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妆师
十五岁时我还不会画眼妆,所有妆容里的眼妆,画了一次又一次终究画不好。那时流行凸显五官的妆容,眼妆的基本功对我来说是致命伤。每次对着镜子看到自己给自己画的眼妆,我都能感觉得到,自己的眼睛是被眼妆点瞎了。
除了眼妆,自己在面部其他部位的化妆可谓得心应手,完全的自学成才,但凡见识过我化妆的人都称赞不已,不相信出自十五岁的孩子之手。哪怕是从不化妆的母亲,也说我在化妆上有不同常人的天赋。
而我对于自己在化妆上的天赋,坚信是遗传自母亲。她并非不善妆容,只是在离婚后就不再打扮自己。父母离婚时我只有三岁,不是有自我意识的年纪,有自我意识时母亲已是终日素面朝天,她年轻时候的相貌,我想不起来,她年轻时的照片更是一张都没有见过。每当我装作不经意地问起来她年轻时的事情,她也装作不经意的——仿佛想起什么——开始忙乎总是做不完的事情,以此回避我的问题。
母亲年轻时在化妆上一定付出过常人不及的努力,别人不知道,但我看得出来,就好像不幸福的婚姻一样,始终瞒不过去。
为了印证我的内心,十五岁的某一天,趁她工作外出不在家,我悄悄地溜进她的卧室,拉开梳妆台的抽屉。
伴随着咔咔声化妆品独有的淡淡香味扑面而来,抽屉里比我想象的空上许多,一把梳子、一张照片以及我想见到的,与化妆相关的一个五色眼影盘。但当时的我并不认得那是眼影盘,只隐约感觉是涂在眼睛上的东西,我用手指抹了些眼影涂上眼帘,那便是我第一次涂眼影,没有实感,又后知后觉。其结果是眼睛因过敏而发炎红肿,三天之后才消去。
从那一天起我便重视眼妆,可我无论怎么努力也画不好眼妆。
十五岁身旁无人可问。诚然,化妆在十五岁不多见——尽管也不少见,不过大多数也和我一样年幼无知。我去请教亲戚里的成年女性——我是指的远方亲戚,但也许是距离太远,也许是血缘太远,又或者她们也不懂,总之我没能达成心中所想,眼妆依旧一塌糊涂。
除了去学校我便整天待在屋子里,满脑子思考画眼妆。让我真正畏惧眼妆的,除了指甲油引发的炎症,还有在抽屉里的那张照片,那是母亲年轻时,约莫十九、二十岁的照片——她坐在一根缺角被磨损的木凳上,右手支着头,侧着脸,心事重重地望向窗外。
果然是懂化妆的,见到母亲精致的侧颜,想起她夸我的化妆天赋,我脸上一红,两者相比简直天壤之别。我的妆是为了让自己更好看,母亲则将她的珍贵信念蕴藏在妆容里,如同埋下的宝藏。我的眼妆点瞎了眼睛,母亲的眼睛经过岁月,还泛着生命。
母亲大概也不会想到这张照片会在若干年后被自己的女儿看见吧
可照片本身拍得不好——色温古怪,曝光过度,焦点歪歪斜斜,右侧一大半被污渍一样的黑色遮挡,好像月亮被黑暗所吞噬的偏食。
这是偷拍。
这张照片一定是有人趁母亲不注意偷拍的。
不为了自我满足,不考虑观者的感受。摄影师和照片里的人事先没有商量,所以才能拍出这种不达标的照片。即使如此,这张照片里也充斥着机器无法重现,人却能感受到的深藏在其中的——浓厚的感情。
想必母亲对于这张照片也十分满意,否则不会等我再一次偷偷去她房间,想再看一眼照片时,被她藏了起来。那之后我再没见过那张照片,可透过它所给予我的东西没有消失,实实在在的烙在我的心上,跟随我长长的岁月,无法消散。
等我真正成为化妆师,并且在所有化妆里专精眼妆,被称作眼妆师时,再回想起照片里母亲的侧颜,那只灵动的眼,我能体会到当时所不能感受的,是母亲内心深深的幸福,而我同时也能体会到,母亲的幸福不是恋人成双,大病初愈,或完成长期未能完成的目标,而与之相反的是为了珍惜的事物,放弃自己长期的坚持,得到释怀的幸福。
母亲眼神中的幸福随着时间而空洞,使我终于不能回想起母亲年轻时的相貌。我也因为十五岁的几年之后,十八岁时和母亲一次争吵,离家出走。我与母亲没见,已有十五六年之久,看着我与十五岁时判若两人的成熟身体,我想她也有巨大的变化,可她现在的情况我并不得知晓。于我来说,母亲的相貌永久地停留在我十八岁——不再化妆的黯然眼神模样。
十五岁时发生了两件改变我人生的大事,第一件是见到母亲年轻时的照片,让我失去画眼妆的能力,另一件事则让我又拾起了这项能力,取回了属于我的东西,让我得以完整,却又让我自私地为了自己的完整丢掉了自己本该留给别人的空间,一个人过了好多年。
是年开学不久,处暑前后,我认识了大雪。
那天的我因为眼妆心烦意乱,放学后绕了一条远路,在交错的小路里穿梭,穿过未竣工的医院,来到自家楼下,一步步上楼回家。我满脑子是眼妆的事情没有注意到她,只知道自己与一个人擦身而过。听到她的声音我回过头去,她站在我眼前,仔细地盯着我的双眼,接着将手指放在唇边,从面无表情到饶有兴趣地审视我,说我的眼妆,一团糟。
这种事情我自己也一清二楚,我在心里嘀咕着。
“我说你,”她突然抓住我的肩膀,用手扶正我低下的头,让我和她的视线交汇,“你的眼睛是不是,有的东西……不能看见了?”
我错愕地盯着她,说不出话。她松开手,整理起领口,白衬衫的上方有两颗扣子没扣上可见锁骨的优美线条,脖子上的细绳挂着传统的大概是狐狸或者鹿的犬齿,腋窝后方形成一片紧绷细密的褶子,衬衫尾扎进卡其色的休闲裤,栗色的皮带紧缚纤细的腰,衣着十分成熟,相貌也同样的眉清目秀,干净凝练的马尾在脑后摇晃,脸上抹着淡淡的妆,抿着嘴微微上扬温柔地看着我。
我知道她,她与我住在同一栋楼,楼层在我之上,年龄也在我之上,平时偶尔会遇见,但也至多只会想真是个漂亮的大姐姐,没有打过交道,像这样说话还是第一次。
事实如她所说,自见到母亲的照片到遇到她的两个月的时间里,我被眼妆,被自己无能为力的压得喘不过气,自己不能拯救自己,也无法开口呼救,眼睛逐渐失去同龄人应有的视觉,即睁着眼睛无法看见的东西,越来越多。
我总以为那是黑夜,不是习以为常太阳与月亮之间交替的白昼黑夜,而是眼睛和某种我尚未知的东西之间——那个东西升起,眼睛就失去光明,陷入黑夜。所以我想,只要等它降下,那我的光明会再次到来。不必害怕,只要和晚上睡觉时的做法一样,安心等待天明到来,一切雾消云散。
然而两个月的时间,光明没有等来,黑夜愈发漫长与黝深,存在我眼中的阴影不同于母亲照被遮挡住视线的阴影,而是本来存在的物体,我睁开这双眼,也无法再辨认。
第一次察觉是在眼睛发炎的第二天,我不敢待在家里怕被母亲发现我偷偷去过她的房间,于是借机去好友家里,她是个喜爱植物的女孩,家住顶楼,顶楼之上的露天阳台也属于她家,那面积颇大的阳台被装修成小花园,她种的花采收种子次次会挑选品质良好的分给我。然而都因为我的粗心,忘记浇水无一存活,白白浪费掉不少种子。而后自母亲接手有所改善,我也不清楚是母亲有养殖的爱好还是顾忌到我的心情的缘故,无一发芽的确让我失落不少,如今我家分四季开着不同的花,也没能让我开心,大约是无法将植物当作有生命的活物。
她拉着我走到花园向阳处,一个螺旋花纹,盆口波浪形状的花盆前,我闻到清香,她蹲在花盆前介绍起来,说是小叶栀子花,路过花市,闻到花香很喜欢就买了下来。小叶栀子花不容易养,自己也费了些神才种活。我眼睛的炎症没有消除,露台阳台的充足光线让我很不舒服,我不敢去揉又痛又痒的双眼,只用手指在眼角处点了点。
我知道的,花就在这里,就在我身前的花盆里,可是我看不见,看不见花的瓣萼梗——我不死心地伸出手,细小叶子的触感让我痒痒的。我明白,花还在,只是我看不见了。起初我以为是炎症所致,可等到炎症消除还是一如既往的看不见。那天起,每过一段时间,看不见的东西就又增多一个,不仅是摸得着闻得到可以感受的实物,就连存在画、照片、屏幕里的花朵、玩偶、糖果、气球、戒指也不能幸免的一一消失在我的眼睛里。
她被我警惕地望着,收敛可人的笑容,严肃又正经地说——
“单凭自己,不可能的……”她的手指抚摸着我的眼眶,一字一顿地说,“你的失明是由于你看见了能见到却不能理解的东西,不属于你的东西是病毒,蔓延侵蚀影响本来属于你的东西,而现在的你就如同突然尝到美味鲜血从小食草的狮子一样。别无他法,只能化妆。画得痛快淋漓,画得出类拔萃,画得出人头地,才能让一切结束。找回自己,取回你自己的光明,驱逐入侵的病毒,你的双眼才能看到这个世界。”
隔天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去到她家里,她的装束未变装束将衬衫系在自己腰上。她我坐在梳妆台前,和我家在角落里的化妆台不同,说化妆室更为贴切,整个房间都是为了化妆而准备,这一侧是梳妆台,另一侧是如同商店里整齐摆放的衣架,其上挂满了衣服,只要稍微一动四周大大小小的镜子里也跟着动,无死角观察自己的同时,我总觉得几分渗人。
“懒得收拾,所以把储物间腾出来,化妆的东西都往里塞,”她边翻找着适合我的化妆工具边解释,“储物间里本来的东西?都扔了呗。人不该那么怀旧的,过去会桎梏自己,拖沓自己让自己不能向前,只要需要什么的时候再去得到就可以了。”
“今天只给你化眼妆。”她将一大把工具洒落在梳妆台上。
“画了眼妆,我就能看见了吗?”我问。
“那是当然。”她回答。
她取出头帘夹将我的头发夹到一侧,我按照她所说的闭上眼睛,僵硬地支着头一动不动,生怕她一个抖动我的眼睛受了伤,但是完美无缺的,平日里在化妆的我能感觉得到,她在化妆上挥洒自如,力道控制的恰到好处。她屏住呼吸开始为我打底,我的眼皮上被化妆刷扫过酥酥麻麻。我们相互所有的交流都是她单方面的,我只需闭上眼睛感受这一切,她不仅仅是让我的眼睛更好看,还传递了眼睛之外的东西通过她的手上在我的眼睛逐渐渗透到我的内心,好像轻吻的温柔环抱紧缩的我。我在控制着内心激动与喜悦,我知道的,当她开始为我化妆时,我就察觉到了,她可以完美的完成我的眼妆,我也可以重回往日。
“休息一下吧,化妆可是很费时间的。”她晕染开眼影后,在我耳畔轻语。
“是这样的,化妆很费时间。”我应了她一声。
“这里呀,本来是我练习舞蹈的地方,”她拉开椅子,坐在我一旁,淡笑道,“所以镜子才有这么多,为了能够在各个角度看到自己。”
我故意没有去注意镜子,侧过身子与她面对面,那脖子上的犬齿吊坠闪着光泽,我问道,“你还会跳舞?”
“不像吗?”她扫了我一眼,摆出起舞的姿势,见我无动于衷她接着说,“以前会,现在不跳了,说起来化妆也是因为跳舞才开始的。不过很矛盾不是吗?若国大旱,则帅巫而舞雩。古代的舞蹈是狂热的巫术礼仪,美在形体,重在仪式,却也要化妆,把自己化得漂漂亮亮的,真是奇怪。”
“觉得奇怪所以才放弃的?”
她轻轻拭去眼影盘上的粉尘,打开随身的小镜子左右晃动脑袋观察自己的妆容,“是化妆更适合我。怎么说呢,跳舞的初衷是为了神,其中庄重的仪式影响追随者,而现在往往不再有什么仪式。影响也是短暂的,而且即使是影响,也是热烈环境下的自我释放,这些人往往不是没有释放自己,释放压力,而是丢掉得太多找不回自己。我解释不好……一开始有一种想法,追逐到一半的时候,却有了别的想法,就去追逐别的东西,这种事情很常见不是吗?”
我斜着眼睛思考起来。
“你年龄还小,”她拍拍我的头,拾起眼线膏在空中比划比划,“以后会理解的。”
我再次闭上眼睛,感受着她的一笔一画。
等我的妆画好,再审视她,才反应过来,她也是化了妆的,不过是因为我看不见而误以为她只是轻描淡写的薄妆。她的妆无可挑剔,是将人们所向往的东西通通画在脸上,把自己拥有的美好加以提炼成可见的东西,由内向外的展现在脸上。她的眼妆饱含了人生过往,饱含了人类重要的传承。被她注视着,四面八方的镜子都睁开眼注视着我,周围的一切开始弯曲,她的身躯也渐渐黯然,我陷入一个只有我和她的眼睛世界,那世界即使生命消失也不会磨灭。她自那些比血管还要细微的孔里进入到我的身体里,我的细胞霎时有了生命的跳跃着,消失的骨骼渐渐支起。同时我也明白,我的眼睛被成功治疗。那是我两个月以来,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眼睛。我的眼神里属于我的再次被唤醒,被注入她的美好后宛如一滴含光的水坠落在黑暗里逐渐被晕染,深邃而又美好。
“漂亮吗?”她仰起脸 。
“很棒。”我回答。
那之后大雪送给我眼线膏、眼线液、睫毛夹等的化妆工具,随后的几天手把手教我化眼妆。我的天赋加之不断的磨练,我的一双眼一点点被还原越来越像真正的眼睛。我离学会眼妆路途遥远,我的眼妆不过是弥补我失去的部分,然而在我弥补的同时又有新的部分不断失去。我在潜意识里把她当作我向往的目标,以后成为像她一样的人。
和她在一起的时间,短暂又快乐,那是我一生中难得的快乐时光,相信一个人,无比的相信一个人的时候,自己也是幸福的。她没有告诉过我太多关于她的事情,唯有名字,我记得真切,我问她是不是出生时大雪皑皑,白了一地,母亲才给她起名大雪,她笑笑告诉我,她出生的那天没有雪,以大雪为名是由于那天的节气正巧是大雪,以及,给她起名字的不是母亲,而是父亲。
我去过一次她工作的地方,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她的正业是一家复古酒店的服务员。是我画好眼妆找她指导,酒店气派十足,借鉴西方古典建筑的雍容,欧式的喷泉花池、旋转拨号的金属电话以及只存在电影中的金属马车,浓浓的民国风。她平时穿着暗紫色的套裙,将头发束成职业的发髻,我才注意到她戴着螺钉样式耳环的耳朵背后有一颗小小的痣。
“不合格,还差一点点。”她可惜地说道,“还差一点点决定性的因素。”
晚上我苦苦地思索那决定性的因素,然而直到她自杀,我也没能达到她的水平。
十分突兀,当天还在评论我的眼妆,隔天就传来死讯,自杀。
她死得安静,安然睡着一样的不动声色,死前还化了眼妆,粉色打底,深紫色下眼影和眼线的眼妆。第一个发现她死去的是她的男朋友,随后我进她家时,他只是趴在大雪身上一个劲地哭。说自杀是我的猜测,但是除了自杀我想不到别的原因,况且只有在她身边学习化妆的我知道,紫色的眼妆是她从未画过的。她展现出的是只属于她的某种东西,那是我所缺失的,她竭力撇开束缚的挣扎,但最后又无能为力,她拥有的美好都蒙上一层来自莫名的束缚,这些束缚终于是想要夺走她的生命,她经过思想斗争从而牺牲自己。只那一瞬间,我感觉她生命的消失,与之同时有什么进入到了我的体内。
那是第一次身边有人去世,况且是那么重要的她,我趴在床上,哭得不知所以整整一宿。第二天起床,我给自己化眼妆。在我悲伤之余,我惊讶的发现自己学会了化眼妆,真正的学会了眼妆。
那也是在十五年前的事情,尽管十五岁自己也曾经有过,但那也不能再回去,如同人的生命一样,只要死去就不能在回来。年龄比当年的大雪大自然不必说,可是对眼妆的理解,即使我现在的职业是眼妆师——简单来说就是专门给人画眼妆的,可我还是不及她。现在住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城市中,以画眼妆为生,偶尔旅游,经济条件上只能说是过得去,一个人很好养活自己。偶尔会想起她和我第一次画眼妆的情形,想起她那颗耳朵背后小小的痣,想起她最后的紫色眼妆。
这十五年里,身边也有人死亡——其中不乏存在自杀者,但谁都没有她带给我的情绪。反而是让我对生命愈加麻木了,我时常会想,会不会世界上真正有生命的人其实就我一个人,为了让我好好的接受死亡,所以才被设局,让我周围的人一个接连一个的死去,让我逐渐的走向麻木,可转念一想那样做又有什么好处?无所谓了吧,年龄大了之后好多东西也都无所谓,不像小时候觉得重要。
在我二十岁出头时大雪的男友曾来找过我,那时刚过谷雨还未立夏,下过几场雨。气温比起之前还更高些,不属于春天也不属于夏天,季节之间的过渡品。让我想到小鸡孵化到一半,在蛋壳里长出骨头和粉嫩的雏形,蛋壳又突然被打开。我们除了大雪再没有交集,想必打听我的住址是花了些功夫,他是为了大雪的死而来,时隔多年告诉我她死于原发性的昏迷,又说了寰枢、齿凹、血栓等等我不了解的词汇,他如同当时的我一样,睁着眼睛也看不见一些东西,执拗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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