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情事:当归六钱

六钱,三十克,想你。

—壹—

民国三十五年,冬,雪下得同那天一样大,似鹅毛般扬扬洒洒。

一切都覆盖在白色下,纯洁无暇。

“咳咳咳——”室内响起一阵声音,透露出几分混浊,几分无力,如垂矣的哀叹。

躺在床上的男子,眼睛不知透向何处。

风吹起门帘,一个身影缓步而来,带着一股药香。

“阿芷,你来了。”男子的声音嘶哑,半探出身子努力地伸手去描摹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形。“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我派了那么多人都找不到你?”

女子不言,他就一个人絮絮叨叨。

“孩子长得像我吗?”

光影浮动,帘前女子身影淡去,男子失望地垂下手,眼中的光骤然散尽。

紧握着的左手缓缓摊开,露出一截褐色的当归。

他对着其喃喃自语:“我又魔怔了,你都走了那么多年,怎么又会回来呢”。

民国十三年,世道还不太平,军阀割据,民不聊生。

—贰—

苏州的一个县城,日子还算安逸平稳。

天还未亮,城中一家药堂的大门被敲得震耳欲聋。

东大街吴家的少夫人上周到了临盆的日子,肚子却迟迟没有响动,昨夜突然发动,却是难产。

吴家遣小厮来请百草堂的大夫,白世康。

白世康的女儿,白芷,她也跟着去出诊。

白家是中医世家,白芷的爷爷曾在宫里做过御医,她父亲幼时就跟在爷爷身后学习,一身医术尽得爷爷真传,在这十里八乡颇有些名声。

白芷拎了药箱跟在父亲身后,和父亲一起跨上了吴家接他们过去的马车。

原本白芷是不用随父亲一起出诊的,只是这次情况稍有些特殊,是个产妇。

父亲怕到时多有不便,就将白芷一起叫上。女儿家行起事来总是方便许多。

小厮一直不停地用鞭子敲打马,马一路跑得飞快。

约莫半盏茶功夫便到吴家,白芷与父亲跨下马车,疾步走入吴家。

至厢房院子,产妇声嘶力竭地大叫直冲入白芷的心底。

吴家一众人守在门口,吴少爷不停地在门口踱步。

看到白世康背着药箱的白 忙迎上去,“白大夫,你总算来了,内子生了快一天,还是不见头,这可如何是好?”

白世康安慰他一番后细细询问产妇情况,又让白芷进厢房瞧了瞧。

“产妇胎位不正导致难产。”

八岁女孩的稚嫩脸蛋上带着与年轻不符的凝重,且说出的话也无人质疑。

“那怎么办?”吴家少爷一听,神态越发焦急。

“吴少爷,莫慌”,白世康带着安抚的口吻,“我给夫人开一副止痛药方,然后教稳婆一套推拿手法,将胎位弄正。”

白世康忙开了方子让人去熬药,又仔细地将推拿手法交给稳婆。

做完这些后,白芷和父亲并未立即就走,而是与众人一起等待。

白芷在院中寻了一张石凳坐下。

坐的久了,白芷眯了眯眼,有抵挡不住的困意。可她不敢睡,深冬在屋外睡觉极易感冒。

白芷伸在外面白嫩的小手已冻得有些僵硬,身子也染上些寒意。

一片冰凉凉的东西落在她唇上,随即睫毛上也落了一片。

撒盐之式,柳絮之姿。

雪落下的同时,厢房内传来婴儿的蹄哭声。

“生了,生了,……”吴家众人悬挂着的心终于落地。

稳婆出来道喜,生了个大胖小子,吴家人一听更是高兴,忙把准备好的赏钱分发下去。

白芷和父亲更是得了不少报酬。

吴家少爷请父亲替她夫人把脉,开一些调理身子的药方。

白父不好推却,走入厢房。白芷受不了外头的冻,也跟着走入房内,只是没有走进内室。

吴老太太手中抱着一个用金丝棉被裹着的球,白芷很好奇,她还没有见过刚出生的婴儿,于是就走到吴老太太身旁,踮起脚尖。

圆圆的大眼睛,一张比她还白嫩的脸,白芷很想用手指去戳一戳他的脸颊。

原本安安静静的婴儿突然伸出手开一把抓住白芷散落在耳边的碎发,咧开嘴笑了。

窗外的雪落在屋檐和地上,已看得见一点白。

白芷和父亲和向吴家众人告辞,掀开帘子往外头走去。

她在跨过门槛时,模模糊糊听得内室中吴家少爷对他夫人温言温语:“夫人,儿子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吴兆……”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白芷已经走到门外,声音被厚厚的帘子隔绝了。

唔,总不该最后一个字是“年”吧。

—叁—

白芷长到十一岁,人出落地亭亭玉立,犹如六月芙蕖,恰是最娇嫩的时候,女孩的含苞待放之姿引得许多青年趋之若鹜。

白世康也越来越不放心她一个人出诊。很多时候都让白芷坐堂,他带着药箱去给病人看病。

只是白世康到底是上了年纪,身子骨不如以前硬朗。前一个月出诊时摔了一跤,右腿骨折了。

这个月虽能下地走路,但还得倚靠拐杖,而且不能站很久。

今日,白世康拄着拐杖准备去出诊,被白芷夺过一双拐杖,逼着回到床上躺着。

“爹,您就歇着,我替您出诊。”

白世康看着自己的右腿,同意了。

他再三叮嘱白芷,出诊结束就回来,白芷都应下了。

白芷一身灰色的棉麻短衣,背上药箱她就出门了。

需要出诊的都是一些年老体迈,行走不方便的老人。

以前县城没有上门诊治这一说,是她父亲见上了岁数的老人看病不方便,才自己背着药箱出诊。

给集镇上的王大娘诊治后,白芷谢绝了王大娘留下吃午饭的邀请,她还要赶着去下一家。

桥头李家离集镇有些远,走路大约需要一个小时,但白芷知道一条近道,可以节省二十分钟,只是那条道十分偏僻,都是山林。

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阴森森的,偶有几声低沉的鸟叫,整个林子都回荡着响声,慌得渗人。

白芷加快了脚步。

蓦然,林子前头传来一声枪响。白芷在心里哀叹今天这条路走错了。可如果现在往往回走也已来不及。

林子虽大,却不能藏人,事到如今唯有一个法子。

白芷挑了棵好攀爬的树,撸起袖子爬到树上屏气凝神。

不一会儿,两个鬼鬼祟祟的人走了过来, 其中一人拿着猎枪,另一个人扛着个大麻袋。

两个人似有些累,在白芷的这颗树下歇脚。

“哥,这一票咱能捞不少钱。”扛着麻袋的人气喘吁吁地说。

拿着猎枪的人不停地查看周围情况,保持警惕,“是啊,这是笔大买卖,那边说给这个数。”说着用手比了个数。

“没想到这三岁的崽子这么值钱”,扛麻袋的人用大掌拍了拍袋中的人。

白芷看到那棕色的麻袋里的人动了动,同时听见细小的哭声。

“行了,你招他做什么,好不容易解决一个,他再哭把人招来,我们都得完蛋。”拿枪的人不悦地训斥扛麻袋的人。

两人歇了几分钟又往前走。

白芷待两人走远后才从树上爬下来,跺跺脚悄悄地跟上去。

扛麻袋的人体力大概有些透支,一路上都在嚷嚷着肚子饿,要吃饭,要休息。

白芷想起箱中有自己做的饭团,本是自己的午饭,带在路上吃,现在只能用来喂“狗”了。

她拿出饭团,又在药箱的暗格中翻找出一包药粉,将这些粉末拌入饭团中,捏了捏,直至彻底融入其中,她才把饭团收好放入药箱内。

白芷顺手从路边摘了几朵野花,大声地哼起小曲儿,就如同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过路大夫。

这一故意的举动果然引起前面两位男子的注意,他们对视一眼,紧紧地盯着白芷。

白芷装作才看到他们的样子,一副瑟瑟发抖的模样,经过他们身边时还恰到好处的歪了歪脚。

其实歪脚这一茬并不是白芷故意设计的,而是她真的打心底里害怕。

“你是大夫?”手中有枪的人舔了舔嘴唇。

白芷瑟缩着身子点了点头。

“把你的药箱给我看看。”

白芷紧握药箱带不肯放手,扛麻袋的男朝她瞪了瞪铜铃般的大眼。

她红着眼睛把药箱递过去。

他们打开药箱检查一番,拿了些对自己有用的药。饭团也不免落到他们手中。

“那个饭团是我的午饭。”白芷咬了咬唇。

说完,两人齐唰唰朝她瞪起了大眼。

白芷看着他们把饭团一分为二,狼吞虎咽般的下肚。

一两分钟后,两名男子在白芷面前慢慢倒下。

她在饭团中下了自己配的迷药,因她有时要代替白父出诊,总要做些防护措施。

白芷赶紧把麻袋解开,里头躺着一个小男孩,双手被麻绳绑着,怯生生的双眼还挂着几滴眼泪。

“我们走。”白芷一把抱起孩子后忙朝来时的路跑去。

迷药时间有限,她只能在这有限的时间内甩开他们。

奈何白芷只是个姑娘,还抱着孩子,实在是走不了多远。

没过多久,白芷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强有力的脚步声,还伴随着不堪入耳的咒骂声。

此时她带着孩子已经走出山林,现在路边多是些半高的灌木丛,密密麻麻的。

来不及考虑,白芷护着怀中的孩子躲进一处荆棘中。

嘘,她把食指放在唇上,对孩子比了噤声的手势。

一大一小,两双同样清澈的眼睛透过灌木丛往外看。

那两名凶神恶煞的男子骂骂咧咧地走近,当他们视线扫到白芷躲藏的地方,她拽紧了衣摆。

“妈的,那小姑娘抱着崽子插翅飞走了不成。”

“别废话,快点追,不然这五千大洋就泡汤了。”

白芷看着两人的身影渐渐远去,没有立即出来,而是继续躲在荆棘丛中。十几分钟后才抱着小孩走出来。

“姐姐,你流血了。”

白芷用手一摸,右脸颊火辣辣的疼,许是在刚刚被刺划到了。

除了脸上,白芷的衣服也占满了叶子,身子还有几个地方还插着小刺。

“没事,咱们走吧。”

白芷想着还是快点离开这偏僻的地方,早点回家,就没对脸上的伤做简单处理。

“小孩,你叫什么,家住哪里?”白芷牵着他的手问道。

“我叫吴兆年,意为‘风雪兆瑞年’。”好似怕白芷嘲笑他名字老土,特意给解释了一遍。

吴…吴兆……白芷觉得这两个字很熟悉。

原来真的叫吴兆年。

“我住吴家。”吴兆年的后一句更加证实了白芷的猜想。

“我叫白芷。”

“白芷是什么?”

“白芷是一味中药材,有解表驱寒、驱风止痛等的功效。”

………

丢了小少爷,吴家上下都急得人仰马翻。

吴老太太坐在厅堂上,拨动手中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吴夫人靠在丈夫怀中哭得跟泪人似的,吴少爷拍着背安慰她。

白芷抱着熟睡后的吴兆年走进吴家时看到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我的孩子啊。”吴夫人哭着把吴兆年接过去。

“母亲。”吴兆年睁着迷蒙双眼,看见四周环境后,唤了一声后又沉沉睡去。

吴老太太上前仔细看过后便让夫人抱下去休息,将浑身脏兮兮的白芷招到身边。

白芷将事情的经过一一告知。

吴老太太听后感动涕哭,抚摸着白芷头发,“你真是个好孩子,兆年欠你一条命啊,我们吴家也欠你一个情啊”

在吴家用过晚饭后,吴家用马车把白芷送回百草堂。

白父在家等得也有些焦急,天色渐黑,女儿还不见踪影,他在心底止不住埋怨自己不中用。

“爹”,白芷奔下马车。

见女儿满脸伤痕,白父忙原就发青的脸,现下变得一半青一半白。

白芷瞒不住,只能一五一十地向父亲坦白今日所发生的事情。

白父叹息一声,他不能责怪女儿什么,身为医者本就有悬壶济世之心,何况事关一条人命。

他只是心疼白芷脸上的伤。

后来,白芷伤口愈合,不管白世康给女儿用什么祛疤膏,那道被荆棘划伤的伤口,还是落下了浅浅疤。

吴兆年被救回家的第二天,人发了高烧,温度一直降不下。

吴家又遣人来请白世康,还特别提出,望白姑娘一同前往。缘是烧糊涂的吴兆年嘴里一直念叨着白芷姐姐。

—肆—

时隔三年,白芷再次踏进吴家。

正是火伞高涨的天气,室内却放着三个火炉。

一走进吴兆年的房间,白芷鼻尖就沁出了汗。

吴兆年躺在床上紧闭双眼,脸色苍白,像涂了厚厚一层面粉,身上盖着好几层棉被,可他嘴里还嚷嚷着好冷。

白世康上前替他把脉,白芷立在一边有些心疼。

一个三岁的孩子遭遇到这样的事情,内心肯定承受不住。

“小少爷邪风入体,加之受了惊吓,才会这样,我先开一剂退烧的药,再开一张安神的药,等小少爷烧退后再慢慢调理。”

吴夫人抹着泪带白世康去写方子。

床上的吴兆年睫毛轻颤,缓缓睁开双眼,毫无血色的唇绽开一个笑容,“白芷姐姐,你来看我了。”

语气虚缓无力,白芷听得一阵心酸。

“我来了,你好好养病。”白芷往床边走了几步,俯下身子对吴兆年温柔说道。

吴兆年从棉被中伸出手,“姐姐这里很痛罢。”

冰凉的触感从白芷的右脸颊一直透到心底,吴兆年摸的是她脸上那道伤。

“我不痛,你才难受吧。”白芷将他的手牵住放到锦被中。

“我不难受,姐姐来看我,我就不难受了。”

与白芷说了几句话后,吴兆年又昏睡过去。

吴兆年病了半个月身子才渐好,期间白芷也曾多次去吴家看他。

两人的关系也越发亲密,吴兆年就爱黏着白芷,三天两头往百草堂跑。

暑去冬来,一年四季交替变换,须臾间吴兆年长到十五岁,人也有了宸宁之貌,县城中有一半以上的姑娘都对他芳心暗许。

“白芷,我来了。”下了课的吴兆年直奔百草堂。

白芷从后院就听见他的声音,忙给他端来一碗茶,“要叫姐姐。”

吴兆年从她手中接过茶一饮而尽,“我都已经高你一个头。”

“那也是姐姐。”白芷睨了他一眼。

少女满含风情的一眼,三分嗔怒,余下的七分都是娇意。

仿若一根羽毛偷偷挠过他的心底,带起一阵酥酥麻麻感觉。

少年不懂情事,只觉得全身心的血液都因那个眼神而开始沸腾,眼不能视物,鼻不能嗅味,耳不能辨声,四肢不得动弹。

若白芷让他现在去杀人放火,他会毫不犹豫的拿着刀去。

“傻了不成,快来帮我把这药材收一收。”白芷见他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双眼都不带眨,就唤他帮忙。

耳边碎发轻轻垂落,露出白芷柔美的侧脸,皓腕上一只玉镯,通体碧玉,恰如一池清水绕腕,泠泠作响。

晚间,吴兆年留在白家吃晚饭。

清蒸鲫鱼,红烧肉,糯米排骨,白菜炖豆腐……都是吴兆年爱吃的。

“芷儿,那件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白世康看向女儿。

白芷夹菜的手一顿,“爹,我不想嫁。”

“可你终归是个女孩”,白世康长叹一声,“爹不能护你一世啊。”

橘黄灯火下,白世康的双鬓已悄然发白,脸上布满了褶子,就连那笔直的背也微微有了弧度,变得佝偻了。

月色凉如水,洒下一地清辉。

白芷将吴兆年送到门口,朝他温柔微笑,“路上注意安全。”

吴兆年站在门边踌躇,半晌终于说出他憋在心底的话:“你能不能不要嫁人?”

白芷微怔,“我都是老姑娘了。”

晚风轻轻撩起白芷的长发,吹向男孩,遗落几根发丝攀附在他的肩膀,淡淡的馨香铺满鼻尖。

“胡说,你一点也不老”。吴兆年执拗反驳。

其实他们心底都清楚,白芷迟迟未嫁的原因是什么。

那道疤是吴兆年欠白芷的一生。

“不嫁他,那谁娶我?我难得找到一个不嫌弃我的人。”白芷仰着头故意反问。

“我娶你。”

少年坚毅的脸庞,灼灼的眼神都像一个滚烫的烙印,深深刻在白芷的心里。

抹不掉,也忘不了。

—伍—

民国二十八年四月十六,白芷和吴兆年成亲。

没有鲜红嫁衣,没有八台大轿,更没有高堂父母,只有满眼的缟素,以及破败不堪的吴家。

吴兆年亲吻着白芷的额头,“委屈你了。”

白芷伸手抱住他,依偎在他的宽阔的胸膛上,莫名安心,“不委屈,等世道太平了我再为你穿一次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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