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的回忆(小说)
海棠花的回忆(小说)
沉寂了一整个冬天的时光终于要过去了。当我看到海棠树光秃秃的树枝上现出了隐隐的芽孢,即使是很小很小的那么一点春天的苗头,我的心思也不由为这样的消息鼓动起来,发出了感慨。
我想我不能继续懒惰下去了。我该写写原孟,算是最后的一点心意,在这个海棠花开的春天寄出,说不定他会收到。
即使今日,我依然不能确切地知道,如果一切再重来一遍,我是否会做出不同的决定,而我的人生又会发生怎样的改变,连同此时的心境。
无论如何,让我心情最为凄然的是原孟的早逝。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即使原孟几次三番亲口对我说过“还能活几天”的话。我只以为他在用这样的话打动我的同情心。我果然是世故的。
也正是这样世故的我认定了原孟对我说的那些话,不过都是源自一个男人面对意欲捕获的女人的种种机心。
我已经不再是相信甜言蜜语的小女孩了。每每内心里因着原孟的话有所游移的时候,我总是这样告诫自己。
即使时间像水分与花香,它毫不留情地甩开我的肉体,而爱情依旧为我所崇尚。哪怕我鹤发苍颜。哪怕我已身在婚姻之中。
这样的内心所想大概会遭遇所谓的卫道士们的围击。但是我不能对自己虚伪,这是心之所想。何况我从来也不认为那些卫道士们就真的圣洁。可笑的生活已经用一件又一件铁的真相告诉了我们:那些曾经的纯真天使们其实是怎样的恶魔。
只是纵使向往,真正的爱情却并不容易得到。如今社会充斥着太多爱情赝品。五花八门的爱情理论裹着自由的外衣华丽上市,像玲琅满目的商品,浸淫于无数躁动着一颗猎奇之心的目光中。
物质时代,没有比言辞更廉价的付出了。而我以为越是推崇物质的社会越是擅于造就寡信鲜廉的人。在这样的生活下,口讷之人没由来得让我生出几分好感。如同朴素的品质,无华地发着内在之光。原孟给我的正是这种朴素的记忆。
可以吗?可以吗?原孟曾经一遍遍地问。问了很多年。从我鲜妍的时候,这个请求伴着我推延着我在时光里的凋零。
其实这些话是当年的原孟不敢说出口的。我不知道是什么给了他这种力量和勇气,执着地想要得到,在我们都没有资格索取和给付的时候。
或许只是环境,与时间无关。或许时间也脱不了微妙的关系。毕竟二十几年过去,我们不再是青春的我们,而我们生活的时代的样貌更是面目全非。
我不是我了。你也不是你。我一贯如此简捷地拒绝原孟。我知道他不会被我的坦率伤害。虽然那种义正言辞的口气连我自己都能感觉到矫情和虚伪。
无论我的本意多么真诚,在当今年月,我的态度在某些人眼里只能冠以矫情的帽子。做就做呗。多大的事情啊。他们会这么不屑地说,仿佛那只是一个女人给一个男人做一顿饭的事。
而我是一个软弱的女人,同时也有着自己的坚定。即使我所坚持的,已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我已经不记得他是从什么时候,又多少次提出过他的一成不变的请求。的确是请求。他在请求我的答应。我也不记得我拒绝过他多少次了。虽然每一声的“不”后面都是身不由己的甜蜜的忧愁,虽然连我自己有时候也分辨不出那个“不”是不是“好”的意思。我只能说不。
他是真的爱我。有时候我会这样觉得。应当说很多时候我都这样觉得。这种感觉不能不说美妙,它妥帖地抚慰了我脸上日益增多的皱纹和心头巨蟒般盘踞着的失意,让我感觉自己仍旧是高高在上的女王,华贵不可亵玩。而原孟是我俯首帖耳的臣民,忠心耿耿,矢志不渝。
没有比爱情更能让一个女人骄傲的了,让她从毛细血管里散布出一种尊贵的愉悦的气息。何况这一切又是那么真切:一个优秀男人的一往情深的爱恋。
那种不可忽略的愉悦的感觉类似于阿Q的喜悦,是上帝公平地赐予所有人的内心的安乐。即使爱情对我这样毫无是处拖儿带女的中年女人来说好像《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
家庭主妇!OH!—!MY—!GOD—!我始终记得当着众人之面小茜刺耳夸张的尖叫。她的音色不够清澈,英文也并不纯正,但是语调却极其华丽地表达了那种不是惊讶、并非惋惜,更接近一种掩藏得极深的幸灾乐祸。让我无言以对,除去微笑。我见识过很多女人的心思。她们唯一的乐趣就是击败别的女人。对这样的心思,我只能一笑而过。
我怎么也想象不到你会沦为家庭主妇亲爱的!你当初那么优秀!你知道你曾经是多少男生心目中的女神哦——! 那个“哦”字长长的尾音一直迤逦着拖延到改天换日的现在。我还是不动声色地笑。
我知道外面的社会如何看待家庭主妇的,好像那是一个女人的十八层地狱。我后悔自己为那天的聚会化了淡妆。其实我该头发蓬乱面呈菜色神情萎靡来烘托一下我的身份才更能配合这样的场景。
对于浮躁的社会和人心,我早已经见怪不怪。即使内心里还会有一些反抗升腾起来,却终究会平息下去。无语就是最好的抗击。我安慰自己。虽然另一个自己在鄙视:沉默吧!忍受吧!其实你只不过是失掉了当年的勇气。
而那一刻我只能记起当年在大学里小茜如何表白她是我的好朋友。她有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一张甜蜜的嘴巴,可以说出任何动人的话。我轻易被她的坦诚的友谊打动。年轻的人有几个明白心口难对这个词呢?也许小茜也不是故意的,她只是生就这样的心,这样的嘴巴。
也是小茜主动坦诚地告诉我她喜欢原孟。她一直都是一个坦诚热烈的女子,在爱情上也是。我那时这样以为。所以后来原孟对我委婉表白的时候我一口回绝。
原孟不是我最爱的人,但是一个可以发展爱情的人。我知道他很喜欢我。何况他本身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男孩。这种优秀不单是指他的学业成绩,更是指他的善良正直诚实和淳朴。那时候的原孟在我眼里就是这样一个可爱的少年。
那时他也是敏感而腼腆的,虽然他极力想摆脱掉这种敏感与腼腆的特质。后来我想,年青的原孟向我曲折地表白心迹已是鼓了极大的勇气,我没有任何余地的拒绝让他以为我对他毫无感觉。而事实并非如此。
你知道吗?后来她告诉我是她先告诉你她喜欢我的。她很了解你。她知道这样一说你就不会再接受我。事实是她来找我表白我拒绝了她,我告诉她我喜欢的人是你……
原孟的眼神沉郁下去,像一只飞翔的鸟倏然没入阴影。她太有心机了。这也是我最不喜欢她的一点。原孟告诉我这番话已经是十几年以后。
我的脑海跟随原孟的话语想象那些往日我所不知的画面,确切地说是真实发生的镜头。还有多少是我所不知的呢?我总在这种时候痛恨一个人世界的狭小局促,它让我清晰地显露出无知。
不过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对于人生,我要求的越来越少。这一点上,我不认为此刻的原孟能懂。我们已在两种完全不同的轨迹中行走。原孟身处的世界太繁复,而我已经走过了为纷纭欢欣雀跃的心境。
我以为我的不以为意会疏淡原孟的心思。原孟却并未止步。我第一次认识到他的固执。每次他一看到我,那双往日的眼睛里便流露出绵羊一样温存的神气,在这样熟悉的氛围里我便也会轻易地想起过去。我是喜欢过他的。甚至在他如此柔软的注视下我觉得我不能够不喜欢他。谁能无视这样缠绵的眼神呢?像柔韧的茧丝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围着你缠绕。
万丈红尘只有你一个人。原孟就是给我这种恍惚的错觉。是错觉。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将这句话当作锋利的剪子,我剪着原孟铺天盖地落向我的目光。
我不认为一个被冷水浇头的男人会有持续的情欲。这是我在网络世界里得出的经验。那个花花的虚拟世界里不都是像原孟一样四处寻找情色的中年男人吗?像一些饥饿的野兽,不择食地猎捕。
我在原孟逼得紧迫的时候曾经把这个比方说给他听。那是唯一一次原孟流露出非常介意的语气。你可以拒绝我。但是你不要侮辱我。我跟他们不一样。他几乎要对我生气了。这是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原孟一直用一种宠溺的语气对我,容忍我任何直白或尖锐的拒绝。
我知道我不该简单地将原孟归入那些放纵而软弱的男人之列,仅仅依据他向我提出的跟那些人同样的请求。而其实这样的归类于我不能不说是一种失落。只有我知道,在我心底里一层又一层冷漠的坚冰之下,对原孟,我有着期待相信的泡沫。
我期待相信什么呢?在茫然的生活里有时候我会这样问我自己。
后来原孟一再请求加我微信好友。我并不喜欢微信这些新新事物。我偏执地认为,它的出现带给人类的毁灭多于创新。越是雨后春笋般诞生的东西越是容易走向低劣。像水稻田里生命力旺盛的稗草,它们只会蚕食禾稻。稗草可以靠着人工拔除,那么微信带来的越来越荒谬却真切的负面效应呢?谁会除去它们?谁又真的有这个能力。这是一个被打开的潘多拉之盒。
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无数个声音异口同声气势宏大地回答了这一问题。这是我想象的答案。它让我发笑。人是这么容易被所谓权威的导向洗脑的一种动物,虽然人类看上去那么自以为是。
我唯一可做的就是拒绝原孟的洗脑。我是那么自然地认为他在洗我的脑。以爱的名义,以人生短促不想留遗憾的托词。连同他对我说的:丫头你知道吗,这辈子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有抓紧你。我以为你总是会在我身边,即使你不属于我。可是你一下子就飞得那么远那么远。丫头你知道吗?想念一个人的时候却根本不能找到她的滋味?
在原孟握着我的手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眼里的哀伤和泪光让我相信。而过后想起来这些,就像是一幕电影画面了。我是这么冷静的一个女人,身外的世界日新月异,让我难以相信发自一个男人的太过痴情与深情的话语。
然而也是想起了他的这些话,让我不能拒绝他成为自己的微信朋友。我知道的,我知道那种想念一个人的时候却根本不能找到他的滋味。
我很少使用微信。这是我给原孟的微信第一句话。我给自己预留了逃跑的小路。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失去他这个朋友。原孟还是我曾经的那个兄长般的朋友吗?也许他已经像我的好友说的那样:他只是想得到你,什么爱不爱的。他不过是个男人。你就忘记以前那个脉脉含情的小男生吧。
也许只是因为他在我的青春时光里。时事迁移,被我否定的人和事越来越多,我实在舍不得追溯到更远的从前,在我像一片初雪一样洁白地相信着这个世界的时候。
我承认,我的软弱让我舍不得将内心里全部的墙壁都推倒。我记着那些年被我拒绝的原孟如何温暖地守在我身边,记得他怎样宽慰灰暗时的我,记得他含蓄真情的信,午夜里的电话……
我记得他对我所有的帮助,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原孟总是第一个伸出手的人。他曾是我那么值得信赖的朋友。我甚至确定即使我被这个世界抛弃了,像个流浪儿流落街头,而原孟会收留我,给我温暖的屋子,安全的食物和干净的床。
我是那么舍不得将这最后一道门锁紧。所以我纵容原孟的胡言乱语。那些——的确是胡言乱语。虽然这些胡言乱语有时不免让我丢盔弃甲。
还能活几天。这辈子我就这一个遗憾。原孟不止一次地这样说。
遗憾不好吗?遗憾是一种美啊。我总是这样笑着回答他。心里却知道,若真是遗憾,痛是大过美的。我因着他的这句话惶惑不安。我不期望因为自己给谁带去苦痛。如此便不相欠。便不必有来生念念不忘的偿还。我希望这一世便是句号。
我试着从各个角度去分散原孟的思想。他只是钻进了自我的牛角尖。这与爱没有半分钱关系。只是男人的情欲在放荡地布着罗网。我这样给自己解释原孟的初衷。
如果他愿意,以他现在的身份,以他身处圈子的杂乱,他应该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叨扰我了。我,我只是小茜口中那个年长色驰的平凡妇人,不再有夺目的光环压身。
而原孟依旧在每一个醉酒的深夜叩击我的心门。不喝一点酒不敢将这些话说出口。原孟这样解释。就像我不能相信一片浸染在染缸里柔弱的布还能够保留住它的本色,我难以相信原孟还能够保持住他的心的本真。环境的威力我是识得的。
偶尔我也会想,我真的是他此生唯一的遗憾吗?我在紧闭的门背后轻轻自问。我其实没有勇气面对任何答案。
你还记得你是有太太的人吗?我后来开始不加迂回地向着原孟表达责备。我不是锋利的人,至少没有锋利的口齿。对于原孟,我始终不能保留自己最后一点点愚钝。
你大概也忘记了我已是人妻。我说给原孟听,更像说给自己听。虽然婚姻并不尽善尽美,虽然很多时候我流浪的灵魂茫然地飘荡在婚姻之外,但我始终是一个男人的妻子。
一看到你 就什么都忘记了。这是原孟的话。听起来就是网络上那些精于捕猎之人的诱饵。我惋惜地笑,想起好友的话:原孟不过是个男人。
可是我顾不得了。即使我们都结婚了,这又有什么影响吗?我知道我很不道德。可是道德是什么,现在还有道德吗?原孟最后的问号像个感叹号砸进我的心里。
是啊。道德是什么?现在还有道德吗?我不是活在真空里的人,即使我已经远离了它,依旧可以嗅到那种源源不断散发的腐朽的气味。
或许腐朽的是我。我不是道德的奴隶,但我是自己的奴隶。那个同样具有兽性的我,被人性的我锁着沉重的铁链,关在小小的笼子里。
谁没有作恶的能力呢?假如没有枷锁的约束。
我不会因为我自己遵从什么。但是我不能不考虑当我不遵从那些条条框框的时候,当我像一些人叫嚣的自由自在圆满着我自己的时候,谁因为我背负了额外的铁链。
这样的一件事里,另外的两个人,即使他们从不在场,但是怎么可以被忽略呢?
这与道德无关。与刀尖所指方向有关。所有能够刺向自己的利剑我不惧出手,但是我会忍不住颤栗,当我的刀尖指向别人,无辜的别人。
他们有什么错?
这是最后一次我跟原孟微信。那一次我心里已经这样决定了。我开始厌倦原孟一次又一次的请求。他和网络上向女人们谄媚求欢的陌生男人有什么区别呢?我甚至连尊重都懒得给出了。
男人不过是比野兽更像野兽的野兽。而原孟,无论我认识他多么久,他都是一个男人,而已。
当一个人的兽性大于人性的时候,最好的方式就是冷冷地睥睨他。我是这样想的,更是这样做的。我向着原孟抛出的话一句比一句锋利。我从来不知道我也有闪亮的刀刃。
就因为我现在只是一个别人眼里一无是处的家庭主妇吧?我轻蔑地问原孟。虽然心里知道他不过是这个尘世的替罪羊。他从来没有那么世俗地看过我。我知道。可是我还是要这样逼问他。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当初高不可攀的那个女孩。你可以瞧不起我。但不要这样说自己。求你了。原孟说。这是他第一次对着我动用这三个字。
求你了。他求我的不是让我同意,而是叫我不要作践自己。
那一瞬间我心软了一下。也只是一瞬间。
那就是我举止轻浮让你误解了吗?还是我说过什么不妥帖的话。我慢慢拉开他和我的距离。眼前的原孟已经不是那个懂得我的亲密的朋友。
没有。绝对没有。如果你是那样的人我早就放下了。我不能忘记你因为你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当初是,现在依然是。你知道现在的女人……原孟欲言又止。
我知道现在的女人。我从来都是落伍的,与这个时代保持着遥遥的距离。我的迂腐的观点会遭她们取笑。她们活得那么自我,看上去那么洒脱。我不能质疑她们的新潮,那何尝不是一种朝气与激情的表现。而我适合宁静,寂寞的宁静,像一抹寂色的烟火,飘在无人的旷野。
原孟依然是懂得我的。只是又如何。他现在只是想利用这种懂得得到我。仅此。我不能不暗暗在心里加固着自己的防线。
我不会做对不起我先生的事。这辈子你的遗憾只能是遗憾了。我冷冷地回复原孟。忠诚不仅仅是因为爱。何况,爱是什么?
我知道。我永远等在这里。虽然也许这个永远只是很短很短的时间了。我几乎能看到原孟的眼神像最后一缕火苗跳了一下,然后熄灭。
现在回想,我想那时的原孟或许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或者他预感到什么。而心境一派灰暗的我已经懒得将他的话题深入下去。
我很惭愧向你提这样的要求。但是又不能不提。我忍不住。对不起了……这是那天我们结束谈话原孟的最后一句。
我现在已经不能去想象当时的原孟以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句话。他是真诚的,而我难免儿戏地解读过他。我不知道,假如我没有在网络上遭遇过千姿百态的谎言,我是否还会无动于衷地对待他。或者至少,他的话会牵出我的一些隐痛。我却终究一笑而过。
直到那不久后的一天小茜微信我:你已经知道了吧,原孟没了。
怎么可能。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怎么不可能。这是下一秒之后我的反应。
我想小茜是想跟我说说原孟。原孟始终是小茜的一个遗憾。每次都是她主动找我。原孟这样说过。你为什么从来不主动找我?这是原孟紧接着前句的话。小茜的名字和话题对原孟来说就像个一闪而过的影子。
我没有跟小茜交谈,而是询问了几位朋友,确切了原孟的死讯。那几天我无法不将自己沉入悲伤的情绪之中。每一个人的离去都会让我不可抑止地悲伤。何况这一次是原孟。
你这个比我还傻的丫头!我隐约听到原孟的耳语。仿佛是真的。只有原孟这样肆无忌惮地叫我丫头。他叫了我二十几年丫头。
再也不会有人这样叫我了。
如若没有后来的事,原孟的离世的消息也会像其他人一样,渐渐地在我心里消失了踪影。生在人世,我们都要想方设法地平复悲伤情绪。因为我知道,再不抓紧时间笑,也许以后都没有机会了。
那是入冬的第一天。在这个寒冷国度的冬天,我极易生着湿雪一样沉重又寒冷的思乡的病。当我临窗远眺着眼前这个始终陌生的皑皑雪国时,我收到了来自原孟的微信。像无数只鹿一下子从雪地里杂乱地跳进我的心里,无以复加的恐惧瞬间扼住了我的呼吸。
却是原孟的妻子用原孟的账号发来信息。从而我知道了故事的另一面。
我知道你。原孟的手机一直有锁。今天我想起你就用你的名字试了试。她这样向我打招呼。
沉默。沉默。沉默。
从来没有过的,我感激微信这种方式。它让我脱离了眼前这种无处可逃的尴尬。虽然我自以为对着她我其实没有什么好羞愧的,我向原孟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开解而不是引诱。在我而言,原孟和我,始终他是他,我是我。我想告诉她在我这里,原孟始终是完整地属于她的,却又不知道该何从启口。
我知道你跟原孟之间是清白的。她又说。
我心惊肉跳地等着她的每一条信息过来。她还知道什么呢?虽然没有什么可羞愧的,但是我还是不自觉地内疚,毕竟,我是原孟喜欢的那个女人,我听他诉说了很多我不该听说的话语。而这对他的妻子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伤害。
你别紧张。你知道原孟的这个手机上朋友圈里只有你一个人。我就是想和你聊聊天。就像原孟跟你聊天那样。原孟的妻子不紧不慢地发来信息。
我不知道该跟她聊什么。除去说一些客套的话。而我不喜欢说客套的话。我只有静静地等着,我想她应当是向我来寻求宽慰的。
我一直有一个情人。原孟不知道。她突然突兀地发来这么一句。或许也知道。然后她又补充来这样一句。
我一下子慌乱起来。好像窥见了不该窥见的秘密。又好像不忠的那个人是我。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跟我说这些。这是她一个人的秘密。我甚至都没有见过她。我只是看过原孟给我的相片,看上去倒的确是有些新潮的女性气质。不过,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也一直以为原孟有你。我以为你总是会被他打动。你知道吗?他对我说过,这辈子只有你能让他对我做出对不起我的事。
我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我不知道她还会向我抛出什么样的话来。想来这世间其实是没有任何秘密可言的。
所以我一直心安理得地拥有自己的情人。你知道,我只是那个男人众多情人中的一个。我一直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我身边很多姐妹都有婚外情人。
我依然手足无措地抱着手机像抱着烫手的山芋。我该说什么呢?对着原孟的妻子曝露的原孟所不知的秘密。
你在国外。国外那么新潮。你怎么竟然拒绝原孟了呢?他是一个那么有魅力的男人。我知道有很多女人喜欢他。
我不能再安坐了。我不知道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跟我诉说这些。
我曾经听说过原孟的妻子主动追求的原孟。我也曾经听原孟提起过跟他妻子的种种不合,说起他妻子结婚数年都不肯同他一起回乡下的老家跟他大字不识一个的父母过春节,甚至不让他们的孩子跟祖父母亲近……这些都是琐事。我这样安慰原孟,虽然我很理解他的苦衷。但是现在的女人们……我也能理解她们对此的拒绝。要是你是我老婆你就不会这样对不对?原孟这样问过我。我无言以对。
我曾经以为原孟对着我说起他妻子的苦闷之态不过是表现给我看,为了让我软弱,为了让我生出怜悯的心而同意他的请求。只在那一刻我豁然明白,原孟对我念念不忘的根源,大概就来自他的婚姻。而他对我的那些感情,想来也是真的了。
可是,如今知道这些又能怎么样呢?我再也不能更温柔一点地对他了,像对待一个迷失在黑夜中的朋友。我想起当初那么锋利的语句对着他,仿佛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我想当然地把他的心意当成一个普通男人的心意加以鄙视。我做过怎样的错事呢?却以为自己是真理。
你一定是太难过了。我知道原孟很爱你。你也很爱原孟。你一定是接受不了他突然离去的事实。不要难过了。都会好起来的。我几乎是鼓足了全身的力气才能不让自己敲击屏幕的手指颤抖。
我不能不让她打住。这个故事不是我此时此刻想听到的版本。原孟已经不在了。就让他安安宁宁地走。
不会好起来了。我知道。我看了你们的聊天记录。我现在觉得特别对不起他。你知道吗?我突然发现他竟然是这么好的一个男人。而我却让这么好的男人戴着一顶绿帽子。我真不是人!
我无言以对。眼前呈现着一个痛哭流涕悔恨万分的女人。她只是找我倾诉的。她以为我听到了原孟就会听到。我这样告诉自己,并且慢慢沉静下来,而痛却浓雾般在我心里越来越深的弥漫。
他会原谅你的。我说。会吧,我想原孟会原谅她的。他是一个心软的男人。
那天以回归我和原孟的关系结束。她说,你知道吗?原孟保留着你和他的所有聊天记录。他在微信上只跟两个人聊。
我愣一愣。她刚刚说我是原孟唯一的朋友。
另一个人是他自己。许久她打过来这么一句话。连同原孟那些自言自语的话:
丫头,你睡着了吗?
海棠花又开了。丫头,你在哪儿呢?
丫头,我又想你了。
梦里出现的人,醒来时就该去见他,生活就是那么简单—— 丫头,我一直一直梦见你,我该去见你吗?
……
我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少时间从原孟那些忧伤的字眼里走出来。原来都是真的。他真的只是爱我,爱一个无法得到的我。
人生哪有没有遗憾的呢?想想你拥有的。我曾经这样道貌岸然地对原孟说。
只是如何界定拥有也是让我迷惑的事。我不能确定假如我在原孟活着的时候相信了他的爱情,我会不会义无反顾地弥补他心中的缺憾。而其实一个人总在各式各样的笼子里。对于爱,我已经没有了冲出笼子的勇气。
我不可能做他的情人。如我对他说过的那样。我拒绝被任何人摆布,即使以爱情的名义。金钱和声名更不可能诱惑到我。我不知道我能寻找到什么样的借口满足原孟的请求。
所以即使相信了原孟的爱情,我依然什么都不能做。
只是应当会有所不同。当我想起他来时,就会想起很多年以前,初春的时候,一棵很大很大的海棠树,洁白的花瓣一簇簇地堆积着,仿佛永远不会被风吹散的云朵。而在那样梦般的树盖之下,有原孟永不消逝的身影。
丫头,花儿快要落了。我听到原孟的声音,对着青春的我说。
而白色海棠花的雪果真大片大片地落。在那飞雪里我看见二十岁时的原孟,笑嘻嘻地喊我:丫头!
我便蓦然醒来,对着窗外沉沉夜色,想起原孟写给自己的《新桥恋人》里的那句经典的台词:梦里出现的人,醒来时就该去见他,生活就是那么简单。
我忽然想奋力再回到梦里,回到原孟身边,告诉他,原孟,别信,别信那些话,它们都是骗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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