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最后一次任务
文 | 顾望明月
01
当夜色完全笼罩住城市的上空,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后庄重地披上斗篷,调整好帽檐,系紧拉绳。除了找寻几许残存的仪式感,这动作没有任何意义。这是我第九千九百八十一次出任务,只差最后一次便可结束这样的生活。
霓虹闪烁,我步入喧嚣的大街,周围的热闹和我毫不相关。最后一次,我想早些出发,好好看看这繁华的人世。我尽量侧身避开人群,但偶尔还是会与人迎面相撞。我毫无感觉,直到对方穿过我的身子,听他自言自语:“怎么突然这么冷?”
我头也不回,继续往前。我不喜欢节外生枝,只想尽快完成今晚的任务。
我的目标是一个叫钱百万的中年男人和他的妻子。半小时后,他们将会分别在一栋大楼前和一条公路上死去。我的任务简单而清晰:奉命勾取他们的魂魄,带往另一个世界。
我是一个鬼差,已经顺利完成了九千九百八十次任务,这程式化的工作让我提不起一点兴趣。每天每时每刻都有人离开这个世界,但都与我无关,我只需不带感情、不节外生枝,恪尽职守完成任务。当然,感情这种东西,在我离开人世时便成为了奢侈品。
最后一次任务,却让我有些不安,只是因为钱百万这个俗气又熟悉的名字?
我再次紧了紧拉绳,加快脚步。也许是我想多了,世上同名同姓之人那么多。
02
我站在一栋三十六层的写字楼前,抬头可以看见三分之二的窗户还亮着灯,许多人还在孜孜不倦地工作,只为搏一个美好的明天。
楼前的街道不如刚才的商业区热闹,不过很快这里便会吵闹起来。一个生命即将在这里结束,而我将在人们的尖叫和议论中完成我最后一次任务。
迎面走来一家三口,爸爸左手抱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右手牵着妈妈。孩子手里抬着一串糖葫芦。
爸爸用宠溺的目光看着孩子,逗他:“宝贝,给爸爸来一口好不好?”
孩子嘟起小嘴:“不要,这是妈妈买给宝宝的。”略加思考后,孩子又将糖葫芦送到爸爸嘴边。
妈妈假装拧了一下爸爸的胳膊,笑着:“多大的人,还跟孩子抢东西,看我怎么收拾你。”
一家三口大笑着走近我,我赶紧闪身让路,不忍打断他们的幸福。
我想起了记忆中模糊的奶奶,想起了常来孤儿院探望我们的那个人。我没有父母,直到离开人世也不曾体会过父母之爱。但我仍然向往着,希望来世能让我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能让我享受父母的百般宠爱。
03
夜色笼罩着顶楼的阳台,凉风习习。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瘫坐在地上,身体倚靠着水泥堆砌的围墙。我的目光扫过遍地躺着的酒瓶,落在他手上,还剩最后半瓶酒。
我嘴角一勾,他的模样符合我印象中关于贪官污吏的形象。油腻的脸肥胖的身体,光亮的头顶盖着稀疏的头发。他们的“功绩”都化作身上的肉,藏也藏不住。
而我记忆中的那个他,挺拔的身姿俊朗的面容,白色的衬衣整齐地扎进西装裤。衬衣经常会被印上脏乱的小手印,但他从不生气,而是眼带笑意。
名字相同,模样气质却大相径庭。
我有些失望,却也放心地掏出黑色小本子,再次核对身份。钱百万,男,38岁,因贪污受贿于2018年6月1日22时18分畏罪自杀。
我看看时间,还有十分钟。尽管不耐烦,甚至有些厌恶这样的人,社会的蚕食者,我巴不得他快些消失在我的眼前。也许是最后一次任务,我竟突发善心,决定让他喝完这最后半瓶酒。
我也曾生而为人,俗世的种种烦恼到了临走前总会有诸多不舍。
他将目光投向我所在的方向,咧开嘴冷笑。我一惊:他看见我了?
他举起酒瓶喝了一大口,又将目光投向远处的灯红酒绿。他醉了,开始自言自语。
“我钱百万的一生竟然只能走到这。小时被父母抛弃,十六岁离开村子外出打工,睡过天桥住过地下室。一路打拼,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公司,有了妻子和儿子。可我为什么就是管不住自己?人啊,总是这么贪心,得到的越多,想要的更多。”
又是一大口酒灌入嘴中,一半顺着嘴角流到他的下巴,浸湿他胸前的衣服。那失意悔恨的模样不能引起我半分的同情。每件错事都有一个理由,如果所有的错误都能被谅解,那要法律何用,阴世的审判又有何必要。大家都可以开开心心投个好胎。
前世的因后世的果,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我有些不耐烦,迫切地想要快些完成最后一次任务。是的,我急着去投胎。来世,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04
他终于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瓶里还剩最后一口酒。他踉踉跄跄地移到转角处,扶着低矮的围墙,对着天空声嘶力竭地喊叫,然后放肆地大笑,像绝望,又像给自己壮胆。
还有一分钟,我整理好斗篷,慢慢走向他,准备开始工作。
他猛地仰头,喝干最后一滴酒,将上半身趴到墙上,一半搭在外面,摇摇欲坠。
“再见!”他手里的酒瓶滑落到地上,滚到我的脚边。他双腿用力一蹬,整个身子开始下落。
我是一个鬼差,已经顺利完成了九千九百八十次任务,对于各种各样的生死已经麻木。我熟练地抽出斗篷下的铁链,一端拴着镰刀,开始收割他的记忆。
每个人临死前,都会有专门的鬼差来收集他们的记忆。通过记忆,读取他们的生平,记录成册交由判官审判,决定这个人入哪道轮回。
罪孽深重之人,要先在阴世接受审判和惩罚,而后才能入轮回。
也有一些人,死后怀有深深地执念,不肯投胎。那么可以申请成为鬼差,继续在阳世和阴世之间徘徊。
比如我,为了追寻孤儿院失火的原因,一直不肯离去。但这么多年过去,仍然毫无进展。
05
我挥动手中的铁链,将他的生平化作一盏走马灯快速播放。
他的出生,他的幼年,他第一次离家,挣到第一份工钱;他比其他人都要成熟,都要拼命。他有了大笔的积蓄,成立了自己的公司;他从溜须拍马的人变为众星捧月的存在。他由勤俭节约变得铺张浪费,从严厉拒绝他人的厚礼到主动伸手索要……
我看着他一路艰辛,一路步入深渊,最终无法回头。
走马灯的光线变得柔和,是关于他和家人的记忆。他新婚之日的幸福,他初为人父的兴奋,他牵着儿子的手教会他走路……
那时的他还没有接连不断的应酬,没有醉生梦死的生活。他与家人共进晚餐,陪孩子写作业,周末带他们去郊游……
走入歧途前,他也曾是个好男人、好父亲。
一步错,步步错,生死尽头才知悔。这样的人我见多了。
我加快走马灯转动的速度,想快些结束,害怕这样温馨的画面扰乱我的心神。
06
一栋熟悉的房子出现在我眼前,我立刻停下来仔细查看。不会错,那深青色的砖瓦淡蓝的墙壁,上面绘着一个红太阳,周围还有彩笔画的稀奇古怪的图案。一看就是调皮孩子的杰作,这其中也有我的功劳。
还有门前那棵枝繁叶茂的桃树,不知被当年的我爬了多少趟,他的每一根树叉我都清晰地记得!
是的,就是我幼时所在的孤儿院。为什么他会有关于它的记忆?
钱百万,钱百万?他真是那个捐助孤儿院还时常来探望孤儿的钱百万?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放慢走马灯的速度。
我看到他和一群人在激烈地商讨,桌上摆放着《红太阳孤儿院筹建方案》;我看到一栋独特的房子从无到有,我看到一个男人在墙上认真地画着红太阳。
我拉进距离,待他转过身时仔细对比,真的是他!
幼时的记忆本就模糊,再加上他这些年的体型变化太大,若非仔细辨认,我真的认不出他来。
当初那个筹建孤儿院的好心人,每月都会带着零食玩具来探望孤儿们。大家拉他的手扯他的西装,围着他讨要各种东西,他从不生气,而是笑着揉乱我们的头发,让我们不要着急,每个人都有。
时间充足时,他会陪我们待上一整天。给年幼的孩子讲故事,给年长的孩子讲他的奋斗史,他会检查我们的功课,督促我们认真学习……
他让我们那群不幸的孩子感受到了幸福,他说他出身贫苦没有父母,所以他想给我们更多关爱。只是后来他来孤儿院的次数越来越少,院长说他太忙了。再后来,年长的孩子从外面带来小道消息,说建造这所孤儿院的钱来得不干净。
大多数孩子并不在意,我们只求有个栖身之所,有个关心我们的人就足够了。
07
走马灯的影像裹挟着我的记忆涌上心头,我的心开始摇摆不定。即便今日的他铸下大错,但无可否认的是年幼时的我曾将他视作我的父亲。而我,正要亲手勾走他的魂魄。
我甩出铁链的另一端,缠绕住他下落的身体。他猛地睁开眼,看着半空中现出身形的我,眼里满是恐惧和惊讶。
我缓缓摘下帽子,盯着他的眼睛:“您,还记得我吗?”
他越加惊恐,还有几分颤栗。
我像个邀功的孩子,急切地自我介绍:“红太阳孤儿院,那个最调皮的孩子,经常用脏手故意抹黑你白衬衣的孩子。那次我发高烧,你还用自己的车亲自送我去医院……”
他嘴角轻咧,念叨:“红太阳,原来是红太阳啊!”
显然,他不记得我了,毕竟当年的孩子那么多。可他还记得那个鲜艳的红太阳。
我私心渐起,他犯的全部过错都与我毫不相干,我的心里只有他的好。
我用颤抖的声音问道:“您,想活吗?”
我清楚地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我正试图违背阴世最高的秩序,届时我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他若回答“想活”,我便会报恩。我会将他重新带回天台,消去他坠楼的记忆,让他在浓烈的酒气中醒来。至少他还活着,一切还有希望。而我,将失去投胎的机会,轻则永世为役,重则魂飞魄散。
他若回答“不想”,我便能顺利完成任务。尽管心里愧疚,但一碗孟婆汤足以让我忘记前尘往事,重新投胎做人。
他的脸色渐渐缓和,由刚才的冷笑换作温柔地笑:“身体下落的那一刻我就清醒了。我一辈子都是个懦夫,只会逃避。我好想念我的妻子,好想再听儿子叫声‘爸爸’。也许,我不该这么轻率这么懦弱……”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将缠住他的铁链慢慢上提。
08
一阵明亮的光照亮我们的脸庞,我看见他眼角的泪痕,他也看见了我眼中的不安。
走马灯里,一场大火正在吞噬那所孤儿院,我感觉到浑身被灼烧得难受。准确来说,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知觉,那只是停留在我生前的最后一场记忆,刻骨铭心。
我记得我从睡梦中惊醒,记得我在火海里挣扎,记得我被喊叫声淹没,也记得内心的恐惧和每一寸皮肤的疼痛。那场大火,夺走了孤儿们唯一的家,更夺走了他们的未来。
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失火的原因。不是试图挽回大家的生命,这只是我的一种执念一种不甘,我想死得明明白白。
我将手伸到领口左右移动,松了松系住斗篷的带子,别让自己窒息。事实上,我早就没了呼吸的权力。
我看到他刚才挂在嘴角的笑容消失殆尽,脸上写满了恐惧和愧疚,他慌乱地看了我一眼。我再次紧张起来,一个大胆的猜测闪现在脑中:莫非……
未及多想,他颤抖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谢谢你还记得我。虽然有万般不舍,但我实在无颜苟活于世。我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有代价的,我本该落得如此下场,又何必再多连累你。就当,就当我最后做一件对的事情吧!”
他借着下落的冲力,用力从铁链中挣扎而出,我呆呆地看着他下落,下落,直至被夜色吞没。
人群的尖叫让我晃过神来,尘埃落定无力回天,所有的恩怨情仇烟消云散。在他用生命替我做出选择时,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那个他。
我藏起悲伤,重新带上帽子,系紧拉绳,整理心绪,准备结束最后的工作。
我挥动锋利的镰刀,勾取他的魂魄,斩断他最后的留恋。我没有用铁链拴住他,只是带着他往前走,以示一点尊重。还有一个魂魄等着我去收取——他的妻子。
方淑华,女,32岁,从犯,因畏罪和伤心难耐,于2018年6月1日22时48分撞车身亡。
09
三里外的一条大街,行人稀少,宽敞的公路上汽车飞驰而过。一位身着睡衣的女人在人行道上狂奔,左手抹着眼睛,右手拽着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得知丈夫坠楼的消息后,她正急切地赶往医院。
我站在十字路口,迎接女人的到来。我有些不忍,回头说道:“你可以回避。”
他惨淡地一笑,我不知他为何还能笑得出来。
“该来的总会来的,她曾说过,我有什么意外的话她也不会独活……”
我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底又涌起一阵怒火,夹杂着孩子般的委屈,打断他:“你们做父母的都是这么自私吗?为了自己就可以随心所欲,你们可有想过孩子?你们可知做孤儿的滋味?”
他张着嘴却不再言语,显然被我吓到了。生前的我调皮捣蛋无所畏惧,但成为阴差后我小心翼翼恪尽职守,这是我第一次失态。
我压低帽檐,掩饰我的尴尬。公路对面出现女人和孩子的身影,他们来了,我最后的勾魂对象。
女人放慢脚步,颤抖着接通电话。我不用偷听也知道是医院打来的,内容不外乎她的丈夫抢救无效已身亡。她不知,他正站在路的对面看着她,等着她。
手机从她的左手滑落,她慢慢松开拉着孩子的右手,眼睛直视前方,我们所在的方向。不远处一辆黑色小轿车飞驰而来,车灯刺眼。她最后看了孩子一眼,全力冲向路的中央。
我看到男人扭过头紧闭双眼,我看到孩子惊恐得哭不出声,我看到自己出现在车子的后方,手里的铁链紧紧拽住前行的汽车。
我最终没能控制住自己,我深知孤儿的滋味,不忍世上再多一个和我一样的孩子,而且是我亲手酿成的。
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响彻整个街区,汽车轻轻地撞上女人,孩子吓得坐在地上,终于哭出了声。男人半天才敢睁开眼,看着我,眼里满是感激:“谢谢!”
我重新整理好衣帽,收回我的铁链,也许是最后一次派上用场了。我违背了阴世的最高秩序,擅改他人命数,我已无法再入轮回。想要重新做个被父母宠爱的孩子,已是不可能的。
我望着街边哭泣的男孩,我让这世上少了一个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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