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之间隔着一片海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和父亲都快成了陌生人。

多则三五年，少则一年半载，我们几乎不见面。至多有时候打打电话，也就三到五分钟，说完，收线。

即使见了面，就像陌生人那样，寒暄客套，问候几句，不会涉及过多，挥手，道别。

也许父女见面，只不过是为了证明彼此还活着。

我问自己，从什么时开始，我和父亲的关系陷入了这样的局面呢？

想了许久，我觉得，应该是母亲去世14年后，我和父亲的关系就成为这种常态。

2017年，我把父亲接到家中小住，试图改善父女关系。

父亲来了，什么都没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从前的父亲成日里捧着书，现在手里离不开手机，这分明是我去年送他的礼物。当时他口口声声说，我不用，我不用！

如果躺在床上，父亲便会拿出一个老式的IPAD，打开网页，四下浏览。仔细一瞧，这还是我五年前送他的礼物啊！

除了上网浏览网页，津津乐道于我们平日生活八竿子打不着的新闻，父亲另一大爱好就是靠着犯困，有时候歪在凳子上就呼噜四起。

如此过了两个礼拜，我心里就有些不喜欢了。

“爸爸，你出去走走吧，锻炼锻炼身体……”

“嗯嗯，好的！”

再催两次，父亲就说了：“我在这里又不熟，到哪里去走呢？”

“爸爸，剩菜剩饭你就不要吃了！”

“嗯嗯，好的！”照吃不误。

说得烦了，我趁他不注意，把剩菜剩饭都倒掉了。

等父亲开冰箱时，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勃然大怒，“你把剩菜剩饭都倒掉了？！”

“是的！”

“你这不是浪费粮食吗，？要遭天谴的！！你做饭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少做点呢？”

我气极，不理他。

又一次，父女之间的对话。

“爸爸，你的存款我和妹妹都不要。但是，你要为自己将来打算啊，你可以在老家买个房子，以后好安度晚年……”

父亲在母亲过世几年后，把老家的房子低价卖掉，想做生意发大财。如今十年过去了，他没有做成一笔生意，手中也只留存了几十万块钱。

而为了不让我和妹妹打他这笔钱的主意，他对自己的“身家”讳莫如深。

他不知道，当年15万卖掉的房子，不到十年，起码已经涨了40万；

他也不知道，我和妹妹虽算不上富得流油，但也足够养活自己。谁会算计他的这笔钱呢？

妹妹已经和父亲断绝了往来，所以这次我才把他接来小住，希望缓和父女关系。

然而，对话还是万年不变。

“嗯嗯，我会考虑的。”然后的然后，没有丝毫改变。

这样的对话持续了十几年。

就在他离开上海的前一天，我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我准备去趟烟台……”一副神秘状。

“你去那里干嘛(⊙o⊙?)”我脑子转了几个弯，不记得哪里冒出来烟台的朋友。

“我最近跟几个朋友合伙做笔生意，就在烟台。”迟疑着，见我盯着他，就继续，“现在生意越做越大，他们要我去给大家讲讲课，传授经验。”

我心里满是疑云，表面上不动声色。

“要是你感兴趣，我也可以介绍你去做。”停顿了一会，继续说，

“这种生意盈利很快的，是来自美国的一种金融模式。操作也简单，你先交49800元，再发展三个人进来，你就可以拿到#*%※返利，然后你下面这三个人每个人再发展三个人，你就可以升到%※@！级别，拿到一百多万返利。

我们这里的口号就是，一年成为百万富翁！”

我：“……”

父亲还在问我：“你考虑一下，这个机会蛮好的。”

“不，我不会参加的。”

几乎没有一秒迟疑，父亲气得要拍桌子，“我这是为你好啊，你怎么这么不知道好歹？！你们俩一年辛辛苦苦能赚几个钱！？我介绍给你做这个生意，一年就成了百万富翁。

难不成我做父亲的还会骗你这个女儿吗？？？”

最后这句话简直是加粗划重点地说出来。

我看着眼前的父亲，与我相对而立，仿佛有个怪兽，静静地横亘在彼此中间，邪魅地笑着，看着，父女间，渐行渐远。

父亲终于决定要走了，他背起已经背了几十年的破包，里面杂七杂八地塞着他破旧的衣物，好多都是我送他的旧衣物。

我要送他去火车站，他坚决不让，说是不能影响我上班；

我要送他进地铁站帮他买票，他也拒绝了，说是自己没问题。但我知道，其实他的老花眼已经看不清售票机上的小字，而人工售票早已取消。他宁愿请路人帮忙，也不想耽误女儿时间；

我看着父亲的背影，矫健而敏捷，一点都看不出近七十岁的年龄，在上海早春的烟灰色雾气里，越走越快，越走越远，头也不回。

直到父亲的背影看不见了，我才转身往回走。

一转身，正好有风迎面吹来。不知为什么，我的双眼忍不住模糊起来……

读初三时，母亲失业，父亲每月只有70元不到的收入。两个孩子读书，一个初三，一个五年级，都是嗷嗷待哺，动辄花钱的日子，恨不得一个钢镚掰成两半花。

恰逢寒假开学，我和妹妹的学杂费加起来要90元。父母七拼八凑，才攒够了八十多元，还差十块钱。

正巧做生意的叔叔（爸爸的弟弟）有一笔钱在外地，需要有人跑腿去收这笔钱。

叔叔开出的条件是路费全包，账款一分不少，全额收回，就可以拿到跑腿费—-10元。

爸爸欣喜地，几乎是一口应承下来。别小看这笔跑腿费，它关乎着两个女儿能否顺利读书的大事。

父亲坐轮船去了外地，到达当地的时候已是半夜时分。

一问住宿的旅舍，最便宜的房间也要十块钱。

叔叔说过，只包路费，不管其他，最重要的是：跑腿费只有十块钱。

爸爸走出旅社，寒冷的冬夜，寂静的黑，让人看不到尽头。不凑巧，又下起了雨。

那一刻，爸爸做了个决定：就在这屋檐下站一晚上。因为，再过四，五个小时天就亮了。为了这么一会，花掉十块钱太不划算了。最关键的是，辛辛苦苦跑一趟，就是为了挣这十块钱。如果自己住旅社了，孩子们就没有钱报名了。

于是，爸爸在异乡的屋檐下，听着冬夜的雨淅淅沥沥，站了一宿。

次日，父亲拿回了全额款项，眼巴巴地交给叔叔，然后又眼巴巴看着他抽出一张十元的钱，递给自己。

那时候父亲眼底的喜悦，我至今还记得。

我走着，风吹干了双颊的泪痕。

我想起了一句话：每个人身外都隔着一片海。可有时候，我想伸出手去，隔着海，够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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