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青鸟已远
汪先生是一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
你不能先入为主地看到“汪”这个有拟声词嫌疑的字和“只”这个用来形容动物的量词还有“先生”这个有指代性质的称呼就下意识地以为她不属于人类女孩,这样对她来说十分地不公平。
汪先生有一些很好的朋友,但是汪先生还是很喜欢独来独往。她交朋友的时候并不勉强,独来独往的时候也并不勉强。汪先生就是这样一个矛盾而又恰恰好合适的个体。
汪先生在十六岁花骨朵一般年纪的时候发现自己丰富的脑内世界可以支撑自己一节课又一节课放空发呆之后,就坚定不移地走向了自己跟自己独处的道路。
成长时期的汪先生在德某社的郭某纲影响下,快速地开发了自己独有的魅力,或者说,逗比天赋。这让汪先生的的亲和力达到了新的高度,汪先生发现她并不排斥与人交流,也不排斥融入群体,但是她也不许别人踏进她的私生活一步。
很快,汪先生到了高中,可惜的是汪先生的成绩并不理想,但是有一种途径叫做艺考。汪先生捡起了从小学习的手艺,认认真真地走上了艺考的道路,在艺考生每天熬夜到一两点的奋斗中,汪先生拥有了人生中第一个闺蜜,咪小姐。
咪小姐是一个外表非常甜美,内在也十分甜美的女孩。她会把被子洒上花露水然后放到太阳地里晒,晚上香喷喷地睡上一觉,第二天香喷喷地出现。咪小姐的眼睫毛很长很翘,这让汪先生羡慕地哭了出来。
艺考的时候,汪先生十拿九稳地通过了,文化课考试的时候,汪先生十拿九稳地挂了。
咪小姐也因为种种原因,没能考上心仪的大学。一直到七月份尘埃落定,开始准备复读的汪先生接到了咪小姐剪了短发收到警校录取通知书的消息。汪先生有一点不知所措,但是也改变不了什么。
汪先生开始复读了,复读的这一年,汪先生认识了燕子妹妹。燕子妹妹是一个学霸,每天认真地学习着,拖延症晚期的汪先生时常羡慕着。有一天燕子妹妹因为起不来床跟汪先生诉苦,身怀生物钟的汪先生就果断地接下了叫燕子妹妹起床的任务,也果断地跟燕子妹妹成为了好朋友。
汪先生在二十岁那年考上了大学,凑巧的是燕子妹妹也考到了同一个大学同一个班,跟汪先生同一个宿舍床对床地生活在一起。
汪先生的日常,也就略过初中和高中,从大学真正开始。
1
邵峥嵘在宿舍直播打游戏,我在网吧给他打辅助。
大多游戏中的辅助无疑是团队里最无私的角色。辅助不能抢别人的兵,还要时刻留意队友的动向,视情况给他加血或者护盾,在队友遇到危险时,尽可能为他挡住敌方伤害,必要时牺牲自己。
迄今为止,我在邵峥嵘身边扮演这种无私角色将近五年,这些年来,我每回都选辅助跟着他走下路,同他并肩作战。
不过今天,邵峥嵘完全不在状态上,游戏开始了十分钟,由于邵峥嵘的操作失误,评论区里已经是骂声一片,队友也对着邵峥嵘疯狂标记问号,邵峥嵘未做回应。
游戏界面上,我拿着仙气十足的魔杖紧紧跟在邵峥嵘身边,势必要和他默契配合一波,一雪前耻。
谁知在对面的优势碾压之下,我多次牺牲,邵峥嵘也紧接着阵亡。趁画面变成黑白,我拿起手机准备问问邵峥嵘什么情况,刚刚解屏就看见他在微信上发了一张图片给我。
那是邵峥嵘和女朋友郭婉宁吵架的截图,我看后恍然大悟,难怪他今天打游戏状态很差,原来是情感出现了危机。
二十分钟后,我方大水晶被敌方摧毁,游戏界面上赫然跳出两个大字:失败。
我一向没什么胜负欲,输了之后也不气馁,连忙给邵峥嵘打电话,不多时,我们在学校外的商业街汇合。
彼时初秋,邵峥嵘穿着一件黑色卫衣,双手插兜走到我身边,哭丧着脸:“宋声声,你说我今天是不是没看黄历?怎么这么倒霉!”
邵峥嵘又瘦又高,站在我面前像根竹竿。
我幸灾乐祸地冲他龇牙:“你真应该看看黄历,游戏几连跪还跟女朋友吵架,两件事加起来也确实是人生一大悲剧。”说着,我又问他:“你跟郭婉宁现在怎么说?”
邵峥嵘翻出聊天记录的最后一句话,上面是郭婉宁发来的:“游戏和我,你只能选一个。”
郭婉宁和邵峥嵘吵架的原因很简单,今天下午郭婉宁在舞蹈室练功时扭伤了脚,给邵峥嵘打了好几个电话没人接。
等邵峥嵘给郭婉宁回电话,游戏已经开始了,邵峥嵘说好了今天直播,不能放观众鸽子,所以几把游戏都心不在焉,每把下路都被对面打爆。
现在,郭婉宁已经回到宿舍喷了药,并放话要邵峥嵘在游戏和她之间做出选择,否则就不见邵峥嵘。
面对这样的世纪大难题,有些求生欲很强的人会先卖个乖,爽快地选择女朋友,但邵峥嵘不会说假话,尤其是拿自己最喜欢的游戏来说谎,他做不到。
综上所述,我拍了拍邵峥嵘的肩膀,替他捏了一把汗:“那你打算怎么说?”
邵峥嵘眯起狭长的眼睛伸了个懒腰,在我面前粉饰太平:“没事,婉宁就是发发脾气,估计过几天就好了。今天输得太惨烈,我请吃饭弥补一下你。”
去小吃街的路上,有老爷爷在卖糖葫芦,邵峥嵘给我买了一串:“喏,你最喜欢吃的。”
秋风微凉,人潮涌动的人行道上,邵峥嵘扬起眉毛冲我笑,每当他微微咧开嘴,整个世界就仿佛焕然一新。
最近换季,我嗓子疼了好几天,但接过邵峥嵘买的糖葫芦,我还是毫不迟疑地大口咬了下去。
面对邵峥嵘,宋声声的字典里没有“拒绝”这两个字。
2
尽管吃饭时邵峥嵘故作淡定,但我还是看见他偶尔出神,飘忽的目光透着几分不安。
作为邵峥嵘的发小,我对他再了解不过。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举着一串红彤彤、亮晶晶的糖葫芦,幼小的邵峥嵘直勾勾地盯着我,目光渴望,却又什么都不说。
等我友好地把糖葫芦伸向他,说:“吃吧。”他才羞涩而感激地咬下一颗,嚼了几下,吐了一地——邵峥嵘不喜欢吃酸溜溜的山楂。
小学六年级,学校里开讲座,报告厅里的学生家长都在教授的催泪演讲中哭成泪人,抱在一起,只有邵峥嵘和身边的母亲干坐着,不知如何向对方表达此时的心情,但这两个泪流满面的人,又分明都是感动的。
说到底,邵峥嵘不是没心没肺,也不是根本不在乎郭婉宁,而是深受母亲的遗传,对待喜欢的人和事,他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
就像最开始,他见到郭婉宁那样。
郭婉宁与我和邵峥嵘高中就是校友,懵懵懂懂的那些年,郭婉宁已经初现女神气质,不止肤白貌美,又成绩优秀。
高二那年的五四青年节晚会上,郭婉宁在舞台上跳了一支拉丁舞,这个灯光璀璨的夜晚,我身旁的邵峥嵘目不转睛地看着郭婉宁,对我说:“你不是一直好奇我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吗?就是她这样的。”
那一刻,邵峥嵘眼中噙着一层薄光,不似平日一般嘻嘻哈哈的他,眉目深沉又柔情。
我静静注视着他眼中的星光,周遭的绚烂全部虚化,唯有他的容颜始终清晰。那时我忽然意识到,我的心里只装得下邵峥嵘,他的眼里却只有跳拉丁舞的郭婉宁。
然而邵峥嵘并非主动的人,也不轻易向别人示好,整个高中时期,他和郭婉宁一直是路人状态,直到大学,郭婉宁成为我的同班同学。
某天郭婉宁忽然问我:“宋声声,经常来找你的那个男生和你是什么关系啊?”
我脱口而出:“你说邵峥嵘啊,他是我发小。”
从郭婉宁听到我的回答后所流露的如释重负,我初步判断出郭婉宁对邵峥嵘是有好感的,但邵峥嵘那根木头在得知我的情报之后还是迟迟没有行动。
待到邵峥嵘第三次参加四级考试那天,郭婉宁冒着大雨给邵峥嵘送去被丢失的身份证,木头人邵峥嵘才终于开了窍。
在考场外的走廊上,邵峥嵘用尽毕生浪漫,拥抱了郭婉宁一下,那一天,他终于跟郭婉宁表白了。
邵峥嵘和郭婉宁在一起之后,两人没少因为游戏的事发生争吵,但唯独这次,郭婉宁把话说得最决绝。
他们冷战的这些天,我作为中间人,在郭婉宁面前替邵峥嵘说尽好话,只可惜“钢铁直男”邵峥嵘不解风情,让我的努力通通化作泡影。
一个星期后,邵峥嵘和郭婉宁分手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和邵峥嵘正面对面坐在食堂吃饭,邵峥嵘说得轻描淡写:“我提的分手,你知道我这人没什么爱好,只有这个游戏让我坚持了这么多年,我虽然从没打算打职业,但让我放弃游戏是不可能的。”
“既然没办法好好陪她,不如让她去找对她更好的人。”
我想告诉邵峥嵘这个笨蛋,郭婉宁也许不是真的要让他放弃游戏,只是想看他认个错,或者讨好一下她。
但是再一想,又觉得邵峥嵘的话也有道理,于是我索性什么也不说,默默支持邵峥嵘的决定。
“反正都悲剧了,去打一把游戏吧,声哥让你躺赢!”吃完饭,我插科打诨地对邵峥嵘夸下海口。
邵峥嵘鼻腔里发出一声笑。
失恋后的邵峥嵘大概是没了束缚,游戏打得很顺利,我仍然是挡在他前面的小辅助,为了他,纵使万马千军都直冲。
郭婉宁不会明白我和邵峥嵘对这款游戏的感情。
那些年,我跟着邵峥嵘在听黄小琥的歌,因为成绩垫底,我们常被老师把座位安排到教室后门的垃圾桶旁边,每天在糟糕的环境里敢怒不敢言,那时我和他最大的乐趣,就是相约打一把游戏。
年少时的邵峥嵘对我说过一句话:“不就是学习不好吗?以后你要是找不到工作,我打游戏养你。”
虽然他说养我,并不是《喜剧之王》里周星驰对张柏芝的那种语气,他的表情就像是《老友记》里钱德勒说要养好朋友乔伊那样,善良中带着几分揶揄。
偷偷喜欢一个人时,好像就是这样豁达,明知自己不是化在他心里的糖,却因他一句无心的话而尝到甘甜。
3
邵峥嵘不知道,他那句义薄云天的玩笑话就像春雨洒落在千里赤地,给了我无尽希望。
我不要邵峥嵘养我,只是在高中后半段时期发愤图强,顺便鞭策邵峥嵘一起好好学习。
我努力学习的动力是想和邵峥嵘上同一所大学,邵峥嵘奋发的原因他从来没说过,不过我知道,他想离郭婉宁近一点。
郭婉宁高考没发挥好,才会成为我们的大学校友。
邵峥嵘和郭婉宁分手后,两人连朋友都做不了,互相删了联系方式,郭婉宁还放话和邵峥嵘老死不相往来。
这天上早课,郭婉宁一瘸一拐地走到教室门口,班上那个叫廖炜的男生居然趁郭婉宁行动不便,假装扶她进教室,实则对她动手动脚。
见状,走在两人身后的我冲上前一记无影脚踹在廖炜屁股上,像个壮士一样中气十足地怒声说:“拿开你的咸猪手,离郭婉宁远点!”
廖炜在教室门口摔了个大马趴,样子十分狼狈。
我见义勇为的后果是,廖炜为了报复我,注册了很多个账号,在邵峥嵘的直播间泼我们脏水。
“我是主播的校友,听说主播为了一直给他打辅助的这个妹子,刚把女朋友甩了。”
这条评论在直播间刷屏后,观众呈现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直男游戏迷大多这样说:“这跟游戏有什么关系?要看直播就好好看,不看滚。”
另外是一群女生,她们大多冲着邵峥嵘的颜值和充满磁性的声音来看直播,之前虽然知道邵峥嵘有女朋友,但没有脱粉,然而现在得知邵峥嵘似乎背叛了感情,一个个都不冷静了。
“最讨厌这种三心二意的人了!脱粉取关!”
“怪不得每次直播都是同一个人给他打辅助,两人肯定有猫腻。”
刚开始看见这些言论,邵峥嵘并不理睬,他向来不会跟无关紧要的人说自己的私事,也不在乎掉不掉粉,只是事后担忧地问我:“你生气了吗?”
我低着头不说话,窝了一肚子火,又不敢把廖炜的事告诉他,生怕再给他带来什么麻烦。
他见我不开心,便买一串糖葫芦给我,接着漫不经心地提议:“要不我以后不开直播了,平时自己打打游戏,这样也不会有人随便对我们评头论足。”
键盘侠的可怕之处我们都知道,一旦有人成心污蔑,解释在别人看来反而欲盖弥彰。
我接过糖葫芦,摇头:“不行,这不是不打自招吗?人家一定会以为我们之间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们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别人说我可以,但我不能让你因为我受委屈。”
傍晚,橘红色的晚霞堆砌在天边,落日散发出火一样的光,邵峥嵘的轮廓在余晖中变得模糊,眼里荡漾着全世界最清澈的水波。
他的眼神那么认真,微微蹙起的眉头似乎在告诉我,他不是说谎。
他不知道,有他这句话,我就可以什么都不在意。
几天后,我逼迫邵峥嵘开了一场直播,让他一边打游戏,一边澄清我和他的关系。
有一句话是我写在纸上,叮嘱他一定要说的。
“我和我的辅助认识十几年,要在一起早就在一起了,我们只是发小。”直播时,邵峥嵘的确依照我所托,说了这句话。
分明是我一笔一划,亲手写下来的字,我也在心中默念过很多遍,可听见邵峥嵘亲口说出这句话时,我的心还是被揪了一下。
“要在一起早就在一起了”,其实我对此早就心知肚明,终于以这种方式听他说出来罢了。
偷偷喜欢一个人时,又好像就是这么愚蠢,为了看他舒展眉目,不惜在他面前摔掉一颗大牙,甘愿以自己的窘迫换他一声大笑。
4
由于廖炜搞鬼,邵峥嵘的直播多多少少受了影响,虽然邵峥嵘已经解释过我们的关系,但很大一部分女性玩家还是取关了他。
为了防止事态恶化,我只得向邵峥嵘提出:“要不以后你去找别人打辅助吧,我要单飞了!”
邵峥嵘对掉粉的事漠不关心,他一本正经地看着我:“驳回。你就别想太多了,反正我直播不是为了卖人设或者出名,单纯是个爱好,没有你给我打辅助,我不习惯。”
因他这番话,我没再提过不打辅助的事,只要他需要我,我就能不去介怀别人的言论,继续留在他身边。
几天后,廖炜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拦住我,扭扭捏捏地跟我道了个歉,当他看见来找我吃饭的邵峥嵘时,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之夭夭。
可想而知,是邵峥嵘找他“沟通”过。
彼时已是冬日,我看着楼梯口的邵峥嵘面露得意的笑容,便如同盖上了在阳光下晾晒过的被子,暖意融融。
不过宋声声很少犯糊涂,几秒后不难反应过来,邵峥嵘教训廖炜,或许并不是因为我,他一定也听说了廖炜对郭婉宁图谋不轨的事,才会难得冲动一次。
但这又如何?就算他从不喜欢我,我也只要静静待在他身边就好。
第二年夏天,大三即将走向尾声。
邵峥嵘与郭婉宁自分手之后鲜少交集,直至盛夏,校青协组织成员去森林公园一日游,邵峥嵘和郭婉宁才再次同框出现。
我们三个都是校青协的,爬山当日,我和邵峥嵘隔了一段距离跟在郭婉宁后头,到半山腰时,大家停下休息。
夜在酣睡。
卧铺车厢一片漆黑,窗外偶尔滑入一片狭长的灯光,还来不及照亮熟睡者的脸,就被飞驰的火车抛出窗去。车厢有节奏的“咣当”声中夹杂了时有时无的呼噜,黑夜摇摇欲坠,跌入梦里。
我对面的铺位上躺着一个壮硕的男人,薄薄的毯子外盖着他皱巴巴的外套,一双大号的男士皮鞋歪七扭八摊在床边。
这个男人是天刚擦黑时上的车,那时他携着一个巨大的箱子,一路跌跌撞撞来到我面前。他想把箱子弄到行李架上却总是失败,我慷慨出手相助,令他感激地对我呲牙一笑,那被烟渍浸黑的牙齿和口腔里的酸腐气味令我记忆深刻。
刚一安顿下来,他便絮絮叨叨地对我表示感谢。直到列车员来为他换铺位牌,才终于中止这令我颇为心烦的感恩词。
他把铺位牌随意塞进扔在一旁的外衣口袋,开始从随身的包里翻找着什么,但看样子一无所获。
“妈的!”他从喉间隐约传来一声咒骂,接下来是便是一阵含糊不清的嘀咕,懊恼的神情渐渐清晰地爬上他带着几分凶相的脸。
他这神情不由让我生出几分嫌恶,便将头扭向窗外不再看他。被窗玻璃框住的夕阳把天边映得火红,似乎在做沉沦前的垂死挣扎。近处的平地上时而掠过一间间低矮的农舍,黑乎乎的影子被愤怒的夕阳撕扯得又细又长。
“嘿,哥们。”烟渍牙又开始找我说话,“你去哪?”
“林川。”
“很远呐!”烟渍牙啧啧嘴,“在那上班?”
“我……探亲。”和陌生人交谈令我颇为不自在。
“我去明城。妈的,火车上的时间可真难熬。”他骂骂咧咧地抱怨。
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不止火车上时间难熬,人活着就他妈的难熬,难熬啊!”我不由转脸认真看了看他,他丢给我一个满含苦意的笑,扭身向过道走去,“哥们,帮我看下行李。”
和这样一个聒噪的人同行倒是不会寂寞,可惜我现在需要的正是一份寂寞,以便让自己的心静下来。眼看这种需要将会被这个陌生人毁于一旦,不由有些恼火,那是一种自己的权利被他人侵犯了的懊恼。我决意等他回来后不再理他,好让他知趣地闭嘴。
不大一会,一个壮硕的影子映在了车窗上,我装作没有发现,依旧一动不动盯着窗外。
“哥们。喝点?”
烟渍牙微微欠下身子,把怀中紧抱着的东西一股脑铺在茶几上,两三袋花生胡豆、七八罐啤酒不由分说跳入我的视线。
“不会喝酒,谢谢。”我冷冷地回应。
“那可真是没劲!”烟渍牙毫不在意地咧嘴一笑不再邀请。(或许原本也没打算真心邀我。)
他抓起一罐啤酒,将拉环靠近自己,用粗大的拇指抠起拉环,在食指的帮助下轻轻一拉,啤酒罐立即发出“噗”的一声闷哼,白色的沫子趁机从拉环下逃命似的涌上来。他敏捷地将嘴凑了上去,响亮地“哧溜”一吸,结果了这些妄图逃跑的家伙。
之后的时间,烟渍牙开始专注地享用他的盛宴,我也重新得到了宁静。窗玻璃映出他的侧脸,看上去似乎心事重重,大部分时间只是喝着闷酒,下酒的食物几乎都被冷落在了一边。
“唉,探亲?”烟渍牙似乎有了几分醉意,话逐渐多起来,“是去看女朋友吧。”
我一动不动盯着黑漆漆的窗外,装作没听见。
“女人啊……”他映在窗上的影子也有些醉意朦胧地恍惚,“别招惹女人!危险动物!”
“对她们再好也没用,善变呐!”他从茶几上又拿起一罐啤酒,费了半天劲才找准拉环,奋力一拉,仰起头就往嘴里灌。
我暗自思忖: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也会为女人伤感,莫非真的被女人伤了心?
“女人善变啊……该死的!”或许是酒精的作用,他忽地忧伤起来,声音居然也有几分哽咽。我不敢扭头看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独自在唏嘘中喝光了剩下的啤酒,筋疲力尽似的躺倒在铺位上,很快就打起高亢而忧伤的呼噜。
车灯熄灭,车厢里突然陷入一片漆黑,只有过道上几盏小灯发出幽暗的光。十点钟。
夜色在窗外勾勒出山峦起伏的曲线,我倚在窗边看着几乎不存在的夜景,任由火车将我载向远方……
当我再次看到窗外的山峦时,已不知过了多久,对面那个男人壮硕的身躯背对着我,依然是他入睡时的姿势。看看时间:凌晨两点。
我伸伸懒腰,打了个呵欠,困意袭来,随手扯开毯子,打算躺下好好睡一觉。耳旁却传来一阵奇异的声响,时有时无若隐若现,像是某个小动物发出的闷声。
到底是什么声音?我的睡意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侧耳仔细倾听,原来,竟是那个醉酒的烟渍牙发出压抑着的抽泣声。
这一发现令我大为尴尬,赶紧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往被子里钻,生怕惊扰了他。但我很快就发现,这种担忧是多余的,他原来不过是在睡梦中哭泣而已。
我不由感到好笑,看上去如此强壮的一个男人居然在睡梦里像个孩子般哭泣,莫非真的是为了女人?
我的神经被夜晚的混沌迷醉,各种思绪满脑子飘忽不定,不知何时又栽入了沉沉的睡梦里。
再次醒来已是凌晨四点,夜的气息死死笼罩着车内的一切,旅客们的呼噜此起彼伏。一切都是凌晨该有的沉寂模样,没有抽泣,没有好奇,没有女人。
我觉出几分尿意,趿上鞋向卫生间走去。昏暗的过道中空无一人,连列车员也回到了休息的小隔间。在经过那个窄小的隔间时,虚掩的门缝里模模糊糊飘出两个列车员打着呵欠的对话。
“……那也不该杀了自己老婆啊。”
“还不是被老婆给气的,听说他特别爱那女的,追了好多年才追到手的,结果还是背叛了他。”
“噫……真是,可惜……但他居然把老婆肢解了带走,太残忍了,听说屋子里到处都是血啊!”
“啧啧啧,搞不好这个男人本来就是个变态。现在到处都在加强警戒,站上通知说下一站会有警察随车巡查。”
“这一下咱们又得忙了……”
“唉,安全第一嘛。听说那男人长得人高马大,万一真在车上,咱俩可对付不了。”
……
女人,肢解,变态……
半夜三更听到这样的话,不禁令我头皮一阵发麻,草草上完厕所,返身回到铺位时早已睡意全无。
此刻,我坐在铺位上,在黑夜中睁大双眼望着面前那个沉醉在睡梦中的壮硕男人。想起他对女人那番蔑视的话语,想起他睡梦里莫名的抽泣,想起他拼命买醉的模样……
思绪翻飞的我抬头望了望行李架上他那个的沉重的箱子,不由自主的联想令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15号下铺,马上到站。换一下车票。”列车员捧着票夹走了过来。
我默默地从外衣口袋里掏出铺位牌,列车员似乎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我,也许没有。
我揣着换好的车票,在寂寂的夜色里轻手轻脚拎起自己的旅行袋。对面那个男人忽地翻了个身,睡眼紧闭着朝我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声“杀……”我心头一颤,紧张的神经绷到极点,逃命似的向车门奔去。
列车缓缓驶入车站,像个疲惫的行者般长长舒出一口气,终于停了下来。
我提着沉甸甸的旅行袋走在这陌生的站台上,却倍感亲切。几名警察在身旁匆匆而过,奔向我乘坐过的那列火车,与等候在车旁的列车长交谈起来。或许他们就是列车员口中的巡查者。
站台外的广场灯火通明,“明城欢迎您”的字样在醒目的位置望着我微笑。我钻进空无一人的洗手间,将下巴上伪装的络腮胡粘得更紧一些,直到镜子里那个陌生的彪形大汉看上去没有丝毫破绽。
我想那些巡查者会去盘问那个睡在我对面的男人吧,不知醒来后的他会如何对他们解释自己对女人的厌恶和自己莫名其妙的抽泣?他又该如何弄明白自己不翼而飞的车票和这趟坐过了头的旅程?
我对镜子里全新的自己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再次仔细搓洗了双手,在皱巴巴的外套上随意蹭了蹭,便提起放在一旁的旅行袋,温柔地说:“老婆,咱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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