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短篇 一同入眠
篇头插画:吴冠中
我能看见他推开房门,没开灯,摸着黑走了进来,走到我们的床边。是的,我们的床边,我们一同睡了八年,两千多个夜晚的这张床,一万多块的高级床垫,滑不留手的真丝被衾,无数次做爱时的痛快呻吟。
但那又怎样呢?事到如今,我甚至连恨都不恨他,一切都是错误,一切都太迅速,恨谁都来不及。我一声不响,假装不知道他开门,他进来,他坐下,他也根本不知道我看见了他。他显然喝了酒,冲过澡穿了睡袍之后,我还能隐约闻到一股酒味儿,不怎么浓,也没喝醉,最起码还能说话。他在床沿坐了约莫五分钟,然后轻轻叫了我一声:
“安娜……”
我们习惯用英文名彼此称呼,从认识那年开始就这样,我叫他杰克,他叫我安娜。
我在心里应了一声,他自然不会听见。停了几秒钟,他接着对我说话。我几乎能感觉到他说话时的痛苦,仿佛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从血管里硬挤出来:
“安娜,明天,明天我就要离你而去了,所以今晚,我还想再跟你睡在一起,跟你好好说说话。如果还能睡着,我想跟你一同入眠,可以么?”
我没吭气儿,我不知道应该答应还是应该拒绝。
我看见他窸窸窣窣爬上床,窸窸窣窣钻进被子,窸窸窣窣躺下来。之前的日子他躺在哪里,此刻还是躺在哪里。然后他侧过身子,把脸冲向我这边,然后,轻轻握住我的手,亲吻它。
“你知道,安娜,这么多年,我早已习惯握着你的手入眠,就像这样,我感觉踏实,即便我睡着,我也知道你在我身边,就像小时候,我习惯抓着我妈的乳房睡觉。”
我听见杰克叹了一口气,很长,很微弱:
“我很清楚,这是最后一次了。明天我这一走,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而是永远的事儿,永远之后,咱们就只能在天堂再见了。但也可能是地狱,看上帝怎么安排吧,我想,作为一个基督徒,我多数可能会下地狱。我觉得我现在已经在地狱了,至于你,你会在哪里呢?
“这几天,一边四处料理身后事,我一边想了很多,也走了很多地方,大部分都是跟你一起去的地方,经常去的地方,剧院、酒吧、美术馆、电影院、购物中心……每到一处,我都能嗅到你的气息,也能 嗅到自己的气息,但是你的气息和我的气息,并没有交融在一起。到处是人、人、人,可是你和我去哪了?
“今天黄昏,我又去绿地公园看了一回。深秋了,天很好,梧桐树叶落了一地。我坐在咱们第一次见面坐的那条石椅上,抽烟,发愣。我抽第一棵烟,看到对面的草皮已经发黄了,但因为刚修剪过,很平整,看着依然很舒服。我抽第二棵烟,看到两只不知名的鸟儿,突然从我头顶上方俯冲下来,冲到前面的草坪上,险些撞在一起,它们蹦跶了一阵儿,凑在一块儿,像是窃窃私语了几句,然后突然飞起,分头向我两边的空中,极快地离去。我抽第三棵烟,起了阵微风,我低头扣上我的Henry Cotton’s皮衣,抬头看到一对老夫妻,从我面前不紧不慢地走过,老头子稍稍回头说,你能不能走快一点,老太婆说,走那么快做什么,又没什么事儿,然后紧走两步,跟上,搀住老头子的左臂。我抽到不知第几棵烟的时候,发觉天已经有些暗了,公园里的路灯已经打开,跟半暗不明的天色混淆在一起,显得天也不亮,灯也不亮,看什么都感觉相当生疏。于是我站起来,走出公园,然后到咱们最喜欢的那家‘Cat Eyes’,喝了几杯。
“酒吧里乐队还没开始,还不怎么闹,人也稀稀落落。我窝在一个角落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一个人头、一个人头地看,然后你猜,我看到谁了?我看到他居然也在那里,也窝在一个角落里,侧面对着我,一个人在喝,喝一口,朝空荡荡的舞池那边看一眼,仿佛等着乐队开始的时候,看人们跳舞,或者自己也过去跳。他从头到尾没注意到我,我觉得他或许压根儿没打算注意任何人。如果把我换成你,他应该很快就能注意到了。我起先想,他在这个点上怎么也会去那里。然后我就明白了,任何一个人,对于他所怀念的任何一个地方,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会去,就像我一样。我估计你应该带他去那喝过,那里也是你们的场所,之一,是么,安娜?
“想到这个,我当时最渴望做的一件事儿,就是不声不响地走过去,拿起他面前的洋酒瓶,砸在他那颗欠敲的脑袋上,我想看看他脑颅里流出来的除了血,除了脑浆,还有什么。我真的想这么做,但即便我这么做了,到现在这个时候,对于你,对于我,对于你和我,还有任何意义么?所以最后我没这么做,我撇下手里的酒杯,在乐队依然没有开始的时候,赶回来了。我还是想跟你在一起,多呆一会儿是一会儿。安娜,你在听我说话么?”
我当然在听。
我甚至不带任何情绪地,认认真真地在听。
杰克说得没错,到现在这个时候,再做任何事情,都已经毫无意义。我想对杰克说,花谢了,你不必再去浇水,心死了,你没法再去回天。道德不重要了,律法不重要了,信仰不重要了,一切都不重要了,就连证明谁对谁错都不重要了,就让它这么着吧,你没有拿起酒瓶,你放下了酒杯,或许你是对的。或许根本没有人是错的。杰克说过,艾文很靠谱,艾文是甘苦与共的兄弟,他甚至相信,艾文会是他一辈子唯一的兄弟,正如他相信我会是她一辈子唯一的女人。杰克后来又说,他在很短的时间里面,错信了三件事儿,一是坚信挣钱是男人最大的使命,二是坚信有钱男人永远比没钱男人拥有绝对的优势,三是坚信富裕能够驱除一个女人内心深处最原始的孤独,如果在这三件无形的错事儿之外,再加上一件显山露水的更错的事儿,那就是让自己最心爱的女人认识了自己最信任的兄弟。这是在我跟艾文偷情之后,杰克心平气和对我说的。
猛然之间,我多么想对杰克说,把一切对错都忘了吧,把一切过往都忘了吧,我们都是罪人,我们祈求我们的上帝宽恕我们,上帝会用圣灵洗净我们内心一切的不洁与不义,让我们重新合二为一,再没什么比你握着我的手一同入眠更重要了。可是我没法对杰克说出这些话,我只能继续静静地听他说,最后一夜听他对我说他心底来不及说的一切话:
“安娜,你知道么,我现在总算真的相信,并非所有的罪犯起初就乐意犯罪,我相信即便是最恶毒的罪犯,他们最后的忏悔都可能是真心的。在挺过了那么多的风浪,在发出了那么多的祷告之后,我依然没能遵循上帝的启示,用一种平心静气地方式,去解决你、我、艾文之间的事端,这是我现在内心感到的真正痛苦,并且这种痛苦让任何的忏悔都不再顶事儿。上帝已经离我而去,正如你已经离我而去,是我用一把双立人砍骨刀,同时赶走了你和上帝。不,在我把那颗三寸铁钉,从你身后用锤子钉入你头盖骨那一刻开始,上帝和你就同时离我而去了。是的,上周的今天,随着上帝的离去,我自己就已经变身为魔鬼。当你躺在浴缸里,我坐在卫生间的地上,就在我们的这个家里,我用那把无比锋利的砍骨刀,开始做只有魔鬼才会做的事儿。我记得十分清楚,像犯罪小说里的情景那样,我用了整整五百二十刀,才在浴缸里把你变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安娜,我无法描述,也不想再描述你碎在我的面前,乱七八糟的样子,那时候,你根本已经没有样子可言,你就是一个魔鬼手里的一堆血和肉。那天夜里,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把你装袋、装箱,开车把你运到我的工地上。在我把你埋入地基的时候,我庆幸没有任何人看到,除了上帝。
“回来之后,我又花了好长时间冲洗浴缸。你的血真多啊!莲蓬的水洒下来,水带着你的血,进入地漏,顺着下水道,急促地流入五楼、流入四楼、流入三楼、流入二楼、流入一楼。可是流了那么久,水还是红色的。第二天清早,我终于从地上艰难地站起来,我就着洗漱台的镜子看我自己,我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也是红色的。那正是我想象中的撒旦的模样。
“我疲惫地走到餐厅,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点上一颗烟。我看到,晨曦从百叶窗里透进来,一绺一绺的,无比美好的样子,让我顿时觉得,一切仿如隔世。在经过了一颗烟那么久的失忆之后,我一个恍惚,一口气喝干杯子里的红酒,下楼开上车,向最近的派出所驶去。
“从开始到最后,只花了三天时间,死缓就毫无争议地判决下来了。他们给了我一点时间,去料理没来得及料理的一切。事实上也没什么值得料理的,因为没什么值得放心不下的。我告诉他们你在哪里,是他们把你挖起来,送到火葬场的。
“是啊,他们很大意,数也没数你有几块,就这么胡乱把你变成灰烬了,所以他们直到现在,也不知道我还留了一部分你在家里,在我们的床上。那是我最在意的部分,也是我唯一挂念不舍的部分。血是早已流干了,你的肌肤变得比以往更白皙,也更冰凉,但是入睡的时候握着你,我还是感到温暖,觉得你就在我身边。安娜,就让我一直这样握着你,一同睡去,好么?多希望这一切只是上帝塞进我脑袋里的一场梦啊。如果真是一场梦,明天阳光照醒我的时候,你就还在我身边。但万一不是梦,明天以后,我该把你带去哪里呢?”
我听见杰克打起了轻微的鼾声,他迅速进入了黑甜的梦乡,我感到他正努力用他最后的一个梦,带我去天堂。他一直握着我的手,仿佛我就在她身边,而不是作为一个魂魄,飘荡在这张床的上空,这张我们一起躺卧多年的眠床。
语音版《一同入眠》(赵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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