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村事之十九:笔匠

村人村事之十九:笔匠

杨府/文

笔匠的叔父是一个老笔匠,制笔贩笔,闯荡江湖。因为见多识广,为人颇为自负,又风流倜傥。年轻时在汉口翠微路染上花柳病,失去生育能力。

笔匠5岁时,过继为子,6岁学制笔。其叔父耳提面命,从篦梳、捆扎成形到熬制黄香、采削笔管,一一把臂,悉心栽培。

笔匠少时聪颖,九岁即能独立制笔,刻上祖上的堂号:”致远堂”,竟可乱真。其叔父很为自豪,毛笔数量大增。

笔分三级,一是麻丝笔;二为羊毫笔,三为兔毫、狼毫或狐毫笔。兔、狼、狐毫又分为霜前或霜后。霜杀过的兔子、黄鼠狼以及狐狸的尾毛制笔最好,号称”毛不倒”,笔不分叉,沾墨不枯,写起字来顺滑。

猎人八乍每年入冬后给笔匠家送去百十张兔子、黄鼠狼、狐狸的皮子呢。

笔匠常随叔父去汉口贩笔,一去三、二个月不等。有时无聊,就随叔父逛窑子。回来时,其叔父往往让他背着余下的毛笔过关。他只摇着纸扇,戴着礼帽,拄着文明棍,见人极有礼貌地躬身,一副见多识广的光棍儿样。

据村上人说,他贩笔是假,走私烟土是真。每次从汉口回来,烟土装在笔管里,让笔匠背着过关检查,却从没有一次失手。也因此发了财,买了几亩地,交给兄弟种;又盖了一进院子,为笔匠娶了媳妇,指望着抱孙子呢。

解放初期,残匪和会道门到处起事,杀人越货。笔匠和他的叔父窝在家里,开着制笔小作坊,有时拿到学校去卖。

妓女从良的时候,老笔匠在汉口的相好,点名跟他,遣散办就打来电报,让他去领。他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个很洋气又病态的妇女,说话蛮声蛮气,村里人都去看稀奇,像看把戏一样。那女人也不害羞,见人笑脸相迎,倒茶递烟,行为得体,显露出是大地方出来的人。她本人的烟瘾也很大,一口牙齿都是黄的,村人喊她”蛮子”。

儿媳妇是道地人家的女儿,对婆婆的身世既厌恶又讨嫌,终于看不惯婆婆的作为,闹得水火不容。老俩口就在东山墙开了一扇门,析居另过。

没几年,那女人就得肺病死了。老笔匠也很落寂,只得又跟了笔匠一家生活,看着儿媳妇的脸色吃饭。

农闲时或雨雪天气,人们凑在他家,看他叔侄二人制笔。

有人就问:你制了大半辈子笔,也没发多大的财。

老笔匠就寒了脸,愀然而语:制笔的虽然发不了财,但也不用交税。并说这是康熙爷留下来的规矩。接着他就讲了一个典故——

说是康熙爷微服私访时,常去京畿一制笔人家,一来二去就熟了。临走时,笔匠欲起身相送,康熙爷见笔匠正忙,怕误了工夫,就手按住笔匠的肩膀说:“不起,不起。”随侍的宫廷画师就画了一个笔匠正在制笔,一个龙瓜从画的上方伸下,压住笔匠的肩膀的画。所以,制笔是发不了财的,这是康熙爷无意中封的。后来,康熙爷了解到这一情况后,深感对不起笔匠。于是就降下旨意,从此以后,免征天下所有笔匠的税赋。不知这传说是真是假,但我小时候的的确确在笔匠家的中堂看到过这一幅画,大概在文革中被焚烧了吧!

由于笔匠一家深受这典故的影响,所以,当税收人员上门收税时,他们死活不交,并和税收人员发生激烈冲突。就交由大队管制,清理思想。老笔匠至死也不明白,视宗定下的规矩,好好的为啥就变了呢?

自叔父死后,笔匠由于时运不济,流年多舛,心情郁闷。遂弃长就短,以务农为主,做笔只是偶一为之,而非主业了。

人是社会的产物。

人的职业是和社会需求相联系的,社会需要你时,你就有地位。

笔匠在“文革”风起云涌之际,像政治新星一样,受到尊敬。当时标语、大字报贴满街衢,要用无产阶级阵地去战胜资产阶级阵地,对另一派口诛笔伐,另一派就要反击,就要文攻武卫,省不得用着毛笔。

造反派指令笔匠要日夜赶制毛笔,并交代这是政治任务。

笔匠和妻儿通宵达旦,旰衣宵食,学孔明草船借箭的样子,三天赶制上百只麻丝笔。整个县上“文革”用笔都是笔匠的作坊生产的。不但挣上一大笔钱,而且名声也不小。以后很长时间,都有本县和外县的学校来定制毛笔。

此后不久,钢笔、圆珠笔成为学生们的主要写字工具后,毛笔的生产和销售,遂成为昨日黄花了。笔匠刚雄起的昂扬的精神,又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不拉唧的了。手艺已无用武之地,壮志没了,背也驼了,单等一口饭吃。

孙子高中毕业后,去城里打工。笔匠也曾想着把这祖传的手艺再传给他,被他轻蔑地拒绝了。因为他已看到,笔匠这一古老的手艺的最后的结局。笔匠痛心而又无奈。想着村中十几年来消失已久的职业,染匠没了,箩匠没了,罗匠没了,洗磨匠没了,小炉匠没了……坚持到最后的结局,只能是失望加沮丧,这失望和沮丧又深深地掩藏着昔日的自豪与辉煌。在墙头上与老人们负曝话旧,说起过去的英雄传奇,语含沧桑,而又无不雄心陡起,可惜他们都老了。他们慨叹:时代不一样了。他们对失去的时代充满眷恋。

第二年秋叶落时,孙子回村了。与他一起的,还有一位肥头大耳的人,开着一辆黑色甲壳虫车,专门来村里接他,说在城里给他谋到一个职业,月薪三千元,只起顾问作用兼带徒弟。

七十多岁的笔匠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那人拿出合同与他签。

原来,城市近年来流行胎毛制笔,独生子女的家长们都想把自己儿女的胎毛制一管胎毛笔,以期永久保藏。这人就顺应时势,在闹市区开了一家“艺灵斋”胎毛笔制作中心,生意极为红火。

先前是拿到浙江湖州去加工,利微又烦琐。就四处寻访,要找一个制笔老艺人。在报上登了广告,其孙子看到了,想起了爷爷的手艺,就与其联系。那人如获至宝,就约了他的孙子,前来拜访,也算求贤。

听这么一说,笔匠才明白,现在虽然写毛笔字是艺术家的作为,但普通人家也珍藏一二只毛笔,起一种装饰和摆设作用,而非工具了。了解了情况后,笔匠满口答应。临上车时,对来相送的老伙伴们风趣地说:“想不到啊,老了老了,反而成个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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