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贫困套住的山村(短篇小说)
暮色正在苍茫的大凉山上空铺展,层层叠叠的山峦被深秋的夕阳照亮着。
他们三个人,两男一女,在经历了一场不可思议、恍如抢劫的路遇后,来到了那个高高的视野开阔的土山坡。这里地势平坦,有秋天倒伏下来的干燥、枯萎、软绵绵的衰草,适宜于搭建露营帐篷。不远处,是紧贴在平缓山坡上的零乱的庄稼地和一些低矮的灌木树丛。
“你们两个男的,去搬几块石头来,搭个石灶,烧点水,我们泡快速面吃。”秋莺拉开一只大双肩包,开始麻利地搭帐篷。
六局和海风“喔”、“喔”应着,像两只螃蟹一样四处去寻找石头。哪里有石头哦,到处都是黄土,即是有,也只有拳头那么大,根本无法架铁锅子!
“干脆在土坎上挖个洞算了,把锅子搁在上面。”六局说,“海风,你去弄些柴草来,我来挖洞!”
六局从背包里取出一把绿色的小铁锹,沙沙沙刨起土来。那土因缺少雨水,很疏松,不一会就在土坎上掘出一个豁口来。六局还在豁口两边开了两条槽,可以让烟飘出来。
这三个人都有了爷爷奶奶级的年龄。他们都是舟山群岛人,先前在岛城混得都不错。秋莺是岛城市委机关的一名打字员,从机械打字机一直打到电脑打字,后来又做了机要文件管理员,直到退休。六局是一家国企的办公室主任,稳稳当当地在这个级别不高但很重要的位子上坐了大半辈子,直到退休前一年才领到了副经理兼工会主席的头衔。海风是一家做外贸贴牌小电机产品工厂的老板,厂不大,产值也不高,但前几年他的厂被政府拆迁,赚了一笔不小的钱。
六局姓乐,喜欢花样翻新,一会儿喜欢喝酒,一会儿喜欢跳舞,一会儿喜欢唱歌,一会儿喜欢旅游……岛城有句俚语叫“翻六局”,这“六”与“乐”谐音,于是就有了“六局”这个绰号。
年过半百之后,六局似乎在酒桌上吃腻了,喜欢上了爬山。先前他喜欢泡饭店,也喜欢邀几个女友陪喝酒,秋莺就是其中一位女常客。他有签单权,公务招待报销时就入了单位的账里。秋莺是个单身女子,人们不知道她是否谈过恋爱、是否结过婚,是否有孩子,总之她现在是个未出嫁的老大姐。海风是个业余摄影爱好者,一直喜欢东奔西跑搞创作。于是,三个人就趣味相投凑在了一起,搞了个“岛主户外徒步俱乐部”。他们确实装备了相当专业的户外运动器械,爬过不少名山,走过不少大川。他们甚至组织了数十位俱乐部的会员,花了三天两夜时间,到戈壁滩独步穿行了100公里的沙漠、乱石滩和胡杨林。在炎炎烈日炙烤之下,所有参与独步探险的会员脚底都磨烂了,肉、脓血、袜子和鞋粘连在一起,有不少会员在半路上虚脱昏倒。
有一回,三人在“姐妹家海鲜楼”喝酒。六局抖着腿,吐着烟圈说:“老是在江南一带爬山,也没啥味道,青山绿水看多了,也腻了,能否搞点啥新名堂?”
“我们到四川大凉山去,那里有好风光,说不定还能看到大熊猫呢!”海风抢先说。他从网上摄影创客群看到过,那里封闭、神秘、贫穷、落后,却风光迷人,原汁原味的摄影创作素材很多,说不定能弄个摄影作品大奖出来!
“去送温暖!”秋莺说,“那里的孩子冬天没衣服穿,我们可以送点旧衣旧裤去,现在是秋天,正好是送温暖的时节”。秋莺是社区慈善会的副会长,她们经常到养老院去送米、送油、送衣服。
“好好!这个建议好!”海风极力鼓动,“我为你的建议一百个点赞!十九大刚胜利召开,中央提出要打脱贫致富攻坚战!我们这帮退休老头老太响应党中央号召,到大凉山送温暖去!”
秋莺也说:“这叫精准扶贫!冬天就要到了,大山里的孩子们缺少过冬的衣服,我们去送温暖,雪中送炭!”
“好!”六局掐灭了烟蒂,“我们把登山徒步与健康中国全民运动、精准扶贫攻坚战、游山玩水乡村游紧密地结合起来,意义重大!”
于是,他们分头行动去亲朋好友寻找孩子们穿下的旧衣旧裤,精心策划了这次“大凉山温暖行”志愿者户外徒步活动。
炊烟飘出来了。
六局趴在土坎下用嘴当火筒,呼呼地吹着。火堂里的干草哔剥作响,穿射出来的火星弹在六局厚厚的眼镜片上。秋莺在沸腾的锅子里扔进一包包康师傅麻辣牛肉面。海风拍了几张夕照下的大凉山风景照,从高高的土坎上像一只灵活的猴子一样走了下来。
三个人围着一只圆圆的饭盒子一样的铁锅用筷子咝咝嚯嚯地捞面条吃。海风拉开红色“志愿者”背心的拉链,从内衣袋里取出一根香肠。
秋莺一把夺过去:“你藏私货,不能独吞,大家共享!”她用剪刀把火腿肠,一截一截剪断,扔进了铁锅。
“都是你若得祸!”海风说,“弄得我们自己也变成大凉山的难民了!”
“你也是参与者,你也是同谋!”秋莺立马回击他。
六局嘿嘿笑着,嘴角还挂了一根还未吮进嘴里去的面条:“这就是大凉山的味道,难得的体验,说不定故事才刚刚开头,好戏还在后头呢!”
早晨,他们整理好行装,从乡镇一家小旅馆出发,向大凉山深处的村庄出发。
三个人各背了一只大大的、长长的、高过头顶的双肩包,手里都握了一根铝制的可伸缩的登山杖,微倾了身子,首尾相连,缓缓行走在大凉山的山道上,遥遥望去,真像三只大龟在爬行。
大凉山确实与江南一带的山形有很不同。江南的山像馒头,而大凉山像锯齿,刀削味浓重的山势里,多了一点严峻和冷漠。那里的植被疏朗而又稀薄,只有一丛丛高高的白杨树,站在秋风里,放出了慈祥温和的色彩,白杨树丛也多半成为一座村庄存在的标志。
他们从一道坡上下来,走到村口的一棵黄桷树下,放下了沉重的背包歇脚。
不知道是什么村落,只看到了一些土坯屋,用黄泥垒成墙,黑瓦盖顶,矮小而简单的房子。有的屋仅用薄薄的瓦楞水泥板盖顶,压了几块神情淡漠的石头,或扎了铁丝,多处已经开裂了。
黄桷树下零乱放着几块石头,表面虽凹凸不平,但很光滑,大概是村民经常坐过之故。他们就舒舒地坐在石头上。
村口的晒场里有几个孩子在玩耍,好像在打石蛋子。他们发现了这三个人,他们都穿着鲜红的“志愿者”背心,在这样土黄色的山村里太耀眼了!
村童们从地上站立起来,转过头,看着他们。孩子们都知道,经常有外乡人来到村里送东西,好多五颜六色的东西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受好奇心驱使,其中一个个子稍高、年龄稍大的村童朝他们走了过来,后面跟来了四个孩子。
五个村孩在他们面前弧弧地站了一排。
这是他们最初看到的大凉山的孩子。一个个像烤熟了的地瓜一样的脸蛋,从上到下都粘满了土黄的泥灰,五颜六色破旧的衣服都在这泥灰中混为灰黄的一色,已经看不清原有的底色了。村孩们的衣服不分季节地穿在身上,有的穿着凉鞋,有的穿着棉鞋,有的穿着雨靴……这些乱七八糟搭配起来的衣服,也许穿上之后,就从没有漂洗过。
最亮的是村孩们的眼睛,就像泥丸子上嵌的玻璃珠子。
其中最小的一个,是个女孩,挂着鼻涕,穿着红色的羽绒服,脚上套着绿色的大号的雨靴。桃红色的羽绒服,已经退隐得难以分辨,恍如泼在地上被蝇群糟蹋过的猪血色,羽绒服的袖口已经磨了一圈,露出淡墨的棉絮。
小女孩站在最远处,在一个男孩背后露出小半个身子,她惶恐而又渴望地看着秋莺。
秋莺从包里摸出一包糖来。这是他们户外徒步必备的物品。每当体力不支时,嘴里含颗糖,就会精神百倍,浑身提力。
她取出一颗棒棒糖,朝小女孩走过去。
“你叫什么名字?告诉姥姥,给你吃糖!”秋莺蹲在地上问。
小女孩睁睁地看着她。
领头的那个男孩,禁不住诱惑,一把抢走了棒棒糖。
小女孩“哇”地一声哭了!
现场开始混乱了。三个男孩都去抢那颗棒棒糖,乱哄哄地近乎尖叫地喊着:“舔一口,舔一口!”有个村孩没舔到棒棒糖,就用脚去踢他!
“不要抢!给你们每人一颗!”秋莺喊着。
孩子们抢糖的尖叫声很快传开去,不一会,就从山村的各个角落,各个方向,悄悄而又迅速地冒出一个个村孩来,他们像围攻美食的蚂蚁一样,聚集起一大群!
秋莺被村孩们围在中间分糖,六局走过去帮忙,海风在外围拍照。
一包糖很快分光。但还有很多孩子没有分到糖。
他们都看着秋莺,翘首以盼。
秋莺抖了抖装棒棒糖的塑料袋:“已经分光了,没有了!”
“那边有小店!”一个村孩往晒场那边指了指。
“对!对!小店有卖吃的!”几个村孩都哄了起来。
“我去吧!”六局对秋莺说。
村孩们欢欣雀跃,他们像追逐撒米主人的鸡群一样呼啦啦跟了过去。
小店掌柜的眼睛发亮了。他不断地从幽暗的窗口里递出来糖果、饼干和饮料,甚至连驱蛔虫的三角糖也成包递了出来。没等六局付完钱,那些递出窗外的零食早已不见踪影了!
海风透过镜头,看到一个不满两岁的孩子,穿着黑咖啡色单薄的海魂衫,摇摇晃晃地朝六局走去,他展开双手,一把抱住了六局的右腿。
六局回头一看,心头“咯噔”了一下。
“咔嚓。”海风按下了快门。
秋莺看到了这一幕:一个脸色黝黑,满脸皱纹,包着头巾的妇女,带来了三个孩子。她蹲在地上,怀里抱了一个三岁左右的女孩。旁边站着一个男孩,背后的布袋里卷缩着他的最小的尚不能漫步的弟弟或妹妹。
怀里的女孩,裸露着一只浮肿的胳膊。长长的伤口上,罩了凝固的柏油渣一样的结疤。整只小小的胳膊,胡乱地涂抹了紫药水。
妇女脸上的皱纹有了松动。她结结巴巴地告诉秋莺:“她那精神生了病的父亲,把烧开的水,浇在了女儿身上……”
六局看到秋莺眼泪汪汪,快要哭出来了。
小店的食物已经掏空,只剩下三卷挂面。六局买了来,装在一只黑色的塑料袋里,给了那个背着布袋的小男孩。
人群一阵骚动,那只装了挂面的塑料袋,撞到了他三岁妹妹的手臂上,一大块结疤脱落下来,露出鲜红的血肉。
小女孩“哇——”地哭了,尖利的哭声撕心裂肺。
秋莺见状,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她摸出500元钱,卷成一圈,塞给这位妇女:“这钱是给孩子看病的,一定要到医院去看,不能毁了她胳膊!”
海风大喊一声:“我们走吧,后面又来一大帮人了!”
土坎上的一缕炊烟,渐渐隐入暮色中去。
山道上远远地走来一个人。他像个荒山野岭的独行侠,慢慢地把身影放大了。看样子不像个当地的山民。
他走近了,好奇地看这三个人的红背心,驻了脚步,又走了过来。
“请问,你们在这山坡上干什么?”独行侠问道。
六局一听“请问”两字,便觉得有文化,也很有亲切感,便告诉他:“我们是来送温暖的,给一座学校的小学生送旧衣。”
“你怎么一个人走夜路?”秋莺问。
“嘿——”,独行侠调侃说:“县里开会,传达十九大精神,把我们乡村教师也叫去洗脑了!”
“哟,原来是老师,我们有缘,有缘,我们正要到学校里去呢!”海风说。
“来来,我们坐一会儿,聊聊。”六局邀请道。
老师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告诉他们,他姓樊,叫樊长兵。毕业于西安一所大学的政治系。这年代,政治系毕业的大学生,在社会上找工作不好找,就到这里来当支教老师了。
六局取出一只塑料杯,刚要倒酒敬他喝一杯,被樊老师打断了。他说:“你们晚上住到我学校里去吧,学校虽然破旧,但总有四堵墙挡风,大凉山日夜温差大,在这里过夜,要冷的。”
秋莺首先表示赞同,她说山里可能有野兽,碰到狼、野狗之类就麻烦了,况且衰草里还有野虫字……海风接上说,明天出发,还可以叫樊老师给我们指指路呢。六局也点头说,对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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