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香油钱

“旧冰箱,彩电,洗衣机卖…”

电话响了,我从回老家的大巴车上醒来。周围人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我故作不在意地按掉电话。陌生号码,肯定又是推销的。电话铃声和闹钟铃声都是这个,我第一次到大城市打工的时候住在一个老小区里。每天早上都会被楼下收废品的喇叭声叫醒。起初很烦躁,但人就是贱,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一段时间后,收废品的不再来了,变成了“旧手机换脸盆”我又开始烦躁了。从那之后我老睡过头,于是从网上下载了收废品的铃声。我把我的这种变态行为称之为怀旧。怀旧嘛,未必真的是怀念好的,有时候不好的东西在时间的包装下也能成为想要怀念的部分。在城市里奔忙的这些年,让我这个原本在家倒头就睡的人练就了一身失眠的本领,失眠让我这个本来就发际线靠后的男人领教到了脱发的酷刑。每天的状态基本上就是一起床就困,一躺下就失眠。我实在不太懂为什么总有人说,城里人不显老这句话。城市的节奏对我们这些外来打工者来说简直就是衰老的加速器。有一天早上,我被鼻子前的一阵瘙痒弄醒,怎么揉都不行,我照了照镜子才发现是一根鼻毛钻了出来,我用力一扯,酸出了泪水。那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自己的鼻毛,弯曲,很粗,很硬,一瞬间我甚至希望这要是我的头发就好了,这么粗的发根至少会让发量看起来很多吧。从那以后,鼻毛就常常滋出来,我开始意识到,一个男人衰老的证据并不是被人发现第一根白发,而是从第一根鼻毛从鼻孔里探出触角窥视人间开始的。

我歪了歪脖子,转过头看向窗外,这才意识到落枕了。每次在大巴车上都会睡着,睡着必会落枕。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田野,我有些莫名的慌张,应该是近乡情更怯吧。

“言宜的,在前面下车了啊。”

妈的,我睡过站了。

这荒郊野岭,我去哪儿换车,老家的偏僻该怎么形容呢?这么说吧,这趟大巴车上居然是允许抽烟的,一天,甚至几天才有这么一趟。我赶紧在下一站下了车。

下了车之后,我才意识到,我错了。因为这一站,只有我一个人下了车。闭着眼睛,我都能知道这地方有多落后。落后?看来我确实被城里人洗脑了,看家乡的一切都是落后,还记得当年刚到大城市的时候还一个劲儿地在心底埋怨城里人不够淳朴呢。那又如何呢,我最终还是得回家的,我的根在那里。哎,城里待久了,养成了说任何话都喜欢冠冕堂皇的臭毛病,连自言自语都会洗掉寒酸的词汇。其实我是山穷水尽了才打算回老家的,没想到来到了一个更山穷水尽的地方。可笑的是我还有点窃喜,晚一天被村里人看见我的落魄相都是好的,就像是肯定会落榜的成绩,却还天天盼着放榜的日子能延后的孩子。这种绝望中带着一点侥幸的状态,不是每个人都能体会的。

这一站与上一站有多远我也不知道,我从没做错站过。天都快黑了,往回走是不可能的了。好在我有带了帐篷。带帐篷这事儿也是出于一种私人化的虚荣,我幻想着回了家,我可以在一片杂草中间,搭一个帐篷,睡在里面,或者傍晚时分到小水沟里钓钓鱼,也享受享受有钱人的日子。都说成功人士现在最流行的就是回山里修身养性。成功我不会,回山里我还不会么!

我闭上眼,站在十字路口随便转了几圈,决定了一个方向,笔直地向前走去。

有几户人家的烟囱里正冒着烟呢,肯定是做饭呢,俗!我拐向更荒凉的一片树林。

找了一棵巨大的树准备过夜,包刚放下,一只手就伸了过来。

“施主,香油钱。”一个老和尚操着模糊的地方口音出现在我眼前。

“这地方也要钱?”我问。

“施主好眼光,这可是一棵许愿树!灵着呢。”

“树上也没挂红丝带啊。”

“树上挂着愿望。”

“哪儿呢?”

“愿望是看不见的,看得见就不灵了。”

“你这是要讹人啊。”

“非也非也,这棵树灵着呢!”

“那怎么不见人来找这棵树许愿?”

“人们不喜欢找灵的,人们都喜欢找有名的,”

“有名的要是不灵,怎么会那么多人许?”

“哎,就算当初灵,去的人多了,愿望多了,忙不过来了,肯定就不灵了嘛。”

我一时语塞,白了一眼,懒得搭理他。

打开包,准备拿帐篷出来。

“施主,香油钱。”

“有完没完了你。”

“施主,慧根啊,悟到了啊,没完。”

“有你的,十块,拿好。”我从衣服口袋里翻出钱包找出一张残旧的纸币。

和尚接过钱,眉头紧锁。

“怎么?不够?”

“施主,是否有难了?”

“你怎么知道?”

“我见的人多了,若不是落难,谁会把这么破的纸币整整齐齐地放在那么旧的钱包里。”

“嘿,你这和尚,你说吧,你想怎么着吧。”

“施主,莫动气,不妨说出来,说不定我可以帮你解忧。”

“收钱么?”

“不收。”

我泄了口气,荒郊野外的有个聊天的人总是好的。我搭好帐篷,坐在帐篷口,以防他太自来熟睡进来。

“你怎么就当了和尚?”

和尚摸了摸脑袋,笑而不语。

“喔,因为有慧根!”我故作聪明。

“因为….秃了。”和尚继续摆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我下意识地忍住想要确认自己发际线还在的欲望。

“你住在哪里?”

“庙里。”

“这地方有庙?”

“处处是庙。”

我不敢接话,怕其中又有什么禅机。

“师父,为何不行走江湖,凭师父这张嘴,定能开悟不少善男信女啊。”我开始学着他的样子拿捏起腔调。

“骗子才行走江湖,高人都藏深山。”

妈的,又给他上了一个台阶。我决定不再先出招。

“施主,结婚了吗?”果然,他憋不住了。

“没有。”被亲戚朋友问这事儿我已经百毒不侵了,但是被一和尚问还是头一回。

“为何不结?”

“没有合适的。”

“怕是没人看得上你吧…”

我真的是恨透了他那副皮笑肉不笑的嘴脸。

“那,师父你为何不结?反而是做了和尚?”

“为何要结?”

“因为爱啊。”

“爱是几画?”

“九…..是十画。”

“离也是。”

“别扯远,那不是一回事”

“怎么不是,越是离,越是爱。”

“所以,你的意思是只有离开的才是真爱吗?”

“离不开的才是。”

“那你还提什么离。”

“离,是验证爱的方法。短暂的离是为了不离,从没离开过的两人往往很难长久地在一起。”

“不离,会倦是吗?”我有些上瘾了。

“倦是几画?”

我还当真数了数。

“倦也是十画。”我答时仿佛领悟了什么,也说不清到底领悟了什么。

“太难了,你是天天在山里没事儿就数笔画玩儿吗?”

“欸,难也是十画。”

“到底有多少个字是十画?你能捡重要的数吗?”

“十画的字里最重要的不是爱”

“那是什么?”

“是钱。香油钱。”

好家伙,我又傻乎乎地跟着数了一遍“钱”的笔画。

没办法了,我只能另辟蹊径再次出招“那你觉得,世人为何结婚!”

“结婚,使他们看起来正常。”

“难道就没有真爱了吗?”

“有,自然是的有的。但是结不结婚,都不影响真爱,且真爱也不过是执念。”

“那结婚不是执念?”

“结婚是放下执念的开始,同时也让他们的执念看起来更正常。”

我得问点儿镇得住这老家伙的问题了。

“对你来说,肉体和灵魂哪一个更重要?”

“肉体!”

“你喜欢年轻的肉体,还是年老的?”

“年轻的。”

“哈哈,亏你还是出家人。”

“年轻的肉体更短暂,要珍惜,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珍惜,才是爱。”

又给他圆回来了。

“灵魂不值得被爱吗?”

“值得。”

“既然都值得那为什么听起来爱灵魂就高级,爱肉体就令人觉得羞耻呢?爱肉体难道不是本能吗?肉体被爱不是更诚实更容易理解吗?”

“人就是不喜欢太容易理解的东西。肤浅的,人本能地觉得脏,特别是每个人天生就会的,就更容易觉得脏,比如,流鼻涕,尿炕,打喷嚏,比如,男女之事,春梦一场。”

“这么说来,还有什么是人觉得不脏的?”

“后天习来的,比如,艺术,信仰,比如,佛。”

我瞥了一眼和尚的脸,垂下了眼皮。

和尚说:“毕竟……人不是动物。”

我反驳:“人就是动物的一种!”

和尚说:“人会模仿动物叫,但动物不会模仿人。”

我说“不,鹦鹉会。”

和尚的脸上闪现了半秒惊恐的表情随即又是皮笑肉不笑的脸。

“所以啊,人发明了一个词叫鹦鹉学舌,专门来讽刺鹦鹉,也讽刺爱模仿的人。”

我莫名其妙地陷入更深的思索里,我已经不再想要在语言上打败他了,反而是一种奇怪的想要获得更大的解惑。

“施主,不快乐?”

“是的。”

“为何?”

在回答这个问题前我沉默了很久,究竟是什么让我不快乐了呢?是在城市里的不如意吗?是因为身外物不够琳琅满目吗?是因为夜深人静无人左右的孤独吗?是灯红酒绿闹市人群的衬托吗?我无法回答自己。要知道,可怕的并不是周围人的幸福与热闹,可怕的是所有人的幸福与热闹都与你无关。我想起了很久以前我因为拖欠房租被房东扫地出门,一个人拖着行李站在火车站门口时的情景,我找了个便利店买了一包烟,老板的店里循环播放着听不清内容的佛教音乐,门口的电视里放的是关于宇宙起源的纪录片。我无处可去只好站在那里抽了半盒的烟。只记得那里面的一句话“生命是场偶然。”这句话在当时对我来说,远比励志成功学的演讲要有用的多,第二天我开始找更便宜的房子,找了时间更自由的兼职。我信那句话,生命是场偶然。既然是偶然,那么就好好玩儿一把。可当我刨去水电房租日常开销终于攒到人生中第一个十万块钱的时候,我又想起了这句话,生命是场偶然。那么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一个偶然,我死了,世界不会有任何改变。甚至连我的死讯可能也只有少得可怜的几个人知道。我就像是从没来到过这个世界一样。我就像是一个从未发生过的偶然。

“当我知道生命是种偶然。” 我回答

“那没什么好不快乐的,快乐也是偶然。”

“如果宇宙,地球,人与人的关系都是偶然的话,难道你不会觉得寂寞吗?”

“如果不是偶然,是永恒呢?”

“……”

“永恒,也让人寂寞,甚至更寂寞,不是吗?”

我已经想不起来我是如何来到这个鬼地方的了,像是一块冰雹掉进水面,先是荡起挣扎的涟漪,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我叹了口气,连声音都开始低沉。

“人间,没意思,人和人是一样的,不过就是喜怒哀乐,再无新意。”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不,人和人是一样的”

“你看,你认为不一样,我认为一样,这恰恰说明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师父,我人到中年,一事无成,无妻无子,没有脸面回去见自己的父母,当初我想着出人头地,于是不顾父母的阻拦,非要往大城市里扎,如今父母年迈,我却还是孑然一身。给父母养老,钱不够,本来可以好好陪伴父母的时间也都被我的城市梦给耽误了。我还记得临走那天,我跟父亲大吵一架,父亲关上门,我踹了一脚门槛,大喊一声,我会成功的。从那以后,我就成了最失败的人。师父,我想跟着你。”

“自己种的苦果,要自己吃。”

“我当初种的可不是苦果,是它自己长着长着变成了苦果。”

“废话,谁会没事儿特意种苦果子。”

“那凭什么要我自己吃。”

“因为别人也不愿意吃。”

“我也不吃不行吗?”

“行啊,你可以跑得远点儿,假装这果子不是你种的。”

“那我这就跑。”

“但是你跑了别人就会说你不负责任。”

“我明白了,别人才是最大的苦果。”

“在别人看来,你也是别人。众生平等。”

夜深了,风越来越凉,月光越来越亮,我叫师父进帐篷里来,师父说,他要回庙里睡,不然明早就收不到香油钱了。我说,想跟着去。他说,早点回去吧,你不适合庙里,庙里味道大,不适合城里来的人。我说,我不怕香熏,不怕庙破,只求师父收留。他说,没有人能在人间逗留太久,不要因为一时的恐惧,胆小了余生。

临走前,师父对我说,你看着一只被主人牵着却对你狂吠的狗并不会很害怕,因为它被狗链捆着脖子,但你幻想主人突然松开狗链,恶狗向你扑来,你不寒而栗。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主人松开狗链后的狗和你一样没有安全感。主人不控制着它,它自己也胆怯起来。

你所恐惧的,是你幻想的。就算幻想成真,那只失去狗链的狗也未必会冲向你,你所恐惧的现实,不过是随时会松开的手,随时会失控的狗。但你忘了你才是狗的主人。

在这有限的一生里,你才是你生活里的主人。别人?不过是你的妄念。不要在意别人的眼光,要去找你眼里的光。有的人的眼睛里揉不得一粒沙,有的人能装下整片海。当你在意别人的眼光时,其实是你的心生出了虚妄执念。去吧,去你想去的地方,回吧,回你该回的地方。我的地方不能留你,留了你,我就没饭吃了。

我明白,师父赶我走,是为我好。

隔天醒来,我背起行囊,越过田野,土丘,冲向十字路口,等待班车的来临。这地方只能等。一个老奶奶比我还早,盘腿坐在路边。

“你不是这儿的人啊。”

“对,昨天我坐过了站。”

“你是不是昨天在那棵树下?”她转身往远处指了指。

“对。你怎么知道?”

“是不是有个老秃子问你要香油钱?”

“对。”

“你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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