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作者:伽 蓝
插图:杨朝辉
1.
“不知不觉,你会爱上一个人。”大光说。丽丽在磕瓜子。丽丽用胖手指抓着一把瓜子,像磕着时间,满屋子都是瓜子皮爆开的轻响,还有她吧嗒嘴的声音。
“你爱上一个人,然后不久又得忘掉。”大光说。
丽丽说:“大光,你这不是扯淡吗?你刚才亲过我了,算不算爱上我啊。”说着,把腿搭到沙发上。很胖的一双腿,配合圆滚滚的身子,还有变了形的鹅蛋脸,显得很性感。
“我说的是我的感觉。”大光说。
“我就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就是逗逗你。”丽丽有些得意,当她看透一个男人的心,就不在意这个男人了。现在,大光在她面前就像是一丝不挂,相当狼狈。
“我说感觉。跟你说你也不懂。你只知道磕瓜子。”大光撇了撇嘴,似乎对瓜子很不满意。瓜子是个坏东西,很坏。
不过,也真是的。每次大光到丽丽这儿,丽丽都在嗑瓜子,茶几上总有一食品袋瓜子要在接下来被丽丽吃光。丽丽这么胖,就是被一个个小小的瓜子填充起来的。有时候,大光这样想。也有赶上其它的事儿,大光来找丽丽,丽丽的门窗关得很严实,绿色窗帘遮住了外面的天光。大光敲门叫丽丽,然后听见里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丽丽说:“哎,——”
丽丽说:“要不然,你一个小时后再来?我在忙。”
大光说:“嗯。”大光就悄悄走开了。大光对这些时刻习以为常,没有什么人会真正属于自己。世界上的事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实在没地方去,他就像一条鱼一样在一条街上闲逛。
这条街就叫春风街。
靓丽理发店,阿婆烧饼店,春元饺子馆,四川正宗麻辣香锅,长沙臭豆腐,纹身坊,小超市,文房四宝店,张一元茶庄……街道显得很脏很油腻,在出入口附近安了几条黑黄相间的减速带。但是人来人往,说笑打闹,勾肩搭背,深一脚浅一脚地乱成一锅粥。有人推着自行车,转过胡同就不见了,过一会儿,你又会看见他出现在发廊里;有人一头扎进小饭店里喝酒。扎啤,花生米,毛豆,羊肉饺子;有人纯粹就是路过,但是在经过臭豆腐摊子时,女的停下来撒娇,非要吃臭豆腐,男的就去买,然后两个人一起蹲在路边吃,不远处就是一个垃圾箱。卖鸭头的把酱好的麻辣鸭头整整齐齐码在箩筐里,一阵阵麻辣味儿直钻鼻子眼儿。大光总想起在水里成群游动的鸭子,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羽毛闪闪发亮,小溪宽敞的水面碎了片片金光。
大光就在这条街上晃悠。街上的人倒也半熟不熟的。不时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就站定一下,敷衍几句。
然后,转来转去一个小时就过去了。他又转到丽丽这儿来。窗帘拉开了,屋子里收拾得很整齐,粉色的床平平整整,茶几上的烟灰缸里还有几个烟屁,旁边的丽丽又在磕瓜子。
丽丽见大光进来,就问:“逛够了,这么久才回来?”大光说:“工地上没事儿做了,就过来看看你喽。”
“我有啥好看的。是不是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净瞄人家老板娘,老板不要你了。”大光说:“哪儿敢。”不过他倒是一闪念老板娘有一段白皙的脖子,也只是一闪念,就把目光直勾勾地看丽丽。丽丽穿一件丝质睡衣,像一座白肉山在那儿,脚上的黑色高跟鞋很亮,一闪一闪。
“我找找,看挨老板打没有?”丽丽站起,悠悠一身肉摇晃着凑近来。
“能看你也就知足了,别的奢望不敢。”大光说得很真,感受着一阵燥热。
“不想你老婆?”丽丽也知趣地坐回去,吐出一个瓜子皮儿,笑眯眯地看着他。
“不想。”大光说。“一干上活就忘了……什么都不如你。那个歌怎么唱的,春风十里都不如你。”大光说着,身子也就往丽丽的肉上挤。
丽丽推他:“一边去,本仙子还有点儿累呢。”大光看丽丽,卷曲的头发一张胖脸,淡淡的熊猫眼。他当然知道累是怎么回事。
大光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点烟。白沙,有点呛人。烟雾一会儿就飘散开来。丽丽也不制止,有一搭无一搭地找话说。
大光的思绪随着升腾的烟雾飘荡到脚手架上,一会儿又飘了回来。他的眼前晃着上午从脚手架上掉下来的一个河南小个子的抽搐的脸。但是,他没说,虽然他的腿到现在还有些抖。
这时候,丽丽一扭一扭地走到窗户旁边,拉上了窗帘儿。
2.
有一回,大光枕着丽丽肥胖的手臂想心事儿。丽丽早就睡着了,圆滚滚的身体占去了床的一大半儿,像一条有出气无入气的肥鱼。间歇性的,在长长的一个停顿之后,才突然喷出一口气,这模样有些可怕。但是,大光早就习惯了这些。实在睡不着,或者被挤得扁扁的,就坐起来,在沙发上坐着抽烟。
一般是在夏天的夜里,空调的声音嗡嗡地哼唱着像得了心悸,他看着水汪汪的月光透过窗子切进来,像家里的月光一样亲切柔和。
想着自己这么多年从家里头出来干零活,空有一身力气,在工地上早出晚归的,实在辛苦。最痛快的情形只有两样儿。一样儿是和工地上的兄弟下班以后撅啤酒,吃着烤串,拉着家常,大多是工地上的事儿,这个活儿应该怎么干,那个活应该怎么干。还有夹枪带棒的臧否人物。有时也稍带着说说春风街上的事儿,带点儿色的时候才觉得过瘾。酒就会喝得更快了。真的很快。一怼就是十几瓶。有时候,先白的再黄的,常常喝得昏天暗地,风马牛不相及。另一样儿就是几个半梦半醒的人拉拉扯扯横过马路,歪歪斜斜回工地,或到春风街上兜兜风。
春风街的确满街春风。春天的时候,街口的一棵十几米高的泡桐树翻涌出大团大团的白花,飘着若有若无的香气。这是个鱼龙混杂的地界儿,操着不同口音的外地人和本地人混迹于此,各取所需。本地人一般都是房主,把院子全都盖满了房子,房子挤房子,房子摞房子,家家都像小小的迷宫。再把房子租给小本生意的外地人。有了这些房租,本地人就很逍遥了。靠着祖上的荫蔽,再等一等国家的红利,不定哪天赶上拆迁,本地人马上就是身价百万千万的富翁。外地人起早贪晚地干活儿,天蒙蒙亮就收拾利落了,等着顾客;半夜三更还舍不得关门,想多赚一点儿;也有的白天休息,夜里工作。他们所得除了交房租,就是维持基本生活开支。然而他们中的大多数,仍然仅仅是昙花一现的过客。只有极少数能把老婆孩子接过来。大光的老板二龙是一个:先是把老婆接到工地上,然后又在工地附近租了房子,口音也改得差不多了,看起来越来越像本地人。
有一次,大光和几个哥们儿谈起网上盛传煎饼大妈月入三万的消息,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一起撇嘴。
大光说:“屁,倒是让你摊。吹死牛了。”
大家心照不宣地笑,眼泪花儿都出来了。但是,这件事本身却一点儿都不可笑。
人到了四十岁,大概有许多事情不再相信了,也不再对许多事情抱着莫须有的希望。出来打工这么多年,过年过节的时候最难将就。大光自己一直住在简易工棚里,一个宿舍四个人,随着工地搬来搬去,像一盆盆长了脚的花花草草。
他想起来上次回家大概是在三年以前。自己挤着火车回去又挤着回来,光路费就花了千儿八百块。孩子十岁,在附近的镇子上读书,见到大光没有立刻扑上来,显得有些生疏了。老婆倒是忙里忙外,晚上更是欲火焚身。这还多少让大光感到高兴。他搂抱着她热滚滚的身子,终于有了一点儿满足。但是,当老婆问起跟他一起进城时,大光就感到大为光火了。他并不是没有想过,并且不止一次想过。但是,根本没有这个条件,这件事想想就是登天了。这么多打工的里面,能登天的只有二龙一个。其他人捆在一起不顶他一个的。
城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进的。但是城或早或晚的要摊到你的家乡来。
大光和老婆先是热火朝天,后来背对背睡了,天亮的时候又和好如初。
回城的时候,大光只带了点路费和伙食费,其它的都留在家里了。本来也没有多少钱,大光还是赤条条一个人回城来,像一条鱼除了满身鳞片什么也没有,却一脚又踏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切都恍如隔世。只有在每月月末往家里寄钱的时候,他还能时常想起老婆俊俏的脸,原来的水色天光正从脸上悄悄褪去,变得和农村的夜晚一样黯淡,少了许多的光泽。
丽丽翻了个身,整个床板都咯吱咯吱响。她迷迷糊糊地说:大光?上来抱我一会儿。
3.
二龙的儿子叫毛豆。圆圆乎乎很可爱。刚开始跟着二龙住在简易房的时候,大光就爱逗他玩。工地上孩子少,大点儿的都忙着赶作业,和毛豆玩不到一处。大光每次下班后,看见小孩子自己玩,就走过去抱起来举过头顶,有时候陪他拍两下皮球,一来二去就变成了叔叔。
二龙的老婆也就常常袅袅地从简易房出来,搭几句闲话。二龙老婆瘦削的肩膀,圆滚滚的屁股,走起路来一摇一摆;鹅蛋脸、杏核眼、薄嘴唇,说话时声音很细很柔,很有一种说不出的女人味儿。
那时候,二龙是大光顶羡慕的人。孩子老婆热炕头儿,农村人最惬意的生活,二龙生生把它搬到了五光十色的县城里。这相当了不得,曾经的穷小子二龙得道成仙,祥云缭绕,连鸡犬都跟着升天了。况且这老婆要模样有模样,要手艺有手艺,像所有吃苦耐劳的农村妇女一样,二龙的老婆离开山旮旯并没有飞进凤凰窝,而是承担起了给工人做饭的任务。
一开始做十来个人的饭,后来做十几个人的饭,然后和招来的厨子做几十人的饭。工人的饭菜相对简单,一般是馒头米饭一菜一汤,逢年过节或干重体力活的时候就要做肉菜,平常也略带荤腥儿,米饭和馒头管够吃。干活儿的工人山南海北哪儿都有,大家胃口也不一样。不过,重体力活干得久了,什么样的饭菜都囫囵咽下去,当然,吃肉的时候要多嚼几口,幸福也就在这一的咀嚼中多了一点儿滋味。
也并不一定是溜须拍马,大家都不约而同夸老板娘做的饭菜好吃。
大光说:“嫂子做什么都好吃。”
二龙老婆说:“好吃,就多吃点啊!”
大光说:“是真好吃,自打嫂子来了,我们的伙食水瓶儿上来了。”
二龙老婆说:“早也没见你们饿着,偏生一张好嘴。”说着,眉眼也笑了。
也有时候,有工人在一边打岔:“饺子才好吃。”工地上的确很少吃饺子,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
大光忙接过话头儿:“别胡扯啊,嫂子够辛苦了。你还想吃饺子?小心老板敲掉你板儿牙!”
几个工人不说了,互相瞄一眼,就都偷着笑,一边又忙着往嘴里扒饭。
的确,嫂子也是一道可望而不可即的好菜。
大光知道他们的言外之意,这里有善意提醒,也就装作不知,自己低头吃饭。一抬眼望着工地上的电线杆子,竟然想起远在乡下的老婆来。
黄昏的天空,常常有一丝丝彤云,过一会儿也就一丝丝地散去了,像谁拿抹布揩过一样,天还是宝蓝色的虚空。
二龙老婆拾掇利索,也回屋了。城市灯火摇摇,二龙带几个工人去建材市场买材料还没有回来。
工人们吃过晚饭,灌了铅似的沉腿,又轻便了许多,恢复了一丝力气。大家叼几根烟,休息一下,就吆三喝四到街上闲逛。
在大光眼里,二龙也算是个有本事的。山东的瓦匠,河北的泥水匠,山西的木匠,河南的电工、管工,小工们更是来自四面八方。也不知道什么天降奇缘,大家汇成了这样的一支队伍,跟着二龙在县城里揽生意,混日子,在灯红酒绿的县城里淘金子。
的确,县城里遍地都是金子。本地人不爱干的粗活,技术活,慢慢都成了金沙,往吃苦耐劳的外地人兜里流。
大家引以为傲的二龙也并不是神仙,先前也在这样的一支队伍里讨生活,吊顶子、铺地砖,混了几年,渐渐成了这个草台班子的主力,很受老板器重。后来,进料、出料、招工、收账的活儿老板也常常带着二龙,二龙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渐渐看出了些门道。
这是一个小得不能更小的县城,离大城的豪华很近,离农村的粗陋不远。整个地区百分之九十八点五是山区,一条季节河流穿过绵延起伏的群山走到下游的冲积平原上来。
于是,就在这百分之一点五的平原上造城。
也不过十几年的时间,所有的平房以各种各样的名目就被拆除殆尽,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蔚为大观。房价也由当初的两千元一平米涨到了七八万一平米,而且还有不断增长的势头。真是百家欢喜千家愁。喜的是那些拆迁户,依依不舍告别住了几代人的老宅子,美滋滋地搬进了带电梯的高层。愁的是那些买不起房的或租房客,眼见房价已高不可攀,只好望楼兴叹,偏偏房子租金又暴涨,一时间苦不堪言。
二龙的老板就在这时候,摊上了不知道怎样的麻烦。原来买到手的楼房略低于市价卖掉了,其中一半还了不知什么时候欠的债,另一半发了工人的工资。
二龙的老板给二龙开工资的时候,二龙却坚决不要。
二龙说:我不知道老板您摊上了什么事儿,大哥有难的时候,兄弟帮不上忙也就算了,工资我不能要。
老板说:你那点儿工资解决不了什么。对你可是有大用场,领走。
二龙仍然不要。
老板硬往二龙怀里塞。二龙都挡回去。
老板说:好!好兄弟,够义气。哥哥的事儿你管不了,有这份心也就够了。哥哥走的时候,把工地的活转给你,你接着干,敢不敢接?
二龙说:大哥,我接。我接了你还是我老板。
老板说:什么老板,是你哥。这回的事儿,哥扛不住,受牵连了。你自己另起炉灶吧。
二龙说:我等大哥回来。
老板拍拍二龙的肩膀:明天你跟我去趟工地,见见郭总。
二龙说:好。
4.
从脚手架上掉下来的小个子,姓郑,大家管他叫小郑。小郑在春风街认识的女朋友叫小喵。小喵是街上一家武汉久久鸭的女儿。卖久久鸭的不只这一家,还有两三家,小郑每一家都尝过,只说这家正宗。河南人偏说武汉的鸭子正宗,这多少有些奇怪。后来,小喵成了小郑的女朋友,手拉着手在大街上走,大家就不再奇怪了。小郑和小喵倒不以为然,对了眼,就好上了,没有别的。小喵他爸最后一个知道,不同意也没办法,小喵愿意。小喵也跟小郑到过工地的工棚里去,小喵一去,几个同室的工友就悠悠到春风街上去,把一个有着汗臭味儿的工棚让出来。小喵一点儿也不嫌弃,呆上老半天。有时也帮着小郑洗衣服,有时两个人就又从工棚出来到小县城里逛,人多的地方买点零食,人少的地方卿卿我我。
小县城除了有一条春风街颇有风情,还有一条河穿城而过。河是一条季节河,名字叫情河。雨季河水清澈,涓涓流淌;旱季河水常常断流,变成臭气哄哄的泥沟。至于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没有人说的上来。后来,从别的地方调来一个干部,看上了这条河,专门申请项目做了防渗漏工程,维护了堤坝,又花巨资山石树木花草,这条河就焕发了青春,变成小县城的一座大型水岸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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