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让人疯狂,那还算什么爱情啊?
蓝色的她
文/普二丁
那个女孩子晚上六点钟准时出现在便当橱窗时,鹿达很罕见的不在那儿。他的额头上胡乱裹着一些绷带,低着头,盯着自己脚上那双沾满灰尘的运动鞋,那双脏兮兮的鞋子和经理办公室的地毯非常不搭界,就像是公园草坪里突然出现了因腐烂而臭掉的海鸥。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经理终于闭上了嘴,他打开桌子上的保温杯,将水咕嘟咕嘟地灌进嗓子里。拧上瓶盖的时候,有一小片茶叶黏在杯口,随着瓶盖和瓶口的贴合被搅碎。鹿达知道这场训话即将结束。
“认真工作,年轻人,别因为家里的事情影响到你。你爸爸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知道,但是大家都还对你抱有希望。”经理叹了一口气。
“或许过几个月,最迟年底前,我就可以把你提升为值班经理。不过,答应我别再惹事了……你只需要认真地、老实地做好你的工作,我不想一次又一次帮你擦屁股,即便我是你舅舅。”
鹿达点点头,从鼻腔里挤出一个类似“嗯”的发音,他自己都觉得轻不可闻,有一瞬间他感觉那个“嗯”是从别人的身体里发出的,短促地四下扫了眼却没有旁人。然而舅舅似乎听到了他的回答,摆摆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他转身离开。
她应该早就离开了吧。
鹿达想着。
那个女孩子每天晚上六点钟都会出现在卖便当的柜台前,皱着又细又锋利的眉毛,然后伸出手拿起一份猪柳饭便当,一瓶不含糖的茶类饮料。结账时会从口袋里掏出用回形针固定住的零钱,然后提着印有连锁超市 logo 的袋子走出门外。
鹿达站在摆放便当的柜台前,在冷气接触到他裸露的皮肤时还是打了个寒颤。猪柳饭少了一个,向右看,存放饮料的柜子里多出一个空位。
果然。
在他看来正应该如此,因为他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甚至当她出现的时候,鹿达会刻意躲在周围的货架后面,手中整理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货物。他不想接近她,像他这样的人只要能够看见她便觉得心中满足了。
额头还在隐隐作痛。
鹿达用指尖触碰着额头的绷带,感觉一阵潮湿。在连锁超市货柜的镜子里,他看到有血渗出,暗红色。他伸手拨弄着额头的碎发,将那血迹盖住。从鹿达记事起,生命中就没有母亲的存在。
在更小的时候,他会梦见一个温暖潮湿,带有奶香气味的怀抱,这种肌肤的触感如此真实,即使在梦里鹿达也会感觉到一种极度的喜悦,直到他咯咯笑醒。面对着空荡的卧室,门外有光从缝隙中透过,鹿达只觉得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委屈从心中升起。
卧室角落里的蜘蛛结了一半的网已经入睡,鹿达推开卧室的门走进客厅,将地面上散乱的酒瓶一一捡起,然后关掉电视,给鼾声如雷的父亲盖上毯子,清理呕吐物。回到床上,失眠到天亮。
在鹿达上高中那年,他经常注意到总是路过教室窗前的那个女孩。那个时候,学校里的学生都像是从工厂里新鲜出炉的纸张,一样的面孔和一样的校服。鹿达不确定是自己视力的原因,还是所有处于青春期的人真的都长成一个模样,他总是被一种恐慌感压制着,让他觉得无法呼吸。
但是那个女生不同。
后来鹿达得知那个女生名叫麦。
麦身上的校服总是松松垮垮的,白色的圆领 T恤从校服上衣里露出。鹿达喜欢那块白色,那块白色经过他身边,他觉得皮肤下面好像有根羽毛在轻轻骚动着。
直到高中毕业,鹿达也没有和麦打过招呼,甚至连“伊伊啊呜”的声音也未曾发出。
恐慌感始终伴随着鹿达,从未停止。在十六岁的某个夜里,这种情绪达到了最高峰值。
那天他放学回家,推开客厅的门时他感觉到短暂的不知所措以及困惑。玫红色的、毫无美感的胸罩和呕吐物相互纠缠,肉色的内裤在沙发腿边被揉成一团。父亲睡在沙发上,衬衫半盖着他的裸体。鹿达犹豫了一会儿,踮着脚从客厅仅存的干净缝隙中移动到沙发前,伸出食指探了探父亲的呼吸。
他还活着。
鹿达叹了口气,不知出于庆幸还是懊恼。这时,他听到阳台有声音。
那女人的大腿丰盈雪白,头发染成金黄色,或许因为太久没有补色,发根处是黑色的。女人背对着他,肩膀上还披着他的校服外套。
女人点了一支烟,看着远处的街道。
“你是他儿子吗?”
鹿达点点头,却意识到那女人是没办法看到自己的,他张了张嘴,哑着嗓子努力发出了一个音节:“啊。”
“有衣服给我穿么?”女人依旧背对着他,把身上的校服外套紧了紧。“客厅里就这一件干净衣服,我就先拿来用了,不好意思。”
他只觉得嗓子发干,他咽了口唾沫回到自己的卧室,打开衣柜,谨慎地选择了一件白色的 T恤,然后在宽松的裤衩和一条全是口袋的旧牛仔裤之间犹豫了片刻,最终拿着宽松的裤衩出来。
女人此时已经不在阳台了,她倚靠着沙发背,双腿交叉站着。
鹿达觉得她看他的眼神里带着点儿笑意。
从鹿达手中接过衣裤,女人很随意地套上。T恤对她来讲有点宽大,她就在腰间系了个结,露出白皙的略带一点肚腩的腰肢。头发湿漉漉的,应该是刚洗过,她好看得像是一个无风的秋日清晨。
直到女人噗嗤地笑出声,鹿达才发现自己一直在盯着她看。
“你是他儿子?”
“……”
“他可真能喝。”
“……”
“放学了?”
“……”
“吃晚饭了吗?”
“……”鹿达困惑地看着她,好像在看一个鸣叫三声以后在轻轨上下了三个蛋的自行车。
“我肚子也饿了,我做饭给你吃啊。”女人对他眨眨眼,连眼角的皱纹都带着湖水一样的波光。
女人在厨房里忙活起来,冰箱里不知放了多久的牛肉被变成汤,浓郁的香味和水汽飘满了整个厨房。煎锅里的香肠边缘微微翘起,发出滋滋的响声。因为家里没有备蔬菜,只有一点香葱和豆子类的食物,女人竟然也用这些材料做出一道凉拌菜。
除了刚把米下锅时问了鹿达一句:有围裙吗?她便没再聊起什么,而是专心于这些食物之中。直到牛肉煮烂,女人把饭菜端进鹿达的卧室——也不是什么暗示,只是整个家里只有卧室里那一张干净的桌子。
鹿达看着女人一手端着碗,一手扒拉着饭,吃得香甜又忘情,只觉得气氛非常怪异。好在那女人也没有主动和他攀谈,而是非常认真地把每一粒米饭都沾上牛肉汤汁送进嘴里,偶尔用勺子挖点豆子、香葱,还有煎香肠,然后没有半刻停顿地盛了第二碗米饭。
鹿达吃了小半碗饭便没了胃口,从保温壶倒了杯热水,他吹着热气,把煎香肠往女人方向推了推。
“你不喜欢吗?”
摇头。
“吃饱了?”
点头。
“不行的呀,你这个年纪正长身体呢,吃太少可不好。”
鹿达张了张嘴,没有任何声音。他只好盯着杯子里的热气发呆。
鹿达只想让这一刻过得慢些,再慢些。
吃过饭的女人嘴唇上沾了油光,饱满红润,和他初见时的苍白已经截然不同。鹿达从不敢像今天这样盯着某个女生的嘴唇看,像今天这样认真地揣摩每一道唇纹。他想起了海边纹路整齐,闪着珠光的贝壳,就像那样好看。唇珠圆润饱满,粉色的舌头舔舐嘴角的汤汁——她大概是他夏夜梦中那些琥珀般凝结的喘息,或者带有早晨特有的雨味弥漫床单后那种小心翼翼的潮湿。
在女人把手伸向碗碟时,鹿达急促地抢着伸出手拦住。
女人看了他一眼,笑了。
“好啊,那你来刷碗。我走啦,衣服下次还你吧。”
女人的屁股离开凳子,鹿达忽然听到自己体内的某个部位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呜咽。她推开门,吱嘎。走进客厅,脚步声绵软,接着是高跟鞋踩地板的咚咚声。
就在鹿达以为女人要走了,咚咚声却带着活泼的声调来到卧室门口。
“三百。我和你爸说好的。”
“……”鹿达带着困惑的表情抬头。
“钱啊?”女人眨眨眼,弯腰捏了下在凳子上呆坐着的鹿达的耳朵。“陪你爸爸睡觉的钱。”
鹿达恍然,他站起身,手在衣服和裤子的口袋摸了下,然后打开自己的书包,从夹层里掏出一百块。接着打开衣柜,在衣柜角落的盒子里又拿出同样的两张。
女人拿了钱,顺手揣进自己的手提袋里,手提袋是半透明的,里面能看到那条玫红色的文胸。她对着鹿达摆了摆手,然后咚咚地离开了。
大门关上时,鹿达脑子里一直想着一句话。
“衣服下次还你吧。”
下次。
鹿达一边洗碗一边想着这句话,这个词,连他自己都没注意。
自那天起,鹿达等着女人来还衣服。
父亲没再招过妓,但饮酒却越来越凶。鹿达买的牛肉一直在冰箱里,直到散发出一种尸体的味道。某天晚上他坐在书桌前解一道数学题,星光透过窗子印在他的眼睛里,那是一种带着丝丝凉意的光。他忽然明白,女人再也不会来了。
那天晚上鹿达睡得很早,他梦见了一片湖水。一只独角兽站在岸上,影子紧贴着湖面,没有一丝丝涟漪。湖水中有白头山和振翅的巨大飞鸟,大雪弥漫,从湖心落入湖面。
晚上六点钟,那个女孩子又来了。
今天她穿着一件手工编织的小外套,下身是短裙。她伸出手从柜子里取出一份猪排饭,从右手边柜子里拿出一瓶茶类饮料。
鹿达躲在卖纸巾的货柜后,透过货物的间隙看见她踩着细细的高跟鞋,走到收银台。
如若没有看见女孩嘴角的伤,那这天本来也该是平淡无奇的。可看到她那处伤口还在渗出细碎的血珠,他便情不自禁地来到女孩面前,手里还拿着一卷卫生纸。
这个场面确实不怎么浪漫,先不说女孩子手里拿着猪排饭和饮料,即便是递纸巾,也应该是装在迷你包装里的那种,而不是巨大得像是从公共卫生间里匆忙偷出来的廉价纸卷。
鹿达想了想,收回了手,他只觉得手中的纸变得烫人。就好像十岁那年从邻居树底下捡了苹果,却被邻居当场撞见。虽说他本就打算把那苹果给邻居,但被那种怀疑和讥讽的眼神看过之后,鹿达只觉得手里的苹果是一块烙铁。那一瞬间他想扔掉那个苹果,连同手掌,连同手腕,连同整条手臂都扔在那儿,自己带着剩下的残躯逃走,再也不要回来。
就是那种感觉。
然而。
在鹿达略带困惑的目光中,女孩弯下腰,将猪排饭和饮料放在地上,然后微笑着接过鹿达递来的纸卷,扯下一小块擦了擦嘴角。
鹿达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那天下雨了,狂暴而有力的雨。雨水顺着房檐滴落在他的掌心,他感觉无比愉悦,就如此刻。
那天女孩掏出回形针固定的钞票付款后,没有买包装袋。她抱着猪排饭、饮料和那个纸卷坐在连锁超市的小吧台上吃起来,并且在吃饭的间隙不断地看他。她的目光流露出温情,黄昏的日光被窗户挤扁,又在女孩的脸上舒展开来。
他下班时天色已黑,月亮还没有出来,他在连锁超市门口呆立了会儿,街道上已经没什么车了。
要是白天也能这么安静就好了。
他想着,然后走下台阶。在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回忆着那个笑容,没有注意到月亮升起,大地开始变得洁白。
鹿达没有童年。
他感觉自己似乎生下来就那么大了,一只手能提起米袋,坐公交车也未买过半票。家里永远寂静无声,除了父亲酒后的鼾声或者清醒时的叫骂,他很少听到别人和他说些什么。
他上学,没有同龄人和他做朋友,因为他从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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