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烟火,一世迷离

流云宫内,瓷器破裂,桌椅倒地的声音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仍没有停止。去请皇帝的人还没回,宫外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们冷汗淋漓,整个人几乎扑在了地上,暗暗祈祷着这一次的风暴尽早结束。

“谢容琛,谢容琛!”顾贵妃将寝宫内砸得一片狼藉,心中的怨恨却半分未减。她全然不顾直呼皇帝名讳的死罪,殿外的众人虽不止一次地听到她的怒骂,仍是个个缩着头大气都不敢出——毕竟不是谁都能得到皇帝无限的谅解与宽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顾贵妃终于停歇下来,她喘着粗气坐在唯一还能坐的椅子上。

早有经验的宫人在顾贵妃刚刚暴躁之时便通知内务府备好了一应物品,如今顾贵妃气消,她们一刻也不敢耽搁的将寝宫内乱糟糟的一应东西收拾干净,随后,另一批侯在旁边的宫人们则有条不紊地将早已备好的被褥、瓷器重新摆上,随后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流云宫。

平静下来的流云宫仿若从未经历过任何风暴,顾贵妃淡淡开口:“琉璃,过来替本宫梳妆,茉儿,去御膳房叫膳,九儿,你去将熏香重新点上。还有,包括皇后在内的所有嫔妃过来皆回绝不见。”

早已习惯的宫人们见怪不怪地按吩咐行事。

御书房。

“皇上,您真的不打算替娘娘求医吗?虽说她平日行事与往常无异,可是……”

“此事不必再提了!”皇帝头疼地摆摆手,“到底是朕对不起她,能发泄出来兴许会更好。”

“皇上……”近身亲信欲再次开口。

“她已经平静下来了,朕想去看看她。”他摆明了不想多说,不等那人说完便起身离开,亲信不得不将即将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离开御书房的皇帝并未真的去看顾贵妃,他站在流云宫外许久,却突然转身去了皇后的凌凤宫。

皇后是个温婉贴心的女子,虽然很意外皇帝居然在顾贵妃闹腾之后并未去看她,反而来了自己宫中,却仍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叫宫人添了碗筷。

他并未动筷,直言道:“她又出事了。”

皇后不可置否:“臣妾听说了,亦派了陈公公去询问一二,只是仍被她挡在了殿外。”

皇帝轻笑的声音中似乎透着一丝苦:“两年了,她仍是记着那件事,仍是恨朕。今日不过是宫女嚼舌根说了一句当年的事,她便受不住了。”这已经是第六次了。两年来,她崩溃了六次,第一次是他用禁军将她捉了回来,第二次是他碰了她的那支流云步摇,第三次……他千防万防,却还是让她受了伤。

“皇上,” 皇后打断了他的追忆,“这雪莲炖的鸡汤确实别有一番滋味,您不妨试试?”

用过晚膳,皇帝回了御书房,未再踏出一步。

第二日刚下早朝,皇帝急匆匆的赶往流云宫,如他所料,顾贵妃还在酣睡。

宫女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谢容琛抚着她安静的睡颜,眸色深深:“瑶儿,你究竟要怎样才能原谅朕?朕知道,你从未有一刻能忘了那些事,但你不提朕只当不知,可看着你像这般痛苦,朕恨不得去求一副药,让你将那些往事都给忘了。”

许是被他满是练剑练出了厚茧的手弄得不舒服,顾贵妃眉头一紧,缓缓睁开了双眼。

“皇上?”

“瑶儿,”皇帝将她扶起,“可是饿了?朕已命人备好了早膳,你要不要用些?”

顾贵妃展颜一笑:“容臣妾梳洗片刻。”

两人默契的都没有提及昨日之事,只待皇帝用膳过后欲前往御书房时顾贵妃状似无意的开口:“皇上,宫墙虽高,却挡不住流言蜚语,既然国事繁忙,皇上也可不必整日来臣妾这里,免得臣妾莫名其妙地就变成了祸国殃民的妖女了。您说是吧?”

皇帝当什么也没听见,拍了拍她的肩,转身便走了。

“琉璃,随本宫去一趟太后的宁康宫。”顾贵妃目送皇帝远去,不慌不忙的命人取来了美人扇跟着离开了流云宫。

一刻钟后。顾贵妃低眉顺眼的跪在太后面前:“太后,臣妾昨日鲁莽了些,言行有失体统,还望太后责罚!”

太后冷笑,将手中的茶缓缓放回了桌面:“知道哀家为何不喜欢你吗?”

顾贵妃不语,而太后也没有听她回答辩解的打算,“皇后是后宫之主,虽说哀家不喜欢她,但这也不代表哀家赞同你以下犯上!顾贵妃,皇儿喜欢你,哀家无话可说,但你身为贵妃却恃宠而骄,叫哀家如何能容得下?简直不成体统!”

顾贵妃知道太后指的无非是她屡次将皇后挡在流云宫外的事,她垂下眼帘,“臣妾受教,谢太后提点。”

“皇上尚是东宫太子时,你与皇后曾先后有缘于太子妃位,按说皇上登基时你是太子妃,被册封为后的人应该是你,可谁知皇后失踪三年突然又回来了!”太后饮了口茶,“你也知道,皇上刚刚登基,大局未定,封她为后才是众望所归。况且,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臣妾只是小小侯爷之女,未曾想过与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争夺正室之位!”顾贵妃的眸中闪过一抹嘲讽之色。

“可你还是放不下!”太后怒极,“若你已放下此事,就不该再因宫女的一时碎嘴失态!”

所以她指使那两名宫女在她面前假意说“漏嘴”,就是为了证明此事?顾贵妃心里嘲讽不已,言语之间却不见波澜,“太后怕是有所误会,臣妾失态,与后位无关!”

从宁康宫出来,顾贵妃的膝盖已红肿一片。

“娘娘,您先歇会儿,奴婢让九儿着人抬轿撵过来吧!”琉璃扶着走路脚步发虚的主子,心疼的建议道。

“小伤罢了,没什么大碍,何必那么麻烦。”

“要是皇上知晓……”

“放心,他不会知道!”

当晚,皇帝由于政务繁忙,未能抽出空前往流云宫,顾贵妃早早将宫人们谴退,换上夜行衣悄悄离开了流云宫。

“锦行,我答应你,十日之后,我跟你走,但你永远只能是我哥哥。”顾贵妃声音平静,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两年不见光面容透显出病态苍白的黑衣男子。

南锦行对不起很多人,但对于她,却是未曾有过半分责难或者伤害你,若真要说谁欠了谁,恐怕她才是亏欠的那一方吧。

他一心复国,明明设下天罗地网欲推翻朝政,却因在快要收网的时候因为遇上她,屡次为她改变计划,久而久之,他生生毁了自己筹划了半生的心血,如今竟只能躲在暗处苟且偷生。她欠他的,是前朝旧族数万人的心愿,是他身旁数千位死忠的鲜血。

“瑶瑶,我从不会逼你,你只需按着自己的意愿走,但若你真的选择与我离开这是非之地,就得忘了皇帝,忘了以前发生的所有,你想清楚了?”南锦行揉了揉她的发,郑重提醒。

“我可以。锦行,你着手准备吧。”有些事,不是过去了就没事了,有些伤,不是结痂了就消失了。

十日后。重阳节。

顾贵妃看着高高在上的帝后二人,招手换过身旁的宫女,“可有打听清楚三王爷今晚的去向?”

“是的娘娘,三王爷今夜不会回府,皇上安排他歇在旧居尚风阁。”

顾贵妃心里突然变得闷闷的。

重阳节,团聚的日子。可惜,她要在今夜离开了。

谢容琛啊,她为了他做了那么多,哪怕声名狼藉,数次在生死边缘徘徊,她也倾尽全力为他铺平了天下锦绣之路,让他得以稳坐龙椅,他却在初恋出现之时将她狠狠抛弃!同样是曾经的太子妃,他选择给别人后位她可以当他无奈,但她又有什么错?她的孩子何其无辜?他们又有什么必要对她和她的孩子赶尽杀绝?

她恨啊!

重阳节,皇宫御花园摆满了金黄色的菊花,众大臣女眷及后宫嫔妃三两成群的玩赏着,高台上的皇帝有些焦躁地把玩着酒杯。

顾贵妃提议,将今年的重阳宴设在御花园,让他同意众嫔妃娘家女眷入宫团聚,本是过年时才会如此盛大热闹的宴会更显隆重。这是顾贵妃被他抓回皇宫之后第一次同意参与宫宴,他本该为她又愿意去接触往日的故交、去接受朝堂上下的拜见而开心的,可现在看着她面对几位重臣千金的敷衍之态,他心中却突然涌发出一丝不安。

他总觉得,今晚会发生一些不受他控制的事。

“皇上,皇后娘娘,臣妾不胜酒力,可否先行告退?”顾贵妃盈盈而立,语气温婉,让人寻不出半点错处。

“妹妹既然不胜酒力,提前离席自是无碍的。”谢容琛心事重重,没有听到顾贵妃的话,皇后见皇帝心不在焉,半晌过后还是没有反应,只得接过话送她离席,“九儿,好好照顾你家主子,可别让她着了风寒。”

九儿应声,跟在顾贵妃的身后离开了宴席。

顾贵妃离席之后并未回到流云宫,反而转身去了另一头的尚风阁,推开门的前一刻,她深深吸气,“九儿,没有本宫的吩咐,连皇上皇后也别放进去,知道了吗?”

“奴婢明白了!”九儿本是南锦行身边的人,顾贵妃要离开的消息她自是知晓,而她收到的命令是:无论顾贵妃如何做、做什么,她都只需配合行事。

顾贵妃深吸了口气,伸手推开了门。

“大胆!没有本王的命令!谁敢进来?”房中雾气弥漫,显然此刻的三王爷正在沐浴。感受到旁人的靠近,他匆匆扯过屏风上的里衣裹上呵斥道。

“王爷,是我,顾瑶。”

“……”三王爷手上的动作瞬间僵住。

“其实王爷也不必如此惊讶,本宫来此,不过是为了求回王爷三年前对本宫的承诺罢了。”三王爷衣衫不整的姿态似乎愉悦了顾贵妃,她的声音里居然染上了一丝揶揄的笑意。

三年前,三王爷受她一恩,才在遭仇人追杀重伤之际得以保命,他意气风发的许了她一个承诺,说无论何事,只要她肯,他都会倾尽所有帮她完成。可是……

“贵妃娘娘深得圣宠,如真有难处,那这天下又能有什么是皇上办不成而本王可以帮到娘娘的?”三王爷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回过神,他回到屏风后整理了自己的衣物之后才又走了出来。

顾贵妃拔下头上的流云步摇,缓缓地朝三王爷靠近,“王爷此言差矣,皇上能力再强,易容术确是怎么也不敌王爷的!”

三王爷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御花园。

“皇上!不好了皇上!三王爷所在的尚风阁走水了!”皇帝在主位上喝得眼神迷离之际,一个太监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打破了宴会的宁静。

现场一片哗然,皇帝酒意朦胧,道:“可有派人去救火?”

“皇上……”太监嗫嚅着,想再说句什么。

“刘公公,有事尽管直言。”皇后急道。

“启禀皇后娘娘,是……贵妃娘娘也在里面。”

皇后只觉得一阵风掠过,身旁的皇帝再没了踪影。

流云宫。

“娘娘,听说三王爷的旧居着火了!”九儿看着顾贵妃褪下的锦衣华服,颇为担忧。

顾贵妃手一顿,三王爷还真是说到做到,微微叹气:“他应该自有分寸。”

“那娘娘是想现在出宫?”九儿看着昏睡在地,锦衣华服的女子,那是一张与顾贵妃一模一样的面霞。

“先放把火。”

泼了油的寝宫遇火便燃,流云宫霎时之间也火光漫天。

由于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尚风阁,等有人发现流云宫走水并告知皇帝时,火势比起尚风阁已经有过之而无不及,根本无法施救。

直到很多年以后,众人仍然忘不了当晚皇帝疯狂的神情。

皇帝冲进尚风阁内,看到的只有不知被烟熏晕还是醉酒导致酣睡不醒的三王爷,却不见顾贵妃踪影。宫人合力灭了尚风阁的火后,众人再次找了一次,仍未见到顾贵妃,皇帝还没来得及庆幸顾贵妃并未在此处,却再次收到了流云宫失火的消息。

他疯了一般冲向流云宫,祈祷着这次也是虚惊一场,可事实却没有如他所愿——宫人抬出的烧得惨不忍睹的尸体,隐约能看出顾贵妃的模样,而她头上戴着的也是顾贵妃片刻不离身的流云步摇。

所有人都说,皇帝疯了。那晚他居然抱着顾贵妃的尸首坐在原流云宫外说了一夜的话,在下葬之时居然还追封她为忠义善元皇后,将其遗骸移进了皇陵,占用了皇后的陵寝。完全忽视了如今尚在人世并执掌凤印的皇后。

顾瑶虽然远离了深宫,但对这些铺天盖地的消息她却没办法置身事外。她终归无法忘记谢容琛,她今生最爱却也最恨的男人。

远隔两地,顾瑶与谢容琛只能依靠着回忆那些回忆残度人生。

堂堂太子与被贬塞外的侯爷的女儿本不该有所交集的,可敌国突然来袭,先皇为替太子谢容琛打理好军中关系,命太子亲自率军迎敌。顾瑶作为边关守城侯爷之女,两人避无可避的遇上了。

太子妃失踪,太子痛失所爱,对所有女子都很寡淡,况且顾瑶并不想谋求什么荣华富贵,两人最开始只是普通的君臣关系。但顾父的唯一妾室之女顾歌却不这么想,她认为,只要这个痛失所爱的男子能迷上自己,太子妃位指日可待。

顾歌利用自己身为顾家千金的身份之便给太子下了迷情药,而她自己则早早地躲入太子房中。可惜,太子因事外出,待到药发的时候,他遇到的是顾瑶。

顾瑶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子侧妃,虽然两人成亲初期相处得不太愉快,但因她与太子两人志趣相投,后来也渐生情愫。她为太子出谋划策,排除了诸多危险,很得皇上欢心。甚至于后来,顾瑶虽然身份不够高贵,皇上仍破例在她怀有身孕之后册封她为太子妃。

好景不长,她怀孕四个月的时候,皇上因旧疾复发驾鹤西去,太子谢容琛继位。她理所应当地被册封为皇后,可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就在举行册封大典当天,原本说失踪三年的原太子妃回来了。

朝臣因此事争议不断,有人认为,原太子妃身份比顾瑶高贵,封她为后才是众望所归;有的人说,顾瑶有孕,皇嗣为重,封她为后才是理所当然。

顾瑶看出谢容琛的犹豫,知道他是觉得自己亏欠了原太子妃,但那时的她又岂能再做出退让?他们初成亲时,他以为是她给他下的药,以为她攻于心计,图谋他的权势地位,无数次地用原太子妃来伤她——她现在迫切地想知道,她和太子妃谁在他心里分量重。

太后暗示谢容琛,反对立顾瑶为后的是权倾朝野的太子妃父亲一派。若得罪了他,恐怕江山不稳,他决不能意气用事。如果谢容琛能支持原太子妃,顾瑶肚子里的那块肉她不会轻易亏待,但他执意立顾瑶为后,她必定不会放过顾瑶!所以,他选择了他的原配,他第一次深爱的那个女人——那个人,不是顾瑶。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向着她,她仔细盯着他不说话。

然后顾瑶听到他说:“瑶儿,你在凌凤宫等朕。朕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所以她等。可惜她等来的是谢容琛身边的红人,等来的是皇上打掉她腹中胎儿的“圣旨”。

她拿着谢容琛知道她有孕时送的那支流云步摇威胁道:“我要见皇上!如若不然,你们就拿本宫的尸骸向皇上交代吧!”

她等了他好久好久,可她不知道,太后担心她腹中的孩子会威胁原太子妃荣登后位,在派人假传圣旨除去她腹中子的同时亦想尽办法拖住了谢容琛,谢容琛根本不可能收到关于顾瑶的任何消息。

就这样,她的孩子终于保不住了,她的心也跟着死了。南锦行来找她的那一刻,她毫不犹豫地选择出宫。

谢容琛疯了一般找她,南锦行带着她躲躲藏藏三个月,仍被疯狂的绞杀前朝余孽的谢容琛找到并带回了宫,她以性命要挟,也仅仅保住了南锦行的一条命,但他已经再无复国的可能。

谢容琛不知道,顾瑶那么重视那支流云步摇,仅仅是因为她怀念那些过往的回忆。而顾瑶也不会知道,谢容琛并没有因为江山而选择遗弃她的孩子,只是他自认为是自己保护不力才导致她流产遇难,从不曾解释。

相爱的两人,终归有缘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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