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退伍兵的最后五天
第一天退伍命令
闽南十二月的晨风,把空气也吹得凉凉的。
上午八点全营集合,由马营长宣读“退伍命令”。
当马营长点到“榴炮一连梁海涛”时,他的心头一热,抬头朝天,嗓子干净利索地吼出一声“到”。
不知不觉中,这一声“到”,他已经练了有五年之久。
梁海涛跑步站到退伍老兵的队列里,与他朝夕相处一年的四班新兵王盼,正满面愁容地卸下他的帽徽、肩章和领花。
他对王盼说:“王盼,把它们卸下来,交给我。”
王盼正在卸领花的手,突然停顿了下来,他一脸犹豫地望着梁海涛,怯生生地说:“班长,等一下,这些是要上交的。”
梁海涛笑了笑,安慰王盼道:“不要紧的,你不用担心。司务长可以扣我的钱。我要把它们带回家,当作是纪念,你自己只管卸下来。”
王盼把卸下的帽徽、肩章和领花,小心翼翼地放在梁海涛的手里。接过它们的时候,梁海涛明显感觉到王盼的右手,一直在微微地颤抖着。
“王盼,你已经是老兵了,成熟一点。”梁海涛轻轻说。
身边有些感情一时没控制住的战友们,眼泪已经开始“吧哒、吧哒”地往下掉。
宣读完命令,马营长让留队战士代表和退伍老兵代表分别上台发言。
梁海涛是全营退伍老兵的代表。
他昨夜加班写的发言稿,还准备让连队的“大才子”郑耀给他润个“色”,可是时间来不及了。算了,“赶鸭子上架”也无妨,都是自己人,也是最后一回了,丢脸就丢脸吧!
首长、战友们:
你们好!
在漳州林下,在这块五公里范围内的热土上,我们毫无保留地奉献着我们的青春和热血,二年、五年、八年、十二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一生当中最好的青春年华、最好的回忆,全部都留在了这里,我们无怨无悔。
岁月的痕迹,写在脸上;兄弟的情谊,刻在心底。
繁华的漳厦泉,滔滔的九龙江;巍巍的老虎山,壮哉我炮兵团。
今朝一别,各奔西东,相信他日,我们定能再相聚。
衷心地希望:留队的战友们继续努力,永远奔跑在前进的道路上;
退伍的战友们重头再来,回到地方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新天地。
我们退伍老兵,虽然即将褪下军装、告别军营,但是,在我们的心中必将铭记:一朝军装上身,终身军魂入骨。
国家一旦有事,我们退伍老兵义不容辞,随时听从祖国的召唤,上阵杀敌、为国立功!
谢谢你们。
营里的王教导员上台,说了很多感谢和勉励退伍老兵的话语。
全营各个连队带回后,团里的广播就开始轮番播放军营歌曲,一首“老兵你要走”、一首“兄弟情深”,响彻了整个营区的上空。
下午,一连的所有退伍老兵,在司务长那里领了团里统一发放的军旅生涯纪念皮箱。
皮箱自带密码,可以自已随意设定三位数字,“1-4-6”是梁海涛设置的密码,这三个数字代表着他曾经在一连战斗过的三个班。
晚上,集体加餐。
姚股长,不,还是叫姚指导员,或者是老指导员,梁海涛才觉得更是习惯一些。
老指导员没有食言,从团机关如约而至。
连队五个在团教导队集训的带新兵骨干,也全部临时请假回来了。
今年,团教导队作出了一些调整,像欢送老兵退伍属于一项重大的集体活动,允许请假,这充分说明部队管理上更加人性化、制度化。
老指导员站起来,举着酒碗说:“一连的兄弟们,连干三杯,再说话。”
“干、干、干”全体一连人迅速起立,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老指导员给我们带来了振奋人心的消息,榴炮一连被团里评为2002年度的“先进连队”。
可惜的是,受奖的时间要等到月底,梁海涛他们这帮退伍老兵是等不到了。
努力奋斗三年,终于收获认可。
榴炮一连犹如一只浴火的凤凰,涅盘重生了。
姜连长和胡指导员放了话出来:“喝吧!使劲喝吧!啤酒超过标准了,我俩掏钱买。”
凌排长和梁海涛一样喝酒伤脸,红通通的脸像个猴子屁股似的,他借着酒劲来给二排的退伍老兵们敬酒。
二排的退伍老兵们全体起立,凌排长右手举起酒杯,说:“二排的兄弟们,今晚高兴,气氛热烈,多少杯?咱们都不醉。多少瓶?咱们都不虚。”
今晚凌排豪气冲天,仿佛化身“酒仙杜康”,不过三瓶没喝完,他便吐得一塌糊涂,被人七手八脚地扔在了床上。
梁海涛喝得迷蒙了双眼,搂着坐在左手边上的董夫勤,这哥们的脸红的像个大苹果,梁海涛恨不得凑上去,啃他两口。
喝完酒,四班的七个退伍老兵,摇摇晃晃地回到了房间。
王盼对梁海涛说:班长,翟排长他们几个集训的要先走了,你的《军人纪念册》他们集训的五个人,已经给你分别写好了留言。
原来是王盼准备搬到一楼去,因为二楼是连队专门为退伍老兵们准备的。
梁海涛喘着酒气,用力拥抱着王盼说:“好的,走吧。好好干,王盼。”
董夫勤、李德龙、王延武、邓云贵、彭希取、叶庆分别上来和王盼抱抱,全班帮他提着床上用品和个人物品,集体摇晃着送他下楼。
回到房间里,梁海涛慢慢地翻开《军人纪念册》。
老班长:
用自豪和感激来形容我对你的感觉,乃是我的肺腑之言!自豪源于你是个优秀、称职的班长,是个思想成熟、处事诚恳的男人;感激源于你是我思想、行为的引导者—-有形的、无形的。我不敢说,我是个最优秀的士兵,但我敢说,我是你最成功的弟子!
徐晓伟
2002年12月1日
看到留言,梁海涛的脑子里又回忆起,这五年来陆陆续续退伍的老兵们,他们的身影一个个鲜活、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钟汝林,他的老班长;郭永鹏,他的老班副;莫冰、翁勇、余泉、刘春华、修立福、杜安军、唐仕星、蒋超、张黎明、叶智才、李文飞、徐爱军、聂国华等等……
梁海涛提醒自己:这样下去,恐怕夜里又得失眠了,即便是用上屡试不爽的“数绵羊”,都没得救。还是想点现实的吧!明天全体退役老兵去漳州购物,买点什么好呢?又有什么可买的呢?
第二天漳州购物
从今天开始,不用出早操、不用站岗,退伍老兵每桌多加四个菜。
八点半,连队组织退伍老兵集体上漳州购物。
退伍的2001年度兵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第一次外出去漳州,一路上缠着带队的胡指导员问这问那,难掩内心地激动。
到了漳州,连队老兵分成三个组,指定了干部和骨干负责后,开始购物。
今年退伍,像梁海涛这样的第五年的兵,一共能拿接近二万块钱的退伍费,其中一万七是打到卡上的,剩下的二千多,是发放的现金;第二年的义务兵,退伍费有接近三千块,全部发放的现金。
说是来购物,其实多数战友都舍得花钱,购物最后变成了单纯的逛街。
走在四百多米长的漳州战备大桥上,看那滔滔的九龙江水穿城而过,不作丝毫停留,奔腾而去汇入大海。
梁海涛觉得他们这些退伍兵,又何尝不是这个城市的过客?与九龙江水不同的是,他们曾经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在这里作过短暂的停留,以后还会有很多像他们这样的过客,在这里周而复始继续停留下去。
久闻水仙花是漳州的“市花”,他仔细观察了,但凡是花店的门口,都摆有几盆开得正艳的水仙花。
盛开的水仙花,白色的花瓣,黄色的花蕊,清新淡雅、亭亭玉立,梁海涛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个贴切的形容词–花仙子。
中午,在外面吃饭,全连实行“AA制”,胡指导员笑称:“这是为了让大家尽快的适应社会。”
下午,从漳州返回,除了给父母各买了一套保暖内衣,梁海涛自己也买了一条牛仔裤和一个贴身的背包,花了不到三百块钱。
他又去司务长那里把帽徽、肩章和领花的扣款,全部交齐,只要是他个人使用过的,他说有感情,能带走的,必须全部带走。
呵呵!当然了,大炮和枪支除外。
梁海涛给女朋友沈亦然的呼机留了言:“退伍返乡在即,五天后荆州见面,请勿挂念。”
晚上,整理个人物品,准备明天上午打包,托运回湖北。
梁海涛详细地列出了一份清单:
衣服二包、床上用品一套;书、笔记、日记、相册、纪念册装了一大袋;钭排长赠送给他的《毛泽东大辞典》和信件125封,必须随身携带,这可是他的宝贝。
第三天饯行的酒
一早起来,梁海涛把打包好的物品,全部装箱、封好,写好托运的地址、收货人的姓名、联系方式,尔后交由连队统一拉到郭坑火车站托运回原籍。
由于荆州不通火车,梁海涛只能托运到武昌火车站。
马明方的女朋友从江苏张家港的老家专程赶过来,接他退伍回家。
女孩子是昨天来的,连队特事特办,安排了家属房居住,吃饭由炊事班专人负责接送,这服务真够暖心的。
小马是幸福的,找了个漂亮的女朋友不说,恋爱模式居然是女追男,属于典型的“倒追”。
退伍的老兵们一字排开,坐在一楼的台阶上聊天,叶晓锋打趣地说:“小马,你小子去了服务中心一年多,把肚子吃出来了。抓紧时间该把身体练练了,不然回家,你吃得消吗?”
小马哈哈一笑:“我女朋友喜欢肚子越大越好的,再说身体好不好,你们这些鸟人说了根本不算,我女朋友的心里有数。”
叶晓锋笑嘻嘻指着马明方:“老马吃嫩草,老马一匹。”
马明方甩出一个轻蔑的眼神,慢悠悠地说:“晓锋,你想吃,你还吃不到呢?”
这一对“活宝”,惹得一帮退伍老兵们哈哈大笑。
小马去了团服务中心镀个金,练得好一副的油腔滑调。
经连队领导批准,小马的女朋友来到二楼退伍老兵的房间里参观。
女生来房间,属于“千年等一回”,战友们岂能让如此机会错过,纷纷争先恐后地凑在美女身边,“咔咔咔”轮番合影,忙得是不亦乐乎。
战友们的热情,让小马的女朋友有些应接不瑕,但她始终保持笑靥如花的样子,让大家冰封了几年的心,都快被融化掉了。
中午,梁海涛请张柳春帮忙打电话,找当地的老乡打了十斤荔枝酒送来,他准备带给父亲和“准丈人”各五斤,略表一下心意。
下午,梁海涛继续找连队干部签名、留言。
刚一出房门,遇到了凌排长,他赶紧搂着凌排长的腰杆,让有相机的战友抓紧时间照张相。
然后,他伸手将《军人纪念册》递给凌排长:“作个指示,领导。”
“相信自己,相信部队五年的摔打磨炼,给了你生生不息的动力,这一切将把你带往一个快乐的天堂。”凌排长仔细看完写的最后一段话,合上《军人纪念册》还给了梁海涛。
“谢谢。”梁海涛说了声。
凌排长露出了两颗标志性的小虎牙,咯咯咯地笑着说:“老梁,以后都是属于你的快乐的天堂。”
梁海涛找到了刘副指导员。
刘副指导员在海训留守期间答应过的,送一本他写的书给梁海涛,并且是亲笔签名的那种。
可是,因个人原因,送书一事,被无限期推后了。刘副指导员说了,只要书一经出版,第一时间寄两本,他亲自签名的给梁海涛,决不食言。
看着刘副指导员严肃、认真的样子,梁海涛选择相信他。
四点半,属于搞生产的时间,全体退伍老兵主动下菜地,帮助炊事班收菜。
梁海涛他们四班种的一席韭菜,被全部割了,茬子上盖上厚厚的底肥,等它慢慢再长出嫩叶;一席萝卜,拨出来个个长得又大又白又粗,炊事班的三轮车,拉了两车才拉完。
这一切说明了,四班的菜地土壤改良非常成功,种什么菜,它都长得包你满意。
梁海涛远远地看见何利朝正在猪圈里打扫卫生,他走到六班菜地头的木瓜树旁,喊了一声:“小何。”
何利朝马上放下手中的清洁工具,热情地招呼他说:“班长,你来看看我的猪,养得多肥。过几天还有一头母猪要下崽,看它那肚子起码怀了十五只以上!”
何利朝的脸上露出了憨憨的笑容,像极了梁海涛的同年战友杜安军。
“认真养猪,连队的三等功,为你留着呢!”梁海涛夸了夸何利朝。
说完这句话,他又发现自己鼓励的,似乎有点过了头。
何利朝低下头,谦虚地说:“班长,你少笑话我,不出问题,我就谢天谢地了。”
经过一年的时间,梁海涛看得出来:何利朝说话、做事稳当,养猪这个重要的岗位交给他,连队领导是放心的。
晚上,四班老兵喜庆丰收,计划不在食堂吃饭,去外面吃火锅。
天黑了,七个人大摇大摆地来到菜地,采摘了一筐下火锅的青菜,刘中洲、彭剑南、陈德明、叶晓锋等几个人闻到了风声,也从连队火速赶到菜地头集合。
十多个人穿过竹林,堂而皇之地围坐在小炒店的圆桌边,点了火锅、炒菜、水饺和啤酒。
这次聚餐,简直是明目张胆,即便是师里的纠察来了,也不用怕。
“忌惮”他们纠察这么些年了,早就窝了一肚子火,难得兄弟们今个硬气一回。
喝着啤酒,吃着火锅里煮得半生不熟的自产蔬菜,推心置腹、毫无遮掩的一通胡吹海侃。
从明天开始,退伍的战友们就要分批次离开部队了,这顿酒,是为兄弟们饯行的酒。
不使劲喝,谁他妈的就对不起兄弟!
第四天送走三批战友
天不亮,全连就送走了福建本省的战友,他们都是坐汽车走的,全连一共才五个人。
福建的退伍兵里面,梁海涛带的有俩个,分别是郭水强和程平丽。
郭水强在部队里学了驾驶,按说是不能退伍的,可不知道他找了个什么硬关系,居然顺利地退了。
他家离得近,坐车不到一小时就到了。他走得时候还说了,明天梁海涛要走,他会开车过来送班长最后一程。
程平丽是连江,离这里也没多远。
梁海涛感到很是知足:这俩人是他接到一连的,如今,自己又把他俩平安送走了。
接下来,轮到了广东、浙江、江苏的战友。
九点钟,四班的董夫勤、彭希取、叶庆等战友准备上车。
梁海涛走在董夫勤的身后,大约一米左右的位置,突然,董夫勤一个转身,冲他的胸口,就是一记直拳。
“嘭!”梁海涛听到了拳头打在胸口上的沉闷声,可是,他却感觉不到一丝丝的疼痛,反而,他觉得很舒服、很爽。
时间凝固了三秒钟,梁海涛站在原地细细回味这一拳的味道。
董夫勤却径直扔下了行李,直接朝他扑了过来,嘴里歇斯底里叫喊着:“班长,我一拳打死你。让你狗日的总是天天欺负我!”
梁海涛笑了,他张开双臂拥董夫勤入怀,哽咽着说:“放心吧!老梁以后再也不会欺负你了,老梁是爱你的。”
董夫勤嘶哑着嗓子,哭起来似狼嚎一般,鼻涕从鼻孔里不受控地流了出来,冒着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泡泡,在阳光下,五颜六色的泡泡,好看极了。
梁海涛假装着坚强,他对自己说:我不哭、我忍、我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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