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的沙
我曾听别人描述过他们的家乡，春去秋来，鲜花盛开又凋零，小草枯萎又重生，他们住在五彩斑斓的人间仙境。我并没有羡慕他们，因为我从来没见过鲜花和小草。我只是有些好奇，只因我的家乡寸草不生，绿洲寥寥无几，百余年间，睁眼闭眼全是与自己长得一样的异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我仍旧爱自己的家乡，也如往常麻木。
“早安。”我如往常般对着瀚海无边的家乡说道，翘首等着日出。当天空由灰黄慢慢变成金黄的时候，远处的细沙像被推动的水波纹一般，向我靠近。原来是风先生。
“您好啊风先生，您要去哪？”我问。
“噢，南边来了一行人，我去看看。”风先生答。我一听浑身来劲，闹着要去凑凑热闹。
风先生是这里的老人，也是最见多识广的。每次出去旅行，总能带回一些有趣的事情，在闲暇时讲给我们听，满足我们的好奇心，所以，我们即使走不出沙漠也能了解到外面的世界。而沙漠范围以内，我们想去哪，风先生都愿意带我们去。
果然，南边来了好几个人，只是个个步履艰难、神色黯然，丝毫没有风先生故事里那般鲜明充满活力的样子。
“他们为什么要来这里？”我问。
“大概是迷路了。如果半月后他们还在这停留，就会死在这里。”风先生答。我没有惊讶，因为我不懂死亡是什么。
令我惊讶的是，有些沙子偷偷地爬进人类的鞋里或裤腿里，可不多久，便被人类厌恶地抖落。沙子们还是不死心，一遍遍尝试，结果自然是徒劳。
“为什么要做这些无用功？”我问。
“大家正祈祷这些人类可以走出沙漠。这样，便能去外面的世界了。”风先生答。
“为什么人类会这么厌恶我们？”我问。
“因为沙漠象征着死亡。”风先生答。
我正沉思着，突然天旋地转，从背后走过来的小女孩把我和其他沙子一并装进了一个彩色的玻璃瓶。小女孩明亮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们看，像极了夜晚的星星，我最爱星星，这是我第一次这么靠近星星。所以我没有因为被困而感到恐慌，反而劝着风先生不要担忧。因为我知道这片沙漠有多大，我知道他们都会死在这里，如风先生所说，他们会变成一具具骸骨，最终变成这沙漠的一部分。
到晚间，人类便开始搭建帐篷，小女孩坐在帐篷里，拉开帘子，把我们捧在手里，望着漫天星斗说，“我家也有星星，可是没有这里的这么漂亮。”我很开心，像是自己的珍藏品得到了别人的肯定。然后小女孩开始向我们诉说，他们一行人是如何在这沙漠迷失的，在沙漠里是如何熬过这么多天的。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
半月的时间，每天白天赶路，晚上都和小女孩坐在星空下聊天，虽然我没说话，只是一直听她说，但无论她说什么，我都听得入迷。比如，她说她最爱的人是她的奶奶，因为奶奶时常亲吻她的额头；她最讨厌的人是隔壁的一个小男孩，因为小男孩曾经用棍子打伤了她的小狗；她最喜欢的书，是安徒生童话，每天都要读，所以小女孩也给我们讲了很多童话故事，故事有快乐的，也有悲伤的。我沉浸在这样幸福的日子里，我开始向大地祈求，希望小女孩可以永远陪着我们。
队伍中一个年纪稍大的人，突然脸朝下的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队伍的其他人没有悲伤，没有嚎叫，平静地合力挖了一个洞，把他掩埋了。在这茫茫沙海中，可能再也找不到这个死者了。小女孩握着玻璃瓶，只是一声不吭地看着这一切，眼神也暗淡下来。从这之后，小女孩越来越消瘦，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了，我怕她会被同伴掩埋，便终日不敢入眠。
这天晚上，小女孩紧紧地握着玻璃瓶放在心口，笑着对我们说，“你们要保佑我一定会走出沙漠，到那时我就带你们去看大海，可美了。”然后就闭着眼不说话了。我以为她已经睡着了，没过多久，她睁开眼睛，泪如雨下，低声说，“对不起，我可能再也走不出去了，我可能带不了你们去看大海了。”
这是小女孩第一次哭，她的眼泪令我心如刀绞，旁边的沙子安慰我说，“不用伤心，小女孩很快就会变得和我们一样，永远和我们在一起了。”可我明白，她并不想留在这里，她想回家。
我恳求风先生可以为他们这行人带路，让他们走出沙漠。
“人类是不会接受我们的。你真的想好要跟他们一起走吗？”风先生问。
“如果可以和她看一次大海，即使最终被抛弃也是值得。”我答。
“我不能随意改变这个沙漠的规则。”风先生说。
“我会回来的，我愿为沙漠牺牲。”我恳求道。
风先生终于答应我的请求，第二天一早便用沙子们陈列出一条浅显的路，这条路通向外面的世界。人类以为是他们的祈祷终于有效了，是神明显灵，个个如获生机如野兽般疯狂得向这条路奔跑。小女孩紧跟着大人的步伐，可一不小心绊了一跤，手中的玻璃瓶重重地摔在地上，玻璃瓶里的沙子也洒出了大半，小女孩焦急地随意抓了一把沙子装进瓶子里，就继续向前跑。
可我已经不在那个玻璃瓶里了。我在小女孩摔倒的地方，久久地凝视着，兀自沉默，看着她越走越远。
“你还想跟她一起走吗？”风先生问。
“不了。”我答。
“你可以随时回来，或者不回来。”风先生说。
“不了，我可能也怕死吧。”我笑说。
我还是和往常一样，早起等日出，日落等繁星。我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无限地接近星星，因为我知道，小女孩再也不会回来这片沙漠了，而我，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再也不可能忘掉那个彩色的玻璃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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