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把流年暗偷换

楔子

很多年以后,他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看着本该在宫中享尽荣华的姑娘,骑着白马踏雪而来。她的身后大火连天,美得如此惊心动魄。

1

秦少言听见动静回过头,看见一个眉目疏落有致的少年踏着满地的熹光,一步步朝着湖心亭走来。

他在心里默数着时间,眼看少年就要踏进他事先布置好的陷阱时,却突然停了下来,抬起头对他浅浅一笑。

笑容清浅如幻,竟让这满园的春光都失了颜色。

等到秦少言回过神,那个少年已走进了亭中。

“段洪苏见过侯爷,见过小侯爷。”少年的声音极脆,不似一般男子的低沉喑哑,带着一种秀气。

亲老爷子抚着胡子微笑,“段公子不必客气,言儿能得你教导是他的福气。”

秦少言撇撇嘴,仗着自己离他近,赌气般伸手将他往后推,却不料那少年似早已知晓他的动作,往后稍微退一步,他就重心不稳狠狠摔倒在地。

戏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小侯爷何必行此大礼,段某受之有愧。”

秦少言怒极反笑,就这么趴在地上,仰头看段洪苏,一字一顿道,“夫子肯‘屈尊降贵’教导少言,理应受我一拜。从今往后,还望夫子多多指教。”

多多指教这几字被他咬的极重,恨不能将面前这个少年剥皮拆骨。

四目相对的瞬间,有浓墨重彩的光芒从他们眼底划过。

秦老爷子对这两人的波涛暗涌视而不见,命人将秦少言扶起来,然后对段洪苏道,“少言自幼顽劣,今后需得夫子多多费心。”

段洪苏恭敬的回答:“侯爷放心,既允了皇上做小侯爷的夫子,洪苏定会倾尽全力悉心教导。”

“如此甚好。”秦老爷子点头离去。

秦少言瞪他一眼,也打算就此离去,走至桥上却突然被段洪苏叫住,下一刻少年的怒吼伴着落水声响彻整个院子——

“段洪苏,我跟你没完!”

于是整个京都的人都知道,纨绔子弟秦少言和第一才子段洪苏的初次交锋,以段洪苏完胜结束。

那一年,京都百姓们茶余饭后的闲谈,总是免不了谈起现今最出名的两位少爷。

一个是秦少言,纨绔散漫,风流成性。

一个是段洪苏,满腹诗书,誉满全城。

这两位都是出身极好的贵公子,只是一个是笑话,另一个却是神话。一个千方百计想要扳回一局,另一个见招拆招一路凯歌。

甚至还有人在私底下开了赌局,这对犹如云泥之别的组合,究竟谁会同化谁。而几乎没有悬念的是,所有人都押了段洪苏赢。

转眼便是五年。

2

推开房门,一股浓郁的脂粉味扑面而来。段洪苏微微蹙眉,抬手掩住口鼻,待到房中味道稍淡才缓步走进去。

摇曳的烛火勾勒出轻纱内曼妙的身姿,清音雅乐自屏风后流出,段洪苏放下手,就看见秦少言倚在一个很是清凉的姑娘怀中对他勾手。

他失笑,执着一柄玉骨扇走过去,立刻就有姑娘欺身前来,被他用折扇轻轻推开,行至秦少言面前,道,“你约我来有什么事?”

秦少言伸手拿起一颗葡萄喂进他身旁那姑娘口中,而后抬眼,淡淡一笑,“夫子来了,来坐。一会儿我让这雪月勾栏的头牌为夫子弹奏一曲,盈盈姑娘弹的曲子,那可谓只应天上有……”

段洪苏不置一词,在他看来,这种手段真的是太过幼稚了,这几年秦少言一直试图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将他逼走,可每一次都是失败而终,没想到他倒是越战越勇。

嘴角噙着笑意,段洪苏在秦少言身边坐下来,伸手接过他递过来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把趴在秦少言怀里的姑娘拉出来,自己凑上前去,在他耳边轻轻说,“多谢小侯爷的美意,那洪苏就却之不恭了。”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边,秦少言蓦地觉得心头一跳,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他,好像在看什么奇怪的东西。

段洪苏看着他的神情,眼底闪过狡黠的笑意,这笑容落到秦少言眼中,竟让他生出几分恍惚来——

这家伙怎么能长得这么好看,若是换上女装,想必完全不输于女子。

被自己的想法一惊,秦少言倏的红了脸,耳尖泛起淡淡的粉色,段洪苏坐回原位,望着他这幅别捏的模样好笑不已,秦少言恼羞成怒,拎起桌上的酒壶就往嘴里灌,却不料酒下了肚,他竟开始泛起迷糊来。

他把房间里的姑娘都赶了出去,然后用雾蒙蒙的眼睛看着段洪苏,去捏他的脸,“你是谁家的姑娘?怎么和段洪苏那个讨厌的家伙长得一模一样!”

段洪苏脸上的笑意僵了片刻,见他是真的醉了,才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来,原来他是真的很讨厌自己。

“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段洪苏把手搭到秦少言肩上,用尽全力把他架起来,一步步向外走去。

秦少言是偷偷约段洪苏出来的,都没有带护卫出来,所以当街角的巷子里出现了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摆出凶神恶煞的模样打劫时,他也只能摸出身上所有的银钱交给他们,没想到秦少言会在这个时候冲上去,抢了钱袋,一脚把那人踹翻在地,然后回头对着段洪苏傻笑,似乎是在等他的夸奖。

另外几人见状,纷纷冲上前来,段洪苏还来不及惊呼,就看见秦少言被人从背后打晕,他冲过去,伸开手臂将他护在怀里,承受着几人的拳打脚踢。

等到侯府的侍卫寻来时,段洪苏已经不省人事,素白的衣物上满是脚印,却依旧没有放开手。

老爷子听闻,差点没被气昏过去,命人拿来家法,狠狠抽了秦少言二十鞭,一直到他支撑不住昏过去,才唤了大夫来为他医治。

3

秦少言在床上躺了五天,偶然听见下人说段家那位公子那日被罚跪于祠堂,当夜就发起高烧,如今已是反反复复好几日高烧不退了。他的心没来由的一紧,当即不顾老爷子下的禁足令,拖着这满是伤痕的身体溜出侯府,去了段府。

听说段洪苏正在房中歇息,秦少言便遣了人带他过去,走至回廊,前方却突然有冷厉的呵斥声传来:“公子正在休息,闲杂人等一律不许打扰!”

秦少言抬眸,房门前那个一身黑衣的少年一脸不悦的看着他们。他身旁的小厮猛一下跪在地上,瑟瑟道,“太子殿下恕罪,这位是安定侯府的小侯爷,来……探望公子。”

太子么?秦少言脸上堆起灿烂的笑意,话还未说出口,舒奕已将他所有话拦在口中——

“小侯爷请回吧。洪苏方才吃过御医开的药,已经睡下了。”

秦少言默默将所有话吞入腹中,挑了一下眉,然后道,“如此,少言明日再来拜访。”

然后转身,离去。微微皱起眉头,太子这态度,竟是对他极不待见。可他同太子分明没有丝毫的交集,莫非……是因为他?

秦少言的心中突然泛起一丝难受,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什么珍贵的东西被别人觊觎了一样,莫名的觉得烦躁。可他无意与太子争执,便乘着来时的马车返回侯府。

彼时他尚不知晓,今日这一别,就成了永别。

他回府之后,被秦老爷子一顿臭骂,又被下了半月的禁足令,这次老爷子铁了心不让他出去,将窗子都被钉死了,还派了人时刻守在他房前。

等到他伤好的差不多了,老爷子才将守在房前的下人撤走。秦少言再去段府时,下人却告诉他,早在他离去的第二天,宫里就来了人,将段洪苏接走了。

他踉跄了一下,嘴角渐渐牵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来。是了,那个家伙本来就是太子伴读,若不是爷爷去求了皇上让段洪苏做他的夫子,像段洪苏那种人,怎么可能同他有交集。

接下来的日子,再没有任何同段洪苏有关的消息传来。

他又恢复到往日那种玩世不恭的模样,仍旧整日出入雪月勾栏,将自己灌得烂醉如泥,一夜无梦。

宫里的消息传来时,秦少言正躺在雪月勾栏的美人怀中喝酒,然后手一抖,杯中的酒洒出来,打湿了他的衣裳。他放下酒杯,一把抓起那个前来报信的小厮,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颤声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小厮被他的神情吓得直发抖,连声音都变了调——

“宫里头的消息,段家的那位……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未好,昨儿晚上突然病情加重,药……药石罔效,已经……”小厮低着头不敢看他,咬牙一口气说完,“去了……”

仿佛身体里的所有力气都流失了,秦少言手一松,那小厮就摔落在地上,却是连喊不敢喊一声,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

之前他费尽心思想要赶走他,可是如今他真的走了,并且再也不会回来。为什么……他会那么难受呢?

如果见到他,他想问他那日为何要那般护着他,他想告诉他,他还想听完那些古往今来鲜为人知的奇闻密录,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他决定要和他做一辈子的兄弟了。他还有好多话想告诉他,可他就那么走了,连一声招呼都没打。

秦少言想起他们俩在府中斗智斗勇那几年,他绞尽脑汁给段洪苏使绊子,那个家伙总是能够轻易的拆穿他的诡计,然后得意洋洋的指出他的破绽之处。

只是回忆越美好,就越是令人难过。

秦少言闭上眼,嘴角的笑意越扩越大,他缓缓笑出声来,似魔怔般摇摇晃晃的向外走去。

4

段洪苏的灵棺从从宫中运回段府那日,下了很大的雨。

秦少言穿着一身他素来不喜的白衣,由随行的小厮撑着伞站在段府前的小巷中,看着段府外挂着的白灯笼,哀乐声声,忽然间悲从中来。

一口血气上涌,他随后便不省人事。

秦少言昏昏沉沉间,好像又回到小时候,因为自幼娇宠的缘故,府里的下人都对他敬而远之,只有一个小姑娘愿意和他一起玩。她日日陪在他身边,像小尾巴一样。他一遍遍对别人说,她就在他身边,可没人看得见她,只除了他。

后来,那个小姑娘不见了。他跟疯了一样把整个院子都翻遍了也没找到她,被赶到的秦老爷子一掌劈晕过去。

秦少言猛的张开眼,大口的喘着粗气,莫名心慌的感觉紧紧缠绕着他,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没想到再次醒来,京中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霖王叛变毒害天子,太子得帝师相助平定叛军,在大臣的拥戴中登基为帝,安定候于叛乱中不知所踪,而段家的二小姐成为古往今来唯一一个帝王为其罢黜后宫的皇后。

十里红妆,凤车銮驾。新帝迎娶皇后那日的盛况,百姓口口相传,都道皇后淑良贤德,聪慧机敏,平定叛乱她亦出谋划策,才得新帝此生只立一后的承诺。

一个是钟灵毓秀的大家闺秀,一个是鲜衣怒马的少年帝王,简直天造地设的一对。

秦少言管不了那些,安定候失踪,侯府的重担一下子全部落在他身上。往昔只知风花雪月的少年仿佛一夜之间脱胎换骨,一朝入朝堂,锋芒毕露。

他承了安定侯位,手握兵权,征战沙场。

领兵打仗,他未曾输过;计谋军策,他信手拈来;天文地理,他侃侃而谈。

他用一次又一次的不败战绩,洗刷了京中人曾经对他的嘲笑。那些所谓的风流,都是假象。他在雪月勾栏,从来都只为掩人耳目,修习武艺。

这样一晃,便是三年。

秦少言从未想过,三年之后他班师回朝,会再同段绮罗有交集。

彼时他就在人群中,被不远处的喧哗吸引了注意,抬眼去看,就看见了那人——素衣白裳,口若悬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那小偷毫无招架之力就差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若非她身后跟的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暗卫,这一身男儿装扮,便几乎让他以为段洪苏还在。

而那些黑衣人出现时,百姓惊慌失措四散躲开,秦少言同她身后的暗卫抽出腰间软剑上前迎战,以一敌五,却仍旧让黑衣人近了段绮罗的身,一掌将她打晕,扛于肩上匆匆离去。

霎时间迷雾四起,待到散尽,黑衣人早已离去,秦少言沉了眸色,转头吩咐暗卫回宫告知天子,而后转身去了城西的万象阁。

万象阁的眼线布满全城,是打探消息的不二选择,但万象阁有个规矩,求消息,就得以所求之人的心头热血来换。秦少言想也未曾想就用自己的心头血,换得了段绮罗被掳后的行踪。

他赶到时,却只见躺了一地的黑衣人,段绮罗就那般俏生生的站在黑衣人间,看着他嘴角勾起温婉的笑意:“多谢侯爷救命之恩,绮罗没齿难忘。”

秦少言不明所以,随后听得伸手有脚步声匆匆行来,他转过身,连龙袍都未来得及换下的少年天子就带着一队暗卫疾步走来。

秦少言半跪在地上请安行礼,舒奕却像没看见他似的从他身边直直走过,然后他听见舒奕担忧的声音:“没事吧?”

段绮罗摇了摇头,对舒奕道,“多亏侯爷救了臣妾。”

秦少言感觉到有凌厉的目光落在他的脊背上,他突然明白,这一切都是段绮罗自编自演的一场戏。可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将自己牵扯其中。

5

这个问题在往后的日子里得到了很好的解释。自从他莫名其妙成了皇后的救命恩人,段绮罗就频繁的出现在他面前,多数时候,秦少言都躲在书房拒而不见,一直到那日下人来报,说是有一位叫他的故人来访,秦少言才弃了手中的物什来到前厅。

等到那人转过身来,他看的分明——是段绮罗。即便是同样的装束,段洪苏却很少拥有这样纯粹的笑容。他这样想着,又失了神,若不是段绮罗凑近,奇异的香味扑鼻而来,他尚不会发觉,年幼时那种懵懂复杂的感觉,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他心上开出了一朵带刺的花。

他猛的退后一步,低头道:“娘娘请自重。”

视线里出现一双极为精致的绣鞋,秦少言听见那个少女如玉碎般的声音响起——

“听说……侯爷同本宫的大哥,曾有一段风花雪月不得不说的往事?”

一句话在他心中顿时掀起波澜,好半晌秦少言才故作淡定的回了句:“娘娘说笑了,您的兄长曾是少言的夫子,当初年少轻狂,做了不少傻事罢了。”

有吃吃的笑声传来,他在这笑声中慢慢红了脸,道了句“还有要事处理,娘娘您请自便”就匆匆离去。背影匆忙的好似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

此后的日子一切照旧,可秦少言却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开始称病不上早朝,整日在府中闭门不出,也不见客,一直到那封八百里加急文书被快马加鞭传回京中。

夷族集结了二十万大军驻扎在南召边境,似有意来犯。夷族居于草原之上,每年冬天都会在南召边境作乱,烧杀抢虐无恶不作。

偏生守城的将领软弱无能,平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如今这几十万大军压境,却只能派人加急传书回京,请求天子派兵援助。

秦少言自动请缨,满朝文武都道他智勇双全,定会凯旋而归。他们都道秦少言是为了立战功,只有段绮罗知晓,他是为了躲她。

出征那日,段绮罗还是命人送来了一只锦囊。那人恭敬的立于堂下,道:“娘娘说,祝侯爷早日凯旋,这只锦囊请侯爷归来之时再拆开。”

他本欲将锦囊退回,可那人又道,“娘娘还说,若是您不肯收,她会亲自前来,将这东西赠与您。”

秦少言沉默些许,最终还是将锦囊收入怀中。

队伍渐行渐远,舒奕将视线移到段绮罗身上,苦笑道,“绮罗,你当真那么喜欢他?”

段绮罗没有转头,可舒奕分明听见她的声音,那么轻,一下子就消散在风中——

“若不是他,不管是段绮罗还是段洪苏,都不会活在这个世上。”

是了,段家两兄妹早在很久之前就死在了山贼手下,她不过是恰巧,因为想要用真正的身体陪在秦少言身边,动用秘术,占据了段绮罗的身体而已。这是她从未对人说过的秘密,一直以来都深藏心底,无人能知。

6

段绮罗没等到秦少言归来,倒是等到了探子传来的消息,她推开卧龙殿的大门,明黄色的身影正伏案疾书,眉头紧皱。

示意身后的俾子们候在门外,段绮罗合上门,走到舒奕身边,对上他错愕的神情抿唇一笑。

“皇上可是在为大军被困含钰关的事情发愁?”

“今年的寒冬来的太早,军中尚未准备过冬的衣物,将士们在含钰关又出现水土不服,探子回报,秦少言他们已经被困了整整三天了。”舒奕叹了口气,揉着眉角道。

段绮罗捏紧了衣角,连指甲陷入肉中都未发觉,她只深深地望着他,坚定的说,“我要去救他。”

舒奕突然伸手紧紧钳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厉声道,“你是朕的皇后!”

“可我还是他的夫子。”段绮罗不卑不亢的回答他,因为下巴传来的痛楚微微带了些颤抖,“况且你答应过,不管我作出什么选择,你都不会干预!”

“在他秦子言心里,段洪苏早就死了!”舒奕骤然松开手,一把拂了桌上的东西,砚台纸笔滚了一地,抬手扯住她的衣袖,“绮罗,我求求你别去好不好。”

到最后,已然是低到乞求的语气了。

房里的气氛一时诡异至极,段绮罗脸上出现几许动容,片刻后终是拂开他的手,退后一步伏跪于地上,缓缓道:“请皇上允我出宫。”

良久的沉默后,她才听到他的妥协——

“去吧,带上清羽卫,和他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然后再也不要回来。”

她起身,然后再次伏下:“谢皇上。”

段绮罗转身离开卧龙殿,身后渐渐传来少年天子似哭似笑的呜咽,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他爱了那么多年的姑娘,心中的人从来都不是他。

这世间最残酷的事,莫过于他终于等到他心爱的姑娘嫁给他,可如今,却又亲手把她推到另外一个男人身边。此后她的喜怒哀乐,都将与他无关。

舒奕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他想起那一年,他还是太子,在段府中见到一个红衣的小姑娘,坐在梨树下磕磕绊绊的背着一首“思帝乡”,那可爱的模样让他从此眼中心上都是她的模样。

段家的两兄妹,段洪苏才是真正在红叶山庄养病的人,然而他早在十三年前就死在了去红叶山庄的路上,那个誉满全京城的第一才子,从头到尾都是段绮罗,是他爱的那个姑娘。

舒奕一直都知道段洪苏就是段绮罗,所以他才提议让段洪苏做他的伴读。他以为,绮罗自幼聪慧,他有一生的时间去让她知道,他喜欢她。

若是当初拦下她去做秦少言的夫子,如今会不会是另外一番景象?

7

雪下的愈发的大了。

秦少言站在高高的城楼上,身上套着一件冰冷的盔甲,冰天雪地里,他坚持和所有的士兵穿一样的衣服,同他们吃一样的东西,甚至同他们一起挤在小小的房间里相互取暖。

不远处就是夷族人的驻地,他抬起头,看着漫天纷飞的雪飘落,忽然感受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将军。”副将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秦少言转过身,看见身后整整齐齐的军队,他的副将站在最前方,对着他单膝跪下,咬牙朗声道,“如今城中的粮食已所剩无几,再这么耗下去,这数十万兄弟都会死在这儿!请将军下令,让末将带着一些身体尚健的兄弟杀出城去,拼出一条血路。”

秦少言没说话,只久久的看着他们,忽然上前几步将他拉起来,沉声道,“等到今天晚上,我就带你们夜袭,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为兄弟们争得一线生机!”

随后他带着副将和几个心腹回到房中商议夜袭方案,等到方案定下来,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人,秦少言伸手按上额角,目光中透出前所未有的坚毅。

不久前夷族退至含钰关外,他便带军驻扎于此,不料刚至含钰关将士们便出现水土不服的状况,夷族不知如何知晓了城中的消息,开始猛烈的反扑,到如今他们已被困在城中快一个月了。

这一年的寒冬似乎比以往来的更早,他们被困于含钰关,断水断粮,饶是他本事再大,也没办法带着一群体弱的人杀出重围。所以这个计划,只有他亲自带队,才能尽量的减少伤亡。

天色将晚时,城外却突然间鸣锣声起,不少人被这声响惊动,有人来通报了秦少言,他匆忙赶到城墙上时,就看见夷族的驻地里窜起大片的火光,在这漫天的风雪中,跳跃成一副奇异的风景。

如此大的风雪,是绝对不可能出现自燃这种状况的,那么,谁在帮他们?

秦少言还在思索,便听得副将的声音传来:“将军,有一队人马朝这边过来了!”

他抬起眼,下一刻急令出声,“快开城门,将那些人迎进来!”

副将领命传令下去。秦少言就站在那里,看着一身素衣的少女裹着厚厚的狐裘,带着一队黑衣人顶着风雪策马踏雪而来。风吹落她头上的毡帽,露出她被冻得通红的脸颊。她笑得那样开心,像迫不及待讨要糖果的孩子。

“边关危险,娘娘怎可如此冒险前来,若是伤到何处,臣不知该如何向皇上交代。”秦少言单膝跪在地上,无奈的看着她。

段绮罗只是笑着看他,示意身边的暗卫都退下,只留下一人,身着黑色劲装,似山一般站在段绮罗身后。四目相接那一刻,秦少言按捺不住心中的震惊,声音颤抖:“祖父!”

安定候扯下面巾,将他扶起来坐到凳子上,才回到绮罗身边,笑着道,“先帝对我们秦家忌惮已久,早有除去我们的打算,多亏这丫头机灵,想出了金蝉脱壳的法子让我安全脱身。绮罗这丫头,对你的心思可没少花。”

段绮罗笑意盈盈的唤了声:“言哥哥。”

这世间会这样叫他的只有一人,那是他多少年来午夜梦回魂牵梦萦的小姑娘,那个打小陪在他身边度过一段漫长而孤寂时光的小姑娘。

“现在你可以拆开那个锦囊了。”

秦少言从胸口摸出那个锦囊,颤颤巍巍的拆开,里面仅有一张白纸,简单的一句话。

子衿既是绮罗,亦是段洪苏。

他忽然就明白过来。不管他面前的这个姑娘有着怎样的身份,只要她还愿意叫他一句“言哥哥”,那就是他深爱的姑娘。这么多年,他从未如此清楚的明白自己的心意。

“言哥哥,皇上已经答应我,此战之后,秦家便再不会存在于南召的历史上。”段绮罗看着他,笑意盈盈,“那么大将军可愿随我归隐山林,东篱把酒?”

“自然。”

“恭敬不如从命。”

8

南召二十六年,孝端皇后染恶疾暴毙。

同年,安定候秦少言于夷族的大战中不幸中了敌人奸计,战死沙场。

消息传回帝都,举国同丧。天子伏桌而泣,追封秦少言为剽勇大将军。

此后数年的时光,天子膝下儿女成群,亦无人敢提及立后一事。每逢上元佳节,天子都会执一杯清酒,站在凤栖宫的梨树下,举头看着空中的明月诵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生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然后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醉卧树下,他又看见当年在梨树下背这首诗的小姑娘,可转瞬间,那姑娘就化作了无数星芒,在他面前,飞舞着远去。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可最终握住的只有一片虚无。少年天子在梨树下失声痛哭,这世上再不会有一个段绮罗,让他此生倾心溺宠,她想要的他都给她。哪怕她要离开他。

他无法改变她爱着别人的事实,就像无人能改变他爱着她一样。

他的姑娘该是这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所以这无法言喻的寂寞,就让他一人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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