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心事 · 岚

很多个夜晚,岚在这个城市的大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走。街角的24小时便利店的招牌常亮,老板娘是个顶着一头卷发的中年妇女,面露疲态,时常叫嚣。

岚很少看见商店老板,那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平头,小眼,爱穿不合时宜的西装皮鞋。

每每路过商店,岚总能盯着24小时便利店看很久。这个商店和故里的很是相似。六岁之前,母亲常常带着岚去商店买糖果,五颜六色的糖果,装在铁盒里,摇摇晃晃出快乐的声音。

岚舍不得吃,她将这些糖果分给邻居家的孩子,他们喜欢她的糖果,高兴地冲岚笑,他们说,岚,谢谢你啊,我很喜欢。岚感到快乐。

小时候父亲和母亲会带着她去游乐园,她坐在旋转木马上,父亲就会搂着母亲,站在护栏外,微笑着冲她招手,等她。风灌入她单薄的身子,她笑得很开心。她最喜欢母亲抱着她坐在唯一的南瓜车里,父亲坐在前面的白马上,像梦一样。

她曾想试一试坐过山车。红色的机械穿梭在铁搭成的线条里。缓慢上升,急速下降。尖叫,失声,呕吐,兴奋。岚很胆小,她很少向父母要什么东西,甚至连父母给她的,她都不太敢拿。她知道,她是单独的。如果这个世上的人都是花朵,唯有她,是野草。

红色的机械上的人们,是否也像她一样,在生活的夹缝里穿梭,疼痛都显得迟钝。她想,可能是的。也可能不是。

她昂着头,望向父亲。他很年轻,他比母亲年轻。她说,爸爸,我想坐过山车。他看着她,温暖而坚实的手掌抚摸着她额前的发。他说,我们岚啊,还小,等岚长大一些,我们再来坐过山车。岚点头。

这是危险的游戏。灵魂被灌入风,下坠的时候放空。但寂寞的人不怕危险。危险让迷失的人感到安全,它激起身体里求生的细胞,以此获得拯救。

这个城市很冷。时常有风刮骨而过,带着细微尘土,与肌肤亲近时,将其埋在毛孔深处。岚穿着白色大码的T恤,宽松的短袖遮住半只胳膊。风穿过袖口,划过她洁净而单薄身体,从脖颈处窜出,拂过耳边的发。她的发毛躁,泛黄,是营养不良导致,让她消瘦的身体更显落寞。有颓废的美感。

她摘下印着机器猫的的凉拖,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马路上行人很少,流浪的动物多。岚一步一步地走。毛发缠结的猫歇在她的脚踝边。

岚第一次看见这只猫时,她雪白的毛发被灰尘染透,毛躁,结着颗粒球。身体上有烟头烫伤的痕迹。她的眼睛是透亮的蓝。她躲在草丛里,蓝色的眼睛看着岚,发出让人怜惜的叫唤。她知道她在漂泊。

她岂非和我是同类。岚这样想。

岚将她带回家,给她洗澡,建窝,买来毛线球,养着她。岚唤她,小乐。乐是漂亮的小猫,她毛发洁白,眼睛是透明的蓝,会发出让人怜惜的叫唤。岚很爱她。

刚住进岚的家时,乐抓烂了岚摆置的沙发,打翻了厨房的碗盆。岚把她抱在怀里,抚摸她的脑袋。岚说,乐,别怕,岚在,这是我们的家。

她为乐穿上小袜子,和乐一起走在城市的大马路上,吹着风,两只单薄的身影被月光晕开,模糊而破碎。累的时候岚蹲下,抱起乐,将她圈入怀中。乐的头靠在岚胸口,听见岚左边胸口的容器颤动,规律而凌乱,探究不清。

我不会丢下你的。岚说。她抚摸着乐洁白的毛发,像岚的母亲抚摸她的头发时那样。岚靠在母亲的膝上,父亲搂着母亲的肩,客厅的电视上播放着动画片。那是她最幸福的日子。

她已经不会再看动画片了。

后来,她认识了任杰,她将他带回了家。任杰坐在马路尽头的梧桐树边。她从他身边走过,空气中酒精的麻醉感像虫一样进入身体。她停下,转身看这个男人。洁白的皮肤,柔顺的发搭在额前,微闭着眼。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放在腿边。是漂泊。

她伸手去抚他的眼。他惊觉睁开眼,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她看到深不见底的黑,像海沟里的无法发光的鱼,让人怜惜,也让人窒息。

你是谁?他问。声音被酒精打碎,变得沙哑。

我是岚。她答。他放开她的手腕,他说,走开。继而闭上眼。

风刮过梧桐树的脸,发出令人寒冷的声音。任杰撑着被随酒精蒸发的身子,尝试摆脱地面。但身子倾斜,软软地砸在地上。

岚去扶他,她看着他,他看着她。四目交汇的时候,她眼睛里有微弱的碎光。乐在她的怀里昂着头,看着她的脸,是一张好看的脸。她没有化妆,只涂了淡淡的唇膏。五官小巧,鼻梁不高,刚好衬托出眼睛的锋利。她的眼能看穿人心。

聪明,清醒,看透自己,也看透他人。这样的人不快乐。岚是这样的人。

漂泊的人你是否都要收留一番?一个寂寞的人,收留一群寂寞的人。

岚离开父母时正十六岁,是在校园里扎着马尾同和姐妹嬉闹的年纪。可她早已厌倦了学校了。

她对同桌米蜜说,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儿啊。

我也不知道。我会离开学校,离开这里。

真的吗?米蜜拉着她的手。

她望向教室外的天空,大片大片的云朵漂浮。真的。她说。

她离开时带走了父亲送给她的毛绒灰猫。她抱着灰猫,说,我是一定要走的,你和我一起吗?灰猫不说话。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收拾好行李,从母亲的抽屉里拿出点钱,开始漫无目的地漂泊。她在父母卧室的床头贴了便条。她说,爸爸,妈妈,我再也无法和你们一起坐旋转木马了。她没再回家。

她记得,从游乐园回家后的那个夜晚,父亲和母亲压抑的争吵声。母亲沉闷尖锐的哭泣划破了她的童年,裂痕印在皮肤的内里,看不出来,只觉得疼。她靠在父母卧室的门边,听父亲说,你别想用岚威胁我,我不爱你了……

世界上在一起的两个人大多是寂寞的。那个时候她就明白。不了解的人在一起,终究是寂寞。她不想做维系的纽带。

她给父亲打过电话。听筒那边是清脆而陌生的女声,她甜蜜地问候岚。岚可以想象,那个女人留着乌黑的长发,微卷,鼻翼有颗小巧的黑痣。她比母亲年轻,会在父亲出门上班时给父亲一个吻。

她想问父亲,你以前寂寞吗,你现在还寂寞吗?她挂了电话,没有问。

母亲时常来看她,给她做饭。她将父亲给她的钱给了母亲。她躺在母亲的膝盖上,电视里放的不是动画片,母亲要看情感节目。女人哭泣,男人叫嚣,失望,悔恨,怀疑,不满足。母亲的眼泪滴在她脖颈上,温热潮湿,她闭上眼睛。

她救不了她的。是的,世界上的人大多是寂寞的。

任杰一摇一晃跟她回到家。她扶他上楼,让他睡在沙发。岚在厨房煮醒酒汤。她拿给他时,他在沙发上睡着了。乐趴在他身边。

她走到阳台,点上一根烟。青烟浮在黑暗里,夜空是病人苍白的脸。

四周寂静,能听见街角的小店里收拾碗盆的声响。

凌晨四点。任杰醒来。岚坐在阳台的座椅上睡着,胳膊垂在椅子边,白皙的手上有烟头烫伤的痕迹。她单薄的身子在微微颤动。

他打开通往阳台门的时候吵醒了她。他摸摸她的额头,她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

他说,你生病了。

她笑了笑,感冒的热气蔓延在脸颊,泛着红,她说,我知道。病痛和难过等效,它们侵蚀了我的心脏,让我变得不堪一击。我想治好它,但我力量微薄。

他抱着她,抚摸她的头发。像儿时母亲抚摸她的头发时那样。她靠在母亲的膝上,父亲搂着母亲的肩,客厅的电视上播放着动画片。那是她最幸福的日子。

任杰扶她回房间,让她安心地躺下。他说,我叫任杰。冰箱有牛奶吗?我去煮些牛奶。

夜色发亮,泛着白光,人们称之为希望。喜欢黑暗的人不愿看到光,但对希望的期盼,却是永远埋在心脏。

岚躺在床上,软绵的床,像大海边细腻的沙。母亲曾带着她去过海边,她喜欢海。她说海水很温暖,包容一切的温暖,也包容了一切的悲伤和难堪。

很少有人在见到海时不被震撼。岚的父亲不会。他像张狂的猎人,他知道海的厉害,可他不怕。他把这股子凌冽傲气给了岚。

她再次睡了过去。醒来时,任杰就靠着床边,坐在洁白的地板上,手里拿着玻璃杯,装得不是牛奶,是酒。

他双眼仍然些许空洞,在宿醉后,灵魂游走。

她想起那个男人,在她离开父母开始漂泊后最为怀念的男人。他温柔,明朗,眼里有光。他唯一一次醉酒,是在她推开他之后。她看到过,他灵魂游走的模样。

他叫姜铭。他们的相遇是命中注定的。高中校园里的青涩时光,暖阳般洒下。他们在街区相遇,岚的手里拿着淡黄色冰淇淋,穿着牛仔裤,带着渔夫帽,看上去那样简单。

她从姜铭身边经过时,被路边台阶绊倒,冰淇淋砸在了姜铭的白T上,融化后像一朵云。

两个人的相遇岂非就是这样简单。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岚慌忙地掏出纸巾递给姜铭。姜铭接过,他修长的手指轻触划过岚的皮肤,一边是冷,一边是暖。冷暖交替的瞬间,岚的心颤动。

姜铭说,你是个奇怪的人,大夏天里,你的手也那么冰,你不该吃冰淇淋的。他笑着看着岚。

没事吖,我是被冰淇淋的冰传染的,当我捧着热水的时候,手就不会冰啦。

岚微笑,轻快地语调,在阳光下纷飞。路上的行人推车而过,斑驳幻影,路边的法桐叶飘摇,迷失在风里。

此后的日子里,岚总是能在街区的“恒星屋”遇见姜铭。他穿着店里的黑白套服,站在制作冰淇淋的柜台前,从冰箱舀出一勺勺彩色冰淇淋,放进脆皮筒里。草莓味、蓝莓味、芒果味、香草味。

岚去买冰淇淋时,他总会给出超分量的芒果味冰淇淋球,淡黄的球堆在脆皮筒上,像城堡的圆顶,让人憧憬。

岚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说,姜铭,冰淇淋的味道是温暖的,像铺满金色羽毛的天空,温柔且善解人意,像海,包容所有的不堪,但比海更温柔,海发怒时会哭。

你像什么呢?姜铭停下装冰淇淋的手,问道。

我啊?我……我像病危的海,具有破坏性。她答,她捧着手里的冰淇淋,舔了舔,是芒果味。她深吸一口气。

你是海上的风,你是自由,傻丫头。

岚已经习惯了待在“恒星屋”,等着姜铭结束兼职,然后两人捧着冰淇淋,在街区悠闲的散步,谈论爱因斯坦相对论,虫洞的是否存在,光子和电子,以及,时空能否穿越。

姜铭,你觉得宇宙间有虫洞吗?岚问。

我相信有。姜铭回答,他拿出纸巾替岚擦去下巴上的冰淇淋。

如果有机会,你想不想去看看?

你想吗?你想我就陪你去,你去哪我都陪你去。

岚不说话。她笑着,看着姜铭的眼睛,那样清澈,干净,而坦诚。

谢谢你,姜铭。

不客气,我很乐意。姜铭揉揉岚的头发。

每当想起这个男孩儿,岚的心都痉挛,疼痛真切地钻入皮肤,伴着骨髓流向全身。她学会迎着风抽香烟,任凭带着火星的烟头从手中掉落,擦过皮肤,灼烧出黑色的痕迹。

他那么温柔,明朗,眼睛澄澈如水晶,笑起来世界都是明媚的。

他带着岚去海边。她给那片海取名叫遗忘海,她说,愿每个来到这里的人,都能遗忘痛苦,获得救赎。

他宠溺地看着他,忍不住将她揽入怀里,他圈得很紧。他说:会的,岚,人都会犯错,人都该被救赎。

岚微微颤动,岚的心在颤动。

她想起父母,他们不该生下她,这是错误的。是父母的错还是她的错,岚分不清。谁能被救赎呢?

岚向大海许愿,姜铭将她的愿望刻进沙滩,装进漂流瓶里。

沙滩上的字慢慢被冲淡,姜铭说:岚,你看,大海在慢慢接收你的消息,会给你回应的。

他们赤着脚踩在柔软的沙滩,海水来来去去,将印记都带走。岚累了,姜铭就背着她,沿着海岸线,走过沙滩上的人群,慢慢走回家。

岚趴在姜铭的背上,好像整个宇宙都是善良而真诚的,没有欺骗,皆是阳光。

他待岚真是很好了。比如,只要岚去“恒星屋”,他就跑去兼职,然后送岚安全回家,再匆匆跑去父母安排的补习班。

岚还记得高二冬季的夜晚,为了躲避父母的争吵声逃出家门。她在便利店买了酒,站在青湖的桥上,欲醉不醉。

姜铭找到她时,她的脸颊已泛起潮红了。她看着姜铭,眸子里水光漫漫,她说,姜铭,我不该来到这个世上的。

不是,傻丫头,不是的。你不来这世上,我该怎么办?岚……

姜铭把岚圈入怀中,装酒的易拉罐倒在桥上,慢慢向桥下滚去,酒从罐口流出,划出一条不规则的线条,在黑色的夜空下,像深不见底的裂痕。

岚醒来时,躺在洁白的病床上,白色,纯洁,耀眼,冰冷。滴液瓶里装着不知名的液体,冰凉的,灌入血脉,岚一阵眩晕。

左手边,是姜铭。他眼圈发灰,手撑在额头上,额前细碎的发潮湿而温顺,憔悴而执拗。岚伸手去抚他的脸,他惊醒,眼底是惶恐,是欣喜,是紧绷的神经舒缓后的苦和甜。

他去摸岚的额头,他说,丫头,医生说你酒精过敏,以后不喝酒了好不好?

他轻声地询问,沙哑的嗓音盖过他的颤抖和恐惧,他揉了揉岚的发,眼里有止不住的光芒。岚看着他点点头。

姜铭笑了,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满足。

爱总是让人满足,爱也总让人不满足。岚的胃是温热的。

这世上有没有一个人,不计较地去爱。没有爱,会死亡。

岚揉了揉微闭着的眼,任杰放下手里的酒杯,转过身看着岚,道,睡得还好吗?你真是个心胸宽广的女孩儿,随便带着陌生男子回家,也能睡得这么沉。

你不是坏人,你是落水的人。

乐挥舞着小爪子跳上床,打翻了放在床头的牛奶,她用湿漉漉的爪子摸岚的脸,轻声叫唤。岚抱住她。

姜铭盯着手里的酒杯,没有说话。岚说,我接小乐回家的时候,她也喝酒了,浑身脏兮兮,在马路边漫无目的地走。她用轻快而天真的语气接着说,我也是啊,我的人生,整个都是醉醺醺的,尽管我酒精过敏,碰不得酒,我还是在家里放了酒。

任杰笑了。他抚摸着躲在岚怀里的乐,她眼睛是清澈的蓝,毛发洁白。他起身去厨房拿来抹布,擦去洒在床头柜上的牛奶,他最后抚摸了岚额前的发。他说,谢谢你,我得走了。你是个好女孩儿,你会幸福的。

岚沉默,她点了点头。

客厅的门发出特有的上锁的声响,清脆而沉重,像极了她离开父母时关门的声音。她在门内或门外,却总是被丢下的那个人。

记忆里太多易重合的片段,总在不经意间跑出来。你走过街角看见那个红字招牌的瞬间,心里纠结于是否去吃一碗热乎乎的拉面,你点头又摇头,突然一种前世轮回的味道进入你的身体。你想起,曾经,你和他一起走过这条路,看过这块红字招牌,你心里纠结于是否去吃一碗热乎乎的拉面,你点头又摇头,他说,没事,你身子弱,多吃点增强免疫。他说得很认真,你开开心心去吃拉面。

然后,你眼角犯困,打了个哈欠,冒出水来。

姜铭离开,还是岚自己离开的呢?谁离开谁的生活,从来都说不清。

岚起床,懒着睡衣,站在微风吹过的阳台上。白色陶瓷罐里的仙人掌开得正旺盛,在清晨时光,呼吸着浑浊而清新的空气,看寂静的街道和寂寞的三两行人。岚抱着乐坐在躺椅上,她喃喃道,乐,你说想念是什么颜色的?和你的毛发一样洁白吗?

十四岁那年,岚剪去一头的长发,她的发毛躁,泛黄,理发师说,颜色挺好看,发质有点差,是营养不良导致的吗?岚否认,不,它是天生特有的,我生下来就如此。

剪下的发落在胸口的围布上,她隔着围布伸手去碰,什么都碰不到,头发顺着围布滑下,落在脚踝边。

心疼不心疼?姜铭问。

岚收回视线,看着姜铭的眸子,摇摇头说,不心疼,所谓斩断烦恼丝嘛。她笑着,甜美的模样。她知道,烦恼从来不会因为剪短头发变少,只是大多数人都将自欺欺人运用得恰到好处。

姜铭将岚的头发拾起,种在了白色陶瓷罐里。岚在上面添了株仙人掌,她说仙人掌好养活。

岚请了假。她想回小镇看看。买车票的时候她很犹豫,她点开购票页面又关掉,反反复复了很多次。

离开此地已经八年了,八年前的日子拥有彩虹般绚烂的色彩,像情人单纯、幼稚又美好的脸。而如今,记忆将其分割成破碎又凌乱的颗粒,老照片般,颗粒感硌得人生疼。

这座小镇依旧那么好看,排列整齐的蓝色屋顶,洁白干净的墙壁,各不相同的和谐安置的玻璃窗,三三两两个小区的高楼,也都是白色和蓝色的主调,有大海的味道。这是岚的父亲的居地。

再回到家时,家里的木质门已经换成了褐色的防盗门,岚也变为客人了。停在门外,岚犹豫着。按响门铃的那一刻,她忐忑的心反而安静下来。

开门的是一个扎着马尾的小女孩儿,八、九岁的模样,她的瞳孔是深褐色的,水光荡漾,那么可人。她盯着岚问到,姐姐,你找谁啊?

她不知如何回答。

那个女人走过来,看到岚的瞬间,她的眼睛竟也出现了喜悦。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邀请岚进门,她对小女孩儿说,星星,这是你的姐姐。

星星歪着头看着岚,转而又看向那个女人,开心地说,妈妈,我的姐姐好漂亮啊。

岚被逗笑了。她想,那是个善良的女人,这八年的时光里,父亲应该是幸福的。她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来打扰,在这些许庸俗的世界里,落得清净是那样难得,她惭愧。

女人给岚倒了杯果汁,将岚领进书房里,她的父亲正握笔写着什么,看到岚的时候,他泛起皱纹的眼角多了些潮湿。他有些慌张地起身,四处寻找什么,最后将书桌前的椅子推到岚身边,他说,岚,坐一坐。他像小孩一样不知怎么安放自己的手。

岚的鼻子有些发酸。不慎逃走的时光,总留给人太多幻想。她的父亲,那个像海一样的父亲,也趋于平淡了。时光做调料,熬出的五味陈杂的药,人只能咽下,还会说良药苦口啊。不过,好在他是幸福的。

她没有打算住在家里,但小女孩儿却一直拜托她留下来,她感觉很温暖,没有拒绝。

稍微安置后,出门走在傍晚的梧桐路上,路边白色的围栏里是高中校园的操场,跑道颜色鲜艳,似乎是刚翻新过,岚盯着它看了很久。。

高中时岚生了一场大病,在医院住了十七天,姜铭每日都会去探望,带上课本、笔记和五颜六色的糖果,给她讲他在校园里的各种无聊或有趣的事。母亲曾不怀好意地对岚说,岚啊,你看姜铭对你可真好。少女的脸颊微红,姜铭揉了揉她松散的发。

大病之后,姜铭主动承担起为岚增强免疫力的责任,隔三差五拉着岚在操场的塑胶跑道上奔跑。他总是那么温柔又强硬地说,丫头,你身体太差,必须好好锻炼,我监督你啊。岚无法拒绝。

一圈、两圈、三圈、四圈、五圈……累的时候,他们俩坐在看台上,仰头看着天空,或吹清晨的风,或伴着夜晚的星光。

姜铭,人为什么会相遇,为什么会有羁绊呢?岚问,她盯着天空。

我不知道人为什么会相遇,但是我知道我们的相遇,我们的羁绊,我们的千丝万缕,都能用俗套的命运二字概括,是注定的,我就是为了遇见你。姜铭说完,侧过脸看着岚。

他的话实在太俗气,但在他温柔的语气下,散发出真挚而热烈的味道,像冬日里芒果味的冰淇淋,咬一口,有一股暖意。

姜铭,如果离开小镇,你会思念她吗?

会的,岚,我会无比地思念。

思念是什么颜色的呢?离开的八个年岁里,岚经常想。思念是粉色的,是灰色的,是情人微红的脸,是分别时有点灰暗的心,是得知回不去后的悔意,是爱最遗憾的馈赠品,思念是彩色的,也是灰白的。

这个夜晚有些冷,梧桐的叶已开始泛黄,踩在叶片上,会有清脆的叶片破碎的声音,岚很喜欢这种声音。人是向往美好的,奈何时间的推演将悲伤的字眼也变成了美,比如落雨、泪水、深爱而不得、缺失和遗憾。

“恒星”的灯光还亮着,淡蓝色的logo挂在黄褐色漆木门的右上角,在夜里散发着淡淡的阴郁。她记得曾经有个男孩,站在柜台前做冰淇淋,芒果味的冰淇淋,淡黄色的,递给一个身子单薄的女孩儿。她靠近又远离,匆匆地离开“恒星”。

姜铭,其实我和你是两个世界的,明朗的你和阴郁的我。

姜铭,我要离开了,你不要找我,世界太小,没有太多地方让我逃。

姜铭,再见……

她不知为何要走,但她知道她要走。人往往都是这样,去面对的勇气对于他们来说是奢侈的,逃避是容易的。二者选一的时候,总不自觉偏向后者。此后,她听说姜铭去了爱尔兰。她没有资格难过。

回到家时,家人大多都睡下了。

没有人一直等待着谁的,你要知道。岚嘴里喃喃着,绕过客厅走进厨房倒了杯热水,灌入身体的瞬间,被冷风吹得僵硬的身子得以缓和。

她走到沙发,偶然瞥见男人正侧身斜坐在沙发上,夜光如水,照过他的发丝,银色夹杂其间。他老了,那骨子如海的坚韧和绝情也被岁月耗尽。他略显沉重的呼吸和他随意安放在身侧的手,陌生的,竟有些亲切。

岚轻轻叫了声,爸。他睁开眼,看见岚时,他的眼神些许闪烁,他说:你回来了啊,快早些休息吧,冷不冷,外面的风挺大的,有些凉……

他顿了顿,继续说,岚,明天,是你的生日啊。

岚干涩的眼睛变得湿润,温热而冰凉。每个人都逃不过的,时间推着人向前跑,遗落的都没法回头望。

夜里睡去时,耳机放:

Remember me to onewho lives there , 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旋律宏大而壮丽,和声像催眠着生死般,岚有点悲伤。夜晚总是习惯性地将人的情绪放大,悲会扩大,喜会淡化,救赎的方式模糊化。

岚知道,她在想那个男孩儿。

第二天,吃过晚饭,岚收拾装好衣物准备次日离开。

她的妹妹星星跑进房间,摇着她的手,领着她走到客厅的茶几前,她看见淡黄色,铺满芒果的生日蛋糕和七封素白的信件,她看见父亲和那个女人的笑脸,她有些慌张,温暖而难过。

她低下头,眼角有些模糊,再抬头时,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客厅门口的那个长大的男孩儿。那么一瞬间,她不知道如何呼吸。

他抱着一直巨大的灰猫,手里拿着一封素白的信件,灰猫有些陈旧,却保存得很好。她离开时将它送给他,而今,他将它奉还。

能再见到姜铭,岚显然是不信的。八年来,他未曾打扰过她,许是她说了她要逃,许是她离开的态度太决绝。

父亲拉着星星和那个女人的手进了卧室,周围的一切变得安静。

姜铭……你回来了?她喃喃。她听见他的呼吸些许急促。

他说:我回来了,岚……

她离开这座城市的那一天,灰蒙蒙的天压住爱人的声线,她对那个男孩儿说:

姜铭,其实我和你是两个世界的,明朗的你和阴郁的我。

姜铭,我要离开了,你不要找我,世界太小,没有太多地方让我逃。

姜铭,再见……

她转身离开,没有看男孩儿,也一样没有听见,那个男孩儿说:

岚,别怕,我爱你啊,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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