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奔的母亲
1
清晨,父亲照例将桌椅搬到禾场里吃早餐。自家晒的米粉条,面上卧两煎得金黄的荷包蛋,白砂糖浸西红柿,剁辣椒拌小黄瓜,清清凉凉。鸡鸭全是散养着,在桌椅下窜来窜去,我吃两口,就赏它们一口。
天风清淡,山村静不闻人语,是个极平常的夏日。
肖老头满面春风地从我家禾场穿过,“吃早饭呐!”话未落音,人已走远。我纳闷地问父亲,他家婆婆子好了?
父亲摇了摇头,朝我“嘘”了一声,“天没光就死了。”
2
晌午,禾场上穿梭的人渐渐多起来,隔壁的炮竹声不绝于耳。
肖家与我家坐落在同一排,我家靠马路,帮手的人要去肖家,必须经过我家禾场。我在屋前站了小会儿,有过路的邻人见了,便走近搭上两句话。
村民们都在猜想,三天后,死去的妇人会被葬到哪里。肖家的祖坟还能进吗?她可没给肖家生下一儿半女,更何况,半个月前,她刚被肖家老头子强拉着在离婚证上按了手印。
要是换了刚烈的女子,大概会死不瞑目吧——一个癌症晚期快要死了的女人,被老公休了,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可谁也没听说她有什么怨言。她听了这个男人一辈子话,临死都没敢说个不字。
3
前头那个男人死掉那年,她才三十四岁。两间土屋,两个十来岁的男娃,一屁股债,是死鬼留给她的遗产。她不晓得自个命怎么这样苦,幼时没有得到爹娘护佑,好不容易成了家,这撑天的大树又倒了。
戏文里都说红颜薄命,这大约是真的。方圆十里,也确实挑不出比她长得更水灵的。
死鬼娶了她,像是捡到宝,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十多年夫妻,没让她下地干过重活。要不,她怎么到现在,皮肤还白嫩得能掐出水呢。
两个娃娃也争气,在班里成绩一直拔尖。好日子要是能这样过到头,该有多好。
但是命这个东西,并不会因为你长得好看,就会给你颁发一个终身幸福权。老天爷是个瞎子,哪懂得怜香惜玉。
死鬼走后,她也寻过死。偷偷买来敌敌畏,躲到厕所里想一饮而尽,但那刺鼻的气味激起了她求生的欲望。她不甘心。
4
寡妇门前是非多。更何况是漂亮的小寡妇。
村里单身的有主的爷们汉子,总能寻个理由打她门前过一过。胆儿大点的,还登堂入室讨杯水喝。
日子久了,流言蜚语便多起来。时有善妒的泼妇,站在村口大樟树下,指桑骂槐,提醒各家妇人小心她这个狐狸精。
她不敢吱声。只是越发地沉寂下去,恨不得把自己变成隐形人。也想过远走高飞,可两个娃儿怎么办呢?
每天夜里,她都会被惊醒。风吹树枝,雨打房檐,屋后的夜猫子偶尔嘶叫一声,都能吓得她浑身发抖。
起先,她搁了把柴刀埋在枕头底下睡觉,后来,又把桌椅板凳全都挪去抵了门,还是怕。最后,只能跑到两个娃娃房里,跟他们挤到一起,才稍稍安下心。
夜可真长啊。她真想一觉醒来,娃娃们都长大了。
5
肖老头来村里讨活计的时候,还只是个二十几岁英俊的大小伙子。他讨活的东家就在她的隔壁,每天进进出出,两人总要打上几个照面。
那天,她挑了一担水,正颤颤微微打田坎上小心移步,肖老头悄无声息地从她背后接过了担子,将水挑到了她屋里。
天雷勾地火。一个血气方刚,一个如狼似虎,没多久,就粘到了一起。
就这样过了半年,肖老头工期满了,要回家。她央求他留下来,肖老头想想那两个半大小子,摇了摇头,他不愿白给人当爹。
肖老头走后,仿佛把她的魂也带走了。起先他还十天半个月过来看她一趟,日子越往后,隔得时间就越长。她晓得,男人是野猫子,不好好看着,总要出去偷腥。
狠心断了吗?死鬼在时,她没为日子发过愁,可现在,如果没有男人,她一天都觉得撑不下去。可不断又怎么办?人家不愿意养她的孩子。
“如果没有孩子就好了。”她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但瞬间又甩了自己一个巴掌,骂自己不是人。
她将脸转向昏黄的灯光下,埋头写作业的两个娃娃,想着平日里这弟兄俩的孝顺举止,眼泪哗啦啦落下来。她闭上眼睛,叹了口气,认命吧。
6
肖老头最后一次来村里,还是把她拐走了。他指天指地发毒誓,叫她先跟他回去,等把屋里安置好了,再来接娃。
他在床头使了什么迷魂计让她失了心窍,旁人全不知晓。反正,她就是这样,把两个没人管的娃娃抛下,跟着他跑了。
这一跑,就是二十年。
两个娃娃东家管一顿西家凑一餐,随随便便地长大了。书也没再读,及到十四五岁,全都跟着乡里人去了广东打工。以前的房子,因为无人整顿,早塌了。
她跟着肖老头来了我们村。每见着人,都是低眉垂眼,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从不敢抬头。说话也是细声细气,像蚊子叫一样。她不爱串门,来了二十年,竟也没一个交好的姐妹。我至今仍不晓得她真名,只跟着喊一声“婶”。
7
这二十年在外人看来,风平浪静。如果她不得这场病,也算寻了个好归宿。
可是——命运总有那么多可是,她在三个月前,查出了直肠癌,晚期。病来如山倒,很快,她就下身瘫痪了。
肖老头打点了十来天,就不耐烦再侍候了。拖人带信给她的两个儿子,叫他们把娘接过去治病。儿子回话,我小时她就把我们扔了跟着你,现在生病也该你来管。
老头碰了一鼻子灰,只好将气全撒到她身上,“你当初骗我还能生,结果来了二十年,没给我生一儿半女,现在你儿子不养要我来养,甭想!”
他拉来一辆板车,将她绑在车上,连夜拖到她的大儿子那里,扔在了门口。
大儿子刚结婚不久,连房子都没有,只在街上租了个二十平米的小屋,两口子摆着早摊卖包子。哪有空余的地方安置重病的母亲。不得已,又将她送回了肖家,并放下重话,如果肖家再将她赶出门,他们就去法院告状,让母亲离婚,分肖老头一半财产。
肖老头吓到了。这二十年,她勤俭持家,老两口攒了二十多万存款,敢情她都说给了儿子听。
8
这一闹,总算消停了二十来天。
肖老头把她送去了镇医院,每天挂生理盐水,交由医护人员护理。反正,有农村医疗保险报销,花不了多少钱。总比分去一半财产要好!
腾出来的时间,肖老头慌忙召集侄儿侄女支招保财产。并允诺,等他死后,遗产都归侄儿侄女继承。
有钱能使鬼推磨。几个臭皮匠凑到一起,想出了一个阴招:让肖老头去医院陪护几天,哄她开心,等她迷糊时,就将离婚证办了,让她净身出户。这样她两个儿子就再也威胁不了老头,并且她死后,儿子们也分不到任何遗产。肖老头无儿无女,到时还能申报个五保户,得国家补助,一举三得。
有人总说电影电视狗血,但我看来,生活更加狗血。脑洞再大的编剧,也只敢将这肮脏的人心写至七分,留下三分给主角们编排一个完美结局。可生活,却是一望无底的深渊。
9
她临死,没得到一个人同情。都说种下的因,结今天的果,抛弃儿女的母亲,活该这样的报应。一般来说,人不管活着做了点什么坏事,只要临到死了,周围的人也会软下来,生出一点恻隐之心。似她这般,得了重病都不能取得儿子原谅,死了都无人掬一捧同情之泪的人,真是可悲。
而对肖老头,村里人虽然背后唾骂,可只要人活着,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也不会跟他当面撕破脸。你瞧,这葬礼不就在大家帮衬下,办得热热闹闹吗?
你以为,这是老头良心发现,给她风光大葬吗?不,办一场葬礼,能收回不少人情,赚啦。她死得这么快,花钱少无拖累,他高兴呢。
那二十年恩爱,全都喂了狗。
更多原创小文,欢迎关注个人微信公众号“水木空影”。
Ⅰ
我出生的年代,农村识字的人还不很多,但尊师重教的氛围可不淡,家长们把“严师出高徒”奉为教育的不二信条。老师们手持“尚方宝剑”,自然权威大增。
7岁那年,父亲领我到乡中心小学报名,老师不收,说是差几个月,不够条件。父亲找校长,校长也不允,让先上一年学前班。学前班可是新生事物,学费比一年级贵得多,父亲拿不出钱,只得领我回家。
看到周围的同龄人纷纷背起书包上学堂,又常听他们谈论学校的趣事,心痒痒的,盼着时间过快些。苦等一年,总算跨进了学堂门。
开学第一课,老师照例要给小朋友们讲上学的规矩,我完全听不懂,只得跟着几个上过学前班的小伙伴一起混,倒学会了平生第一句文明礼貌用语:老师好!
Ⅱ
懵懵懂懂上到三年级,总算长了一些记性。当时,我们的数学老师资历老、脾气大,但凡上数学课,同学们就一反常态的规矩,课堂提问都不敢大胆举手发言。
一次,我无意中得到一截大人用废了的老式刮胡刀片,心肝宝贝一样磨快了当铅笔刀用。
那天课间玩忘了,上课才想起削铅笔,正忙着,没注意,刘老师已经走到课桌旁,二话不说就要没收刀片,我舍不得丢手,又不敢硬犟,眼巴巴地看着他。
这下坏事了!刘老师一脸怒气,用力夺下刀片,顺手扔出了窗外。下课以后,我第一个跑到教室背后的田坎上,顺着窗户正对的方向,用眼睛来来回回搜索了好几遍,也没发现那一截心爱的刀片。
我不死心,挨到下午放学,先不忙回家吃饭,又赤脚下到半人深的稻田里仔仔细细找了几遍,仍然一无所获,心里虽然沮丧,只好就此作罢。
这件事情以后,再上刘老师的课,我不敢明着抵触,就在起立的时候乘乱把“老师好”三个字喊得令人侧目。
Ⅲ
升入四年级,临近好几个村办小学的孩子也集中到中心小学读书。学生多了,只得分班,几位刚参加工作的科班老师接手我们班。
开始接触的时候,新老师们还算“温柔”。经过一番“试探”,班上开始出现了上蹿下跳的迹象。谁知应了那句古话:书生点兵——能文能武。
班主任老师率先亮出“杀手锏”——听写,每学完一篇新课文或一个新单元,都要全班听写生字、生词、好句子,写不出来或写错了要罚抄,而且数量越大抄的遍数越多。
到了期末总复习,还要从头到尾再来一遍。我不爱死记硬背,听写常常吃瘪,点灯费油抄作业的事没少干,第二天擤鼻涕,黑漆漆的两大筒。
好多次,母亲陪着我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奋笔疾书”,她老人家一边纳鞋底一边教训:“早不忙夜心慌,半夜起来补裤裆。”
听写还只是精神高度紧张,而抄写就难熬了,枯燥,费时,费力。我还算皮实,只操心作业本和铅笔不够用,常常是本子的正面用完了就翻过来写在背面,铅笔握不住了用纸筒筒卷起来接着用。
好在老师只管写没写,至于写在作业本的哪一面则不太深究。有时罚的狠了,调皮的同学就会蹦跶出来,上课喊“老师好”,故意把腔调拖得长长的。
Ⅳ
小学升初中,我被分在三班。学校给我们班派了一位大学刚毕业的年轻老师当班主任,又搭配了几个有教学经验的任课教师,组成一个老、中、青组合的教学班子。
自古以来,新官上任三把火,加上班主任老师年轻、性格强势,对班级的管理自然就严。不光抓学习,参加学校集体活动,我们班也是力争优秀,各方面都顶呱呱。
一次放假,我随父母在地里劳动,父亲随口问起学业情况,我学说了老师严厉的种种,父亲听了,半天没说话,默默抽完一支烟,接着劳动,不再提及学校的事情。
傍晚放工,走到老屋旧址坎上的碥子路口,父亲停住,放下锄头,指着眼前一小块坡地对我说:“看见没有,这块地是你的,总共三分四厘,怕吃苦,将来你连地都没得种!”
我看不清父亲的表情,但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心里突然有了压力,再不敢大意。回到学校以后,乖乖按照老师的要求抓学习,上课喊“老师好”都特别有劲。
Ⅴ
中师前两年,生活总体无忧无虑。中三那年,我们班新配了一位班主任。新班主任刚从基层高中调过来,职业惯性使然,他把我们按高中生的标准管,同学们过惯了轻松惬意的日子,颇有些不习惯。
谁知到了最后一学期,全省中师大联考,考不过关毕不了业,好几百毕业生一下慌了饺子,争分夺秒补欠账、抓学习,宿舍里,操场上,难得一见地出现了随时随处都有勤学苦背身影的盛景。
大概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们班因为提前换了一位严厉的班主任,反而“因祸得福”,提前进入状态,最终大家得以顺利过关。
临近毕业,即将走出校门的学生们都要到一线实习。考虑到家里的现实困难,父母希望我能就近找地方实习,便于帮忙。
我写了一份申请,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找班主任签字,没想到班主任老师表情严肃的背后隐藏着通情达理,听了我的情况,爽快地签了字,接着还一通鼓励。我喜出望外,拿着那一份签了字的申请书,美滋滋地退出了他的办公室。
Ⅵ
参加工作以后,我当了几年老师,家人、同学、朋友当老师的也多;后来,一些教过我们的老师又成了同事、朋友。当年的同学们似乎早有默契,自觉遵从着“一日为师、终身为师”的界限,见面问候一句“老师好”是少不掉的。
相聚不知珍惜,别离才感情重。上周末和几个教过的学生闲聊,大家纷纷感叹:分别时间越长,那些严厉的老师和争吵过的同学反而留下了更深印象……
想想也是,时间充当着生活的“过滤器”,无足轻重的过往,终会伴随行走的脚步随风飘散,最终沉淀下来的,才是最精华的回忆。
之于老师,我始终牢记启蒙第一句话——老师好!
柳叶是我表姐的女儿,按照称呼,我是她表舅,她是我的表外甥女。柳叶从我三姨那里知道我是混混,就找到我,拍给我五万块钱,让我帮她报仇。
我问她要找谁报仇。
柳叶说,找她爸爸。
我问柳叶,恨不恨她爸爸。柳叶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潸然泪下。
一.
柳叶的爸爸叫柳大卫。我第一次见柳大卫是零一年,表姐和柳大卫订婚。柳大卫高高大大,温吞吞的一张笑脸。照我娘的话说,长得还不错,就是有点黑。
那一年,柳大卫才二十四,我表姐也不过二十二。柳大卫在厂子里开车拉货,我表姐在厂子里打工。
本来按照我表姐的长相标准,再找一个更好的也不难,但是我三姨着急。毕竟除了我表姐,我三姨家还有四个孩子,最小的那个,小学还没毕业。农户人家,养活五个孩子,谈何容易。表姐出去了,家里负担少一点,而且还能拿到不菲的彩礼钱。
订完婚的次年,我表姐和柳大卫就结婚了。结婚之后,两个人勤勤恳恳倒也美满。零三年的秋天,柳叶出生。柳叶小时候就长得好看,满月的时候还不觉得,到了百日,活脱脱的一个美人坯子。可是表姐不高兴,坐在院子里拉着我娘的手掉眼泪。
我娘回来跟我说,因为生的是女孩,柳大卫一家都不高兴,觉得表姐没给他们争气。
我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在乎这个。
我娘说,这农村,讲究这个。
我问我娘,表姐得受不少委屈吧?
我娘说,何止委屈,坐个月子连口肉都没吃上。
小时候,我和表姐一起在外婆家生活过两年。表姐大了我十多岁,经常驮着我玩。我娘还说,表姐发育的时候,我还要吃表姐的奶奶。这些事情记忆里若有若有,但是一看到表姐,就觉得很亲近。所以听到表姐受苦,我很难受。我说他们怎么这么狠?我娘知道我的狼狗脾性,连忙说,那是人家的家事,你可不要管。
不过到了第三年,表姐的生活开始好了起来。首先是生了一个儿子,长得也是白白嫩嫩,像极了表姐。柳大卫咧着大嘴哈哈笑着说,幸亏不像我。其次是柳大卫依靠多年的跑货的关系,联系了南方的几个大老板,自己搞起了板材生意,赚了不少钱。
柳叶弟弟满月的时候,我娘去给送朱米(满月习俗),回来告诉我,表姐胖了一圈,脖子还戴着金链子。
二.
表姐过起了好日子,我很高兴。
我考上高中的时候,她和柳大卫带着两个孩子过来,一脸的喜气洋洋。我问儿子叫什么名字。表姐说小名叫洋洋,大名孩子他爸说叫柳冬冬,我觉得不好,要不你帮我起一个。
当时也是心气儿高,就给那个胖嘟嘟的孩子起了一个名字,叫柳朝阳,一直沿用至今。当时柳大卫听了这个名字,一直笑眯眯的对我翘大拇指,说不愧是天之骄子。我笑着说,你都知道天之骄子这个词了?
柳大卫从怀里掏出来一盒烟,黄橙橙的,还印着二龙戏珠的图案,上面写着“天之娇子”四个字。那时候我还不会抽烟,就问他,这烟多少钱一盒?他笑眯眯的说,不贵,三十。表姐在后边抱着胖小子,狠狠的蹬了他一脚,嘚瑟什么?
客人走完之后,我娘拿着账簿跟我说,你表姐这算是鸡犬升天了。
我看账簿上写着——柳大卫,一千元。
似乎就从那次开始,柳大卫开始了不可一世的脚步,照我娘的话说,简直是屁股眼里放鞭炮,轰上天了。
那年春节回家,我娘说,你可得争气,你那个表姐夫人家自己开了厂子,还找你爸去给帮忙。
我说我爹能给帮什么忙?
我娘说,你爸能耐大了,一顿酒就是二斤,你说是不是大能耐?
柳大卫找我爹过去就是陪酒,一天两顿酒,除了早上不喝,中午晚上各一顿。不是镇长就是信用社主任,要么就是县里的什么干部。毕竟早些年我爹早些年是水利局的干部,就是和这些人喝过来的,柳大卫要的,就是我爹和这些人脸熟。
我爹随着柳大卫陪了两年酒,酒精肝上来了,心脏也不行了。而且就在陪柳大卫喝完一场酒之后,回到家就哇哇吐,呕吐物里带了许多血丝。连夜赶到县中心医院,检查完毕,我大爷指着我爹脑袋说,你现在血管里淌的都是酒精。说完这些,我大爷穿着白大褂站起来,敲着桌子说,你再喝下去就只有一个结果,死。
我爹嚅喏着说,可厂里还等着我开工呢。
我大爷当时气得一巴掌就抽我爹脸上了,厂子等你开工?你直接死这里得了。
我和我娘陪着我爹回到家里,正好柳大卫给我爹买的摩托罗拉V3响了。我一看是大卫,就从我爹手里抢过手机,接通了就听柳大卫粘粘糊糊的说道:“二姨夫,晚上准备好啊,咱来一场硬的,把他们都干趴下。”说完一阵哈哈哈大笑。
我不紧不慢的说道:“把谁干趴下啊?啊?柳大卫,我爹都快跟着你喝死了,你还找他喝?你有点良心没?”
柳大卫啊了一声,说道:“是刚子啊,二姨夫咋了?”我理都没理柳大卫,直接挂了手机。本来我还想摔手机的,被我娘拦了下来,说怎么都是一个家伙事儿。
下午去学校之前,柳大卫开个车带着我表姐来了,下车搬下来一堆礼品补品。我表姐叉着腰,在我家院子里把柳大卫骂了一个狗血淋头。柳大卫嬉皮笑脸的陪我爹抽烟,我娘一直劝,说他表姐你少说几句,大卫够意思了,今天你二姨夫这样我也不怪他,还不都是为了家里嘛。
三.
我娘说,这几年柳大卫挺不错的,要不是柳大卫,你三姨过不上好日子。
柳大卫确实做得不错,把我三姨的土坯房子拆了,盖了个红砖小二层。我三姨夫得了心脏病,也是柳大卫带着跑到北京做的支架。我二表姐出嫁,柳大卫大手一挥,家电给包了。我三表姐高中毕业,也是柳大卫给找的关系,才上了市里的医学院,虽然是个大专,也不错了。老四老五更不用说,读了高中之后,学费住宿费生活费都是柳大卫出的,逢年过节,还能收到数目不菲的红包。
我去我三姨家,我三姨都喜气洋洋,说要不是柳大卫,真是不知道怎么说,要是光指你三姨夫,这个家老小全得饿死。
三姨夫往年是收破烂的,一年对付个三两万块钱还可以。现在,三姨夫老本行不改,柳大卫还帮他在镇子上收了一个废弃工厂的破院子,搞起了废品收购站,一年不少挣。只是有了柳大卫的支撑,三姨夫挣的钱都用来抽烟喝酒了。我三姨说,现在你三姨夫财大气粗,光是一年抽烟钱,就得两万。我三姨夫是个老烟枪,一天至少两包烟。往年抽的是一块八的软盒红杉树,那味道,闻着都呛。现在抽的是大贡,一盒二十五,一天至少两盒。
我三姨和三姨夫对柳大卫自然是感恩戴德,嘴上不说,但对待柳大卫那叫一个殷勤。以至于我表姐都气哼哼的怼我三姨,说这柳大卫是你们的亲儿子,我倒成了外人。说的大家哈哈大笑。柳大卫也跟着笑,怀里抱着柳叶。
我表姐说,柳大卫跟他娘不一样,柳大卫疼柳叶,柳大卫他娘疼柳朝阳。
我问她,那当时你生柳叶的时候,怎么柳大卫不疼你呢?
我表姐说,那时候没钱,跟她婆婆住着,有时候还得她婆婆接济接济,人家哪里来的好眼色。
柳大卫确实疼柳叶,没事就带柳叶出去玩。走南闯北的,回来就带一堆花花绿绿的衣裳鞋子,都是给柳叶的。反倒是那个大胖小子,身上穿的都是奶奶给买的便宜货。我表姐说,这样也好,平衡。
平衡归平衡,随着柳大卫的生意越做越大,这个家逐渐的不平静起来。
四.
我高三没毕业,在学校里跟人干了一架,被开除了。被打的那个学生学习成绩好,还是练体育的,本来是要报考飞行员的。结果被我揍爆了眉骨,飞行员自然不翼而飞。
我被开除之后,被打的学生家长不乐意,说他儿子飞行员泡汤了,非要我爹赔偿,他要是我爹不赔偿,就让我进局子。我爹是典型的伪官僚主义分子,要钱没有,还死好面子,偏偏胆子又特别小。我爹找柳大卫商量,柳大卫说,问他要多少赔偿,只要不离谱给他算球的了。
那家人先提出来五万,后来知道我家和柳大卫家是亲戚,又提出来十万,最后柳大卫给了十五万了事。
但是,这十五万可不是柳大卫白出的。柳大卫说了,农业银行的三千万,必须贷下来。
柳大卫的意思自然不言而喻,这一千万的贷款,必须我爹出面拿下,要不然就得还钱。
我娘一边拿鞋底抽我一边骂,你爹这么大岁数还得给你擦腚眼子,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呢。
我娘打完我,一边摸着我的脊背一边淌眼泪,说你以为那个柳大卫是什么好货色,你爹这贷款要是下不来,他柳大卫绝对不会跟你爹拉倒。
我问我娘,这贷款怎么下来?
我娘说,喝酒呗。
后来,一千万贷款下来了,是我爹拿命换回来的。知道这件事情,那是事后了。我在县城瞎混,一个干工地大哥知道我是彭三的儿子,翘着大拇指跟我说,就这县城里头,我最服的人里头,就有你家老爷子一份儿。问其原因来,那位大哥跟我说,当初我爹跟信贷主任提起贷款的时候,那号称跟我爹有二十年交情的老兄弟说,这桌子上的酒也不多,三两一杯,一杯一百万,行的话,你彭三喝十杯,我明天就给柳大卫放贷款。
照那位干工地的大哥说,那时候大家伙已经喝的差不多了,每人半斤酒是有的。我爹酒量不差,一斤酒下肚,不耽误办事。但是三斤酒,可就不行了。
大家都劝,说怎么着都得让老彭歇歇吧。
我爹和这些人混久了,心有灵犀,就跟主任说,我去趟厕所,回来我就把这酒干了。
那信贷主任哈哈笑,老彭,你不是要跑吧。
我爹把胸膛拍的咚咚响,我要是跑了,算是你养的。
我爹去厕所吐了一场,又喝了两杯酸奶,回到酒桌,跟信贷主任说,这酒呐,一杯一杯喝不过瘾,要不这样,把这三斤酒给我倒一个大碗里,我一口气干了给你们助助兴,你们觉得怎么样?
最后的结果,就是我爹三斤酒一口气下肚,然后就拉到医院洗胃去了。洗完胃,我大爷跟我说,你爹这酒不该喝。就从那次开始,我爹身体就垮了,到了第二年冬天,风一吹,我爹中了风,一夜之间就在床上起不来了。
我表姐带着两个孩子来看我爹,一边哭一边抓着我娘的手,说对不起我爹。
我娘说没事没事,人都这样了说这些干啥。
我表姐拿出两万块钱,说这是大卫的意思,表示表示心意。
我娘死活不要。
我表姐说,这钱要是不要,这亲戚就没法处了。
我娘说,这事儿都这样了,还能咋处?
五.
最后那两万块钱我娘到底没要。我娘说,这钱要是真要了,显得咱们家没理。
我爹歪着嘴在床上哼哼。
我娘看着我爹,叹了一口气说,两个不省心的祸害。
我不知道我爹咋样,反正自那那件事情之后,我就真成了祸害,就在县里瞎混,给人帮个场子装个场面什么的。我也知道这不是长法子,可是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未来在哪,很迷茫。不想回家面对我娘哀怨的眼神,更不想面对我爹。
偶尔跟我娘打打电话,电话里少不了说说柳大卫的事儿。据我娘说,自从我爹瘫了之后,我表姐又过上了苦日子。
“那个柳大卫不是个东西,在市里买了两套房你表姐都不知道,一套房里养一个,还说什么金屋藏娇。你表姐跟闹了两回,柳大卫笑哈哈的回了家,可是一转脸又跑回去了。她公公婆婆也不帮她,那边的大哥嫂子小叔子也不能帮你表姐说话,只是劝你表姐,说哪个男人在外面不三妻四妾的,你就让他作,他到头来想明白了,还得疼你。”我娘捏着嗓子学人说话,学的还挺像。
柳大卫其实不止两个,光在皇朝大酒店门口,我就见到就四五个了。柳大卫也不避讳我,还是温吞吞的笑,见我就掏烟,还是娇子,不过已经变成了红天子,一百块钱一盒。给我递完烟,也不问我是不是有事,拉着我就上楼。我跟他上去过几回,不是唱歌就是喝酒。
其实唱歌也是喝酒,一箱茅台,兑橙汁喝,把那些小姐喝的五迷三道的。小姐们都愿意喝,一杯一百,十杯两千,二十杯一万。不过据那些小姐说,还没有人能喝到二十杯的。
这些事情柳大卫不管,都是他手下一个叫毛蛋的张罗。毛蛋是个混球,喝多了就扒小姐衣裳,被柳大卫打了好几回,打了也不改。他们玩的时候柳大卫就拉着我的手说话,问我爹怎么样了,说对不起我爹,又说起来我表姐,说对不起我表姐。不过说着说着就下道了,两杯酒下肚,拿起话筒就唱《敢问路在何方》,我觉得柳大卫就会唱这一首歌,也没见过他唱别的。后来他还学了一首《闯码头》,我就听过一回。
唱完《敢问路在何方》,就教训我,说我这样不行,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实在不行就跟他干。那时候柳大卫已经有了两个板材深加工,一个门厂,一个胶厂,还搞起了房地产。
我不是不想跟着柳大卫,可是一想到我爹那样,我心里就不舒服。柳大卫似乎也能猜得出来我的想法,只是一提,我不同意他也不强求。
彻底断绝我跟着柳大卫这个想法的,是我娘的一个电话。我娘在电话里说,我表姐要自杀,让我快去看看。
那天零下十多度,我骑着摩托车,一溜烟到了我表姐家,脸都冻木了。进了院子,我一眼就看到了屋里一脸青紫的表姐。那会儿一屋子都是人,我三姨三姨夫二表姐都在,说什么的都有。我表姐冷着脸不说话,柳叶怯生生的堆在我表姐怀里,眼睛滴溜溜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柳朝阳坐在地上玩玩具,他奶奶陪着。
我进门摘下手套,蹲在她跟前问她,谁把你打成这样?
我表姐一见我来,眉毛一耷拉,眼泪扑扑落了下来,嗓音嘶哑的说道,柳大卫。
我听了表姐的话,自然怒不可遏,起身就往外走,却被三姨一下子拦住。
先是三姨,然后是三姨夫,再然后是二表姐。他们狠狠把我拉住,说刚子可不能乱来,这是人家小夫妻两口子的事儿,你掺合算啥?
那屋子里坐着的几个中年汉子,夹着烟站起来,指着我说,别拦着,让他去,我看看他能把大卫咋着?
我看着他们熏黄了的手指甲和脸皮,真想过去挨个儿踹两脚。
那天终归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我娘风尘仆仆的赶过来,一巴掌打在我肩膀上,咋咋呼呼道,大卫咋地你了,瞧把你能的。
事后我了解了事情的本末,柳大卫回家拿东西,一个女人跟着柳大卫后头,亦步亦趋。我表姐对于柳大卫的做法本就怒火攻心,如今一看竟然带了女人回家,更是怒不可遏,二话没说狠狠一巴掌打在那女人脸上。那女人捂着脸愣住了,问柳大卫,这就是你家的待客之道?
柳大卫一脸尴尬的看着身穿裘袍的女人,频频道歉,女人理都不理,转身上车走了。
柳大卫追出去好远,可是那汽车多快,他哪里追得上?柳大卫回来就对我表姐大发雷霆,说跟了两年才跟住的客户,让你一巴掌给打跑了,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钱花了多少时间吗?
我表姐不依不饶,骂柳大卫,你个挨钢炮铳的,在外面玩还不行,还把女人带家里来,你拿我当什么了?
我表姐话没说完,柳大卫母亲走了过来,对我表姐说,大卫爱带谁带谁,那也不是你能管得了的。
我表姐一听这话,更是恼怒,随手捡一根棍子就抽在了柳大卫的脸上。这一棍子下去,柳大卫脸上顿时出现了一道血痕。柳大卫老娘看到儿子吃了亏,哪能跟我表姐拉倒,上去狠狠一巴掌搧的我表姐眼冒金星。我表姐觉得不能吃这个亏,回手抽了老太太一巴掌。事情结果就不言而喻,柳大卫哪能眼看着自家老娘挨揍,一脚把我表姐踹翻,狠狠打了一顿。
那天我表姐一个劲儿的说都是自己的不是,怪不得别人。
我三姨和我娘劝和,夫妻之间哪有不打架的,床头打架床尾和……
后来我想,要是我三姨和我娘不劝和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最后我给了自己否定答案,我表姐过于好强,就算是我三姨和我娘不劝和,我表姐也不会老老实实跟柳大卫离婚,她得闹下去,就算不是为了孩子,也是为了自己心里的那一口心气儿。
转载请注明:
约嗲社区
yuedia.com
我们的世情故事
http://yuedia.com/category/shiq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