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十年
作者:三十里秋
楔子
江木结婚的那天,北京飘起了大雪。
就在两天前,许晨安给他打了一个电话。那时,他坐在沙发上看天气预报,女主持人甜美的声音与许晨安沙哑的老鸭子嗓形成鲜明对比,二者权衡,他果断地选择了前者。
许晨安絮絮叨叨半天,他却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看。天气预报上说,后天不会下雪。
他把电视音量开得极大,直至把许晨安那嘎嘎叫的声音淹没其中。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他在心里倒数,一,二,三。果然,从听筒里传来了高分贝的怒吼:“老子说了半天,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江木后天就要结婚了,去不去由你,别让老子看不起你!”
他微微皱眉,耳朵被吼的生疼,这山寨机的声音就是大,都能当喇叭使了。他想,刚刚沉默的那一阵,许晨安是不是用来蛤蟆吸气来着。
他关注的问题从来不在重点上。
程希做好了饭,叫他过去吃,他“啪”的一声就挂断了电话。两人吃着饭,谁都没有说话,他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明天,我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
程希夹着菜的筷子顿了顿,面色苍白,但还是笑着对他说:“早点回家。”然后低着头不再看他。
第二天下起了大雨,他提着厚重的箱子来到车站,箱子里面有程希为他准备的衣服鞋子等等生活用品,他其实想告诉她,不用带那么多东西的,最多三天,他就回家了,可程希忧伤的眸子一直看着他,仿佛他不会再回来似的。
上了车,他找到靠窗的座位,把行李放好。车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头挨着头,脚踮着脚,嘈杂声萦绕在他耳边,连空气也变得浑浊。
他很困,昨晚一夜没睡,倒不是因为睡不着,而是,只要他一想起江木,就停不下来了。
汽车终于开动,他疲倦的靠在座椅上,头侧向车窗,闭起了眼睛。车厢里充斥着笑声,说话声,打骂声,但当一首带着淡淡忧伤,既清灵又婉转的歌声响起时,周遭一切杂音都寂静了下来。
“听见/ 冬天/ 的离开 /我在某年某月醒过来/ 我想/ 我等/ 我期待/ 未来却不能因此安排/阴天/傍晚/车窗外未来有一个人在等待/向左 向右向前看/爱要拐几个弯才来 /我遇见谁/会有怎样的对白 /我等的人他在多远的未来/我听见风来自地铁和人海/我排着队拿着爱的号码牌……”
一
2003年,林亦凡第一次遇到江木。
那时候林亦凡和他妈妈搬来北京的一栋破居民区已快一年。林妈是个温柔善良的女人,见谁都会和蔼可亲的打招呼,跟左邻右舍处得都还不错,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也不容易,若遇到难事,邻居们都会搭把手帮个忙。
林亦凡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妈妈辛苦,家里的活他都抢着干,可是他常常被别人欺负。
再和谐的环境里也总会有那么几个嫉妒心强又多嘴多舌的八婆来打破美好的平静。林妈长得漂亮,性格又好,自然就成了整天呆在家里,盼着丈夫快点回来的怨妇们的攻击对象。再加上每次试探性的问林妈她以前的经历的时候,林妈那躲躲闪闪的眼神和支支吾吾的表情,更加印证了怨妇们的想法。
于是,关于林妈是小三的传言在小区里迅速传播,像一直扶摇而上的股市,只涨不跌,而林亦凡自然而然的就成为遭人唾骂的私生子。
除了江木,小区里的人几乎都知道。
那天午后,阳光懒洋洋的洒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上,投出一片斑驳的树影,微风吹过,叶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地上的影子晃动不安。鸟儿们叽叽喳喳的叫着,睁大眼睛,好奇的往树下看。
几个调皮的孩子把一个男孩围在中央,男孩蹲在地上,低着头,任旁边的孩子如何叫骂,始终一言不发。
“小杂种,不说话是吧,那就打到你说话为止!”
为首的小胖孩撸起袖子,在他头上打了一拳,旁边的小跟班们见状,一起蜂拥而上。
江木在小区里四处晃荡,她跟她妈那个疯女人吵了一架后,心里满是火却没地撒,那天也是巧了,她偏偏路过那里,又偏偏看到了那样一副场景。
彼时,小胖孩正对他连踢带骂:“有什么样的鸡就生什么样的蛋,瞧瞧你们娘俩那德行,你妈被男人睡得爽吧。”周围的孩子哈哈大笑。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男孩猛地抬起头,死死的盯住小胖孩,周围的小喽啰们被他的表情吓得有些发怵,一个小孩咽了咽口水,上前道:“老,老大,我们还是走吧。”
小胖孩也有点心虚,但为了维持老大的面子,还是装着胆子吼了一声:“我操,怕他什么?”说着,又犹似不解恨的一脚踹过去。
江木生平最恨的就是持强凌弱,看到这副光景,在她内心潜藏了十三年的母性光辉瞬间爆发,她随手抄起散落在一边的藤条狠狠地抽在小胖孩身上。小胖孩一个哆嗦,疼得直叫娘。
她危险的眯起眼睛,说:“肥猪,皮痒了是不是,那老娘就好好给你挠痒痒!”那声音,那眼神,让在场的每个人都抖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后来林亦凡再想起这些事时,不得不感叹,十三岁的江木就已显出了侠女风范。小胖孩子在看到江木的那瞬间,精神就崩溃了,一边往后跑一边颤抖的说:“姑奶奶,我再也不敢了。”
等那群人走后,江木才走过来,盯着他的脸看。
十三岁的林亦凡因长期的营养不良,身材消瘦,笔同龄人要矮一些,再加上那张眉目清秀过分好看的脸让他看上去就像十一岁左右的小孩子。于是,神经大条的江木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小弟弟乖哦,不怕,姐姐带你回家。”
笑眯眯的眼睛再配合怎么看怎么奸诈的表情,活脱脱就像一个专业诱拐美男的人贩子。所以,当她向他伸手时,他很有骨气的一掌拍开。
江木见这个秀气的“小弟弟”一点也不领情,腮帮子鼓鼓的,似乎在嫌弃她的触碰,不禁玩心大起,捏上那张小小的脸蛋,往左右一扯,软软的,皮肤真好。
可是无聊的是,这个小男孩无论怎么逗,总也不说话,江木灵光一闪道:“你不会是个哑巴吧!”
男孩还是不理他。
江木像找到了宝藏一样开心,坐在他身边,大吐苦水。
她的身边总是少了一个分享秘密的人,眼前的这个人又不会说话,所以就少了顾忌,江木就想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巴拉巴拉说个不停,林亦凡本来不想理她的,她说的什么“疯女人今天做什么啦,怎么发脾气啦,两人又是怎样打闹起来啦”简直不知所云。
可是江木在讲这些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时常变幻,一会儿开心,一会儿愤怒,一会儿悲伤,一会儿又哈哈大笑,这倒让他觉得有趣。
女孩说完一大堆,见男孩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又觉得无聊,于是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
男孩没有回答,晶亮的眼睛看着她。
江木忽然想起男孩是不会说话的,于是从旁边见了一根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的写着自己的名字。
“江木,我叫江木哦,一定要记住了。”
男孩的眼睛往地上扫了扫,点点头。
江木从很早就发现了一块秘密基地,她没有朋友,无人可倾诉,遇到什么伤心的事,就跑到离家不远的一处废旧工厂里,那里没有一个人,很安全,她可以放声大哭。
林亦凡很荣幸的成为了她第一个邀请参观自己秘密基地的朋友。
工厂因为长年累月的荒废,院前已经长了不少杂草,江木将他带到里面,角落里放置着一张破旧的木板,上面落满了灰尘。江木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块布,将尘土掸去,两人坐在上面。他们面对的地方正好有一扇窗,玻璃早已残破的不成样子,只有光秃秃的边框,而外面却是油汪汪的一片田野,还有十分鲜艳的小野花,蝴蝶在丛中废物,鸟儿在天空唱歌。
他们惬意的趴在窗户上,女孩正看得着迷,忽然听见身边的男孩说:“林亦凡。”
“什么?”
“我叫林亦凡,你也要记住哦。”
二
他睁开眼睛,窗外的景色迅速倒退,那些年少的往事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清晰完整。雨早已经停了,阳光透过车窗照到他的脸上,他抬眼,强烈的光线刺的眼睛生疼,几乎要流泪。
已经到中午了,他从包里拿出蓝色饭盒,掀开盖子,晶莹剔透的水饺整齐的躺在里面。他胃不好,程希一直怕他吃不上热饭,所以就提前做好了塞进他包里。
他用筷子夹了一个,放到嘴里,面皮柔软光滑,肉香鲜嫩,程希的厨艺向来都很好,他感到一种久违了的,家的味道。
渐渐地,他的鼻子开始发酸,他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他第一次看到江木哭,也是因为一盘饺子。
自从江木“英雄救美”后,她和林亦凡的接触就渐渐多了起来,她发现,这个斯斯文文,外形超好,甚至可以用柔弱来形容的男孩其实是不爱说话的。
那天,林妈带着林亦凡亲自去她家登门拜谢,也是从那一天起,林亦凡才知道原来江木就住在他家楼上,只不过隔着一条楼道的距离,可是这一年多来,他愣是没和江木碰过一次面。
林妈轻轻的敲门,他立在一旁,紧张不安。似乎是过了很久,门里才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门开了,三人皆一愣。江木顶着鸡窝头,原先水灵灵的眼睛里此刻布满了血丝,脖颈处还有一道渗出鲜血的伤口,衣衫凌乱不堪,毫无形象的出现在他面前。
他惊愕了半晌,直到一声巨响传来,他才猛然惊醒,门关了。路过的老奶奶看到他们母子二人,叹息着朝门里努努嘴:“唉,这一家人都是疯子,以后啊,还是少跟她们来往吧。”
林妈尴尬地笑笑:“小凡,我们走吧。”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木讷的点点头。
当时他并不晓得为什么小区里的人都对江木避之不及,后来林妈才告诉他,江木其实很可怜的,与他一样都是没有父亲的孩子,不仅如此,江木的妈妈还是方圆十里有名的泼妇,成天酗酒不着家,江木能长到这么大,不知是老天有眼还是那女人良心未泯,没把她活活饿死。
那天晚上林妈做了饺子,林亦凡下楼买酱油的时候恰巧碰到她。女孩把头埋在臂间,紧紧的环住自己,孤零零的坐在路边。
不知为什么,林亦凡总觉得那晚的月亮出奇的亮出奇的圆,星星的光辉洒满整个大地,女孩柔软的头发上蒙上了一层银白色的光。
他在她面前站了很久,想说什么,但半天憋不出一句话。她抬头,看他傻傻的样子,忽然觉得内心的不安一下子全都没有了,连脖子上的伤口都不怎么疼了。她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眸光璀璨如星,咧嘴笑开:“喂,我饿了。”
就这样,林亦凡将她带回了家,林妈很热情,边在厨房忙活边对她说:“木木,以后常来阿姨家玩啊。”
江木愣了片刻,随即又笑了,朝他眨了眨眼睛说:“好。”
直到江木把整整三大碗的饺子横扫干净后,林亦凡才无语的相信,她是真的饿了。林妈宠溺的笑道:“木木要不要再来一碗?”
江木连话都顾不上说,嘴里不停的塞东西,连连点头。林妈心叹,这也是个可怜孩子,于是扭着纤细的腰肢,出门买馅料去了。
屋里只剩下两人,林亦凡本来就不是多话的人,一时间,气氛竟变得有些尴尬。江木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林亦凡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却听到她说:“林亦凡。”
“嗯?”他听出来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还带着微微的颤抖。他仔细等着,却良久没等到下文,他轻声问:“怎么了?”
江木原本一直低着的头猛然抬起,嘴里塞得鼓鼓的,眼里却有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溢出,那场面,要多恐怖有多恐怖。
林亦凡怔住了,只见她艰难的把嘴里的东西咽下,然后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搞的措手不及,一边拿纸巾给她一边问:“怎么了?”
江木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让他吐血的话:“你妈做的饺子太好吃了!”
三
他仔细的回忆着那时江木脸上的每个表情,可画面似乎总是模糊不清。他嘴里嚼着程希做的饺子,脑海里却不停的在想跟江木有关的事,心里微微钝痛,一股强烈的罪恶感涌上来,他鄙视自己。
车子不知开到了哪里,但他知道,他离北京越来越近,他离她也越来越近。终于,过了很久之后,列车在北京站前停下,人群拥挤着下车。他拖着箱子,抬头望天,他记得,以前每当自己感到孤单时,他总喜欢看看天空。
那时候,北京的天空是蔚蓝的,洁白的云朵漂浮其中,偶尔会遇到成群结队的鸟儿一排排飞过,自由穿梭,仿佛那是独属于他们的世界。
可现在,无论他再怎么仰头看,都找不回当初的感觉了。
他摇了摇头,暗骂自己故地重游,就伤春悲秋,活像个七八十岁的老头,他开始干正事,许晨安那天打电话过后顺便把自己家的地址也发给了他,还附了一条声明:为了不把辛苦挣的钱白白送给宾馆,老子就勉为其难的收留你吧。他可以想象,许晨安在发这条短信时,脸上是多吃亏的表情,但他知道,那个性格别扭
又不懂怎样表达自己的男人,是真心对他好的。
林亦凡一直以为江木是内强外更强的母老虎,但,江木用事实证明了,她其实是一直外强内柔又无敌可爱的小刺猬。
“林亦凡,谁又把你打成这样,老娘要去剥了他的皮!”
他朝天翻了个白眼,看来刚才的推论是错误的。江木拿着棉签,边往他脸上抹药边骂骂咧咧:“敢欺负老娘的人,不想活了是不是,看这小脸成什么样子了,要是留下一点儿江疤痕,老娘非得拿刀子往他脸上戳!”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脸上辣辣的疼,像被一千只蜜蜂蜇过似的。
“喂,你是死人啊,告诉我,到底是谁?”江木给他上完药后,气得在一旁跺脚,而他却像不管己事一样,只淡淡说了句:“不小心在路上摔的。”
江木气的吐血,鬼才信呢!她在一边为他忿忿不平,而他早已将头埋进厚厚一摞书里跟习题战斗。偶然抬头,见她还在鼓嘴生气,他便笑了:“江木,别生闷气了,我不疼,真的不疼,这么多年,习惯了。”他的声音是淡淡的,眼神是淡淡的,就连笑容也淡的几乎察觉不出。
江木忽的就红了眼眶,却不想让他看到,只故作轻松道:“你疼不疼关我什么事,谁懒得管你。”说完,就把头扭到一边,拿一本厚厚的英语练习册立在桌子中央,挡住了他的视线。
2007年,林亦凡和江木都考上了北京市的重点高中。
江木怎么也想不明白,一直稳坐哪所破烂初中全校倒数第三宝座的她,是怎样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奋力冲刺的。当时林亦凡学习成绩优秀,与她相比,一个天,一个地,两人几乎没有上同一所学校的可能,可江木就不信邪,凭着惊人的毅力和打不死的小强精神居然就考上了,当她把那张傲人的成绩单甩给老师和同学们看时,笑的当真猖狂无比,疯癫至极。
她打死也不会承认只是因为林亦凡的一句无心之言“当然上本市最好的高中啊”那一句话突然下的决定,她为自己找了一个非常合适的理由,那天天气不错,对,一定是这样。
2007年对他们来说,真的是变化非常大的一年。
林妈辞掉了超市里的工作,在小吃街摆起了摊,顾客非常多,生意也做得很好,也就是在这一年,林亦凡和江木的世界里突然有了一个人的出现。
对于许晨安,林亦凡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不学无术,小混混,社会的败类等等一切不良少年的标记。这个牛人几乎占据了他脑海里所有对纨绔富二代的评价。
林亦凡本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并不想与他有过多交集,可即使他小心翼翼走路的时候都尽量贴墙根也能招来一顿莫名其妙的胖揍,那天江木给他上药时,他的脸肿的像猪头就是许晨安的杰作。
本想着这件事你不说我不说大家都不说也就过去了,但在2005年的某月某天,他们还是又见面了。
当时林妈身体不适,但还要强撑着去摆摊,江木实在看不下去,就自告奋勇说她和林亦凡一起去。
林妈摆摊的地点是在小吃街的路口,夜晚降临,霓虹的灯光将街道照耀的恍若白昼,车辆来往,人流涌动。
他们到了那儿后,就支起了桌子,摆好凳子,等待客人,虽然今天林妈没来,但那些老主顾还是很给面子,不一会儿,桌子就快坐满了。
林亦凡跟每个桌的客人都说今天母亲生病,没有热菜,只能卖些现成的凉菜,还十分歉意的弯腰鞠了躬。他本以为今天晚上生意会很凄惨,但没想到,那些萍水相逢的客人只是摆摆手说没关系,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其中有几个常来的,还关切的询问了他母亲的病情。
他们忙的不亦乐乎,一边上菜,一边笑着跟客人打招呼,林亦凡不大爱说话,大多数时候都是江木在跟他们调侃。
今夜星辰漫天,微风徐徐,正是打架斗殴的最好时机。于是,一群骑着机车,头发染成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一群小混混非常应景的朝这边冲过来。为首的那个人一个帅气的滑旋,机车伴着路面的摩擦停了下来。他身后的小混混们也都屁颠屁颠地跟着他学,但那技术实在不敢恭维,更有甚者,还驾着机车撞到了一旁的石墩子上。
许晨安率领着他的弟兄们浩浩荡荡的朝椅子上一坐,拍桌子喊道:“老板,上十斤牛肉,四十瓶啤酒!”
林亦凡也注意到了他们,他不动声色的把江木拉到身后,江木动了动嘴:“林亦凡……”
“别动,我先过去。”
他把酒和肉都放到盘子上,端了过去,江木一直在他身后,目光沉静,有些复杂。
许晨安正与弟兄们哈哈大笑,直到耳边声音响起,他才循声望去,这一望可不得了,他一愣,随即又玩味的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林同学啊,一中的才子竟然在这种地方买饭,真让人惊讶。”
林亦凡扯了扯嘴角,甚为冷静的说:“靠劳动赚钱,不丢人。”
许晨安并没有理会他,而是对着他那一帮兄弟道:“弟兄们,上回怎么说的来着?”他又转头对向林亦凡,“我让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否则见一次打一次,你没忘吧。”
他压了压指头,咯咯作响,周围的混混们也都站了起来,一副准备打架的势头,可林亦凡就跟木头似的,不为所动。
江木再也看不下去了,冲过来推了许晨安一把,吼道:“许晨安你脑子有病吧!”这句话的威力甚大,让在场的两个男生都愣住了。
林亦凡微微皱眉,他们认识。
许晨安暗骂一声,又是这母夜叉。
江木和许晨安当然认识,不仅认识,而且平日在学校里也极不对付,见一次喷一次火,许晨安本着绝不打女人的原则,在一次较量中吃了亏,让江木狠狠地咬了胳膊,到现在伤口还在泛青,隐隐的疼,即使牙都快咬碎了,也无可奈何,眼下又见江木母鸡护小鸡似的护在林亦凡身前,张开双臂拦着,心中火大更甚。
林亦凡的身高和她的形成鲜明对比,这个场景落到许晨安眼里,更对林亦凡不屑。
“靠一个女人保护,你真他妈怂!”
“许晨安,我再说一遍,别在这里发疯,滚。”江木死死地瞪住他。
她这一声怒吼着实激起了许晨安内心的暴躁情绪,想起那只快要被咬掉肉的胳膊,他就恨得牙痒痒:“弟兄们,今天给老子好好收拾他们!”
江木和林亦凡寡不敌众,只有挨揍的份,林亦凡为了不让江木挨打,混乱之中,他还是用单薄的身体扛下了如雨点般落下的拳头。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都要以为自己快死了,久到那些伤口渐渐变得麻木,觉察不出一丝痛感,他才睁开眼睛。
空荡荡的街道一片狼藉,桌子,椅子,还有盘子,全都摔倒在地。他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的朝路边走去,江木坐在那里,双手环抱自己,把脸深深地埋起来。
林亦凡走到她跟前时,突然停了下来,他抬头看看夜空,没有月亮,星星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想起多年前,也是同样的场景,江木坐在路边,他路过那里,发现了她,然后,她跟他回了家。
林亦凡呆呆的站着,风轻轻擦过了他的脸,像是在为他抹去脸上早已干涸的血液,周围寂静异常,风吹过的声音都异常清晰,他听到江木低低的唤:“林亦凡。”
他笑了,虽然扯到伤口会很疼,可他还是笑了,他伸出手,在路灯的照耀下,那双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江木慢慢抬起头,刘海凌乱的贴在额前,一双眼红肿不堪,他听见她低哑的质问:“刚才,他们打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还手?”
林亦凡的笑容僵在了嘴角。
“你明明有机会的,刚刚厮打的时候,你一直盯着他的膝盖看,你知道的,那就是他的软肋。”
她站起来,冷冷的看着他。
“你根本就不是胆小,这三年,你伪装的很完美,骗过所有人,也包括我,对吧。”
他僵直身体,收回了手,面无表情。
江木眼里含了泪,她极少哭的,平日里都是坚强的样子,天塌下来也难见她软弱的一面,可是这一夜,她觉得面前的男孩如此陌生。
林亦凡一直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中,再也触摸不到。
江木说得没错,他不像别人认为的那样懦弱不堪,乖巧懂事,自小的经历让他的内心变得坚硬,他懂得看每个人的脸色,琢磨他们喜欢什么,当危险来临时,他会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判断是否还击又或是隐忍。
他把自己关进了寒冷坚硬的壳里,全副武装,对其他人,对江木,对自己的母亲。
他凝视着无边无际的黑暗,目光沉痛哀伤,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或许他和江木是同一类人,被抛弃过,被遗忘过,所以更懂得自我保护,江木的方式是用尖锐的长刺包裹自己,而他的方式就是换上冷漠的面具。
他想,刺猬本身就具备了自我仿佛的能力,它并不需要弱弱的保护伞,或许,江木真正需要的是能站出来予以还击而不是甘愿陪她一起挨打的那个人。
所以,许晨安的那一拳没有把他打蒙,而是把他给打醒了。
夜色深重,他没有回家,而是不知不觉的就走到了那个破旧的工厂,他和江木的秘密基地,在这里,幼时的他们一起玩耍,一起捉弄欺负他们的坏小孩,一起吐露内心的忧伤,不知何时起,他就渐渐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一个女孩子,他还记得有一次江木靠在他肩上睡着了,她轻轻的呼吸就萦绕在他耳边,那么痒,心里也像有千条小虫缓缓爬过,她蜜色的唇就在眼前,缓缓笑着好像是做了什么美丽的梦一样,他很想知道,她的梦里,有没有一次是有他存在呢?
四
时光悄悄流逝,转眼又过去了两个多月。自从那件事发生后,许晨安再也没有找过他的麻烦,他也没有再见到江木,他们就像两条平行线,各自沿着预定的轨道运行,平静无泼,就仿佛江木这个人从没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
他又回到了以前的那种生活模式,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回家,时间愈长,他就愈渐冷漠,连眼神都如寒潭般清冽深不可测。
冬天到了,他裹着厚厚的棉服,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高二(七)班的教室外。放学铃声响亮又冗长,学生们陆陆续续的从里面出来,雪花飘飘洒洒的从空中落下,他站在外面,雪花落到他的衣服上,他也不去掸。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怔怔的从窗外向里看,而变得嘈杂声仿佛全部消失,只有许晨安无赖的笑声和江木的微微怒吼异常刺耳。
她伏在桌上,睡得很沉,许晨安就围在她身边,不停的逗她。一会儿用戒尺敲敲黑板,一会儿又在她耳边大声说话。
江木微皱眉头,偶尔抬眼瞥他一下,他便乖乖的噤声,等她再次进入睡眠,他又会重复之前的动作,惹得江木“腾”的从凳子上站起来,抄起桌上的课本就朝他砸去。
林亦凡看着这番打闹的光景,忽的就低下了头,默默转身走掉。楼道里充斥着各种笑骂声,他很安静,仿佛与这个世界完全隔开。身边经过的女生会好奇的瞄他几眼,但也只是一会儿,转而是和同伴的窃窃私语。
“哎,你说咱们班的那个转学生帅不帅?好酷吧。”
另一个女生连忙点头附和:“是啊,是啊。”
他停住步子,朝那两个女生看了几眼,若有所思。
走出校门口时,周围已经没有多少人了,瑟瑟的风吹进他的衣服里,他不由的抖了一下。许是风太大,又或许是心神不定,总之他听到了一声悦耳的轻喊:“林亦凡。”一瞬间他还以为是江木。
他抬眼,隔着宽宽的的街道,沈若秋就站在对面。她是学校里公认的校花,大眼睛,高鼻梁,鹅蛋脸,跟电视剧里的那些明星气质不相上下,追她那些男生都能从教室门口一直排到学校外,她的声音也很好听,是校广播站的播音员,多才多艺,还是他们班的学习委员。
命运的天秤似乎总是倾向于某些人,如许晨安,又如沈若秋。他们有着令人称羡的容貌,又有显赫的家室,没吃过苦,没受过罪,整天端出高贵的身份,就好像所有人都应该对他们顶礼膜拜。
虽然林亦凡并不反感沈若秋,但在某种程度上,潜意识里还是把他们联系到一起。
沈若秋单薄纤弱的身影在凌冽寒风中更是楚楚可怜,及腰的长发如墨一般随意散着,衬的那张瓜子脸别样的动人,她裹着大衣来到他跟前,淑女十足的笑了一下:“林亦凡,我想跟你谈谈。”
初冬的阳光毫无阻滞的照在人身上,虽然暖暖的,但心里依旧凉寒。雪已停住,道路两旁的草丛像是铺了一层厚厚的棉被,入眼的皆是一片片醒目的莹白。他们沿着公园的小石子路朝前走,鞋子踏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地上留下大小不一的足迹。
两个人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沈若秋停住脚步,略有歉意的是说:“那件事,对不起,我代他向你道歉。”
林亦凡看着她,想了好久之后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许晨安打他的事与沈若秋颇有渊源。
沈若秋是校文学社的社长,为自己的社团招揽贤才是她推脱不掉的责任。偶然的一次机会,她看到了林亦凡发表在校报上的一篇文章,看过之后,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立马决定请此人加入文学社。
但事与愿违,偏偏林亦凡又是对什么事都极其冷淡的一个人,他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几次三推四拒,本以为能糊弄过去,谁知道这个大小姐是不撞南墙不死心的主,发誓一定要把他拉进文学社,连要以当他女朋友作为他入社的条件也踢了出来,林亦凡当然死活不愿意。
其实这本来没什么的,仅仅是随口一说,但谣言就像传播迅速的瘟疫一样,无孔不入,一传十,十传百,风波不断,不久,沈若秋的男朋友许晨安就知道了。
他身旁的那个小跟班为了能得到自家老大的赏识,还添油加醋了一把,说得天花乱坠,唯恐天下不乱。
“嫂子低声下气去求那个小白脸,那小白脸居然死皮赖脸的非要嫂子当他女朋友,呸!也不看看是谁的女人。”
许晨安原本没有多想,被他这么一说,想不多想也难了。他立马一拍桌子怒骂一声:“靠,连老子的女人也敢动,老子非收拾他不可!”说完,就带着浩浩荡荡的大队伍满脸杀气的去堵人。
林亦凡是这整个乌龙事件的最大受害者,面对沈若秋的道歉,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没关系。”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慵懒,一丝疲倦,沈若秋有一瞬间的恍惚,但片刻之后她又朱唇轻启,声音断断续续:“我,我已经和他分手了。”她一直是红着脸低着头的,此刻抬起眼睛却不料撞进寒潭般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连身子也不由的瑟缩了一下。
林亦凡看着她,眸中不悲不喜,似要穿透她去看另一个人的灵魂,他说:“沈同学,这跟我没关系。”然后,淡漠的离开。
他想,越美丽的女人越危险,如果没有遇到沈若秋,或许他这一生都能安安稳稳的度过,可命运就像一个虚假的魔鬼,揭开那张伪善的面具,露出来的是一个扭曲的,丑陋的笑脸。
五
他拉着箱子站在一栋别墅门口,按着门铃。
许晨安忙着帮江木举办婚礼,一连几天都没沾枕头了,好不容易睡个好觉,偏偏又被门铃声吵得头昏脑胀。他穿着拖鞋,迷迷糊糊的去开门,边拉着门把边嚷嚷:“大清早的,是谁啊,吵死了……”话还没说完,就用睁都睁不开的眼睛瞅着门外的人,仅仅停顿了几秒,紧接着他一把甩上门,嘟囔着:“可能认错人了。”
紧接着,他哈欠连天的朝卧室走,没走几步,,他就像浑身受到电击一样,疯了般的跑过去打开门。
门外,那个男人石化般的僵在那里,屋子旁有两棵梧桐树,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洒在他身上,许晨安睁大了眼睛,看着林亦凡的嘴角扯出笑容,那双眸子也不似当初的冷冽,像有积雪在慢慢融化,他说:“许晨安,好久不见。”
他们的确是好久没有见面了,五年,七年?又或是更久的时间。那些进驻到他们生命中的人和事,已离他们很遥远,仿佛是上辈子经历的一样,消失的那么迅速,甚至都来不及说一声再见。
他不理会那个已经僵住的主人,兀自走进客厅,将行李放到墙边,做到沙发上,然后朝那个还站在门口的男人说:“我大老远的过来,不请我喝杯茶吗?”
林亦凡自顾自的倒了水,喝了一口,看许晨安走过来,又木呆呆的坐到他对面,一时无语。
“这些年,我一直都呆在老家,在监狱里呆过的人想找一个好工作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就做了货车司机,给别人运货,搬东西什么的,虽然工资不高但还过得去”他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之所以没和你联系,是因为我觉得大家像这样都很好,各自过各自的日子,互不打搅。”
许晨安紧攥着拳头,眼里燃着火似的,抬手就给了他一拳,他也没躲,硬生生的受下了,脸色苍白。许晨安吼了一声:“真没良心。”
这个夜晚,他们喝了很多酒,彻夜长谈。回忆如排山倒海,在经年不见的好友身上留下了或深或浅的印记,许晨安比林亦凡想象的要成熟,他终于褪去了少时的稚气,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而林亦凡比许晨安想象的要平和,他的眉梢眼角充满了平淡生活的味道。
其实在那个乌龙事件发生没多久后,林亦凡和江木就和好了。
他每天都在她的教室门外等她,一边等还一边背着英语单词,渐渐地,周围的同学都议论纷纷,江木每次出来,都会视而不见的从他身旁走过去,可是他依然每天都在等。
林亦凡学习成绩优秀,是老师眼里的国宝,同学眼中的明星,每次考试从来没下过年级前三,很快,分班考试就要到来了,大家都在为考上重点班而奋力学习,江木作为一个吊车尾班级的倒数第三,感到了深深地压力。
她是单亲家庭,母亲整天只顾喝酒,醉生梦死,对她从来不闻不问,江木深知自己唯一的出路就是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家,可是她的成绩出奇的烂,当初能考上这所重点高中已是一个奇迹,她不敢奢望奇迹能出现第二次。
但是在某一天放学后,她还是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出了教室门,看到站在走廊的男生,突然灵机一动,只是碍于之前的争吵不好意思主动说话,倒是一向被动的林亦凡先开了口:“江木,我们可以一起回家吗?”
其实经过几个月的时间思考,她早就不生气了,但在林亦凡面前,她始终气焰嚣张,无法无天:“我不要和你一起回家,你别靠近我,要离我三米远!”
就这样,她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始终相隔三米的距离,不多也不少,到了楼道口,江木正要上楼,却听见林亦凡在背后说:“快要分班考试了,你准备的怎么样?”
江木摇摇头:“不怎么样。”
“我帮你补习吧。”
江木心里乐开了花,对于林亦凡这样又闷又不会表达的男生,这句话已经在明显示好了,果然,女孩笑颜如花,转过身激动地抱住他,开心的笑道:“就知道小凡最好了!”
于是,两人没日没夜的补习生涯就此开始了。
图书馆成了他们放学后常去的地方,江木整天几乎书不离手,吃饭上课都在看书做题,她一边吐槽着现在的出题人是脑神经短路了不成,为什么要折磨如此美好的祖国花朵,一边又十分不安分,在林亦凡写着学习计划的时候一下子戳戳他的脸,一下子揉揉的头发,还一边说:“你的头发真软,可我是女孩子啊,怎么我的头发就那么硬!”
林亦凡不理她的自言自语,通常是快速写完之后给她布置今天要做的题,要看的知识内容,江木见证了自己的试卷从满目红叉到许许多多对号的惊人巨变,一时间,激动地竟然热泪盈眶。
她说:“林亦凡,你是人吗?”
林亦凡:“?”
江木很崇拜的看着他:“考神,你是我的偶像!”
她又说:“偶像大人,你打算报考哪所大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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