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在瓶子里的雪
“你长大了不少。”他将烟头掐灭在干净的烟灰缸里,收回注视着迟暮阳光下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是真的长大了不少。”
“这不是显而易见嘛,距离过去了十年之久。“临近夜晚的寒意向我袭来,我因受冷微微哆嗦,”十年,真可怕。”
“我不指年龄,是其他方面。”
“其他方面?”我不解地问。
“自己没有察觉?”
“自己的事情很难感觉得到的,“我交叉着双手手指,思索地说着,”哪里改变的,怎么改变的,什么时候改变的,很难感觉得到。像睡了一觉醒来就是现在这样子。连睡着时有没有什么小虫子钻进耳朵里都不知道。”
他用力拉下店铺的卷帘门,地面卷起薄薄的灰尘,刺耳的声音让我很难受,向一旁后退。反复确认门锁,拍拍手上的灰尘,仿佛置身事外不再是这小店的店主,他整理整理衣服,问道。
“我可有什么变化?”
“也长大了不少。”
“当真?”
我点点头。
为了联系他可是大费周章,不像十年前团体之间联系像蛛丝网紧密,找个人比买又大又蓬的彩色棉花糖还容易,现在十分困难,棉花糖也不好买,想必手艺人也有手艺人的苦楚,怀揣手艺还在城市的某处,悄悄的等待着什么,一直等不到那手艺就此失传,切冰人正是其中之一。大多数还是会找到一个不尽意的传人,倾尽所学,然后下一代周而复始的等待。圈子散去大家纷纷像逃离森林的小鸟,一哄而散,又找到安家,找到自我满意的圈子。我们都明白,是居住在森林本身的我们毁掉了森林,可谁也不承认过得好好的为何自暴自弃,亲手毁掉舒适安逸,承认的人是少数——而我和他是少数里又少数还谈得来的两个人。
“牙可还好?”
“牙?”我恍然大悟,“都快忘了,你以前是牙医。”
“不像?”他笑笑,露出普通人一样的牙齿。
我审视起他的牙齿,怎么看都和普通人一样的牙齿。
“不像。”
工作前的日子不值一提,2000年随着步入新世纪考上医科大学,五年后自己的新世纪宣布结束——在军方基地实习军医两个月未满离去。原因据他所说,是家庭原因,父母死活不让他继续跟着军方,军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洪水猛兽,所有的正义团团包裹着不被所知的死亡和邪恶团团包裹,06年过地浑浑噩噩,唯一值得一提的是结了婚,接下来剩下的几年过的更是浑浑噩噩,一直到2010年用攒下的钱开了这家五金店,但情况并没有好转,浑浑噩噩就像病一样,他继续在五金店里浑浑噩噩,现在的他渐渐的学会和这个堕落的病魔共处。
“07年我们认识的。”
“我还记得。”
那时候的我也没好到哪去,同样是浑浑噩噩。我疯狂结识陌生人来改变我的人生,他是其中之一,很多很多人中的一个。我成天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埋怨大学,埋怨作为学生的生活,也和不少人谈过心,其中与大学肄业的他十分谈得来。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就会吸引什么样的人,这种事情,我心知肚明。
“可不是嘛,干嘛非得要毕业,“我生气地朝胃里灌酒,不能吞进肚里的情绪又宣泄而出,”难道母鸡必须下蛋,女人必须生孩子,学生就非得毕业不可?”
如此说的我,一年之后我还是乖乖完成论文,顺理成章毕业。一年后结婚,三年后生下孩子。不能下蛋的母鸡,至今没有见过。
三十寸的工艺大扇子挂在墙上,扇面上画着玫瑰花,可由于巨大在近处看着反而渗人。深浅不一,浅红、鲜红、嫣红、艳红逐一的大玫瑰一共十八朵。扇旁挂着不认识的名人画像,名人都长一个样,不爱打整,眼神呆滞,再配上一句高高在上无关痛痒的格言。正上方鸟巢造型的吊灯柔和,暖暖的灯光格外有回忆的感觉,若是一个人来这里,想必会回忆起被遗忘的事情。
“结婚可有什么不一样?”他脱下外套,挂在房间的衣帽架上,坐下后又松开领带,整个人像泄了气瘫软在座位上。
我看着他的样子有些想笑,想憋住可最终没能忍住,笑了出来,他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一样也不一样吧,我这个人在以前就迟钝得不得了。真正发生了事情要是身边没人提醒,可能要过好长时间才有自觉……”我审视着手上的结婚戒指,认真地继续说,“结婚也是,某一个早晨醒过来,躺在床上觉得不对劲,究竟是哪里不对劲,自己从头到脚检查着自己的身体。看到墙上的结婚照,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结婚了,结婚了两年。蛮可怕的那种感觉。真怕自己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又突然拥有了什么。”
他潦草地勾画菜单,接着熟练地递给衣着端庄整洁的服务员。服务员的年龄恐怕不比我小,但又化了很年轻的妆,想拼命挤进那个年龄,就好像扇子上的巨大玫瑰一样,不适合,不好看。
“有些事情是自己想不到的。”他解开领口最上端的那一颗扣子,长吁一口气。
“想不到的事情?比如说……开五金店?”我问。
“五金店和我的性格契合,不坏。”他正想去解袖口的口子,发现我的眼神还是停下动作,转而调整坐姿,靠着椅背。
“喜欢五金店?”
“不喜欢,”他想了想补充到,“对比牙齿还是喜欢的。”
“不愿意医生可有自己的意愿?”
“不喜欢,医生太死板了,五金店更自由。”
“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正经地坐在五金店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
他抿了一口荞麦茶,脸上表情凝滞,放下茶杯时的声音格外细小,仿佛小心翼翼害怕什么破碎一般。
“恩。”
稳定无奇的生活,努力下去生活越来越稳定——好像模具刻出来的一天天生活。看上去可观的生活,有光必有影,有房子就有窗户,有利则也有弊,表面光鲜亮丽,内里艰难困苦,晦暗无助。两条路殊途同归,在这十年里,我已经做出选择。
我擦干被雾气染得模糊的洗浴室镜子,撩开湿湿的头发,咕噜咕噜地刷牙,末了张开嘴数着自己的牙齿,上次仔细观察牙齿时还是十一、二岁换牙时候,但究竟是十一还是十二无法确定,对我来说是太过久远的事情。如今,上颌恒牙十五颗,下颌恒牙也十五颗,上颌的第一磨牙是蛀牙,龋洞已被填上,智齿至今未有,我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普普通通的牙齿。
再次见到他时,仅仅隔了一个星期,这对我来说是破天荒的事情,极为少见。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人,谁和谁做朋友,谁和谁谈恋爱,谁和谁结婚,都是自己的自由。我暗自好笑,自己竟然在乎起人际关系。活的越长,相见恨晚的越来越少,总想拼命抓住以前的——自己年轻的容貌,自己未偿愿的遗憾。
他刚滑雪回来,去遥远有雪的地方滑雪回来。
“玩得可开心?”
他西装革履,我也穿着工作时的正装,白衬衫配上西服套裙。
五金店里果然自由加持在身。
“不坏,第一次滑。”
“第一次滑?”
“上次和你见了面,内心就有一个强烈的想法,但自己去抓又抓不住,那种感觉很难受,一整夜都没睡好。第二天醒来一把抓住了,就是滑雪。可不就是嘛!困扰自己一个晚上的答案出奇简单。第二天我就订好机票,去滑雪了。”
他将摆展柜里摆放整齐的锯子打乱,一丝不苟地像找蛀牙的虫洞一一观察,又重新摆放整齐。这家店的规模不大,只有他一人经营,展柜在最前,陈列柜一共五个,左边三个,右边两个,这便是全部的空间,除了他坐的展柜后的那扇门,门后总不至于有个爱丽丝仙境。不至于,爱丽丝仙境的入口,应该是深山里不起眼的山洞或者粉扑扑的可爱甜品店的门——五金店,不可能。
“说来巧,见到了那个家伙,”他说出一个记忆中的名字,“现在还是医生。回来的飞机上遇见的,没打招呼,”他顿了片刻后,接着说道,“不愿意见医生。”
“滑雪场里有医生吗?”
“这个嘛,”他玩弄起记账的笔,”有木匠,有瓦匠,有园丁,有电气工程师……好像还真的没有医生。泡沫时期时社会看起来很低迷,滑雪则是蒸蒸日上,人嘛总会找到理由来开脱的,既定事实不会改变就转变思想,活着时候放纵一具能动的身体通过滑雪纵容那些堂皇的理由。医生则相反,越是好的社会收拾烂摊子的医生价值越低,整个社会都是良好的这里不知好歹存在恶,医生就是坏人。两者从骨子里两者不同,所以作为医生是恨死了滑雪。为了滑雪不得不去铲雪,不得不把凹陷的雪地铺得平整,不得不在跳台涂上醒目的颜色。”
“这就是那里的雪,”他弯腰在身下取出一个小瓶子,在我眼前晃了晃,”怎么样?很像有生命一样吧。其他的滑雪服、雪板、护膝帽子眼镜物归原主的还到租赁屋,我悄悄把雪装在这瓶子里带了回来,这是严令禁止的,过安检可费了我不少功夫。”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小瓶子,手指划过瓶口的木塞,轻轻拧了拧。雪化作的水躺在瓶子里无言无语,和生来是水不同,像是死了,彻彻底底的失去了生命。恐怕不是带出雪会对雪地造成伤害,而是雪一旦脱离雪地就会死亡,不是雪的形态由固态变成液态水的死亡,哪怕是固体的雪也被抽去了灵魂。
精致的瓶子成了棺材,木塞成了棺材盖。
我轻轻地把瓶子放在我们中间,努力不去见他的眼神。
那之后我便在也没去他那里,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我暗下决心,不会再回去,再困难再想哭也绝不会回去,即使来这里也只会远远地看着,不会再见他。他的身份让我顾虑,他属于的曾经我活在的未来之间竖着高高的墙,那是我自己筑起的墙,我不求被原谅,没有任何奢望。只想好好的,好好的,被渐渐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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