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催人老

何双池掏出钥匙打开门,换好了拖鞋就把抱在怀里的一束百合放在餐桌上。何双池已经不年轻了,穿着一件简单的灰色修身长裙,皮肤很白,纵使不笑,眼角眉梢的细纹依然明显。她打开橱柜,找出一个白色的细口花瓶和一把剪刀。何双池抽出一支百合,细心裁剪着多余的枝叶,女儿林歌正好从房间走出来。

“妈,今天怎么买了花?”林歌今年十八,长得跟何双池很像,一样白皙的肤色,眉眼的轮廓神韵也一致。

“你学校的钢琴老师今天要来家里,说给你指点一下,你下个月不是要去比赛了吗?”

“我还以为今天是你和爸的什么纪念日呢,你才特意买了花来庆祝。”林歌坐在沙发上。

“都这么些年了,还过什么纪念日。”何双池浅笑。

“妈,你和爸结婚多少年了啊?也没看你们过结婚纪念日。”

和林昭结婚多少年了?何双池想。

何双池和林昭结婚很多年了。时间长到何双池都记不得究竟是多少年。她和林昭的女儿今年十八岁了,何双池略略算了一下,自己和林昭大约已经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吧。其实记不清也不怪何双池,她和林昭在琐碎生活里为各种事奔波,哪里还有心思记得二十几年前的某个日子,尤其是他们从不过周年纪念日。

“二十二年了。”何双池轻声说。

“这么长时间了啊,和我讲讲你和爸的爱情故事吧。”

“小孩子家,问这些做什么。”

“我都十八岁了,不是小孩子了,我就想听听你和爸的故事。”林歌走到何双池身边,手挽着何双池的肩。

何双池沉默了一会,似是陷入回忆中。

“我和你爸从小就认识了,后来自然而然就在一起了。再后来我大学毕业就和你爸结婚了,不久就有了你,一眨眼你都这么大了,我和你爸也结婚二十多年了。”二十二年的时光,其实短得一两句话就能说完。

“就这么简单吗?再跟我说具体些嘛。”林歌有些失望。

“普通人哪来那么多不简单事可以说,又不是什么连续剧。快去先练会儿琴,老师差不多要过来了。”

林歌应了一声就去琴房了,何双池继续摆弄着百合。不一会叮叮咚咚的琴音传来,何双池忽然陷入沉思,想起了这些年的她和林昭。

林昭向何双池求婚的时候,何双池二十岁出头,刚刚大学毕业。林昭是她的学长,两人的父母相识,家住在同一条街,也能算是青梅竹马。因两家住得近,林昭每日骑车去上学都要带上何双池一起。

每日林昭就在街口的槐树下等何双池,十六七岁的少年,眉目虽然还有些稚嫩,却长得极好。清晨的阳光透过槐树叶落在林昭的校服上,显得干净明亮。

“林昭,我起晚了,我们快走吧。”何双池停下脚步,喘着气说。

“没事,走吧。”林昭虽然语气平淡,但还是摸了摸何双池凌乱的额发,把手上的牛奶递给她。

何双池坐在单车后座上,一手拿着牛奶,一手扯着林昭的衣角。她偏过头,看到微风吹起林昭的头发。何双池忽然笑了一下。林昭从小就长得好,人又聪明,还弹得一手好钢琴,英文又流利,在年少的何双池眼中,林昭没有哪一点是不好的。虽然林昭性子冷又傲气,不好相处。但何双池会喜欢上林昭实在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年轻的女孩,总是很容易喜欢上耀眼的人,尤其是这人就在你的身边。

突然响起的门铃声打断了何双池的思绪,她将最后一支百合插进花瓶里便急忙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约莫三十七八岁的高瘦男子,长相英俊,穿着浅色衬衫,深色长裤,眼里带着温和的笑意。

“你好,林太太,我是令嫒的钢琴老师,我姓文。”文隽的声音不轻不重,竟有些独特的韵律。

“你好,文老师,快进来吧。”何双池侧着身示意文隽进门。

文隽进了琴房,何双池将餐桌上的百合花枝收拾了一下就到厨房准备茶点了。橱柜里正好剩下一点抹茶粉,何双池做了抹茶蛋卷,泡了一壶红茶。她把蛋卷和红茶端到琴房外,正好看到文隽坐在钢琴前。衬衫的袖子被挽起,露出一小节手臂,落在琴键上的手指修长有力。何双池不知道文隽在弹什么曲子,但看到他沉浸在音乐中的模样,就想到了林昭。

何双池去林昭家时常常能遇上他在练琴,清瘦的少年端坐在钢琴前,微低着头,指尖在琴键上跳跃着。何双池看着林昭,觉得世间所有的光芒都落在了他的耳间颈后。

“妈,你怎么不说话在门口站着”林歌清脆的声音使何双池回过神来。

何双池将手上端着的茶点放在桌上,“刚刚文老师在教你,我怕打扰到你们。”

“老师已经教的差不多了,正好可以休息会。”林歌倒了茶递给文隽。

文隽接过茶杯,道了声谢,又对何双池说:“麻烦林太太了。”

何双池颔首,说了声客气。

林歌练完琴就回房间去了,何双池和文隽相对站着无言。似是为打破安静的空气,文隽突然开口,“林太太的厨艺很好。”

何双池笑了,眼睛弯弯的,像是个得了夸奖的小孩,“真的吗?少有人夸我厨艺好。”

“林先生和令嫒怕是对你的厨艺赞不绝口。”

何双池一愣,林歌到是说过自己做的菜好吃,至于林昭,似乎从未说过这样的话。这么多年,她给林昭做了许多次饭,林昭爱吃什么都熟记于心,也常常花心思研究新菜式,买了许多好看的餐具和桌布,但这么多年来,林昭从未赞许过她。

许是看出何双池的心不在焉,文隽并未再说话。何双池却拉开椅子,坐在钢琴前,“林歌和她爸爸一样爱弹钢琴,又有天赋,琴弹得好。我以前也学过一阵子,可惜总弹不好。”何双池伸出手指,轻轻点着琴键。

以前何双池学钢琴的时候总也弹不好,林昭也教过她一段时间,后来林昭说何双池在学琴上没天赋,。虽然何双池喜欢钢琴,但她听了林昭的话,就不再练琴。何双池清楚像林昭那样聪明优秀的人,她是跟不上他的步伐的。但年轻的女孩子遇到了爱情也就一腔热血地撞上去了,一心觉得有爱情就够了。于是也就这么跌跌撞撞地跟了林昭二十多年。

听到何双池弹得的曲子,文隽不禁失笑。轻快的节奏,简单的旋律,分明是一首儿歌。等到何双池弹完了,文隽轻轻鼓掌。

“林太太把这首波兰儿歌弹得很好。”

“以前林歌还肯听我给她弹儿歌,后来她学会弹琴以后,就嫌我的歌太简单了。”何双池语气有些怅然。

“林太太只是没遇到好老师。”文隽笑着说:“接下来一个月我都会来教林歌,林太太也一起学,如何?”

文隽笑得温和,何双池有些恍惚。少女时期的她,一直期待着林昭能够这样笑着对她说不如我们一起练琴吧。这一瞬间,好像是她深藏的秘密和渴望,被温柔地发现。

何双池眉眼弯弯,明明已经上了年纪,却莫名给文隽一种稚气的感觉。到了文隽这个年纪还单身的男人,见识过许多女人,各色各样。撕心裂肺或是不痛不痒的恋情也有过许多,走马观花般掠过这些年的时光,却把目光停在何双池身上。

一个月的时间不长不短,足够何双池与文隽互相熟悉。文隽再来的时候给何双池带了一罐抹茶粉,透明的玻璃罐上贴了张便签,上面深蓝色的字迹像文隽常穿的深蓝衬衫一般温雅——期待林太太的美食。教完林歌,文隽会指点何双池指法,在断续的钢琴声中,文隽和何双池谈了很多很多事。他们志趣相合,连玩笑话也说得默契。文隽时时想起何双池,他见过许多人,但从未有人与他如此默契,仅是默契也不稀奇,至交好友总是默契的。但默契之余的心动,却是少有的。何双池是个特别的女人,待人做事用心,又稚气温柔,却美而不自知。

总是要试一试的,文隽想。

今天是林歌钢琴比赛的日子,何双池坐在台下,看着台上处于聚光灯下的林歌,眼眶微微湿了。她和林昭的女儿,一如林昭般优秀。何双池总想着二十二年的光阴究竟去了哪里,这些年她尽心尽力做林太太,照顾林昭和他的家人。因着年少的爱恋,尽管林昭不是体贴温存的丈夫,她也没有过怨言。可这么多年,她的婚姻静如死水,没有波澜。

“林歌很好,像你一样,你真的是个很好的母亲。”文隽忽然低声说。

何双池看着文隽,似乎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了缱绻的温柔。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她不年轻了,不是当初那个一心只有林昭的少女。她以为到了这样的年纪,她只剩下妻子、母亲的身份。但在文隽的目光中,好像她还是一个女人。

“何双池,婚姻里的责任不是爱情,一生不长,不要浪费。”

回家后,何双池坐在沙发上等林昭归来。林昭工作很忙,到了这年纪,依然忙碌。对林昭来说工作是最重要的。何双池明白,林昭追求财富,追求更高的地位,也许有能力的男人皆是如此。

林昭打开门,发现何双池在等他,有些诧异。阳台的灯还开着,昏黄的光线在漆黑夜色中显得十分温柔,就像他的妻子。二十多年来,阳台的灯一直为他留着,在每一个晚归的夜晚,他的妻子都为他留着一盏灯。

“怎么还不睡?”林昭的声音有些疲倦。

何双池看着眼前逐渐老去的林昭,心里有种难以言说的情绪。结婚这么多年,一开始她怀着满腔的爱嫁给林昭,虽然心里隐隐知道林昭并不如她一般爱他。这么多年下来,再多的爱也消磨在了众多琐事当中。林昭忙于工作,她独自一人操持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累极了也不得抱怨,只因林昭不喜无用的抱怨,一句别闹便搪塞了她。林歌深夜发烧了,她也只能一人去挂号拿药,等第二日林昭忙完了公司的事到了医院,林歌也退了烧。一桩桩的事情实在太多,何双池不否认林昭是个负责的丈夫、父亲。他工作的每一分钱都放在家里,事事不与何双池争吵。但林昭从未真正看到何双池的存在。

“当初结婚,你喜欢我什么呢?”

“怎么突然问这个?”林昭不解,沉默了一下,回答说,“那时年纪到了,我家人喜欢你,我也觉得和你待在一起很好。”林昭也见过很多女人,优秀的也有,普通的也有,但只有何双池让他生出了结婚的念头。这个邻家妹妹,总是给他一种安稳的感觉。结婚这么多年,也证实了他没有判断错,何双池是个很好的妻子和母亲。

“林昭,你爱我吗?”何双池犹豫了一瞬。

林昭愣了一下,“都这个年纪了,还说这些干什么。”

何双池沉默了一瞬。

“我们离婚吧。”

林昭不可置信地看着何双池。

“林昭,这么多年来,我都明白,你并没有那么喜欢我。我知道你不看重爱情,你娶我,因为我适合做你的妻子。但我不想这样了,既然不爱,我们好聚好散吧。”

“这么多年来,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这个家庭。我对这个家倾注了所有责任,我对歌儿,对你,没有做任何不好的事情,难道这不算是爱吗?”

何双池看着情绪激动的林昭,这么多年,她第一次看到林昭失态。

“可是,如果你的妻子不是我,你也仍然会尽职尽责地当好丈夫和父亲,你爱的是你的妻子,还是何双池?”何双池含着眼泪轻声问。

“可我的妻子是何双池。”

阳台的灯依然亮着,昏黄的光线依然温柔。

何双池只觉得难过,林昭说爱她,可她仍然觉得难过。二十二年,不,甚至还要更久。从她见到林昭那刻开始,她心心念念的只有这个清瘦少年。后来嫁给了他,却为何感情越来越淡薄。林昭有错吗?她有错吗?

“不离,好不好?”林昭的声音甚至带了哭腔。

何双池低着头,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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