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事

【市防汛办提示:本市将有一次区域性的暴雨过程,现已启动暴雨黄色预警,请广大市民注意出行安全。】

这已经是手机第三次收到这样的通知了,扣上手机,我抬头看着窗外那连绵不断的雨水,不停地拍打着校区愈渐泥泞的小道,真不知道它还要下到什么时候?

“哗哗哗……”的雨声,不停地骚扰着我的中枢神经,让人愈加沉沦,眼前时不时的浮现出一片混沌。

翻开厚厚的临床学课本,直立桌上,支起的手肘勉强撑住了下巴,迷迷糊糊看了一眼讲台上系主任神一样的讲解,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一个三层钢筋架的椅子将一台破旧不堪的解剖床围合在正中间,椅子上坐满了人,看着密密麻麻的背影,我竟然找不到进入口。

这可是本届最后一期解剖学模拟考试,听说成绩合格的人可以优先获得老师给予实习地的推荐。

眼尖的我,发现钢架椅子有一处侧缝,足足可以挤进一个人。于是,小跑着过去,使劲地往里面钻。可不知为什么,总有人转过身来挡住我。

我想尽了办法也还是钻不进去,一次两次、三番四次、怎么推也推不开。

这感觉让人懊恼极了,我拼尽了全力、大喊一声,彻底将那阻挡我的东西推开。只听,哗啦、咣当。在我感觉头脑一下子敞亮时,我的脑门被一个硬硬的东西击中,瞬间一阵酸痛席上额头。

一秒、两秒,宁静中充斥着窃窃私语,我将眼皮一点点抬了起来,心中夹杂着一阵惶恐。再一次闭上眼,咬着嘴唇暗骂道“该死”。

此刻,大家正看着我,邻座的苗苗捂嘴笑着凝视我,慢慢用她四根纤细嫩白的手指划过脖颈,比划着“死定了”的手势。

完了。果真,我睡着了,我竟然在系主任的课上睡着了!

崩溃如我,咬着下嘴唇,看了眼桌上的粉笔头,冷汗一滴一滴落下。

果不其然。当晚,我被留校了,坐在鬼见愁办公桌的对面,低头写着检讨。

一个小时过去了,三遍检讨书,每一遍都超过500字。这死老头居然看都不看,一句“不深刻”就把我打发了。难怪外号叫“鬼见愁”,哼,真的是软硬不吃。

望着教学楼外一点点暗黑下来的天色,肚子也跟着咕噜咕噜的叫了起来,那个该死的鬼见愁竟然把我留在主任室,自己跑去吃饭了。

心中无数次的咒骂着,要不把他书藏起来?要不往杯子里放点土?脑中划出各种报复方案。身体也不由自主的跟着行动起来。

打开第一个抽屉。一摞整齐的课业教材规规矩矩的延边码放。

‘’呵,这臭老头,收拾的还挺干净。‘’

打开第二个抽屉。一个铁皮饭盒,一个手电筒,一小卷发黄的手纸。

“哼……老古板,现在谁用铁皮饭盒啊!”

打开第三个抽屉。一个密封的黄色牛皮纸袋。

“咦?这是什么东西?”

好奇心驱使着我,瞧瞧地打开了它。

一叠整齐剪下的报花,一张旧照片,一张音乐贺卡,还有一个红领巾。

“这都什么呀?嘁,我还当什么神秘东西呢!鬼见愁就是个怪老头。‘’

好奇的看着第一张。

【199x年,xxx市第十六中学校发生一起园惨案。】

‘’呃……,好惊悚!‘’带着一丝好奇,继续往下看。

‘’昨日,第十六中学发生了一起惨案。事故因校方场地施工改建,未合理管制操场放置的施工作业车辆。导致一对正在玩耍的同学,其中一个因好奇钻入了搅拌车,另一个则按动了启动按钮,最终酿成了此次不幸的事件。校方及施工工程公司,在此次事件中……”

看到此处,我的头皮一阵发麻,脚底轻飘飘的,后背涔涔的冒凉气。

这个事,我知道啊。记得当时,街坊邻里逢人就聊十六中闹鬼的事。据说还成立了捉鬼队。

听知情的人说,当时,那辆搅拌车里全是血酱,孩子的衣服都没了。妈妈被通知来学校,看到那场面,当场就疯了。

打那以后,十六中一到晚上就能听见孩子哭声,好几个下夜的老头儿都不敢再干下去了。一个接连一个辞职。学校在那一断时间里,是人心惶惶啊。下了课,老师学生绝对不敢留校。

后来,一个流浪汉由于没有地方居住,知道这件事,特意找领导说不害怕,愿意下夜值班。学校自然乐得促成。

但是,没过多久,那人就疯了,逢人就说:“那孩子在楼上……三楼,抱着脑袋哭,不停的哭,没脸……没脸……他没脸……”

刚想到这儿,“咣当”一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声巨响。吓得我心脏突突的加快了好几倍速度。

好紧张!好紧张!魂都快没了。赶紧把东西塞好,关上抽屉。由于太惊吓了,一张发黄发旧的简报,就被遗落在了脚下。

弯身捡起的同时,室门‘’吱扭‘’一声被打开。手疾眼快的我迅速将那简报藏在检讨书下面。

抬头看见鬼见愁慢步向我走来。

我低下头,假装写着检讨,简报上那个男孩的照片透过纸印了上来。我悄悄的挪开检讨,看着那孩子的照片。顿时,一种此生未有的恐惧袭上心头。

慢慢的抬起头,我对上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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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死了,吓死了,一边写一边冒汗。**

**十六中意外事故,据说是真事。**

**愿亡者安息,早登极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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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十月底,荷城有些变天。

天色将晚,吴玲正在厨房里忙活,客厅里的电话却响了。

她叫了声在房里玩电脑的女儿贝贝,滋啦啦的油爆声中,贝贝拖沓着鞋子慢腾腾地走了出来。

电话铃声停了,不一会,贝贝在客厅叫她:“妈——大姨找你!”

她愣了愣,继而赶忙关了火,擦擦手出了厨房。

接起电话,她没说两句,便道:“那你过来吧。”

贝贝在旁边抱着iPad,抬起眼看她,问道:“怎么了?”

她心里有些烦躁,又有些无奈,挂了电话一边往厨房去,一边道:“大姨一会来我们家。”

贝贝“啊”了一声,磨磨蹭蹭上前两步跟在她身后,问道:“昨天大姨离家出走的时候不是说去舅舅家睡吗?”

吴玲提起炒菜的锅铲重新点火,点了一下没点着,又点了一下,点着了。

窗外天色已然大黑,她指使女儿道:“你把冰箱里的排骨拿出来解一下冻,等会表哥也一起来,菜会不够吃。”贝贝答应了一声。

阳台上抽烟的丈夫李济已经走过来,问她道:“吴丹又怎么了?”

她无奈道:“说是吴坚家里太冷,住不下去。”

贝贝在厨房另一头,一边把排骨从塑料袋子里拿出来,一边偷偷觑李济的眼色,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有些忐忑,因为知道李济一向不喜欢她姐姐。

她自己对这个姐姐也很无奈,但大多还是同情和怜惜。

吴丹命苦,她心中一直这么觉得。

当年她们姐妹双双年少,她生得聪明,而吴丹生得漂亮,她们这对姐妹花在巷子里颇有些名气。但现在想来,她的聪明不过尔尔,吴丹的漂亮却是真漂亮,特别是那双上挑的凤眼,笑起来的时候狭长入鬓,说不出的妩媚好看。

可是这样的吴丹,居然嫁给了方叔平那样的人。

吴玲一想到方叔平便觉得厌恶,吴丹怎么能嫁给这样的人?个子矮小,身材干瘦,全身上下只得一张嘴,最能说漂亮话,最会讨人欢心。她当时就觉得,就是那样一张嘴,把单纯的吴丹给骗了,骗得死心塌地,义无反顾。

当年父亲母亲曾强烈反对他们二人在一起,可是吴丹性子烈,闹了三四年,后来年纪渐渐大了,父母没有办法,只能允了。

她那时觉得,吴丹是魔疯了,不然怎么就看上了方叔平?方叔平的外貌与吴丹不登对也就罢了,性子也懒散,不求上进,他们那个破破烂烂的家,到现在都还是用的她与李济搬家后不要的家具。

从前吴玲只在书里见过一贫如洗这个词,现在这个词简直就是吴丹他们家的活招牌。

他们家穷,所以更受不住什么风雨。可吴丹偏偏多病,早二十年前还只是偶尔发发头风,但或许是家境太差,人心压抑,去年又查出子宫癌。

自从吴丹得了这个病,吴玲就没有消停过。一方要瞒着年迈的父母,一方还要找关系安排吴丹手术化疗。那一年她只觉得绝望,家里的钱源源不断地被拿出来去接济吴丹,可是哪怕这样,方叔平还是照旧每天一杯小酒,每天伺候着吴丹一日三餐,懒懒散散,跟志愿者似的。

她眼风里扫了扫正在和李济贫嘴的女儿,心里想着若非当年吴丹执迷不悟,现在一定不会是这个情景吧。

客厅的电话铃又响了,她神色一怔,贝贝已跑出去接电话,她只听到贝贝清脆的声音大声道:“不来了?为什么啊?怎么会没有的士呢?搭公交车啊,801和6路都到的!”

她望了望新炒好的菜,正要开口说话,一旁的李济已探出身子,道:“你就和大姨说爸爸马上就出门接她了,不要又不来了。”

她感激地望了丈夫一眼,没说话。

怕菜凉了,拿了几个碟子扣好,贝贝进来帮忙,她仔细嘱咐道:“一会好好劝一劝你大姨。”

贝贝点点头,这时门响了,她赶忙叫女儿去开门,她自己也跟了上去。

吴丹和她儿子方达跟在李济后边进了门,苍老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局促,但是立刻笑了笑,道:“外面真的变天了,好冷。”

吴玲带着女儿去张罗开饭,吴丹在客厅转悠了两圈又来到餐厅,道:“不要搞太多,我也吃不下。”

吴玲道:“多少吃一点。”

排骨最后上的桌,吴玲给侄子方达装了满满一碗饭。她一向心疼这个侄子,因为家里穷,从小就没吃过什么好的。

饭桌上,方达和贝贝只顾埋头吃饭,吴丹没有胃口,勉强喝了一碗汤。

吴玲叹了口气,道:“你多吃点。”

吴丹低声道:“我没胃口。”

吴玲心中觉得有些烦躁,但还是耐着性子劝道:“你也不要太计较,一把年纪了,还吵什么呢。”

吴丹道:“我知道,不是我要吵,是他要吵。”

吴玲此时细看吴丹,觉得真是岁月催人老,她姐姐那双曾经风华绝代的丹凤眼早已变得黯淡无光,脸上有种难辨的灰沉色。因为化疗,头上戴着假发,假发成色不好,显得特别不自然。

“衰人,”吴丹此时皱着眉,恶狠狠地道:“他就是个衰人!我就想着哪天他喝着酒喝着喝着死了才好。”

李济夹着菜,在旁淡淡道:“你也不要那么偏激,有很多事情其实只是你们两个没有好好沟通。”

吴丹立刻急了,放下筷子,两只手压在翘起的二郎腿中间,臃肿的上身微微前倾,道:“你不懂,李济,你真的不懂。”

她有些不知从何讲起的焦灼,只道:“他一喝了酒就说个不停,骂我,骂达,你说,谁受得了?天天都要说,晚上不睡觉也要说,你懂吗?你问达,你不信问达!”

一旁的方达眼睛都没有抬,只默默将啃完的排骨扔出来。

李济不说话了,吴丹显见还没有发泄够,拨浪鼓似的摇着头,笃定地道:“吴玲,李济,你们不会懂的。”

顿了顿,又道:“三更半夜,他在客厅看电视,不睡觉。我就是起床喝口水,他逮着了就要说我,细细磨磨地念,有时候我就当他是个死人,就是个死人,不,死人也比他安静!”

吴玲皱了眉,道:“好了,我不是和你说吗,你就当他发酒疯好了。好歹他还伺候你吃饭吃药,你还能怎么样呢?有了这个病,还真的要离婚啊,就当他是个保姆嘛。”

吴丹一拍大腿,恍然道:“对!对啊!我就是当他是个保姆!”

她混沌的双眼在谈论起丈夫的时候有了一丝绚丽的色彩,昙花一现般,复而又沉寂了,默默道:“要不是他每天给我吃些烂菜叶子,我也不会得这个病。”

李济忍不住了,在旁道:“你总说他弄的东西不好,可是你自己也没见做过饭,闹成这样,你们都有错。”

吴丹道:“什么叫都有错,诶,李济,不是啊,是他不让我做啊。每次我要洗洗菜,要洗洗碗,他就来凶我啊,叫我别碰。你说说,世界上有这样的人没有,我不做,他喝完酒又要抱怨,吵死了,真是。”

李济再次沉默,吴玲挥动着筷子给方达夹菜,只道:“吃,达达,快吃。”

吃过了饭,李济开车把吴丹和方达送去了酒店,那是一家五星级酒店,刷的是李济信用卡。

三天后,方叔平在家做好了吴丹爱吃的饭菜,然后亲自去接她回家。

来的时候,吴玲和贝贝都在,贝贝轻声叫了声“姨父”,方叔平忙点着头应了。天气冷,他穿着厚厚的棕色夹袄,可是袄子买得大了,套在他又瘦又干的身上很不协调,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乞丐。

方叔平第一次来这样豪华的酒店,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背脊不自觉地佝偻着,将手中泛黄的塑料袋子放到桌子上,搓着一双布满油烟味的手,“嘿嘿”直笑。

吴丹一见他那个样子便觉得厌恶,她由衷地觉得他笑起来难看,焦黄的牙齿,一张口便是浓浓酒气。她觉得厌恶,打心眼里觉得厌恶。

吴玲在旁见到吴丹的表情,生怕他们再吵,赶忙打圆场,只道:“来了?冷不冷啊?”

方叔平谄媚地笑着,道:“玲姐,不冷,冷什么。”

明明他比吴玲要大十岁不止,可是他总是玲姐玲姐地叫她。

吴玲一向知道他会说漂亮话,会打保证,也不多说什么了,只单刀直入道:“你以后啊,少喝酒,行不行?”

方叔平小鸡啄米般点着头,道:“行,肯定行!我真的,平时我也喝的不多!”

吴玲扫了一眼吴丹,口气缓了缓,道:“你说你们,大半辈子都过去了,还计较什么。吴丹呢,是病人,你多照顾一点,你说你老是喝酒,对你自己的身体也不好。不是让你不喝,就少喝一点,是吧。”

方叔平还是十分好脾气地点头答应着,吴丹在旁只一个劲的拿斜眼瞪他。

吴玲在旁看着,倒也说不出个什么了。以往她去他们家吃饭时,她也见过吴丹这么瞪方叔平。她心里知道吴丹恨方叔平,可是她也知道吴丹离不开方叔平。

她想起来自己也该劝劝吴丹,好歹也是自己的丈夫,是个男人,应当给他留点儿面子。

吴丹就这么跟着方叔平回去了,临走的时候,方叔平对吴玲道:“玲姐,有空带贝贝来我家吃饭吧,我晒了新的豆角,很好吃的,我还准备拿一点给老爷子。”

吴玲心中想:你可省省吧,我爹一见你就烦心。

吴丹的生活终于又回归那个小小的,阴暗的家里。

她和方叔平双双下岗,原本她不用下岗的,但那时工厂不景气,提出可以由员工自行买断下岗,但凡买断便能拿到一万块的买断费。她和方叔平哪里见过那么多的钱,在方叔平的撺掇下买断了。

结果下了岗,那一万块也没有想象中的经花,几年后工厂效益渐好,当初没走的都暗自庆幸,吴丹在家几乎把肠子都悔青了。

她现在的生活都靠早些年租下来的一家童装店维持,店子租金便宜,周遭有很多店铺都被拆了,她这家也快了,挤在高楼雨林中苟延残喘。

方叔平依旧整天无所事事,每天中午来店子上给她送饭,然后和别家的老板聊聊天,便回去准备晚饭。逢周六周日,就去街边摆摆地摊,赚些外快。

她自病了,便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带着儿子方达在私下里叫他“衰人”。后来当着面也这么叫,吴玲有时候会说她,叫她不要这样,可是她忍不住,她总是觉得,她这一生,是被他给毁了。

她这一生,实在过得太潦倒了。

她本不该是这样的宿命。她父母当年曾那样劝过她,可是她没有听,都说猪蛇相克,可是她当年怎么都不信邪。如今呢?日子过成这样,她像祥林嫂一样,逢人便说,我与他命里相克,因为我属猪,他属蛇,不能不信命,不能不信啊,因为蛇是吃猪的,你知道吧?不能不信啊。

2

2014年过了大半,快元旦了,吴玲忙着公司里的事情,忽然接到侄子方达的电话,说出大事了,要她与李济赶到与荷城相邻的县城去。

她不知所措,还是李济,嘱咐她带上三万块现金,然后又叫上弟弟吴坚,开车赶到县城。

方叔平出事了,突发脑溢血,在去县城进货的路上。

赶到县医院的时候,吴玲一眼就看到呆坐在医院大门口的吴丹,吴丹形同枯槁,像个木偶般抬起灰败的眼睛木然看着她,脸上一派惨白。

她只能安慰她,道:“别急,别急。”

吴丹如入梦魇,喃喃道:“我们今早赶车的时候他就不说话,一直不说话。我没问他,他总是神神叨叨的,我就没理他。其实他早就不舒服,要是没来进货就好了,回去休息就没事。”

吴玲蹲下来紧紧抱着吴丹,道:“别急,你别急,抢救得过来的。”

方达从急诊室里跑出来,25岁的小伙子,这时却手足无措,声色里还带着哭腔,只道:“小姨,我爸要开颅,我卡里只有五百块钱了。”

李济忙陪着去签字缴费,吴玲便陪着吴丹,吴丹还在喃喃,只道:“我不知道他有高血压啊,我不知道啊,他从来不去医院,每次不舒服都自己找土方子治。他喝酒是喝酒,但是那么瘦,怎么会有高血压啊。”

吴玲只能紧紧握着她的手。

良久,手术结束,医生只说最好还是拉回荷城。

于是李济联系了救护车,又找了关系,联系了最好的医院,匆匆忙忙将刚做完开颅手术的方叔平拉回了荷城。

在ICU里,消瘦的方叔平浑身插满管子,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着。

夜里三点左右,方叔平病危。

方达站在病房内,呆呆看着医生护士给他爸爸做心肺复苏。方叔平一向消瘦,身上几乎没有多余脂肪,医生做心肺复苏时,把他的肋骨都压断了。

最后,他们让方达签了字,然后撤掉了他身上的管子,撤了呼吸机。

他的心电图,沦为一条平静的直线。

那个被妻儿换作“衰人”的人,真的就这么衰死了。

方达在明亮的病房内,哭得昏天暗地。

他死了,他怎么能死了。

前天父亲还在给他和母亲做饭吃,他许久不愿回家吃饭,可那天父亲打了好几个电话嘱咐他一定要回家。知道他喜欢吃红烧肉,还特意给他烧了一小碗,好好的放在他面前,红红的油汤,很香很甜。

人们都说,父爱如山,而我觉得,山虽伟岸,山却没有父亲的柔情,山更没有父亲的贴心,山怎能有父亲的坚韧不拔?山何来父亲那细心呵护的慈爱?

父亲,您不是山,您却成了我依靠的肩膀,您背着我,您的后背成了我温暖的床……

父亲对我们三个孩子的呵护,在我的记忆里,一个个的镜头,由心的美好,由心的滋润,由心的幸福,快乐了我的心房。

父亲虽然已过了一甲子,可他依旧精神饱满,神采奕奕。父亲健在,我仍然是父亲的娃娃,父亲对我们的爱,不离不弃,永生永世,在心的牵挂,在心的暖暖,在心的乐,无边无际,如海阔,如天高,如水柔情,如火热烈,如大地般踏实!

我爱父亲,父亲如我一生眷恋的生命,甚至,更重于我的生命。

父亲对我们的爱,往事历历在目,一件件犹在眼前:

父亲,母亲那一天没在家,那一天,我会煮饭了。

记忆中的那一天,母亲回去外公家,因为阿姨要出嫁了,母亲去做伴娘。

父亲,您那一天到田里去了。我看着家里头午饭没有什么可以吃的,第一次尝试到了母亲不在家的一刻,家里没有大人安排的不知所措,我七八岁的孩儿不知道该怎么办?日头渐渐地升高了,父亲,您辛辛苦苦在田里干活,肚子饿了,回家没吃的,怎办呢?

我思考着,还真不舍得父亲回家来没饭吃。以往父亲在田里干活,母亲早早下米煮饭,然后拿一个铝的口盆让我端到田里给父亲吃。现在母亲不在家,我这大女儿还巴望比我小两岁的妹妹煮饭吗?弟弟更不用说了,小孩儿。

没有商量的大人,没得推卸的责任,我虽然还不曾做饭,但母亲做饭时,我就看在眼里的。想清楚了,我立马动手,煮饭。

我拿起母亲煮饭时用的铁锅,舀起两筒米下锅。这米筒是用一个竹子做的圆筒,满满的一筒米就是半斤,我用两筒米下锅;然后我把米洗干净之后把铁锅放进炉灶,然后舀一勺一勺的水倒进锅里,把铁锅的盖子盖上;接着,我蹲在土灶前,手里划了一根火柴,拿稻草点起了火,一把稻草,一把稻草地往土灶里塞……

不知道过了多久,煮饭的铁锅的盖子被开水滚开了,我马上站起来把盖子拿掉,听母亲说,如果在煮饭时盖子给滚开了,那就不能把火烧得太大。

我慢慢地,几根稻草,几根稻草地往灶里放,觉得应该熟了,因为煮了好长的一段时间,饭该煮熟了,我心底里想着。

这时候,我就不添稻草了。一锅稀饭太重了,太烫了,我怕烫着,所以稀饭也就搁在锅里,等着父亲回来再把锅端到桌子上来。

我沾沾自喜着,父亲中午不会饿肚子了。

我心底里乐悠悠地,“母亲不在,我们中午也有饭吃了,我做的!”

我悠哉游哉地坐在家里的门口上,等着父亲回家。

我家的门框,装着两扇由木板做的七八十公分高的门,农村的人家,鸡鸡狗狗多,有了两扇门就可以阻挡满巷走的鸡进家里来拉屎。这两扇门还请师傅画了跳跃的鱼,成扇门涂上红蓝相间的油漆,真好看,其他人家就没有我家这样的木板做的门扇,我挺自豪的,我家有这么漂漂亮亮的木门。

在等待中,父亲回来了,并且载了三捆甘蔗。

“丫头,吃吧,这甘蔗是我们的了,生产队按照我们一家子五个人的人口分的,我们以后有自己的田地,不再跟整个生产队一起耕种了。”父亲兴奋劲就表现出来,我也跟着要蹦跳起来的欢乐。

“有自家的田地了,自己种的东西不给生产队分去!”父亲给我说说分到田地的好处。

的确如此。家里有了自己的田地,就可以自己安排了,不是每个收获稻谷的时候只从联队那分到一担的粮食。因为所得的粮食不够一家子吃的,父亲才半夜三更踩着单车出去赚钱养活我们三个小屁孩的。

生产队存在的时候,每当收割稻谷的时候,我一个小孩子拿了一个竹篮子跟着生产队收割稻谷的大人到田里,我捡零零落落的稻穗回家喂鸡。

在这收获的季节,爸爸、爷爷们都到田里收割稻谷,婶婶们就在晒谷场晒稻谷了。当稻谷晒干了,各家各户挑着一担子竹筐到宽敞的晒谷场领稻谷,按照各家的人口分稻谷,也按照工分稻谷,工分多的就分得多,我家只有父母亲赚了工分,我们家分的粮食就少了,以致家里粮食不够吃,父亲拼着命出去外面找青橄榄卖,拼个腰酸背痛,肩膀至今还酸痛着,成了风湿病!

此一刻,我听了父亲说田地都分到各个家庭的好消息,也知道了我们家从这以后,有自家的天地了,自己可以插秧,收获很多很多稻谷呢。现在不就是分到了三捆甘蔗了吗?分产到户就是好,我们家有了更多的收成,真好啊!特别是自家的田地,可以种甘蔗,以后不用跟着几个伙伴偷偷地溜到甘蔗园,偷偷扭断甘蔗的末梢吃,那末梢的甘蔗没有甜味,不好吃。

因为我们几个伙伴年龄小,没有力气扭断大根的甘蔗,只能拉下小根的甘蔗,那末梢就淡淡的,没甜甜的味道。

“自家以后有了更多的甘蔗,有了好多的稻谷了”我呼叫着,乐得笑裂了嘴巴。

父亲拉出一根甘蔗给我吃。此刻,父亲也看到了锅里的稀饭。

“哇!丫头,你会煮饭了?”父亲笑了。

父亲已经买来了猪头皮,我拿出碗筷准备吃饭。

当我把饭打到碗里的时候,给自己煮的饭给逗笑了,这怎是稀饭啊!烂泥一般,一勺一勺,打饭哦!

我看着自己煮的饭,就烂成浆糊状了,我都不知道怎会这样子了,“水滚开了没加大火的,怎就成烂泥了?”

后来在单位看到煮饭的阿姨煮大锅饭,她说,当饭滚开了的时候,烧一片刻,极短的几分钟,米开花了就熄火,一大锅饭仍然搁在锅里,半个钟之后就刚刚好。

原来煮饭还真有学问,大锅饭更得把握火候,把米煮开了一会儿就行,马上熄火。

难怪小时候煮的饭都成浆糊了,稀饭仍搁在锅里,不能再烧火的。

此刻,想想儿时煮的饭,虽然成了自家的笑柄,不过也挺有意思的,难得印象如此深刻,倒也成了今天笔下的故事,有趣!

当时父亲看到我会煮饭,他觉得挺意外的,父亲认为我会煮饭已经不错了,纵然煮成烂泥浆了,还真不舍得嫌我。何况是我自己要煮的饭,挺懂事哦,更不舍得说我几句了。

“没事,没事,有饭吃就好!”父亲笑着接受我煮的烂烂的稀粥。后来我去了广州,才联想上了,我那时煮的饭就跟广州的粥一般烂哦!

我那时候还真接受了父亲的赞许,没有对自己煮的饭不满意。我跟父亲、弟妹把饭吃个饱,还真过了一顿。

此刻回想着,好像闻到了米饭的香味,是父亲的赞美,给了我满足感,乐陶陶。

记忆里,因为我睡着了,父亲的背,成了我的床。

那一天晚上,我跟父亲到爷爷那,爷爷跟叔叔一份家业,我们跟爷爷分开住的。

听母亲说,母亲生下我们三姐弟之后就分家了,爷爷给我们一间屋子,在潮汕地区,“龙虎门”的屋子,入门后是厨房,中间有一个露天的天井,后面一间安床睡觉的地方,空间挺大的,还能搭一个床铺。

对于别人家来说,五个人口住这样的房子已经够宽敞的了,那是1980前农村存在的事实,人多,穷着挤挤,没能盖房子。

那一天晚上,我跟父亲去爷爷那,开始的时候听着大人们说话,听着听着,我就睡着了。

当我有感觉的时候是在半路上,我就贴在父亲的后背上,父亲一步一步走着,我在父亲的背上就一晃一晃的,我给晃着晃着就醒过来,我喜欢父亲的后背,宽宽大大的,比床还舒服,我就装睡熟的样子,让父亲背着我回家,真的就睡着了。

当我有知觉了,是在第二天的天亮了的时候。

一直喜欢父亲如床舒服的后背,一直跟父亲去爷爷那,我就睡着了,醒了也就假着睡,又让父亲背着我回家……

父亲的背如床,舒舒服服,一辈子的记忆,一生的甜蜜。

父亲为了生计,奔波劳碌着。

家里的田种了一亩稻田,一亩花生,一亩番薯。父亲跟母亲到田里干农活,拔草或者把那长长的番薯漫长的根条拉到根头来,我是跟我父母一起去的。

晒晒太阳那倒是不怕,最怕的,最胆跳心惊的却是一一拔花生!

种花生是一行一行排列着,它们之间间隔是四株或者五株。

拔花生是在大暑过后,那个时候天气特别的闷热,喜欢出来乘凉的不当当是劳累了一天的人们了,它们白天也在田里乱闯把你吓个半死,你知道了,它们是什么了,是一一蛇!

我最怕蛇,我最怕到田里拔花生。

每当两手用力拔起花生根条的时候,我脚底就痒痒的不舒服,好像蛇就在脚底里溜达溜达的……

怕着,忍耐着,期待着快点快点这一亩花生拔完成了。

记忆里,每隔一小段,我就走到放口壶那喝水,不是口渴,而是让时间过去,我少一点惊吓,少拔一根,少一点惶恐不安……

蛇啊!最怕的一天是……

十七岁那年,家里已经没有种稻谷了,母亲仅仅种了一分田地的花生。

那天已经放暑假了,我在家里呆着。

中午的时候,天色暗了下来,好似暴雨即将来临。我跟母亲赶到田里把晒着太阳的成株花生绑成一捆一捆拿回家,再一颗一颗地摘下来。

我一株一株搬成一小堆,然后再捆绑……

蛇!

母亲脚下一条蛇,我拿着的花生株下面也一条蛇钻出来……

母亲尖叫着跑了,我也慌张得蹦跳着走出田地。可以说双脚软软的,走不了,好像蛇就在脚底下穿梭着……

失魂落魄!

一条条蛇在你脚底下溜的销魂!

回忆里,还真怕着蛇,偶尔梦里还真怕蛇,怕被蛇咬!

农家女孩,弱质,一条蛇吓破了胆。

终于多年以后,我走出农门,拿拿笔记下了这铭心刻骨的销魂一幕,联想着母亲老是强迫我背书,供我到镇的中学读书,农妇做的杂活还真一点不肯让我学学。今天看着别家女人都会包粽子,都会做番薯果……

我一点儿都不会。

随着日渐成长,我一点一滴地懂了。父母就知道农家活苦,日子艰辛,吃饱了这餐不知道下餐在哪?母亲常常念叨着,“晴天要省下下雨粮”,目的是,要我们走出农门,走出农村,谋出路,赚到钱把自己养活,不沾泥巴苦挨一辈子。

泪滴滴,是感谢父母的苦心,是父母的爱,滋润了心田,满满的幸福,是父母的爱,给我铺上红地毯,让我走向阳光灿烂的大道。

“孩子,你要走出农门!”

感谢父母,我如父母所愿,走出农门,把自己养活。

祝福父母,永远安康,幸福快乐,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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