白骨愁

黄沙遍地,空留白骨深处愁……

我是一具白骨,无父无母,靠吸食男子精气存活,在世间游荡了千年,我忘了是何时成为一只妖的,我喜欢变成一只鸟,看遍江山如画,我亦喜欢变成一只鱼,游遍山川大海。但我更喜欢变成人,女人,千娇百媚的女人,那些人都被我迷的神魂颠倒,只有一个人,他看我的眼神凌厉,不带有一丝欣赏。

他果不其然打翻了面前的茶杯:“你究尽为了什么?”

我笑,他果然懂我,却不懂我的心,我想说为了你,但说出口却变成:“当然是想体会一下你对萝洛姑娘的温柔,恰不似这般不解风情……”

萝洛是他心仪的姑娘,不,准确的说是他心仪的白骨精。他待她可谓是温柔细语,捧在手心里当宝一样。我是何等羡慕……

他只是抬眸凝望着我,良久……

“所以你愿在这骷洲做一辈子的舞娘?”声音几乎要被风吹散般的低沉。

我笑了,他终是不懂我的,我在此只是为了等他,等他来找我罢了……

我最后一次靠在他的臂湾,从微皱着的眉到温柔的眼再到薄凉的唇,我一路摸索而下,最后吻上了那致命的诱惑……

这一次他没有推开我,我便深情的望着他,直到天雷响起。

白骨精一生历劫三次,九道天雷,最后三道所受非区区百年小妖可知,也是猎妖师长生劫的百倍之痛。这么多年,除了我还没哪只白骨精承受的住,都落了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开始了呢。”我伏在他的耳边,说话时唇若有若无的擦过他的耳廓,我起身微微一笑。“你呢?不开始吗?”最后一次最后一句带着我所有的希翼。

我心中燃起的点点星火灭在了他的眼神,他看我的眼神复杂却又坚定。

他终是一掌扫过,我倒在地上在没能起来,只是对他笑了笑。用已经发不出声的声音嘱咐他:“如果可以的话照顾好自己,”…“去救她吧。”我便扭头不再看他。

裂魂剑剖开我的身体,白骨精的千年不死心被他毫不犹豫的取出,其实在很久之前就不该有希望了不是吗?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掉在这荒洲,似化为甘泉,混着血水越聚越多。

他越来越小的身影终于化为一个黑点消失不见。

最后一次,我没有再化作一缕青烟,裂魂剑也果然名不虚传,打在身上是钻心的痛,却又比不上那心中的痛。

第三道天雷迟迟没有降下,我知道他与她都成功了。此后,世上再无白骨精小鱼,只有千年骨精萝洛与一世英名的落尘……看吧,连名字都是如此的般配。

左胸口第二根肋骨里空荡荡的,他仿佛连同我在一起的最后的记忆也不想留下。我拼命地想抓住这些碎片,却喷涌而出了鲜血,那些我同他在一起的最后的记忆,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记起了……

第一次见他时,他道行尚浅,未抓一只小妖弄得满身伤痕,我一时兴起帮他捉了小妖,却见他满脸惊恐,我急忙隐藏了真形,却看他出了神。所谓一见钟情?只是他一把青木剑插进我身体里,我化为一缕青烟飘走。

第二次见他时,他正同萝洛交谈,我显身后,他尤为一惊,我本无肉身受了伤也根本死不了。只是他正遇上了第一次天劫,以他现在的实力还是无法抵御,第一道天雷后他便昏了过去,我显出真形伏在他身上,替他受了剩下两道。于是受伤的我再次化我一缕青烟飘走了,也正是这次我忘了旁边的萝洛,她怕是从那时起就盯上我的千年不死心了吧……

第三次见他时,他身边依然跟着萝洛,我装作舞娘去替他添茶,他看向萝洛时眉眼温柔,我一时失了神,茶水溢出也不知。萝洛惊叫一声,也叫回了我,他正盯着我看,此时他已经是上等猎妖师了。与我想象中不同,他没有杀我,他只是支开萝洛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萝洛替他受天雷救下他的故事。

他说萝洛也是白骨精,快要受天劫了,问我能不能取一点点千年不死心帮帮她。我没有反对,只要是他我什么都会答应的。青铜剑穿破胸口,他也真的只是取了一点,那个长在我胸腔中的不死心……我又化为一缕青烟飘走了,我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不死心处黯淡了些许……

这次,他也是真的取走了,整颗。毫不犹豫,毫不怜惜。

胸口不死心的地方只剩最后一点光亮。

最后我闭上了眼,长生不老,太痛苦了,看自己爱的人一次次的伤害自己,爱自己的一天天老去,然后化作尘土,在世间飞扬。我不知是否真的有来世,若有,我想问他一句“下辈子我若不再是妖,也亦没有她,可否娶我为妻?”

最后闭上眼的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他,他向我飞奔而来。呵,看吧,最后一刻我都在想着他,幻想着关于他的不可能的事情,最后一滴泪划落……

“对不起对不起,她说你是千年骨精不会死的,对不起…”他的泪滴落在我的脸上,我也只是动了动睫毛,真的再没有一点力气去爱了,太累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只是不住的重复着对不起……

千年不死心处彻底黯了,也彻底凉了……

“是我错了,我喜欢的本应该是你啊!”他抱着我逐渐消散的真形,哭的一塌糊涂。

我们谁都没有错,错的只是爱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还痴心不改,错的也只是没有早点认清自己的心……

那天他坐在骷洲,从早晨等到夜里,星辰格外璀璨。

我本应魂飞魄散彻底消失,只是那天千年骨精的眼泪混着猎妖者的眼泪以及混着千年不死心的血水,竟在荒州生了根发了芽,等到千年以后,千年不死心树开了花我便可以再次来到这个世界。许是上天看我痴心感动了吧!

而他则夺回了本就属于我的千年不死心,日日守在这荒洲里。萝洛?她因急于吞噬我的千年不死心,彻底修了魔道,死在了落尘的裂魂剑下……

我由白骨变化而来,因前世的执念本就可以不死不灭,但我知道,他在等我……

算了,下辈子,不许你山盟海誓,只陪你看日月星辰……

2018.11.18

1

话说武松因打死大虫,除了民害,受知县赏识,就在阳谷县上做了步兵都头,众上户都来作贺恭喜,连连吃了三五日酒。武松自心内想道:“我本要回清河县去看望哥哥,没想倒来做了阳谷县都头!”

一日走出游玩,只听背后一个人叫声:“武都头,你今日发迹了。如何不看觑我则个?”武松回过头来,叫声“阿也!”原来便是他嫡亲大哥武大郎。

当下两个说了些离别相思的话,武大便领兄弟来家,走到紫石街上,转过两个湾,停在一个茶坊间壁,武大叫一声:“大嫂开门!”见芦苇起处,一个年青妇人,家常穿着月白色白蝶穿花对襟棉褂子,头面齐整,三寸金莲,款款走来。

武松远望见她头上发髻梳成松松圆圆的一个笼型,如馒头一般,左右头顶上两个,上边各点着一颗石青色珊瑚珠子随着步子一高一低,慢慢近前来,口里应道:“大哥,怎地半早便归?”一面把眼看向武松。

那妇人眼神锋利,眸星一寸凛光,两人对视,直像剑锋脱鞘直杀进魂根的一般。只那一眼便收剑回鞘,眼里隐着笑意,武大道:“你个叔叔在这里,且来厮见。”

武松便与妇人相见,武大在旁边说道:“大嫂,原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新充作都头的,正是我这兄弟。”妇人并不再看武松,只叉手向前道:“叔叔万福。”武松道:“嫂嫂请坐。”说着,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妇人连忙向前用手扶住胳膊肘,一下又松开手来,说道:“叔叔折杀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礼。”

当日留下吃了十数杯酒,哥嫂再三地挽留不住,议定请了知县钧旨,就搬进来一处起居,妇人伺候汤水,不比糙兵汉子好些?武松只得应了。

那日禀报了知县,使伏侍的士兵收拾了衣物并前日赏赐的物件,自己到街上相看了一匹玫红色同蒂连枝妆花缎子,一同挑进紫石街哥子家去。住了几日,妇人茶水殷勤,语言乖巧,武松过意不去,亲手把缎子付与嫂嫂,说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寝食不安,县里却拨了个士兵来使唤。”

妇人笑着轻拍了他左肩一下,笑道:“叔叔怎的又说这话!前日便说,自家的骨肉,又不伏侍了别人,千一个士兵,万一个士兵,奴看那小厮粉面朱唇的,倒不像个士兵,却是个小旦。既是叔叔爱他,奴倒嫌他碍眼,叔叔便听说,不如打发了去!”

武松道:“嫂嫂不要取笑。”

又说:“县父母拨来的人,如何打发了去。”

潘金莲就势在对边坐下,笑道:“不是这样说,奴要是生做汉子,那就扎扎实实戴个头巾,勇作敢为,不闹出个动响不进阎王门上。似这等郎君男子上等人身,油头粉面,唧唧啾啾唱曲做戏的,奴眼里倒看不得。想他向日在县父母手上,也是常吃酒陪唱的,叔叔没叫他唱过来?”

武松看着她头顶,馒头般蓬松的发髻上圆珠子换成了荔枝红的,厉色道:“嫂嫂什么话?武松岂是这样没正经的人!”

潘金莲不慌不忙起身,向武松拜下,四肢伏地,赔礼道:“奴性愚舌蠢,冲撞了叔叔,却没有恶意,望叔叔千万担待些则个。”

武松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冷不丁撞到帽架上,回过头来,见把顶格的帽子撞掉在地上,慌忙弯腰拾起,匆忙搭在第三格上。又转回身去,并不向前扶起,两手只束在身后,说道:“嫂嫂不要多心,武松端的不爱喜声色勾当。那伏侍的小厮,也是好人家儿女,待我也向无不周,只因年小娇气,望嫂嫂多多包涵。”

潘金莲说:“奴知道,叔叔休怪。”武松自去了。

当夜武松梦见要去寻夜明珠,在攀登一个馒头坡,坡并不很高,只是一个土墩,但是因为半球状,极光滑,所以难攀,落后只是用手爬。坡面丝滑得如同细沙一般,爬上去又掉下来,两手在土坡上一把一把捏抓,一身是汗。心内突然厌恶起来,一阵像要清醒似的,却又做了一个梦。

梦见伏侍的小厮张丰台在田里拖着牛犁地,说:“汉子就要扎着头巾,勇作敢为!”这时那牛突然四腿折了下去,伏在地上,张丰台就从后面骑了上去,武松见了惊恶,往后面退了两步,撞在一棵树上,撞得背上生疼,但睡得正香浓,根本不能醒。后来中间一段无梦,快到天亮时只记得口渴,一直梦见在剥荔枝吃,暗红的壳子,雪白的肉,一手黏湿湿的水。

五更起来,天灰蒙蒙的,外头却下着沥沥冬雨,雨后便要大降温了。

武松起来,望哥嫂房内的灯没有亮,便是今天下雨,不挑担出去卖炊饼了,因是叫了丰台起身,让他收拾早饭并烫酒。自家便先漱洗了,张丰台到厨下不消半刻,把早饭捧来,一碟腌腊肉、一碟香油拌酱瓜、一锅紫米粥、一盘子馒头、一盘子火烧、一壶热滚滚的烧酒。武松惊道:“咄!怎的这样作速便来?”

张丰台笑道:“嫂子自在厨下造饭,四更就起来忙活,可不作速来?火烧并馒头都是出门买的,因都头爱吃肉馅,去得早没出笼,还等了一刻哩,这大雨。”武松听了,一声儿不言语。吃了两碗粥,六个馒头,四杯热酒,叫丰台上来吃饭,丰台笑道:“嫂子怕我抢都头的吃了,要赶着掐我,我落后自合她厨下去吃,省惹一场气。”

武松闷声不响,半天才说道:“哥哥吃过了不曾?”

丰台道:“便是小的并大哥大嫂们的早饭还在造哩。”

武松推碗站起来,说:“我不耐烦等你,便走了!”丰台道:“这天未大亮,早哩,都头急怎的?”武松默默用枪棒挑了墙上蓑衣箬笠下来,蓦地回过头来,喝道:“我急不急也懒待同你个鸟人一起,你磨磨蹭蹭大哥大嫂好奈烦快活,我却不省的!”一顿凶三巴四,骂得张丰台不知所谓,早饭没吃便跟着去了。

2

看看已是十一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四方天空彤云密布,将近年关,县里公事清闲。武松早上到县里画完了卯,上午就一起案子,是一个和尚告状邻居杀了他的牛,那牛却是他父亲变的。

是和尚在山上时,望见草塘里放的牛中有一只对着他看,他便觉心动,走下塘去,跪在牛面前,那牛便伸出舌头舔他的光头,舔了,那眼泪纷纷地落下来。和尚便走过去向主人家乞求,说这牛是他父亲转世,恳请带回家奉养,不想却被那忘八厮囚根子给杀了,要请青天老父母做主。

武松吩咐了几个手下的,把牛主人、屠户、买客领了几人来,人都说是那和尚在头上擦了盐巴,哄了牛舔,牛舔了盐巴,便要落泪。他便向主人家求了来,转手卖钱。官司火速断完了,一场没趣。

午间便在衙门班房内休息,打了个小盹儿,竟又做梦。梦见在野外路上,空无一人,路边跪着一匹小马,马蹄小小的,没有他一根小指长。一望见他,那大眼睛长睫毛下便落下泪来,滴下去,流出来,又滴下去,又流出来。他自心想:“是了,这是母亲变的,并不能骑。”

因向那马跪下去,那马便伸出舌头来舔他的眼、脸、脖子、一直解开衣衫,舔到胸前、肚脐,麻酥酥的,直渗到骨头里,并不愿醒来。

及至睡饱醒来,看见外头亮晃晃的刺眼睛,天地皆白了,便叫丰台上来,让他打伞回家取过他的雪天毡笠儿和油绸面银鼠靴来,傍晚散了公事好走路。丰台飞奔回家,见武大还没回来,潘金莲手上抱着暖炉,出来张望,说:“是谁?”

丰台道:“大嫂,都头这毡斗笠并银鼠靴子哪里收来?”

潘金莲早进房里向着火盆,喊道:“你里面说话!”

丰台便进房去,潘金莲说:“我下不了火盆了,你去帮我把酒烫了,他兄弟两个回来好吃热的。”

丰台道:“我有勾当在身哩,快把毡斗笠并靴子给我,雪下得紧哩。”

潘金莲蹿出来捶了他肩膊一捶子,笑骂道:“死行货子,他还有一个时辰的差当哩,不够你跑一趟的,给老娘转身烫个酒,就放这要紧的屁!”

丰台笑道:“嫂子下火盆烫酒就害冻,起来打我就不害冻。”

潘金莲瞪着他道:“你过来!”

“小的这样蠢的?”

“你个死贼囚根子,看过来老娘不掐块肉去!”

丰台笑道:“我又不是嫂子般人,哪敢自家送上门的?”

潘金莲站起来赶着他在屋里打,闹了一回,丰台自去烫了酒,两个对着吃了几杯,有说有笑。及至过了大半个时辰,潘金莲仍不交他东西,丰台便急了,说道:“都头不是大郎好性儿,作成他没好气,我讨一顿不算什么,知道是嫂子藏起来,带累嫂子受气。”

潘金莲笑道:“我豁出去跟你拼了,放着他哥子在这里,任他把我怎么样剥了衣裳剐了,我不皱一个眉头!只把你拖下去,我就欢喜。”

丰台急道:“什么话!嫂嫂倒恼小的不成?”

“你没惹我来?”

“我惹你什么来?”

“你唱一个我听。”

“端的不会唱。”

“不会再坐下吃酒。”

两个正闹着,没听见武松在堂下问候,原来人听见房中声响,已到房门上了。推开房门,见丰台吃酒吃的脸红红的,潘金莲在一边笑。丰台惊道:“都头怎的恁早便归?”

武松道:“因雪停了,衙门里又无事,老父母叫画了卯便回,晚间雪大,路上便不好走。”

又道:“毡箬笠在哪里?我便还要出去。”

潘金莲道:“叔叔稍候,眼见这厮正在唱曲哩,叔叔也坐下听来,吃杯热酒。”说着,大杯斟上来。武松道:“嫂子自便,武松回来取银子,便去买个物件。”

潘金莲道:“什么物件,叔叔吩咐一声,奴去便了。劳动叔叔亲力忙碌,定是不放心奴。”

武松不做声,只说:“恐雪大了,带上箬笠好些。”

冷不丁潘金莲粉拳捶了丰台肩膊一下,笑骂:“教你贼囚根子不唱!”

急得丰台不敢后望,便唱:“初相交,在桃园儿里结义。相交下来,把你当玉黄李子儿抬举。人人说你在青翠花家饮酒,气得我把频波脸儿挝的粉粉的碎。我把你贼,你学了虎刺实了,外实里虚,气得我李子眼儿珠泪垂。我使的一对儿桃奴去寻你,见你在软枣儿树下就和我别离了去。

“气得我鹤顶红剪一柳青丝儿来呵,你海东红反说我理亏。骂了句生红心的强贼,逼的我也急了,我在枝干儿上寻个无常,到三秋,我看你倚靠着谁?”唱罢,仰头猛喝了一杯。

金莲笑着夺他的杯子道:“死得了人不?我的儿,你到为娘跟前磕三个头,便白捡个师傅,我分文不收指点你,等你到院里开张,我还送你五两银子做贺金,如何?”

又去掐丰台胳膊,笑道:“只怕叔叔舍不得放你。”

丰台被掐的乱跳,说道:“便是嫂子要抬举小的做儿子,小的便是都头亲侄,跟着都头受老爷抬举,却到院里做什么鸟事。”

武松一声不响,转身便去,当天便在外面吃的晚饭,喝得醉熏熏回来。

3

武大开门接了武松进来,问道:“兄弟,如何外边吃得这般醉,出门又没个招呼,到底是哥子这里不周便,便在外面直坐到这样夜深,使我担忧焦虑,不思其解。”

武松连忙跪下道:“哥哥忧念,实是出去买个物件,料想半刻便回,怎料碰上旧日在柴大官人庄里一个相识,拉着吃了半夜酒,直到而今。带累哥哥焦虑,原是我的不是。”

两个正说着,只见潘金莲怀中抱着一匹玫红妆花缎子,踱下楼来,走到兄弟两个面前,一面吩咐丰台起来烧水让都头洗脚,一面动问武松道:“叔叔寒冷?”

武松道:“嫂嫂忧念,便是吃酒到今,倒不觉寒冷。”眼睛盯着潘金莲手里的妆花缎子,却是他头日送与她的,因问道:“嫂嫂拿它来做什么?”

潘金莲道:“叔叔休要多心,因奴同你哥子商议,今日也托了间壁茶坊里王干娘,就在年下给叔叔寻一头亲事。哥嫂周转不当,叔叔也须有个体己人照应。这匹缎子,大红大绿,奴用着不像,思想等新婶婶相看了,一发算进定礼里头去。”

武大道:“大嫂,何消得?目下我兄弟在县里也是个都头,即便是定亲,哪里少你这匹缎子,已是给你的东西,倒教他心里不过意。”

潘金莲道:“大哥,不是这样说,大红大绿,姑娘新妇,我无事整日在家炊洗,穿得这样衣服?即便到间壁王干娘家去坐坐,这样大妆大扮,也教老人家看不入眼里。”又向着武松道:“叔叔千万不要多心,这权当是我留与婶婶的见面礼,这样东西,只配叔叔自己的婶婶用得。”

武松道:“既是不中嫂嫂的意,武松来日从新买过一匹便是。”

潘金莲道:“哪里又要叔叔坏钞,只教叔叔急急寻得一头亲事,有个体己陪伴,奴与大哥方才欢喜。”

武松道:“累哥哥嫂嫂忧心,眼下正是县父母要用人的时候,这件事竟急做不得。”

当下夫妻两个一齐辩道:“怎么做不得?叔叔青春四七,交年便是二十九岁,古人说‘三十而立’成家立业,天经地义,便是大宋皇帝赵官家要用你,也这样说得!”武松连推了三次,潘金莲一双眼睛刚磨过的镜子似的锃亮,四面乱晃,有意无意看武松一眼,恰对上其目光,便笑吟吟道:“似叔叔这般不情愿妻娶,也是日头底下少有的事!”

武大便问:“莫不是别处有了弟妇?我弟兄两个,没有隔窗户纸说话的道理。”武松道:“没有的事!”这时洗脚水烧好了,外头也打了三更鼓,武大道:“兄弟洗了自好睡,明日我还要起来挑担子出去,先上去,这件事情,容日再商量。”说罢两口子上楼去了。

丰台自端了洗脚水过来伏侍武松洗脚。来脱武松靴子时,武松脚踏在地上半点不配合,他哪里脱得动?心里自虚怯,也不敢多话,使了吃奶之力脱下一只靴,一只袜,再过去脱另一只靴,才及脱了一半,武松一脚踢翻了洗脚水,水盆滚到桌子底下。张丰台忙跑去捡了盆,武松道:“把门关了。”

丰台自知要挨捶,含着一包眼泪,小心翼翼轻声放盆,走去把门关了,刚一闩上门栓,武松便一只赤脚,一只袜子,一阵风似的冲了来,就势按在门上,脱了裤子,开了玉树后庭花。

武松干到天微明,听见武大起来挑担子,才去睡下。闭眼又做一梦,梦见与赵官家决战,赵官家穿一身镀金云龙纹铁甲,倒无头盔,头顶头发用束发冠束起,丰盈耸立。武松看那头顶,不妨被他一剑戳中左肩,他把剑插进左肩内,放开手,说道:“是你的东西,便还与你。”

又说:“似你这等不妻不娶的人,也是少见!”便就倒下要跪,武松连忙上去扶住胳膊肘,又松开手,这时自己那对胳膊隔着衣裳仿佛暖酥到极处,以致一阵麻晕,直像不是自己身上的肉一般。在梦里向赵官家说道:“折杀奴家。”

次日睡到午饭时分,头痛欲裂,让丰台取水洗了脸,衙门里已是告过了假。也不向潘金莲、丰台打招呼,自向外边去了。

原来武松自昨日下午出到狮子街上吃了几碗热酒,只是烦躁。逛到集上,在天宝破烂店里望见一幅孝烈将军花木兰戎装骑马图,不由地心迷近前,掌柜的待要来招呼生意,却见武松不知在画里望见什么,又气又慌逃去了。

这古玩店也是祖上有名的字号,在东京开封城里便有总店。据说“卖破铜烂铁”几个金字系仁宗皇帝御笔。这幅女将军骑马图,倒也不是名家手笔。武松昨日看时,只见她身穿红衣盔甲,粉面朱唇,牙关咬紧。青缎蝙蝠纹护额上沾满尘泥,绿底红蕃莲闪缎面护颈下露出一段玉藕似的脖子,持缨枪的手指如削葱根的一般。

胯下一匹乌骓踢雪宝马,左手拉着缰绳,袍下微露一只尖尖小脚。只是不能对上的那对目光,端的比手上缨枪更露锋芒,一眼射来便直戳心底,武松只得望向她头顶。眼睛却又作怪,鬼使神差又滑下来与她目光相对,果然一击即被她看穿了,露出哂笑之意,武松慌忙逃走。

及至在家过了一日,脑子里便生出许多妄想来。想木兰不曾死于疆场,倒是文帝召入后宫时不从而死。她是个爽烈性子,一张嘴噼里啪啦,得理不饶人,不得理闹半天的主儿。那红艳艳一张嘴儿不但会骂人,也唱得一手好曲儿,手又弄得好琵琶。

想她抛了性命拒了皇帝,自然是看穿了究竟哪双眼睛直通到心,真真对她有深情,绝不负那一个的心,以皇帝召,一死而已。想到此处,便又回味起女将军那对目光,痴心念念出门看画。

4.

且说武松与丰台干出那等事,不好再相见,自家向知县请示,送回县里去了。家里日日只得兄弟并嫂嫂三个,再无外人。哥子挑担子上集,早出晚归,大长日里偌大房舍常只有叔嫂两个在屋。武松连日来魂不守舍,心内只被花木兰画像缠扰,心内竟生出往将军故里追寻木兰踪迹的狂想,言语中透出弃职出门的意思。

这日又从外边看完画回来,被店里掌柜的着实撺掇了一阵,只是不买。出店时,只见大雪纷纷,鹅毛一般狂洒。武松正在雪里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见潘金莲在门首站立望了多时,早已推起帘子来接,问道:“叔叔寒冷?”

武松道:“嫂嫂忧念。”自己将毡笠除了,解了腰里缠袋,脱了身上鹦哥绿纻丝衲袄,入房里搭了。潘金莲问他怎的向不在家吃饭,武松道:“便是县里一个相识,请吃早饭,却才又一个作杯,我不奈烦,一直走到家来。”

潘金莲道:“恁的,叔叔向火。”武松脱了油靴,换了袜子暖鞋,坐着靠火。潘金莲早就把些肴馔搬上来,要同武松吃酒,已自暖了一注。武松道:“一发等哥哥家来吃。”

潘金莲道:“哪里等的他来!”武松道:“嫂嫂坐地,武二去烫酒正当。”

妇人道:“叔叔,你自便。”掇条凳子向火坐了,等他来了,拿盏酒,擎在手内,两眼直勾勾看着武松,说:“叔叔,满饮此杯。”武松接过手去,一饮而尽。妇人又斟一杯递来,眼睛滴溜溜把他看着,说道:“天色寒冷,叔叔饮个成双杯儿。”

武松道:“嫂嫂自便。”接来又一饮而尽,却筛过酒递与潘金莲吃,妇人接过来吃了,又拿注子筛酒,将酥胸微露,云鬓半偏,堆笑道:“我听得一个闲人说道,叔叔在县前东街上养着一个唱的,敢端的有这话么?”

武松道:“嫂嫂休听外人胡说,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妇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

武松道:“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妇人道:“他晓得什么?晓得这等事时,不卖炊饼了。叔叔,且请一杯。”吃了几杯,起身去烫酒,武松低着头,拿火箸子簇着火。妇人暖酒来,一只手拿着注子,一只手便在武松肩胛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冷?”

武松一声儿不言语。妇人放下箸子,劈手夺过来火箸,说道:“叔叔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常热便好。”武松只不做声。妇人放下火箸,走到桌上坐下,自筛了一盏酒,慢慢呷了一口,沉默一会,屋里只听见碎炭爆裂的声响并两人呼吸之声。

潘金莲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武松劈手夺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识羞耻!”把手避开正面胸脯,在妇人左肩侧面没肉的地方一推,争些儿把妇人推倒在地。

睁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带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为此等的勾当。倘若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是嫂嫂。再来休要恁地!”

妇人通红了脸,强自辩了几句,收了杯盏出去,等武大回来,自家先向武大告了一状。两口子正在家里絮聒,只见武松引了一个面生的士兵,拿着条扁担来房里收拾行李,将那匹玫红妆花缎子并从新买的天青色湖州水绸掼在床上,一径出门去了。潘金莲自向武大吵骂。

当晚,武松梦见千军万马吵得一片声的响,喊道“救火!”,原来是紫石街哥子家里失火,门口便是两军阵地,只见画中女将军骑一匹乌骓踢雪,一身戎装,手提缨枪,下了马,便到武家门首内推开帘子慢慢躺下。

1

飞机在爬升的过程中,一边下坠,一边剧烈地晃动着。耳边传来巨大的引擎轰鸣,窗外是隐约可以看见的陆地和厚重的云层。抖动的座椅和广播里听不清楚的女声显得整个机舱异常的安静——”这时候摔下去不会比任何时候更惨,当然,也不会更好。”叶杉杉身边的座位是空的,过道对面的座位也是空的,她连一只可以握住的手都没有。她望向上下摆动的机翼和那三根避雷针,想到闪电劈头打下的瞬间,这机翼和避雷针就可能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印象,终于难以抑制地叫了出来。

前排的女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她还来不及判断她的表情,就紧闭上眼睛,把手指嵌入把手中。她讨厌坐飞机,完全不受自己掌控的事物都令人生厌,她更恨这个时候脑子里堆满的画面中充斥着的恐惧与遗憾。直到飞机摇摇欲坠地爬到巡航高度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早已经哭了出来。

空姐开始服务饮料,叶杉杉坐第19排,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喝点什么。“不知道要慢到什么地步。”她气急败坏地朝头等舱的布帘那儿瞪了一眼,航空公司的女人真是越来越难看,泡泳池里再捞出来估计没人愿意多看一眼。她意识到自己终于有心思缓过劲来恢复往日的刻薄,就回想起刚刚的叫声。“确实难听,”她望着前排女人的后脑勺,真没想到自己会发出那样的声音。

你的身体永远在给你惊喜。

当然,还有惊吓。外表是会骗人的,声音不会。你永远无法想象一个文静白皙的孕妇在产床上像头野猪一般嚎叫,也无法想象一个高贵优雅的fairlady在门后怎样用声音迎合她的伙伴。叶杉杉发现自己的脸很烫,脑仁生疼,西服里的黑色吊带已经完全湿透,胸闷得厉害,她于是隔着衣服解开胸衣的暗扣,外面苍茫一片,她对自己说,如果让我活着走出这架飞机,我一定要做一次。

叶杉杉这次来上海面试,早上闹铃瘫痪,她为了赶飞机,打了400块的出租。那个左胳膊纹满了图案的司机带她从西贡绕了大半个香港岛终于赶到机场的时候,她也是怕得要死,陌生的人和事总是让人不得不怀抱着最坏的打算。

“女士,请问您要喝点什么?”

“橙汁。”前面的女人动也不动,空姐于是把桌板打开,倒好橙汁放进凹槽内,她一饮而尽:“再来杯咖啡。”

叶杉杉撇撇嘴,她要了橙汁。窗外已经满是蓝天白云,像南极洲的白昼。她努力让自己笑了一下,手抵住太阳穴,轻轻地揉啊揉啊,揉出何均遥的脸在眼前晃,她喝掉最后一口橙汁,对自己说:你等啊等,等了这么多年,等到错过了多少快乐。

2

“乘客您好,由于天气原因,飞机受到外界气流的影响发生颠簸,所以请您全程系好安全带。稍后,我们会为您提供客舱服务。”林芝看着周雨萌播音的时候,有一点恍惚。她斜靠在门边,等雨萌回头跟她吐舌头。小姑娘才毕业,做什么都是客气又谨慎,第一次飞打翻了乘客的奶茶,那个男人笑眯眯地说没关系,她仍然慌了一天的神。

“林芝姐,没事的,到了巡航高度就好了。”雨萌握了握她的手,她才回过神来。

“什么?”

“你脸色不好。”雨萌打开口香糖的盖子,递给她。

咖啡味,林芝想起来看过的一个笑话——“机长的话筒没关,整个机舱里响起他跟副机长的对话:知道我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吗?咖啡和口交。空姐听见后立马往驾驶舱跑去,一个乘客大喊:别忘了还有咖啡。”林芝想笑,却突然一阵恶心,脸刷的白了。

飞机突然地下坠,伴着剧烈的晃动,窗外一片又一片阴冷的云气无声地腾过。雨萌赶紧扶她坐下,用纸巾抹去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林芝是如意航空晋升最快的乘务员,她不算漂亮,但是温婉隽秀,一眼望过去,好似错落在满园花草里的一丛翠竹,清新如十里春风。雨萌从未见过她这样失常,往日里,林芝少言但冷静,对这些小姑娘也都算照顾,她们很是尊敬她。

“你出去吧,要准备客舱服务了。”林芝勉强笑了笑:“我坐一下就好。”

“好,那林芝姐,你休息一下,两个小时而已,交给我来做就好了。”

她闭着眼睛,想着两个小时,120分钟,如果能够慢一点过,多好。以前每次落地,她发个“落”,江赫回个“妥”。她就不再回复,他们之间话向来很少,她求的更少,和江赫在一起,她连争吵哭闹都不会,就顺着时间的轨道让自己线性流淌着,从来也不耽搁。她知道,江赫也许并不想知道她妥不妥,只是她发了,他也不好不回过来。她不敢想,若是有一天,她就这么在云端上消失了,他也许不会比新闻知道的更快。

她曾经也想过一打开手机,是他先发来“好不好”“到了没”“我很担心你”。但这样就不是江赫了,江赫只会坐在床边对她说:“我走了,你保重。”然后轻轻带上门,像从没来过一样。只有一次,她咬着他的耳朵说:“江赫,给我个孩子。”他没看她,只说:“林芝,不要这样。”林芝硬是把下巴磕在他胸前,直视他的眼睛,眼泪流下来滴在他的胸膛上:“我偏要这样。”

那次他留了下来,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哼了一句:“林芝,你知道你受不了这份苦。”

窗外是南极洲一般的世界。不出意外,两个小时之后,她就要落地了。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意外。正如未来的周雨萌会没有意外地变成今日的林芝,而江赫也会没有意外地允许她继续爱着他。可是,林芝知道,这次到底是有些不同的。打开手机,他不会再对她客气了。因为起飞前,她发了两个字给他,她亲手制造了意外。

“娶我”——林芝知道他们完了。

3

“离婚手续办好了,房产证明也搞定了。你在上海能呆多久就呆多久,只是……别太招摇了。”韩又华接到丈夫的信息,冷笑一声,骂了句“他妈的”就关机了。她系安全带的时候,空姐过来把她在机场买的一套海蓝之谜放到行李架上,她瞟了空姐一眼,想着丈夫的信息,嘟囔着说:“狗日的,老娘该买两盒的。”

她去香港玩了半个月,丈夫没给她办澳门签,她只能躺在中环五星级酒店里百无聊赖。他倒是乖巧,每晚一个电话,隔三句就问她钱够不够。她冷笑:“怎么?这都要离婚了,不花白不花呀。”他就在电话里沉默。她说:“我又没死,你少装模作样。明天有台子吗?”他说:“有,三个。”“那你小心点,别一不留神把人给开死了,到时候我俩指不定谁先进去。”然后哈哈大笑。

飞机起飞的时候,韩又华看见左手边一个年纪跟她差不多大的中年女人把手伸给她的丈夫,那男人想也没想就握住了。她看他的轮廓,倒有一点像张成南呢,于是撇撇嘴,嫌恶地别过头去。余光看见后排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姑娘,穿着黑色小西服,头发高高地坳在脑后,一双大眼睛死死盯着窗外。“唔,比我的小雪漂亮。”她恨恨地想,女儿不争气,长得不好看,还爱作,像极了自己。但是,像她老子又怎样,如果非得像一个人,她宁愿女儿像她。

姐姐常说:你不能再放着菲菲不管了,这么大的丫头你不管,什么都不会,以后被人家欺负的。

她拍着她姐姐的肩膀:你能不能不瞎操心,现在的小男孩哪有那么本事,制得住我韩又华的女儿。我不做饭不打扫不赚钱,张成南不是乖乖把票子送到我面前来?他们医院勾他的小护士姓什么叫什么,你当我不知道?你只要给我钱花,我管你怎么作死!但你借他个胆子让他跟我离婚试试?我不闹到他身败名裂我就不姓韩!……

5月,正是香港的雨季,舷窗上的雨滴接二连三地滑下来,分割着外面世界的一切,她想起这段对话,一丝得意的笑就游上嘴角:到底是西风压倒东风,省立医院主治大夫又怎么样?还不是我让他滚他就不敢爬?

“啊……”直到后面的女孩连叫两声,她才意识到飞机在下坠的过程中剧烈地晃动着。她回头瞅了那女孩一眼,小姑娘立马紧紧咬住嘴唇,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恐惧,她又笑了,笑得快乐无比。

“我家小雪就不会这样,看坐个飞机把给她吓的…出息呢?长得好有什么用…这副德行都是不行的,三两年就露馅了,制不住男人的。”

“女士,请问您要喝点什么?“空姐微笑着看她,年轻的八颗牙齿的招牌式假笑。

“橙汁。”她看也不看空姐一眼,兀自闭着双眼。空姐把她面前的小桌板放下来,放纸杯在她面前,她端起来一饮而尽,接着说,再给我来杯咖啡。

她知道,如果丈夫在身边一定被她憋得满脸通红,但是她付了钱给航空公司,她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要十杯都不算什么。她边这么想着边摇头笑,终于发现,自己从来没跟丈夫一起旅行过是件多么遗憾的事情——少了那么多折磨他的快乐。

他们原来从根儿上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她却以压倒性的胜利和他生活了这么久。

“有时候,还真他妈的想跟他离婚啊。”

4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碎的声音。”

窗外美极了,阳光像是一位历经沧桑的老画家,把远天绘成一片再清朗不过的金粉色,同时又似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水手,在近处肆意冰冻住只属于大海的那片蔚蓝。大团大团的云朵簇拥着、盘桓着、悄无声息地游动着,仿佛云海之后,随时会有古旧的城堡、精灵和女妖骤然出现,再骤然消失。整个宇宙仿佛静止了一般,连声音也消失了,一切都像是一个梦,美得让人心安。可是,这个梦依然无法让叶杉杉放松下来,头疼、心悸还有惶恐,逼着她任由思绪在脑海中左冲右撞,不得停歇,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分散掉那一点点可怜的注意力。当一缕正午的阳光毫无征兆地照射在机翼上的时候,北岛的这句诗便从云层深处同样毫无征兆地挤了出来,她于是瞬间闭上了眼睛。

这不是何均遥会念的诗,何均遥不念诗。

他追求她的时候,是很沉浸在自己的爱情中的。他试图让自己去爱上她爱上的一切。但叶杉杉兴趣太广泛,思维又太凌乱,他还没理清布恩迪亚家族的百年纠葛,她早已降落到德罗海达寻找刺穿胸膛的宿命。叶杉杉仿佛一只在森林里到处挖洞到处藏身的兔子,搅得他惊喜不断却疲惫不堪。终于那晚在酒桌上,大家纷纷起哄说:“杉杉你要是不喜欢均遥,就直说出来,他也好死心啦。”

叶杉杉想了想:“何均遥你给我念首诗吧。”

他就开始念:这里不是家/你却是生长根茎的影子/习惯把自己养在金黄的梦里/我在你的世界练习降落/不谈金钱权利和性/只开着一扇干净的窗户/折射低飞的阳光/我们成了假模假式中/两尾漏网的鱼/不能跳舞不能唱歌不能暴露/在这个季节/我们适合坐在锋芒的背后/幻想给世界灌输一点点酒精/你要是在麦田里遇到了我/我要是在麦田里遇到了你/我们要是看到很多孩子/在麦田里做游戏/请微笑请对视/态度都浮在生活的措辞里/我们都活在彼此的文字里。

叶杉杉就是在那一刻觉得自己爱上他的。他和他念出来的东西,在惨白的灯光映照下,完美地合二为一,她才发现原来满而不溢的表达也是很打动人的,而理性控制下的情爱反而多出一分她这类人不曾拥有过的天真天籁。

可是,在飞机上,在她最不安的时刻,她最想念的竟然还是沈筠。毕业那晚,沈筠突然跑到她们这一桌来,举着一瓶啤酒,搂着她的肩膀,反复嘟囔的就是北岛的这首诗,像个刚刚失恋的偏执狂,跟他的青春岁月说永别。那晚之后,他的人,他的诗,便留存在了叶杉杉的记忆里,不时地喘着粗气低声诱惑她做点什么疯狂的事情。她向来喜欢有血有肉的人和事,同类相亲,她怪不得沈筠,也骗不了自己。

“喂,小姑娘,你,把你的窗户关上。”前面的女人边拉下右边的窗板,边看着叶杉杉的那扇。

叶杉杉这才回过神来,她看了那个女人一眼,大脸盘上浮动着庸常的五官,一头烫成细碎卷花的短发隐约可见根部的灰白色,脖子不长,丰腴而白皙的胸部衬得那条金链子不够大也不够亮。她皱着文过的眉毛,硕大的耳坠、厚而凸出的嘴唇和那双长而窄的眼睛一起盯着叶杉杉的窗户看,一点也没有转过头的意思。叶杉杉心里窝火,也不好发作,只得在她的注视下拉下了窗板,她这才推了一下眼镜,满意地转过头去。

5

林芝拿出手机,攥出了一手心的汗,阳光照得她浑身发冷,她看着头等舱里睡着的小男孩,半握着拳头不放,眼睛隔一会儿动一下,像极了江赫做梦的样子。她于是绝望地别过头去。

窗外是一片惨白,她忘了从什么时候起,再也见不得这几万英尺之上的云端。“太厚了。”林芝想,厚得根本猜不透后面有什么,厚得连飞机都似乎从来不曾挪动一般,厚得仿佛把声音也一起吸走了,太安静,安静得让人害怕。那云层后的色彩,那金黄的、紫红的、蔚蓝的油画上的色彩,似乎永远也无法穿过云层走到人的前面来。

林芝闭上眼睛,她恨白色。

江赫第一次脱她衣服的时候,她穿的就是白色的羽绒服,宾馆里清一色雪白的被子、枕头、床单把他们紧紧裹住,她看见江赫嘴中大口呼出的雾气在房间里放肆游荡。醒来的时候,她第一眼就瞥到那件羽绒服在地板上躺着,一只红色的瓢虫在领口上来回地爬,她盯着看了很久,看它的爪子、它的脊背还有它的心。

“它没有心吧?”林芝突然问:“江赫?”

“唔?”

“瓢虫,有没有心?”

江赫转过来抱着她:”傻瓜,冬天哪会有瓢虫?”他刚说完,那小东西真的不见了。

“林芝,你用什么味道的洗发水?”他一边笑一边嗅她的头发。

“薰衣草。”

“唔,真好闻。”他于是用手指绕她的头发,一圈一圈,绕得她有一点点心烦。

林芝转过脸盯着江赫的眼睛:“告诉我,我应该用什么味道的?”

江赫看了她好一会儿,有些不忍心。

“真的,告诉我,从今天起,我的头发该是什么味道?”

“玫瑰。”他的声音小极了,随即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把她搂在怀里。

“林芝姐,要吃点午饭吗?”她张开眼睛,雨萌站在门边,手里两盒午餐递到她面前。

要提供午餐了,她站起来,突然又是一阵恶心:“雨萌,给我杯水。”

6

咖啡真难喝,还不如要杯水。韩又华砸吧着嘴,把包在口中的咖啡又吐回杯子里去。旁边的男人拿着一本书看得入神,他妻子一会摸摸他的头发,一会捏捏他的耳朵,还笑着打趣:“在家的时候也没看你多认真过,就两个小时,还装好学生。”

“唔。”

“你看书,那我做什么呢?”

“你睡一会。”

“好,我睡觉。”那女人假装闭上了眼睛,但一边把手伸向他的腋窝,一边说:“我不烦你,你看你的。”

“唔,好。”

“只是,你看一页,我掐你一下。”

他终于被拨弄地不耐烦了,只好叹口气,把书放在小桌板上,拉起她的手,靠在椅背上二话不说直愣愣瞅着她。

那女人倒不好意思起来:“你看书呀,看我干什么?”

“不给看书,只好看人咯。”他摩挲着她的手,靠她的脸又近了一点,她才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韩又华看着他们,突然觉得有点累,于是也闭上眼睛,眼镜从鼻梁上滑下来,她也不去管它,只自顾自睡着。过一会,听见那男人说:“都闭着眼睛了还不睡,一会折腾一下,一会折腾一下,调皮。”然后那女人就噗嗤一笑。其实他们的声音很轻,可她却听得非常清楚。等到那女人笑到第三次的时候,她觉得很刺眼,于是睁开眼睛,才发现太阳完全出来了。

“他奶奶的,”她腾地直起身,骂了出来,那对夫妻好像听见了,她忙装作看右边,“睡个屁啊,这么亮。”临了又补上一句。

于是伸手关窗板,外面的光刺得她眼睛疼,也刺得她浑身不自在。后排的窗户恰好也开着,那小姑娘似乎已经不再害怕了,正瞅着窗外甜甜地笑,韩又华觉得后排的那扇窗户才是最亮的一扇,于是对她说:“喂,你,把你的窗户关上。”

“老冯,咱也把窗户关上吧。”她听见那女人小声对丈夫说,那男人坐在靠过道的位置,却解开安全带,站起来关上了妻子身边的窗板。韩又华皱着眉头,觉得心里异常烦闷,小姑娘右边的窗户像是一个巨大的镁光灯,照得她脑仁生疼。她瞅着她,心想她要是再不关,就干脆自己动手好了。

小姑娘还算识相,她看着窗板拉下的瞬间,仿佛整个机舱都暗了下来,终于呼出一口气,满意地笑了。

7

一股饭香飘过来,叶杉杉隐约听见“您需要猪肉面条还是鸡肉米饭”。她真是想念内地的味道。

除了奶茶,香港的食物让人难以下咽。日日夜夜,她一边疯狂地想念着家乡的酒肉,一边疯狂地想念着何均遥。食色,性也。她终于明白,自己原来也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孩子,要温饱要陪伴,胜过要爱情。

其实爱情是什么,她从来都没弄明白过。她有过那么多男朋友,可没有一个人有诚意去协助她搞定这个问题。他们谈情,说爱,拥抱,亲吻,但是并不清楚爱情是什么。她只知道,彼此伤害的时候心如刀割,四目相对的时候柔情无尽,这些,都不足以称作爱情。于是,她很快就腻了,连朋友都懒得做,一转身就离开了。

她叶杉杉原来是个如此厌旧的人。但对沈筠,到底是不同的。她在他面前太笨拙,每回聊天,她都俨然一个脱光了衣服的小孩子站在澡盆边用脚丫试水温一般地小心。其实冷热都好,她知道自己其实是享受着的。她享受被他完全掌控的相处,“沈筠生性傲慢”——她叶杉杉也不怎样随和,“沈筠到处留情”——树大难免招风,“沈筠有女朋友”——她从来也没想要怎样。叶杉杉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爱他,但这是她唯一一次想要在没弄清楚什么是爱情的前提下,思念一个并不想要得到的人。

她和沈筠,不谈情,不说爱,不拥抱,不亲吻,却从来不会腻。

“女士,您要猪肉面条还是鸡肉米饭?”

“都要。”前排的女人大方地说道。

叶杉杉笑了,原来一直可以多选的路,她硬生生做成了单选题。曾经以为自己多出息,但到底还是只能在一个时空里专属于一个人。物化女人的人是男人么?不,是女人自己。一期一会,她最终还是要了米饭,边吃边想,到底该要哪个,或许只有沈筠和前排的那个女人才能知道。

像她这样看似潇洒实则笨拙的女孩子,永远只可以心安理得地爱一个人。叶杉杉想到《暗恋桃花源》里,云之凡对江滨柳说:不能再等啦,再等,就要老了。

她把手从背后伸进吊带中,扣紧胸衣,对沈筠说了句再见。

8

头等舱里除了那对年轻的母子,还坐着一个肥胖的女人,二十多岁的年纪,架着黑框眼镜,穿着大摆裙,扫完了两盒饭,似乎意犹未尽。林芝读大学的时候,也认识这么个胖姑娘,她偷偷告诉她,是紧急避孕药吃多了,才一下子吹气般涨这么胖。

“你男朋友不知道要戴套的吗?”

“哎呀戴套不开心的呀。”那姑娘一脸放光地瞅着林芝贼笑。

那以后林芝便跟她断绝了往来。她不相信那些舍得伤害自己的人能对旁人多友善。

雨萌已经开始收拾客舱的餐盒,但饭菜的味道久久不散,林芝望着那个女人嘴边残留的油光,突然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对她说:“擦擦吧。”递给她一张纸巾,然后面无表情地朝洗手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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