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芝(下)

8

林岸西家的殷勤地跑过来,阿婆却推了林秀才的那门亲事。

林岸西家的有点生气,她终究忍不住,冷言冷语地说:“阿婆,你们也别想得忒高了,想着嫁给大户人家做媳妇。林秀才哪里不好了?大户人家,都是要讲究出身的!”

阿婆被她这话刺到内心,想起过往种种,又想起近日种种,觉得委屈。

她尝着内心的辛酸,终于还是忍不住,对林岸西家的说了各种因缘。

林岸西家的听罢,说:“原来是姑娘心里有人了。这夏草姑娘中意林秀才,林秀才却中意桃芝姑娘,没想到桃芝姑娘却中意别人。这倒奇了,那话本里的故事,也没这样有趣过。”

她又说道:“不是我说你,阿婆,你也太软弱了,饿她几天,打几下。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大人做主,由不得乱想的。这是为她好啊,你由着她等到何年何月,蹉跎了岁月啊!等过了二十,成了老姑娘,只能嫁给老头,或者给人当妾。”

几句话,说到阿婆心坎去了。她的泪水顺着脸上深深的皱纹流着,她说:“岸西嫂,我何尝不想啊。可是桃芝她的性子,跟她父母一样。你也知道的,她父母是怎么走的。我就只有她了,我怎么忍心打她呢?让她去吧,我都快死的人了,我管不了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林岸西家的摇摇头,表示不敢苟同,但是也没说什么。

她安慰着阿婆,说:“那我就去跟林家讲。阿婆,你以后再吩咐我帮忙,我也会帮的。只是桃芝姑娘要想好了。”

林秀才听了林岸西家讲的关于桃芝拒绝婚事的有关种种。他倒是很大方地表示无妨,还对桃芝和那男子的这番情意表示十分钦佩。

他说:“此等女子不可小觑,必是有志气的。我无缘无福罢了。”

如此一番折腾,便将桃芝与旭煊之间的事情并约定,弄得人尽皆知,流言四起。

有人说,桃芝是个忠贞烈女。有人说,旭煊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才回不来。还有人说得难听,说桃芝的娘是个妓女,桃芝私定终身,果然像她娘,现在只是时间短,时间长了,怕是桃芝也不会这么傻等着这个男人。

这个冬天,好像全镇的人,都在跟着桃芝一起等旭煊,有真心希望旭煊回来的,也有抱着看好戏的心情的。

桃芝抱定了心,每日只是等,又拿着旭煊的小草人看着。她不理会别人的闲言碎语。她一点都不相信旭煊会出事,因为她的心缺失的那一角,并没有喊疼。

她知道旭煊只是有事绊住脚,说不定他明天就会出现在她面前,笑着说:“我想回去寻找你,却是有事给绊住脚了。”

那这次,她肯定要拉着他,到日光下,好好细看一番。她再也不要在昏暗中,模模糊糊地看着他的脸。他的脸,在她的梦中,在昏暗中,却是越来越清晰了。

大家等了一个冬天,桃树又发芽了,大家终于也不等了。人们都说,旭煊一定是死了,又不就是变心了,抛弃了桃芝。这两种说法,各有一半的人在争论着。

女人们都说,旭煊肯定是遇到什么事,丢了性命,魂归西天,不然有什么事情能绊住他,让他这么久还不回来与桃芝相聚、成亲呢?

男人们则喝着酒,取笑着说:“有什么事能绊住他?肯定是婆娘啦!他肯定变了心,娶了别家婆娘安心过活,或许儿子都生了。只有桃芝那个傻女才等他,放着好好的年华,美貌,白白送了他。”

桃芝轻蔑地听着他们的话,她冷笑着想:他死了,魂魄都会归来告知。他变了,连母亲临终给的玉佩都不要了吗?对方真是那么好,他宁愿呆在那人身边不回来,也不敢回来取回玉佩,说个明白么?不,旭煊不是那样的人。

桃花又开了,桃芝仍旧坐在桃树下,沐浴着花瓣雨,她仍旧那么美丽动人。

阿婆却是越来越苍老。时间在她身上,不是一年一年,一月一月地体现,而是一天一天地体现,甚至是一个时辰后看阿婆,她就好似又老了许多。

阿婆听着人们的言语,看着桃芝的等待,度过了一个冬天,又迎来了一个春天。她实在是没有力气再撑下去了,她倒下了。

桃芝跪在阿婆的床前,无声地流着泪。

阿婆终于感到好点了,她费力地睁开眼睛,望着跪在她面前的桃芝,老泪纵横。她挤出几个字:“桃芝……别哭了,我老了……”

桃芝只是哭。

阿婆又说:“你才十八岁……我就是不放……心……你啊……”她想伸出手,想像以前那样抚摩桃芝那头柔软乌黑,像天边的云彩一般的头发,但是她没有力气,手伸到一半就掉下来了。

桃芝把阿婆的手放在头上,带着满脸的泪痕,却笑着说:“阿婆放心,我这样的人才,就算到二十岁,也是……”桃芝说不出下面的话了。

阿婆笑着,好像精神更加好了,与平日坐在椅子上说话的样子没什么两样。只是声音从她喉咙里出来,却是那样地苍老,她说:“答应……我,你……你……不要……再……等他。”

桃芝流着泪,垂着头,没有回答。她想着,不能让阿婆挂着心走,一定要答应。于是她抬起头,说:“阿婆,我……”

“阿婆!”

阿婆闭着眼睛,脸上的皱纹像山一样起伏。阿婆张着嘴巴,像一个黑暗的洞穴。阿婆魂归西天。阿婆心中的担心,挂念,随着魂魄的离开,也带离了这具苍老的身躯。

桃芝放声大哭,心中除了缺失的那一角,其余部分都在痛着,全身像被抽去枝干,就那样倒在地上。

她隐约看到,屋外的桃花在那一瞬间,全都落下,她跟阿婆,整座屋子,甚至整座山,都被埋在桃花瓣中。

花瓣贴在她身上,仿佛长出了指甲和喉咙。花瓣们掐着她,尖叫声灌满了她的耳朵,她就这样沉没于花瓣中……

9

桃芝平静地料理完阿婆的后事。然而在头七那天,却又哭倒在阿婆灵前。

她哭着说:“阿婆,我还要继续等他。阿婆,你别怪我……阿婆,别人说我是妓女的女儿,肯定等不下……我不为别人的话,只为自己的心……阿婆……”

日子里没了阿婆,桃芝更加把全部精力用在等待上。她草草地吃饭,草草地干活。

她认认真真地打扮,认真地坐在桃树下眺望,像一尊美丽的雕像。她有时候也会胡思乱想,想着旭煊到底是死了还是变心了,或者真的出了海。

但很快地,她便摇了摇头,甩掉内心的各种想法,她只愿在心里留一个念想,那便是旭煊终有一天会回来。那一天,是哪天,有可能十年以后,但是只要他回来,她的等待,便是值得。

她把小草人放在枕边睡觉,夜晚便可安然入睡。她觉得,日子比起以前,或许还没那么煎熬。她白天思念着,晚上思念着。一旦踏上床,小草人陪着她,她却很快地入了梦,乘着白日里的思念,来到一处有泉水,有桃花的地方。

那不正是自己家屋前吗?可是树下站着一个人,背影是那样熟悉……往往这时,她便醒来。思念又如潮水一样淹没她。她便起身打扮。

桃芝从此就没有去记日子,等待的日子,对于她来讲,都是一样的,她的日子只有等待,以及未来的等到了。

季节更替,无非是暑热寒冷之变化罢了。树上的桃花开完了一季,又谢了,桃子结了一茬接一茬,桃芝很快就过了二十岁,变成了一个外表依旧年轻美貌,却是名符其实的老姑娘。

旭煊就像一个迷宫,她继续在里面走着。

桃芝过了二十岁,却感觉轻松了许多。她想,再也没有多余的人,比如林岸西家的上门打扰她了。再也没有那么多人想试着晃动她的心了。

林秀才也很好,只是他不是旭煊,那他便什么都不是了。听说他还没娶妻。他其实跟我也有点像呢。

果然,再也没有多少人上来桃芝这里。半山的日子,好像比山下的过得快似的,桃芝好像只干了一件事——等待,但是光阴却不饶恕她。很快地,过了五年了,桃芝已经二十五岁了。

这天下午,夏草带着一个小女孩出现了。这是桃芝绝对想不到的客人。桃芝有点意外,忙着让她们进屋,坐下。没有茶叶,只有煮开了山泉水招待她们。

夏草也不怎么喝。她变成一个真正的村妇了!桃芝想着,想起旭煊当年嘲笑夏草她们的话语。

夏草身边的女孩,想必是夏草的女儿了,她大概七八岁大。但是她长得一点也不像夏草,却像极了夏草的小姑子荟香,长着一张蛤蟆嘴。看来荟香家的人,都是长成一个样的。

夏草还是喝了一口水,看着桃芝,说:“这么些年,你没怎么变,还是那样美。我就变了。”

桃芝客套地说:“哪里……”

“哼,你不用谦虚了,我跟荟香,年轻时最恨你了,因为你长得美。”夏草狠狠地说。

停了一下,她又说:“我其实比荟香更恨,因为林秀才中意你。长得美就是好!”

夏草女儿把水碰倒在桌上,夏草对着她,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她又对着桃芝说:“跟她爹一个样!不过我都认命了,林秀才这么些年为了你没有娶妻,终于去年也娶了。”

桃芝说:“那就好……”

夏草说:“我不是来跟你讲这事的。荟香嫁了一个人,那个人的一个好友,想纳妾。不过我想我不说也罢,谁不知道你的心性?给你正室当,你都不要,更别说作妾了。是荟香痴心妄想。不过你也别怪她,她虽不知好歹,但也是一片好心。我老实说,你都到这年岁了,虽然长得好,可是想嫁个好人,也难了。林秀才都娶妻了,你还那样熬着。”

桃芝听着,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夏草看着女儿,又说:“其实我知道你的心,我很佩服。可是女人,就那样吧,争不过,就只能认命了。我以前还以为我以后会很难过,结果也是那样过来了,第二年就生了她,现在只想着把他们都养大,嫁的嫁,娶的娶,然后生个孙子给我抱,过不到两年我都两脚一伸。女人的一生就这样,就这样过吧。”

桃芝说:“这不是认不认命,是他答应我了,我也答应他了。就算要认命,也要听他亲口说。”

夏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你就是太倔,太爱钻牛角尖。我就跟你讲这事,我料想你也不会放心上的。我走了。”说罢,便吼了在一边玩耍的小女孩一声,牵着她的手下了山。

桃芝望着夏草母女离去的身影,笑了。她想,夏草,荟香,还有其他女人。或许自己是在替她们等呢!等到自己等来了旭煊,她们便会心中安慰,原来这世上也是有守承诺的男人呐!

桃芝好像魔怔了一般,为了等待而等待,好像她生下来,就是为了等。时间一年一年过去,桃芝好像已经习惯了等不到,她悲哀地活在自己设想,设定的悲剧中。她每日不再期待,却保留了在树下坐的习惯。

她不再为了等他而等,她都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等一个幻影?一个泡沫?她大概是有点痴呆了,她傻傻地坐着。

这么一坐,又一个十年过去了,桃芝已经三十五岁了,她依旧美丽如昔。

这晚,桃芝枕着小草人睡,却怎么也睡不着。好容易睡着了,依然来到一处有泉水,有桃花的地方。

但却不再是自己的家门口。

她见到婆婆就坐在桃树下,便笑着跑过去。阿婆对她说:“桃芝,你今年十六岁,要嫁人了。”

桃芝说:“可是我已经是三十五岁了。”

阿婆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沉思了一会,便哭了起来,说:“桃芝,旭煊他负了你,他不回来了。他去了西洋,在那边娶妻生子了。你白等了!我可怜的桃芝。”阿婆哭得十分凄惨,桃芝听了十分心疼。

桃芝从梦中醒来,泪痕满面。她想起梦中阿婆说的话,隐隐感觉,自己的心丢失的那一角,开始剧烈地痛起来。

她等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这么痛过。看来都是真的了,连阿婆都托梦给自己了。她心又痛,心里又恨,她把小草人从枕头底下抽了出来,顺手抓起床上针线篮子里的一根长针,便往那小草人心口扎去。

这样一扎,桃芝内心的疼痛,仿佛却减轻了些。

她想着,自己算是从十七岁便开始等旭煊,等到现在,足足有十八年。

王宝钏也等了十八年,可是她最终还是等来了薛平贵!而我呢?除了一场梦,我还等到什么?王宝钏好歹跟薛平贵成了亲!而我呢?无名无分地等了十八年,等来了什么?!

桃芝想着,心中的痛又加剧了一分。她便又抽出另一根针,又往小草人身上扎去,内心的痛便又减轻了。

她把篮子里的针都抓了出来。

她的心每痛一下,她就哭一声。

她每哭一声,就拿起针往小草人身上扎一下。

她的哭声响荡在深夜的半山上。不一会,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淹没了她的哭声。

雨下了三天三夜,桃芝披头散发地在屋里,也哭了三日三夜。小草人身上密密麻麻地插满了针。

三天后雨渐渐地停下,但是门口的那几棵桃树,都被淹死了。还没到秋天,叶子都掉光,光秃秃地,像暗夜里的妖怪一样张牙舞爪地站在原地。

桃芝看着死掉的桃树,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她也像那些桃树一样,在这三天里,被雨水淹没,被自己的眼泪淹死。

她的脸摸起来已经完全不同于三日前的光滑。她在这三天里,迅速地枯萎。她知道她现在看起来,比荟香还难看。荟香只是一个村妇,而她,是一个癫妇。

桃芝叹了一口气,把那个身上扎满针的小草人,挂在死亡的桃树下。

这一切情景,就好像是她小时候听阿婆讲的故事中的神婆干的,一切都那么诡异。

桃芝盯着这情景看着,突然就冷笑出来,她如果真是神婆就好了。她自言自语:“你若当真负我,我必用尽我有生之年的日日月月,分分秒秒诅咒你!”

10

镇里的小孩,都不敢上山。他们说,山上有个妖怪,会吃小孩。她把吃完的小孩,都扎满针挂在死掉的桃树上,很是可怕。

可是大一点的男孩子,却要硬着头皮上山,因为在半山处,办了一个学堂,就在那妖怪的住所附近。

桃芝手里不停地扎着小草人,听着附近学堂中的读书声:“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春烟。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

她停了下来,她感觉自己很久很久以前便听过这句诗。她又感到心痛,于是,那还没扎完的小草人,便又被她插上一针。

枯萎发黑的树枝上,挂满了密密麻麻,身上插着密密麻麻的针的小草人,看起来很可怕。

桃芝看着小草人,笑了起来。她想,这些死了的桃树真好,挂满了她的小草人,记录着她的每一次心痛。

还好当初建学堂的时候,拼死也不让他们砍去。

她又想起那天自己披头散发,连嘴唇都被她咬破了血,血流满了整个下巴的可怕样,把砍树的人吓得远远跑开,便觉得很满意。她甚至现在都能闻到自己满嘴的血腥味。

她又想,如果旭煊现在见到我,会不会认识我呢?想着,她便又往小草人身上再插一针。

学堂里两兄弟,放了课站在窗边往桃芝这边张望。

弟弟说:“哥哥,原来大家都骗我,这哪是妖怪,只是一个老婆婆。树上那些只是草人。”

桃芝听到,想:原来我已经是老婆婆了,我才四十八岁。可是我听说夏草的孙女已经很大了。阿婆当年在我这个年龄,应该还很年轻吧。可是我却像一枝老枯木,我头发枯白,我脸色晦暗,我皮肤发皱,我牙齿掉落。

学堂内哥哥说:“我听阿婆讲,她是为了等一个人,后来等不到,就疯了。她把整座山的草都快拔光了,而且逢人就要针。你看,她手里还在做那小草人呢。真是可怜。”

11

冬去春来,桃芝的心,却永远处在寒冬。而且她知道,她门口这株桃树,也永远不会抽枝发芽的了。

但是今年春节刚过,这几株死了十几年的桃树,竟然纷纷长出了嫩芽,抽出了新枝条,而且枝叶越长越茂密,最后竟然还开出了满树的桃花。

那满树的桃花,像一片云霞。只是云霞中,还隐藏着许许多多小草人。

死树复活,本来就很少见,加上树上挂着那些草人,这半山桃花一时之间,竟成为镇上的人争相过来观赏的奇景。

有人说,这死了十几年的树又开花了,别是真有妖精在作祟吧!大家听了,看着在一旁扎着草人的桃芝,还有树上挂满着的小草人,顿觉背脊发凉,来半山看桃花的人便少了许多,半山就只剩下桃芝,和那些不得已留在学堂的孩子。

来看桃花的人少了,但是关于这半山桃花的议论却依旧很多。有的人说,这肯定是异兆,树积满了怨恨,怕是要害人了,赶紧砍了吧。有的人却说是喜兆,砍不得。

就在人们争论着这些桃树究竟该不该砍的时候,从京城传来消息,说是当朝皇帝身子不适,连太医都医治不好,正在民间寻找各种名医奇医,连那些摆个摊子算命,装神弄鬼骗人的道士和尚,也都一一请进宫去问诊。

于是人们便都大呼这半山桃花果然是异兆,连天子都给害病了,这下非砍掉不可了。

就在这时,另一个消息传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当朝皇帝抱恙在身,所以传位给太子,自己退居太上皇之位。新皇帝登基,也学着当年太上皇,大赦天下。这乃是喜讯,于是叫着喊着要砍掉桃树的人,便都不出声了。

桃芝从学堂的小孩口中得知这个消息。不知怎么的,她的心,好像也像这死了的桃树一般,开始发芽了。

她看着桃树下纷纷的花瓣,她想起那一年,旭煊站在在树下,肩膀上落满了花瓣。他转过身,花瓣纷纷飘落。

引山泉水的竹管子已经腐烂,但山泉水,还是这样一滴一滴地滴在木桶中。

桃芝心中又开始幻想。

或许他出来后,又再被奸人害进去。或者,今次的大赦天下,他就会回来。或许,哪一天,我会在这桃树下再次遇到他。

他头发也开始发白,他脸上满是沧桑,他转过身,对我说:“桃芝,你在家啊,我在山上看不到你。”

那个时候,我会怎么回答呢?我会哭泣吗?我会打他吗?我还会恨他吗?

不,他如果真的再出现,假使他过去真的负了我,只要他再见我一面,我便忘了他,不再恨他,也不再爱他,更不再等他。这桃树不能无缘无故地死了又活,这桃花一定在告诉我什么。

桃芝这样想着,从此便又认真打扮自己。可是年华已经老去,她的脸,满是皱纹,像一条条沟壑。她便又像从前那样坐在桃花下,只是面容枯萎,不再美丽。

她听着学堂中的读书声,那些孩子正在念诗经中的《桃夭》。

她听到那些稚气的声音,在大声念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芝听不懂,但是她听着觉得很好听。

远方好像有人过来了。桃芝一边听着读书声,一边眺望着。那是一群人呢,抬着那些官爷上山时坐的竹椅,竹椅上还坐着一个人。那群人浩浩荡荡地就朝桃芝这半山走来。

桃芝站了起来,她手掌捂在心的位置。她的心在召唤,她的心像感应到了那缺失的一角。

那缺失的那一角,就在那群人之中,蠢蠢欲动,想回到桃芝身上。桃芝的心能感应到,而她的眼睛,也认出来了!

坐在竹椅上的,穿着华丽衣裳的,不正是旭煊么!

那双眸子,那样的鼻子,那样的嘴唇,那样的面色!

可是,为什么旭煊的头发还是乌黑如漆?他为什么跟离别时无异,他为什么还如此年轻?他去了西洋吃了仙丹?

啊,不!他跟走的时候没什么变化,而我,却已经变成一个老妖怪了!不,我不能这样见他!桃芝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嘴唇抖动,眼泪掉下。

那群人终于走近了,桃芝内心却平静下来。她平静地看着旭煊。她之前想过,如果他回来,她要在日光下,好好地看着他。

可是,她的心里那缺失的一角,却没有回到她身上。她在旭煊眼眸中,看不到她的影子,看不到她的存在。她在旭煊身上,嗅不到她熟悉的味道。

他不是旭煊。

那像极了旭煊的人没有开口,而是他身旁一位脸色惨白,女里女气的男人开了口。

他细声细语地说:“这是十二王爷,行跪礼。”

桃芝站着没动。

十二王爷看了看树下挂着的草人,挥了挥手,说:“不必行礼。”

接着他又说:“看来巫医讲的没错。太上皇身上的病,大概是因你而起了。太上皇自十年前,便总是觉得心痛不已,近年来愈发严重,连朝政都理不了,这才退位于我皇兄。”

桃芝感觉这十二王爷,讲的是别国的语言,她一点都听不懂。他一点都不像旭煊,她刚刚怎么会认为他就是旭煊呢?

“直到几月前,有个外面请来的巫医说,在江南,有一个女子,日夜扎制草人,日夜在草人上扎针诅咒。那巫医问太上皇,是否有认识什么女子,欠下情债,才会遭此诅咒。女子的怨恨越深,情咒便越深,太上皇身上的病根便也更深。”

桃芝内心好像被人的手狠狠抓住,皱成一团。她喘不过气来。

十二王爷继续说道:“太上皇强忍着心的剧痛,他想了许久,才隐约记起来,他当太子之时出外游玩,路上遭遇乱党杀手,便逃到一江南小镇,后来在那小镇遇到一个女子,与她相识,与那女子有过承诺。后来他为了继承大业回宫,因时局未定,便骗那女子说入了狱,让她找人嫁了。但似乎那女子还在等她,可他政务繁忙便也忘记……那女子的名字好像是与桃花有关……”

桃芝的耳朵中充满了尖叫声,再也听不到十二王爷接下来说了些什么。

她只听到“隐约记得”“好像跟桃花有关”几个字眼。

这几个字眼,连同她心中缺失的那一角,融在一起,化作一把尖锐的寒冰做的匕首,直直地往她心中插来。

她的心猛烈地收缩,收缩,变成黄豆大的一点。接着那黄豆大的一点,积满了最最强烈的痛疼与寒冷,又往她全身蔓延开来。

她全身剧痛着,像被装在一个插满尖刀的木桶中。

她发抖着,好像光着身子浸入了深冬的冰水中。

她眼前一片粉红色,只见那桃花瓣又再一次有了生命。它们化成一个个美貌女子的脸,她们在都在嘻嘻地笑着,她们说:“六宫粉黛,你如何能比?”

又见那桃树化成旭煊的样子,轻蔑地笑着,说:“一切都是骗你的,从入狱开始。”

另外一株桃树也化成旭煊,说着:“不,是从一开始就骗你的。是你自己撞上我的。”

她又好像听到阿婆凄惨的哭声:“我可怜的桃芝了,你白白地等了三十年。”

后来,她耳朵边的尖叫声消失了,她又听到学堂中学生们的读书声,还是《诗经》中的:“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她跌跌撞撞地跑进屋内,拿出了玉佩和扇子,她举着它们,她想说出点什么,她却什么都没有说。

12

桃芝在那一晚便死了。

镇上的人猜测纷纷,有人说,她是上吊的,吊死在桃树下,跟她扎的那些小草人吊在一起,舌头还伸得好长好长。

可是学堂的学生都反驳道:“她不是上吊死的。她进屋拿出了玉佩跟扇子,当着王爷的面,摔碎了玉,还把扇子给撕裂了,接着就晕了。还好王爷并不责怪她,还找人照顾了她,可是她那晚就死了。”

于是人们便都纷纷称赞王爷的仁厚。也有人说,还好桃芝家中人都死光了,不然她这种行为,单是诅咒太上皇,就该诛灭九族。

夏草听着她的儿子从外面听来的说法,她气愤地反驳道:“哼,她诅咒得对,那个臭男人害了桃芝一生……”

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她的儿子用手捂住嘴巴,说:“阿娘啊,这话可万万说不得,天下太平,你可别乱说。”

夏草扯开她儿子的手,啐了一口,说:“对!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下是否太平,小镇上的人不得而知。他们只知道,桃芝死的那年,半山上的桃树死了十几年后,又活起来,桃花还开得很旺,一直开到那年初冬,然后便又死去。

那年过后,那座山的桃树便都纷纷死去,再也种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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