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疑短篇《凰旗袍》

文/佳纱

1.

民国六年(1917年),上海一处胡同里的裁缝铺,田晔剧烈地咳嗽着,骨瘦如柴的身体颤抖着。

他挣扎着拿起剪刀剪断旗袍盘扣上最后一针尾线,突然,一口鲜血咳出,仿佛刚才被剪断的是他的命线。他像只断了线的风筝扑倒在自己的铺架上。

田晔抚摸着那件他倾尽全力亲自一针一线缝制的大红旗袍,嘴里一边又一遍呼唤着:

“邵仪,邵仪……你……你为什么要抛弃我?来世……来世你一定要选择我,不要……不要抛弃我……”

在不舍与满足中,他渐渐呼吸衰竭,直至闭上眼睛,肺结核夺取了他的生命。

那件大红旗袍,是田晔做给他最心爱的女子——林邵仪的嫁衣。他终于在有生之年完成了那件惊世之作——凰旗袍。可惜,他没有机会看他的恋人穿上了。

林邵仪是他青梅竹马的恋人,两个人心心相印,以为可以步入婚姻的殿堂。但有时候,人生中的变故来得就是那般猝不及防。

在他们准备筹备婚礼之时,他的未婚妻林邵仪竟然跟当地的财阀之子走到了一起。她抛弃了田晔,她悔婚了。他去找林邵仪,但她避而不见。伤心欲绝的田晔因此猛吐一口鲜血,被家人抬去医院才查出有肺结核,并且是晚期无法治愈了。

田晔曾答应过林邵仪,为她做一件世上最美的嫁衣,将他最诚挚的爱包裹住她的全身。虽然她悔婚了,但他依然会履行承诺,将对她的所有爱恨,化成那件凰旗袍,永远陪在她身边。

婚礼当天的林邵仪,惊世的凰旗袍穿在惊世般美貌的她身上,惊得众人忘记了呼吸。只是她再也见不到制作旗袍的主人,她内心里感激他一辈子,也背负了一生的愧疚和自责。

2.

2017年,上海。

当黎巧巧在拍卖会上第一次看到那件大红旗袍时,就怔住了。那件旗袍,她怎么感觉那么熟悉?但就是想不起在哪见过。她努力回忆,就是没有一丝头绪。拍卖行在那件旗袍上的简介是这样写的:

凰旗袍,民国初年时期纯手工缝制旗袍,制作者不详。旗袍面料和里料皆为当时最为高端的材质,手工技艺超越当时一切手工旗袍水平。旗袍前胸至膝盖处的两只金线凤凰,曼妙展翅,灵波摆尾,仪态万方,栩栩如生十分传神。

黎巧巧脑中反复念着那件凰旗袍的简介,她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强制自己冷静下来。本来她来拍卖会,是为了来看看她父亲收藏的明代玉瓶能拍出什么价,但她没想到,她竟然会见到一件让她似曾相识的大红旗袍。

黎巧巧总觉得,这不是偶然,这里面有些她自己都说不出却能隐隐感觉到的东西。

当拍卖师喊出:

“十八万,十八万,还有比十八万更高的吗?好,十八万一次,十八万两次,十八万……”

没等拍卖师说完,黎巧巧举牌:

“二十万”。

“哇,二十万,六十五号这位小姐出二十万。还有比二十万更高的吗?二十万一次,二十万两次,二十万三次,成交。”

随着拍卖师的棒槌咚地一声下去,那件凰旗袍就属于黎巧巧了。坐在她身边的父亲,惊讶地看着女儿,以为她疯了。

黎巧巧对着穿衣镜,看着镜中的自己,凰旗袍穿在她身上,竟然是那样天衣无缝,仿佛为她量身定制一般。

她自己就是一名服装设计师,她十分惊叹于这件旗袍精细无比的做工。她感觉做这件旗袍的人,是在用心用生命去做。

她抚摸着旗袍,有种似曾触碰的感觉,她脑中似有无数模糊的画面,就像是……就像是一个失忆的人在努力回忆曾经。她闻了闻旗袍上面淡淡的清香,这股气息更加深了她的熟悉感。

很多谜团在她脑中缠绕,她把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仔细回想一遍,没发现任何一段经历与这件旗袍有关。强烈的似曾相识又想不出头绪的感觉,让她有些头昏脑涨。她躺下,熄灯,准备入睡。

3.

一个穿着清朝晚期长袍的男子,看不清脸,缓缓向前走来,停下,对着前方说:

“邵仪……邵仪……真的是你吗?我终于找到你了,你不应该抛弃我,不应该啊,你应该相信我对你的情义……”

突然,刚才的画面一转,只见一名穿着大红旗袍的女子站在空荡的教堂。女子缓缓转过头,啊,天哪,黎巧巧,她是黎巧巧!她真的是黎巧巧?跟黎巧巧一模一样的脸,但怎么神采和气质又完全不像黎巧巧?

黎巧巧猛地睁开眼睛,嗖地从床上坐起,她慌张地打开床头的台灯,惊恐地扫视着房间各个角落。她的头上惊出豆大的汗珠,喘着粗气。

刚才是谁在说话?怎么声音听起来那么耳熟?并且那种说话的语气听起来是那样真实。

黎巧巧不安地回想刚才那个梦和那个声音。

她爬起来,坐到镜子前。

不对,不对,镜子里的那个人,那个人不是我。

黎巧巧惊恐地想,她瞪大眼睛,浑身瑟瑟发抖。她看着镜子里那个长得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子,她身上穿的,正是她今天拿回来的凰旗袍。女子流着眼泪,而后又看着她笑了。她笑起来好美,但这种笑容此刻出现在这种场景,黎巧巧只感到汗毛倒立诡异无比。

“啊……啊……有鬼……啊…………”

黎巧巧突然歇斯底里地喊道,一边喊一边踉跄着冲出房间。她打开家里所有的灯,虚脱地倒在沙发上,双手紧紧地抱住头,浑身颤抖得更加厉害。偌大的房子里,她一个人住,此刻她觉得自己好害怕好孤单。这一夜,她未眠。

好不容易盼到天亮,黎巧巧才感觉没那么害怕了。

她来到卧室,都不敢果断地看门边的穿衣镜,而是先用余光扫,发现没异常后才敢面对镜子。

她看着镜子,开始怀疑自己昨晚是不是幻觉,可又不像是幻觉,镜子里女人的脸是那样活灵活现。

她打开衣柜,凰旗袍正安静地挂在那里,它是那样高贵冷艳超凡脱俗,普通女子是绝不可能驾驭得了它的。

黎巧巧知道,这一切都来源于这件来历不明的大红旗袍。她有直觉,她跟这件旗袍绝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决定给当时与她交接的陈先生打个电话,问问他这件旗袍的确切来历。

“黎小姐,这件旗袍是一位百岁老人委托我拿去拍卖的。他无儿无女,一个人很孤苦,生活都靠低保。他卖掉旗袍是想换些钱预备着,给自己办个体面的后事,也买块像样的墓地。至于老人的其他情况,我也不了解。”

那位陈先生在电话里如是说。

“哦,这样,那你知不知道他的联系方式或住址?”黎巧巧问。

“嗯,没有他的电话,地址有,余怀路林鑫街十六巷14栋201。”

“好,谢谢你!”

黎巧巧挂了电话,带上旗袍,开车前往那位老人的住处。

4.

黎巧巧敲了敲门,不一会儿,一位佝偻着腰、头发苍白的精瘦老人给她开门。

老人见到黎巧巧,浑浊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嘴巴哆嗦着一点点张开,他浑身开始颤抖,腰似乎也开始渐渐挺了起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黎巧巧的脸,一行浑浊的老泪沿着他沟壑重重的面颊躺下,单薄的身体越发抖得厉害。

黎巧巧见状可吓坏了,她赶忙扶住老人:

“老人家,您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带您去医院?”

说着,黎巧巧扶着老人进屋,坐到屋里唯一的一把靠背椅上。

“邵仪,邵仪,真的是你吗?这么多年……”

老人颤抖着嘴唇,说起话来声音太过激动,竟剧烈咳嗽起来。黎巧巧赶紧给老人拍背,给他倒白开水。

“老人家,您不舒服暂时就不要说话了,休息下。”

黎巧巧找了把小木椅坐下,她扫了一眼这间小屋子,真是太简陋了。屋子最多四十平米,除了一张小床和柜子,没有别的像样家具。厨房的那面墙已被油烟熏得漆黑,厕所也只有一个很老旧的蹲便器和一个生锈的水龙头,盥洗台都是开裂的。黎巧巧无法想象,这里能住人。

黎巧巧望向老人,发现老人从开门那刻起,目光就没离开过她。她感到有点不自在,但她又从老人的眼神里感觉他似乎认识她,不,不仅是认识。

“呃,那个,老人家,我来,是想问你个事。那个,凰旗袍,是我买下的,我很想知道关于它的来历,您能告诉我吗?”

老人喝了口水,看着黎巧巧的眼睛,稍显平静地说:

“原来凰旗袍是你买走的,真是天意啊,看来老天总算开眼了,在我临死之前能见到你。邵仪,邵仪啊,这一世我终于等到你了,呵……呵咳咳咳……咳咳……”

老人又剧烈咳嗽起来,黎巧巧赶忙走过去给他拍背。

“老人家,您说的邵仪是谁,我叫黎巧巧,不叫邵仪,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不,你就是邵仪,你跟邵仪长得一模一样。一个世纪了啊,没想到你投胎转世到这里。”

黎巧巧听到“投胎转世”四个字,心中一凛,感觉像在听恐怖故事。

“老人家,什么投胎转世呀?我听不明白!”

“姑娘,不管你是谁,在我心中你就是邵仪。没想到你投胎转世后样子竟然一点没变,一定是老天眷顾我,知道我有前世记忆,让我这一世能再见到你。”

黎巧巧听完,整个人僵在那里。她可是无神论者,不太相信那些玄之又玄的轮回转世。但他眼前的老人,是谁?她自己,又是谁?她之前自认为的科学观念开始动摇。老人的样子,不像是精神有问题。

“呃,老人家,您,您能说得再明白些吗?我……我脑子有些绕。这些跟凰旗袍的来历有关系吗?”

5.

老人动了动身子,看了一眼她带来的旗袍,叹了口气,望向窗外,神情黯淡下来,一行老泪再次从他瘦骨嶙峋的脸上流下。他赶紧掏出手帕微微颤抖着擦掉泪,说道:

“当年,我是上海的一个裁缝,凰旗袍,是我做给我的未婚妻林邵仪的嫁衣。但是我命中福薄偏偏又造化弄人,她最后嫁给了别人,我不久被查出了肺结核,没多久就死去了。在临死之前,我终于做好了凰旗袍,我写了遗书要我的好友把旗袍转交给邵仪。我不知道她大婚那天有没有穿上它,但我承诺过她的事,一定不食言。”

“啊……啊?这么说来,您,您不是已经……那,然后呢?旗袍怎么又回到您手上了?”

黎巧巧有些不寒而栗地问道。

“我死了以后,投胎转世到一户很普通的小商贩之家。随着我渐渐长大,我发现我能记起很多不属于我这辈子经历过的事。后来我才彻底明白,我是带着记忆轮回转世的。我忘不了邵仪,我一直很想问她为什么抛弃我。我十八岁那年,开始寻找邵仪的下落。我去她家找她,但发现那里已经人去楼空。打听了才得知她们家在军阀混战中家族没落,子嗣都各奔东西,没人知道邵仪的下落。后来我一直没有放弃,依然在不停查找她的下落,但她却像人间蒸发一般。我苦苦寻了她半个多世纪,却没有她一点蛛丝马迹。直到三十年前,我遇见她的一位挚友。”

老人叹了口气,他说着,似乎完全陷入了回忆中。

黎巧巧瞪大眼睛听着,越听越玄乎,她无法想象人竟然可以带着记忆投胎转世。不是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人就会忘记此生的一切吗?她心中这样想着,她感觉她的三观要被老人颠覆了。

老人接着说道:

“听邵仪那位挚友说,邵仪的夫家在大婚后不久,得罪了当时管辖上海的军阀头领。头领将她夫家抄家并把所有主子家丁全关大牢。邵仪娘家人用尽一切人脉想办法救邵仪,可没人敢得罪那个头领,没人帮得上她们家。她们家只好拿所有家产,请求军阀头领将女儿还给他们。贪婪的头领见财眼开,就把邵仪放回来。但从此,邵仪家一贫如洗,也没人愿意与她们家往来,怕连累自身。”

老人说到着,眼圈又红了,他咳嗽起来,黎巧巧赶忙过去给他拍背。

“老人家,您慢点说,不急。后来呢?后来邵仪怎么样了?”

“后来,邵仪全家好几口人,因为吃不饱饭,走的走散的散,有的还走上不归路。邵仪的父母,和她的两个弟兄,决定漂洋过海去台湾投靠他们的大伯。在他们临行之前,邵仪把凰旗袍交到她的那位挚友手上。她说那一行不知吉凶如何,她不想让凰旗袍跟着她颠沛流离,那是她最珍爱之物。”

说到这,老人突然沉默了。他的眼里,满是深深的眷恋。老人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行人和风中摇摆的树枝,似乎是对着它们说道:

“邵仪,你明明心里有我,我心里也只有你,你为何不相信我?可就算当初我们真的成亲了,我也是活不了多久的人,还是会连累你,不能让你幸福。哎,罢了,也许老天不想让你在得到之后又承受失去之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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