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短篇小说)
图|网络
壹
新雪初上,江皋寒望尽。我跟在程叔后头匆匆赶路,打江边一独钓老翁身边经过时,他眯着眼嘀咕,此女子命不该绝。程叔听罢停下脚步,点头谢过。
我朝老翁做了个难看的鬼脸后跑开,看了眼掌纹上鲜红的血道子,确实又比前些日子长了些,心道,胡说八道的糟老头子。
一路行至终南山脚,程叔告知我,他有要事要速去西域,路途遥远,携我不便,遂将我托付给他的至交,亦可圆了我拜师学艺的念想。我自是知晓他这趟去西边是要给我求药,以治我身体里吃血的虫子,可我这恶疾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连最有名的世医都说治不好。遂劝说程叔还是作罢,我平日里咯血都咯习惯了,也挺自在。
程叔顿了顿,低声自语:“这次一定能好。”
胳膊终究拗不过大腿,我跟着程叔穿过落雁修竹,不痛不快地拜师去了。
初见师父,他负手而立,细雪覆上眉目,笑呵呵与我打趣逗乐,我小心扯过那人衣袖,仰头脆生生地喊着:“师父。”
师父独居在半山腰上,院子里晒的都是些我未曾见过的草药。石桌前,程叔指尖点了点桌上的白玉酒盅,正色道:“你上次信里说那个寻见的古籍记载,那里头的法子……你可有谱?”
师父起身舀了一壶酒给程叔酒盅里倒满,自夸说:“那是自然,何事难倒过我穆千山哈哈。”
我也跟着哈哈地傻乐。
程叔面色凝重,思量了一会儿,微微叹口气道:“你这个性子……罢了。”
临走时,程叔重重拍了拍师父的肩头,语带沙哑:“你……保重!”
我有些不明白,分明这句话应该是我们给程叔说的。
师父伸手牵着我,就像程叔隔壁家小胖他爹牵着小胖的样子,我抬头望着师父,雪花飘然,落于他的玄衣袍顶,转瞬即化,虽说师父这个人看起来不大靠谱,然我却莫名心安……直至后来我才发现,那时我对师父的认识,着实浅薄了些。
贰
师父常说,一壶残酒,几垢风流,方清醉。于是我惦记上了他偷偷埋在院子桃树下的那几坛瓮头春,一日趁他不在偷偷挖出来喝,见味道不错就多喝了几口。师父回来时,我正醉着在院子里追蝴蝶。
师傅果然是疼我的,给我熬了一碗醒酒汤,可不知为何,我喝下后脑袋更加晕晕乎乎。半个时辰之后,身上开始出现大小不一的红点子,又痒又烫,难受得我直打滚,把皮肤抓得鲜血直流。师父搭脉诊治了一会儿,说我约莫是过敏了,又熬药让我喝下,我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掌心火辣辣的疼,又似乎看到师父用医刀在自己掌心上比划着,那时我虽不解,却也不甚在意。
晨起时,我浑身不舒爽,直至吐出一大口黑血,才恢复了些神色。师父瞥了我一眼,自顾自地在院里的桃树下悠闲饮酒。我约莫猜出来,那碗醒酒汤定是师父因我偷喝酒而报复我的毒药,自此,我再也不敢偷师父的翁头春。
令我不解的是,打从那次之后,师父的左手上便时刻裹着一块墨色丝绸,我好奇问他:“这是什么呀?”
他故作神秘道:“前些日子有个道士给为师掌心点了一个水蜻蜓,说是能发大财,并嘱咐为师切记莫要叫旁人偷看了去。”
“师父信这个?那你给我瞧瞧,我算不得旁人。”
“小娃儿家的,干活去。”
师父死活都不给我瞧上半眼,无奈我只能趁他更换布条时躲在一处偷看。有一次,无意瞥见他小心翼翼取下包裹着左手掌心的丝绸,我屏气凝神,微微踮起脚尖定睛瞧去,一条鲜艳狰狞的血道子布在师父的掌纹上,与我的一模一样。我用指腹摩挲着掌心的纹路,似乎自我偷喝了翁头春之后,这血纹便没怎么长过。
只是师父,怎么也得了跟我一样的病?
图|网络
叁
十二岁生辰前日,师父兴冲冲道:“十二载乃一个轮回,该是好好庆贺一番。”我开心得把左脚的皮屦束在了右脚,又叫又跳:“那我明日要吃大虾。”
师父却说,生辰需得提前庆祝方才能讨个吉利,遂当日便带我去了镇上最有名的酒楼。我不懂那些个讲究,有吃就行。我们选了个阁楼靠飘窗的位置入座, 我海吃胡喝一顿,颇为满意地打了饱嗝,见天色已晚,便催着师父上山。谁知师父已醉得胡言乱语,偏偏不知怎的银子又被人偷了去,他嚷嚷着从楼阁窗户一跃而下,说是出去抓贼。留下我与店家大眼瞪小眼,无语凝噎。
我被掌事的扣下整整做了一晚上的工,这才幸免于揍。店家估摸是看我年幼可怜,账目就此作罢,还赏了我半个馒头,我感激涕零。
店老板娘手指噼里啪啦地飞快地拨弄着算盘,问道:“扎辫儿的女娃,你爹咋的自个儿走了不管你么?”我从腰间取出一截鲜辣椒,这是我闲来无事种在后山调味用的,就着馒头一边吃,一边往出走,听到有人问话又探回脑袋道:“那是我师父。”
老板娘在身后嘀嘀咕咕道:“师父啊,长得还怪像的嘞。”
已近辰时,雾气却还未消散开,我深深哈出一口气来,在空气中吐了个雾圈圈。街上有人高唱坊间歌谣,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我突然想起,师父无子,我无爹娘,没有也罢,师父是比爹娘还要亲的人。
回到山门口,我突然闻到一股子浓郁的血腥味道,遂神色匆匆跑进庭院,只见师父面色煞白地盯着石桌,桌上放着一个古青铜钵盂,里面是红色的血水,似乎隐隐还能看到一条游鱼在里面游荡,周遭静寂,我被这异常的景象弄得心里动荡不安。
师父取出一根细麻绳似的东西,浸泡在青铜钵盂里。须臾,血水渐渐变淡,那游鱼吃了细麻绳却越发红艳,似要喷血一般,直至水完全变得清冽,游鱼也一动不动,师父这才将其取出用火烘烤。
接着,我感到一阵寒恶,不知怎的吐了两大口血,便晕倒不省人事。
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
师父送了我一根红头绳,说是图个吉利,并嘱咐我挂在脖子上不准拿下来。然我对此并不上心,只是脑子里混乱得很,对昨个夜里的事情十分耿耿于怀。
师父看到我的异样的表情,冲我哈哈大笑:“那是我杀鸡的血,你也至于吓出这般模样。”我百般无奈,又苦于打不过他,只好压住心中怒火问道:“可我分明看见血水不见了,跑到鱼身上去了。”师父神神秘秘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又用指尖戳我脑袋:“哈哈哈唬住你了吧,此乃为师新学的幻术,施障眼法将鸡血全部混到鱼身上,在旁人看来这鱼不就成了神鱼,往后靠这个保管能赚大银子。”
我:“……”再次无语凝噎。
说也奇怪,自打师父弄起这红鱼的把戏,我每回碰他手都是冰凉凉的,衣衫似乎也从未更换过,性子越发懒散了起来。
肆
七年光景,不过弹指一挥间。师父说,我该下山了。
我走的时候也是初冬,一如我来的那日。
我穿着厚厚的夹袄,裹着貂裘,跃跃欲试的心情跟这凛冽寒冬一点都不搭调。我依稀还记得师父煨在火炉旁边嫌弃地看着我说:“切莫向别人提起你向我拜师一事,呜呼!师门不幸。”
我怒,捡起碗里的豆子向他弹去,骂道:“死老头。”师父真是越发懒散,有时餐也不食,一副要成仙的样子。我想了想又道:“你闲来无事,去看看你那些红颜知己罢”。
师父摆了摆手,裹着厚厚的被子背对着我继续看那本破旧的医书,他总那么小心翼翼地,把书藏在我触手不能及的地方,让我深深怀疑师父看的是少儿不宜的话本子。
我走的那日天清风干,师父约莫嫌冷并未送我,只将一个雕刻荼蘼花的小瓷瓶交付于我,因我生来便带有恶疾,体内藏着个吃人血的虫子,这里面估摸着是一些师父配置的药丸。
我按日吃着小瓷瓶里的药丸,身体里的病竟好了一大半。十六岁时,我遇到了阿珩,如今嫁做人妇,师父还会经常来看我。
他似乎有些老了,坐在桃花树下执一壶瓮头春,自酿自饮,月光空明,照在他的玄衣,竟有些似谪仙般。只是我不甚明白,他为何总在夜里来看我,自顾自坐在院里的桃树下饮酒作对,有时候我会让夫君阿珩去陪他下棋,师父一如从前,脸皮厚极,悔棋无数。
图|网络
伍
是夜,我又一次梦见在断崖上,师父那位红颜知己梅五娘恶狠狠地诅咒我:“你师父因你而亡,来世,他为飞鹰,你为糟鼠,生生扼其喉”。我一向不大喜欢师父的这位红颜,可梦里却说不出任何反驳她的话来。
从梦里醒来,起身走到院中,此时已是三月天,十里春风,繁花散落一地。
那不是梦,我记得。
那日隆冬大雪,梅五娘约我在断崖相见,上来便要生生杀了我,指着我鼻子道:“患嗜血恶疾的人是你,却白白叫你师父替你死了去!你十二岁生辰前天,他硬生生往吃人不吐骨头的血谷子里闯去,丢了半条命换来个破青铜钵盂……你师父待你,怕是亲爹也比不得,然你这些年,清明忌日,竟从未来过这崖上看你师父一回,这世上怎会有你这么个没良心的主?”她素绫一挥,狂风卷地,呼啸而至,似要挽断漫漫山峦,我愣愣地看着她身后那座无字碑,只字未写,只挂着一根红头绳,那是我十二岁生辰时师父送给我的,说是挂在脖子方可保我平安。
我茫然愣住,两只手紧紧地交错着,转头看向夫君:“阿珩,师父昨个儿夜里还来了我们院子小坐不是?我明明看见他坐在桃树下,还有醉酒瓮头春……我……我……”我又急又慌,说不出话来。以前我确有恶疾,自我生来便有,不过后来这病已经治好,梅五娘却说我害死了师父,胡说,师父明明好好的。
阿珩面色颓然,神情复杂地抿了抿唇角,一时语塞。我已经察觉出异样,遂咬着牙,死死地拽着他的衣角盯他,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阿珩,我这是怎么了?”他抚了抚我的情绪,混杂着风雪,半晌艰难说道:“筠儿,你师父他从未来过我们的小院,院里也没有桃树。”
什么?
梅五娘立于风雪最高处,白绫万丈,她嗤笑道:“你的恶疾是打娘胎里带来的,本治不好,顶多活到十二岁,便得入轮回去。你师父偶然得知古籍记载,换血方可保全……他可真真是个倔性子,弃生也要给你换血,末了,把自己换没了。当真可笑,你的生辰,却是你师父的亡期。”
阿珩说程叔告诉过他,我十二岁那年师父仙去后,我就大病了一场,那之后关于师父的记忆便有些混乱……
我跌倒在地,不是这样的……师父教我识字习武,供我吃穿,做了我七载爹娘,断断不可能在我十二岁时因换血仙去。而后种种,怎会如南柯一梦?
陆
我想起程叔临走时沉重说道,你……保重。
我想起偷喝翁头春那晚,迷迷糊糊看见师父在自己左手掌纹划了一道血口子,引出了我体内的大虫子,那虫子却爬到了师父掌心里。
我想起十二岁生辰师父喝醉酒故意将我一人丢在酒楼,原来他是去了血谷子,回来时我看到装着血水的青铜钵盂,还有师父苍白的面色。
事实果真苍凉。原来,古青铜钵盂里有一条赤鳍笛鲷,只要食人筋骨,方可将钵盂里的血凝于一身,吸噬饱和之后便会死去,此时将其用火烤干,取出笛鲷里的血线编织成绳,贴身戴着它的人便能在三日内将钵盂里面的血尽数用之。
往事如聚……生辰那日傍晚时分醒来,我脖子上套着一个红头绳,从屋里出来,见师父在桃树下睡着了便前去唤他,可怎么唤他都不醒,我急得大哭,边哭边摇晃他干瘪的身子,待我哭晕了几次,程叔来过葬了师父,就葬在了桃树下,和翁头春一起。后来又立了个衣冠冢在断崖上。自那之后,我日日都问一遍程叔:“其实师父又是在唬人吧,他什么时候回来呀?”程叔告诉我,他不会回来。
我不信,苦苦琢磨着这次师父到底耍的是什么把戏。到后来,硬生生把关于那日以后的记忆劈成两半,关于师父的,我忘了真正已发生,却宁愿选择相信一种不属于我的记忆。
只是我不明白,那时我与师父素未谋面,他却为何从一开始便要舍命救我?
暮将至,雪乱舞,我取下无字碑上的红头绳绑在发尾,笑说:“阿珩,你说的不对,明明昨个夜里师父还与你把酒言欢悔棋无数。”阿珩面露无奈,伸手紧了紧我的外袍,拉着我往山下走:“好,便是我记错了。”
柒
入夜微凉。我想起那时随师父下山查案,妇人哭自己死去的孩子。我生来无父无母,性子甚是寡淡,对那妇人的撕心裂腑不甚明白。师父说,碧落黄泉永不见,阴阳相隔生死期。我当时只觉师父好生矫情。现如今再回想这句话,才觉出世事的苦涩无奈。原来人与人的距离,再远也远不过生死,缘分终究跨不过一世。
“筠儿,回屋罢”,我从回忆中醒来,看阿珩走来,遂朝他一笑。阿珩说,你师父总盼着你好好的,你怎能不遂他愿。
我了然,道:“阿珩,我们在院子里栽一棵桃树吧,等师父下次来的时候,就能吃上桃子了”。
阿珩说,好。
又是一年春,桃花一簇开无主,属于师父的那棵桃树开花结果了。然树的主人,恐怕再也不会回来。
后来我找到了师父总藏着偷偷看的那本旧医书,是关于嗜血恶疾的,卷首记载着:唯至亲血脉方可行换血之术。
我来到断崖,在那座无字碑上刻下:医者,师者,叶筠之父。
图|网络
转载请注明:约嗲社区 yuedia.com 我们的励志故事 http://yuedia.com/category/liz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