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生:小青

1

“轰”地一道闪电劈下,滋啦滋啦的烤肉声过后,南山明晃晃的乱石堆里躺着一条焦黑的蛇,尤其显眼。

有野兽循着肉香而来,却见一双葱白的手从里捅开黑黢黢的皮,再一点点剥下,露出赤裸裸的婀娜人身,看起来美味极了。

围观的野兽们吞了吞口水,正纠结群殴还是单挑时,一道青色身影疾风般闪到刚化形的蛇妖跟前:“姐姐!”

那袭青衣随手一点,蛇妖赤条条的身子就裹上一袭白衣。

野兽们见状,自知不敌得道的精怪,顿作鸟兽散。

“姐姐,我们走吧。”青衣女子熟稔地拉起蛇妖的手。

“姐姐?”蛇妖疑惑地打量着她,一身青色衣衫,长眉凤眼,风华绝代,感觉到她手心生凉,“你该不会是小青吧?”

蛇妖本是白蛇,这些年在山中修炼时,听无数精怪说起过白娘子的故事,心生向往。已具灵识的她一直坚信,自己就是白素贞转世。

“小妹正是小青。”小青点点头。

白蛇抬手绞弄着胸前的长发,心内窃喜,自己果真是白素贞转世,连小青都找上门来了。

小青见她傻笑不止,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别做梦了,你不是白素贞,你要实在喜欢这个名儿,就叫白贞贞吧。”

“那你为何找上我?明明修为比我高许多还要认我为姐姐。”蛇妖不解道,扭头话锋一转,“白贞贞,这名儿真好听。”

小青抚上自己的脸庞,颇为得意:“我天生童颜,沉鱼落雁,自然是妹妹。”

“……”白贞贞的白眼翻出天际。不过她倒乐得当姐姐,这样不就跟白素贞更像了嘛。

2

小青带着白贞贞去人间游玩,后者指定要去西湖。

断桥之上,白贞贞撑一把油纸伞,白衣飘飘,长身玉立,宛如天仙。不远处的小青,看着湖面上荡漾的倒影,暗暗舔舔唇,吞了口唾沫。

干等了整日,也不见有缘的“许仙”,白贞贞意兴阑珊,小青便带她去胡吃海喝。

生而为蛇,白贞贞自是无肉不欢,左手鸡腿,右手猪蹄,嘴里还塞着鸭脖。而小青从始至终都只扒拉眼前的一盘青菜,注视着白贞贞,眼神柔得化出水来。

白贞贞大快朵颐,很快就只剩最后一片回锅肉。她夹起来,不好意思地看了看片肉未沾的小青,秀眉成结,最后还是以一副肉疼的表情把肉递过去:“小青,吃肉,你看你都瘦成禾苗了。”

“姐姐,我瘦故我美。”小青勾唇,眼神将白贞贞全身扫了个遍。

白贞贞一口老血喷出,愤愤地把肉塞进嘴里:“那你就一辈子吃草吧!”

转念她又觉得自己失态,姐姐怎可跟妹妹计较呢?妹妹?小青是妹妹?就是个老妖精!白贞贞嚼着肉,脑子里天人交战。

小青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只觉好笑。

吃饱喝足,她们便去看灯会。长街十里,花灯千树,游人如织。

白贞贞左看看面具摊上稀奇古怪的面具,右看看奇形怪状的糖人,全都爱不释手,拿了就走。小青跟在她身后,一一结账,看着那抹白色倩影不住地摇头:“败家啊……“

在最后一块银子花光之后,小青觉得有必要阻止下大手大脚的白贞贞。后者正毫不知情地在人堆里猜灯谜,百思不得其解,急得抓耳挠腮:“晴来无日不开怀,小青,这……”

白贞贞转身,声音戛然而止,有个拿金钵的老和尚正在施法,金钵直直飞来。

“妖孽,还不束手就擒。”声如洪钟。

白贞贞顿时傻眼,连捏决逃遁都忘到九霄云外,磕磕巴巴道:“法,法海!”

刹那间眼前晃过一抹青色,小青抱着她遁去,后背遭金钵佛光灼伤,疼得她“嘶嘶”抽气。

3

城外树林,小青斜靠古树,面白如雪,嘴唇打颤,不住地呻吟。

白贞贞看着她痛苦的模样,眼泪扑簌簌落下,使劲儿摇晃着她,生怕她晕死过去:“小青,你不会死吧?你死了,我,我……谁给我结账?”

闻言,小青的眉尾抖了几抖,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小青,小青……”白贞贞把小青抱在怀里,又晃了几下,见小青僵着不动,顿时心急如焚,俏脸皱成一团,哭得泪人一般。

她正伤心,忽闻“嘶嘶”的声音,抬眸定睛一看,一条火赤练吊在枝上,双眼射着红光,冲小青吐着长长的信子。

那赤练该不会是觊觎小青的身体吧!她虽瘦得骨头能戳人,好歹也是肉。察觉自己想歪了,白贞贞忙不迭摇摇头,整整心绪,面露凶光:“你连个人形都没有,麻溜地滚开。不然,姑奶奶挥挥手就把你碎成九段。”

她不曾注意到,怀里的小青下意识缩了缩身体,靠她更紧了。

火赤练似乎听不懂,沿着树干往下游,眼里只有小青。

白贞贞怒了,素手一挥,将它扔出老远,心道:“赤练蛇果然歹毒,连同类都要吃。”

她低头端详着双目紧闭的小青,再次悲从中来。她们要一起踏遍红尘,小青怎就出师未捷身先死,丢下她孤身一蛇。

小青薄薄的红唇在苍白的面上特别显眼,白贞贞猛然忆起,南山曾有樵夫以嘴对嘴的方式救了一个呛水的人。

她深吸一口气,埋头堵上小青冰冷的唇,闭眼往里渡气。不料小青悄然睁眼,反手以迅雷之势扣住她的脖颈,舌头敲开贝齿,长驱直入。

白贞贞被这猝不及防的变故吓得花容失色,用力去推小青,双手推在小青胸口,顿觉反常:小青胸前居然一马平川!

她红着脸看向小青,却见地上躺着的俨然是位长眉凤眼的青衣男子,正好整以暇地盯着自己,嘴角挂着一抹戏谑。

4

“姐姐,你既吻了我,可得娶我。”小青开口,暖洋洋的声音让人如沐春风,却让白贞贞瑟瑟发抖。

她这是造了几辈子孽啊,莫名其妙就被诓了去。当真是道行太浅,太浅。

见白贞贞踟蹰,小青莞尔:”姐姐,跟着我,你吃肉,我吃草,多好!实在不行你还能把我吃了。“

白贞贞神色有所松动,不过她才不吃同类。

”我貌美如花,我赚钱养家。“小青继续表白。

白贞贞的脸又黑下来:“你不是死了?你变成男的干嘛?”

“姐姐,我不忍你伤心欲绝,又还魂了。还有啊,我本就是男的,你自己道行浅,看不出来而已。”

“你……”白贞贞觉得小青简直无耻到了极点,居然以女儿身接近自己,占她便宜。她张口就想骂,不料小青欺身过来,堵住她的嘴。任她百般挣扎,小青也久久不肯放开她。

半晌,白贞贞被憋得双颊通红,大脑空白,小青才意犹未尽地放开她。

“走,带你吃肉去!”小青勾勾手,呆呆的白贞贞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5

云巅之上,仙鹤云雨看了许久热闹,感叹一句:”那只青蛙终于找到债主了。“

五百年前,南山莲池,一只青蛙蹲在荷叶上练习吐纳之法,不曾发觉一条火赤练逼近。

当火赤练在它面前张开血盆大口时,它不争气地腿软了,只得认命地闭上眼,却听到“噗通”声响,火赤练落水,与一条白蛇缠斗起来。

小青蛙见水中一红一白的两条蛇打得厉害,略略犹豫,便蹦上岸,溜之大吉。

次日,火赤练和白蛇的尸身浮上水面,青蛙见状,小眼睛里滚出一颗悔恨的泪珠。

后来,青蛙修炼百年,终于得道。他化出人形的第一件事,就是满天下去寻那转世的白蛇报恩。上穷碧落下黄泉,历时四百年,他最终还是在南山寻到她,在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重逢。

流年辗转,刚得道的白蛇还是会在火赤练面前保护小青蛙,叫他怎能不动心。

他诓她,连带把自己也诓了进去。

当年,他逃之夭夭,往后余生,他都会守在她身边,还债报恩。

断桥上,拿金钵的和尚念念有词:“那位青衣施主赠我这金钵,让我去捉妖,妖呢?“

许久以后,白贞贞知晓这段往事,把一根鸡腿塞进嘴里,笑呵呵道:“或许我当年只想蛇口夺食。”

小青黑下脸来,看着胖了一圈的白贞贞:“明日你吃素。”

“那我吃你。”白贞贞狡黠一笑。晴来无日不开怀是为情,她可明白其中真谛了。

小青哑然失笑,自己可是落入蛇口了。

叶欢肩上担着两桶水,晃晃悠悠地向山顶走去,山路陡峭易滑,她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鞋上和裤腿上早已沾满泥泞。

“大姐,我帮你吧。”

“谢……”叶欢抬头,看清楚来人愣住了。

是邵渊。

他比起以前眉间多了分成熟,但依旧温文尔雅。

而自己已经成了他口中的“大姐”。

不由得,叶欢想起了他们还没有在一起时的一幕。

2

午后的阳光细细碎碎的洒在邵渊身上,像是为他镀了一层金光。

他看着老师,目光专注,叶欢一连偷偷看了他几眼都没被发现。

“西方微观经济学是一门本专业入门课程,建议你们从……”叶欢拿着笔假装认真的听老师讲课,脑子里却在琢磨下课要怎么和小哥哥搭话。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优秀的男孩子呢?叶欢感叹道,忍不住又偷瞄了对面的邵渊一眼,依旧认真严肃,眉眼精致。

“好了,今天就先讲到这里吧。”听到老师的结束语,叶欢才开始紧张,她还没有想好要和邵渊说什么呢!

看着他收拾好东西离开,叶欢一直没有找到开口的机会。

无奈也收拾东西怏怏离开,走到门口时突然传来一句:“老师讲课听懂了吗?”

叶欢吓了一跳,回头只见邵渊倚在门口看着她。

他有双迷人的桃花眼,看人的时候显得极为专注,总会让人生出一种“他的世界只有我”的错觉。

纵然知道是错觉,叶欢还是害羞了,她垂下眼避开邵渊的目光:“不太懂呢。”

“哧”,只听到头顶一声轻笑:“我还真以为你可以一心二用呢。”

啊?什么意思?不会是上课偷看他被发现了吧!叶欢心虚了,忍不住又抬头偷瞄他,不料正对上一双盛满笑意的双眼。

“……哈哈。”干笑两声,一抹嫣红不受控制的迅速涌上耳根。

“我那么见不得人吗?”

“嗯?”

“想看我可以正大光明的看啊。”

这意思……是他不讨厌自己看他吧,叶欢瞬间觉得心里美滋滋的,不自觉弯起嘴角。

“不管是上课还是下课。”邵晋又慢悠悠的补充道。

“……”他发现了自己偷看他一节课!

弯到一半的嘴角僵住了。

3

“你一直在这里支教?”把水送上山后,他们随意坐在了台阶上。

“也不是,来了没多久。”

“你看起来过得不错。”

叶欢笑笑没接话:“你来这里干什么?”

“公司有个‘给大山送温暖’的周年活动,我来实地考察。”

叶欢从来没想过,分开之后还可以和邵晋坐在一起心平气和聊天,过往的歇斯底里,痛不欲生回想起来竟显得那么遥远。

分开后的这两年她吃了不少苦,也见了很多不容易,渐渐看开了关于她和邵渊之间的事。

4

大学是一生最快活的一段日子,一天大多时间空闲着,吃吃睡睡腻了,才能想起来自己是来学习的,少不了抱着笔记本去图书馆意思意思。

叶欢就是在那里再见到邵渊的。

那一刻她差点跑去拥抱了负责登记的阿姨,以前不知道,图书馆竟是这样一片福地!

此后,她就是图书馆的常客了,目测爱学习程度比起那些准备考研的同学也不遑多让。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去十次有八次能碰到邵渊。

毕竟算半个熟人,两人“偶遇”那么几次后就索性坐在一块学习。

大半个月过去,两人不但交换了联系方式还常一起约去学习,叶欢再不用每天跑图书馆蹲点了。

随着两人关系越来越近,叶欢不再像之前那么沉得住气,喜欢的人就在身边看得见摸不着。挠心挠肺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于是她说话不知不觉就带了些试探:“邵渊你怎么不谈恋爱呢?”

“我有女朋友啊。”

叶欢心里“咯噔”一声,心中那点希望刚冒出点头就被他一句话砸回了肚子里,委屈极了。

邵渊等了半天没听到她再问,侧头一看,这姑娘满身的低气压快把他包围了,站住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女朋友刚刚还问我怎么不谈恋爱。”

“关我啥……诶?”叶欢瞪大了双眼。

“叶欢是我女朋友。”

“叶欢不知道啊。”她呆呆的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邵渊忍笑:“现在她知道了,然后呢?”

然后……叶欢捂住脸背过身无法抑制的笑出声了来,过了好一会她转回来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然后,她答应了。”

邵渊是在没忍住一把把她拉到怀里,若是他女朋友第二可爱,这世上没人敢认第一!

5

每个大学时都会有这样的人:他长得好,人缘好,能力强,走到哪里都闪闪发光。

以前叶欢觉得这样的人离她应该是很遥远的,直到她有了这样一个男朋友。

于是,叶欢这样一条混吃等死的咸鱼铆足劲地往邵渊的方向游,精疲力尽。

毕业后,叶欢好不容易找到一份看起来不错的工作时,邵渊已经拉了朋友开始创业了。

那段时间他忙得厉害,拉关系谈合作每天穿梭在各个饭局酒局中,回家倒头就睡。

而叶欢每天拼尽全力做着自己不喜欢的工作,疲于应付工作中人情往来,想和邵渊说话时发现他早已睡着,学校里的甜甜蜜蜜、你侬我侬好像随着学生时代的结束一起消散了。

这样的日子让她看不到一点关于未来的希望。

“难道我们就要这样下去了吗?”她无数次地问自己。

“叶欢,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在她又一次深夜抱着睡着的邵渊无声落泪时,他说。

“……嗯。”闷闷的声音从胸口传来,邵渊只觉得胸口的湿意又加重了。

分手后,叶欢辞掉工作换了联系方式,重拾大学时的梦想,开始天南地北的闲逛。

用手中那支生锈的笔,艰难维持着生活。

辛苦却不难过。

一开始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明明他和邵渊是互相喜欢的呀,怎么就走不下去了呢?

象牙塔里的公主第一次知道了两个人能在一起光靠喜欢是不够的。

这个认知就像胸腔间蹦进去的一颗小砂砾,动起来的时候连着心脏血肉模糊得疼。

好歹人还有一个功能叫结茧,时间久了也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她开始理智地想邵渊。

他们两人就像驾驶着一艘载满货物的小船,初次出海没什么经验,一个大浪扑来两人不约而同的感觉要完,于是想都没想分头上了不远处的小岛。

上去了才发现他们上的不是同一个岛,两人隔着一片海抱着货物遥遥相望。

如果爱情可以被当做货物的话。

6

邵渊这一考察就是半个月,迟迟没有结束的征兆,大有在山里一直住下去的架势。

“我说邵老板,你这是给大山送温暖还是给大山增负担,您来这里半个月吃了我半年的存粮。”叶欢把最后一盒饼干递给邵渊,忍不住吐槽。

“本来是送温暖来着,谁知不小心瞧上了山里的姑娘。”他一本正经地说出了一句不是那么一本正经的话。

“……”叶欢被这突如其来的撩骚噎了一下。

“我们说好了分开一段时间,都分开这么久了,你还不回来吗?”像是被一句话解除了什么封印,他直接说。

“……”得,她闹心这么久的分手,搁人那儿也就是闹了个矛盾。

“我现在不会那么忙了,你看我住在这里这么久都可以。以后我不会让你半夜偷偷哭,你想去哪里我都能陪你去,我……很想你,回来吧,好不好?”

不声不响来这里呆半个月只是为了证明他有时间陪她了,叶欢何时见过这样的邵渊。

她认识的邵渊永远游刃有余不慌不忙,在她面前总是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高深模样。

而此刻,连他那双一向深情的桃花眼都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傻气,眼巴巴地看着他。

没来由的,她心软了:“好啊。”

终于,他们练就了更好的驾船技术,再次在海上相聚。

1

四月的夜还带着些许寒气,打更人走过,手里的锣不多不少,响了一慢两快的三下。已经陷入睡梦中的百姓,朦胧中便也知道,这是三更了。

于是这小镇子里便越发安静,偶有犬吠,也不入耳。只有天上的星子,和地上刚发芽的柳树,还随着风,遥遥应和。

本是十分安宁的,却被一股窸窸窣窣的的声音打破,就像是有什么人踩在了草地上。

聂荣长久以来都伴随着高度的警惕,此刻有人闯进了他家的菜园子,他不会不知道。只是他家的菜园子是不做营生的,仅仅为了供应己用。常理来说,一棵半棵的葱怕是招不来什么大贼的,如此一想,他心中也就明了,装作熟睡,也不做声,直等到那股声音远去,他才起身,走到后院查看。

今晚的月色还真不错,借着这还算明亮的月光,聂荣清楚地看见自己辛辛苦苦才种下的青菜,竟被人尽数翻起,那作恶的人好似与这些死物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恨不得碎尸万段一样,将这些菜都糟蹋得不成模样。

聂荣无奈地叹了口气,默默地蹲下身去,想着要怎样收拾这残局,却在后门的阴影处见到了另外一道身影,刚要开口,那身影便自己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约莫双十左右的姑娘,穿着浅灰绿色的麻布长裙,腰上还系着一块洗得发旧,却干净整洁的围裙。顺着月光向上看去,她本就柔美的脸庞越发朦胧,唯独那一双水灵灵的杏眼,在暗夜里面泛着涟漪。是了,是他对门酒家里的小女儿,樱姑娘。

聂荣看着,一身铮铮男儿骨,却把一颗心化了。

“每次想吓你一吓,你总是能发现我。”樱姑娘面色嗔怒,但她嘴角的笑意却不经地出卖了她。

“是我的错,下次我绝对视你如无物,如何?”聂荣咧了咧嘴。樱姑娘本就想笑,被聂荣这样一说,更是崩不住,也笑了出声。

“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聂荣放下了手中破烂的菜,随手将手上的土在腰身上拍了两下,接过了樱姑娘手中的东西。

虽说接了过来,聂荣心里面上都还是不情愿的。

“阿樱,我同你讲过多少次?我自己有吃食,用不上你给我带。”聂荣看了看手中的二斤猪肉和一壶老酒,心中的沟壑里钻出了不知名的滋味儿,酸酸的,涩涩的,像是没熟的杏子,还泛着苦。

“你这人,真是白活了二十几年,分不出好赖,我心里记挂着你,你倒反过来埋怨我,我一会儿就把前院儿的两只老母鸡给拎走!”

聂荣听了这话,再看了看阿樱的脸色,知道她没真的生气,自己哄哄她就算过了,可这事儿容不得含糊,他还是要说清楚:“阿樱,我知道,现在镇子上也就只有你肯对我好,肯给我带肉,肯给我粮,可这样终究不是长计。

“且不说我不能给你家银两,单单只让你来补贴我,就说万一哪天,不小心让谁家撞到了,那就是大事!连你,还有你阿爹阿娘,怕是都要遭我连累了。”

阿樱笑意不减,一双杏眼弯弯,双手插了腰,嘴里脆生地说道:“我?被逮到?哼,就凭咱们镇子上的那些人想要抓到我,怕是再给他们二十年也够呛!”

聂荣无奈地摇摇头,他知道阿樱对他的好,可他真的,真的怕连累了她。再给他半个月,再有半月,他就永远离开镇子,再也不回来!

想到要离开镇子,离开阿樱,离开这个自己拼命而战去保护的地方,自己从小长到大的家乡,聂荣的眉头紧皱,脸上浮起了丝丝哀伤。

阿樱见了,以为他还在为乡民们的所作所为而伤心,便拉他回了屋里,将酒筛了两碗,又自顾自地去了灶台那寻了两盘小菜,一并端了上桌,喊道:“来,聂荣,咱俩好久不喝,今日再来量量你的底儿!”

聂荣本还有些伤心,听了她这话却又不得不唉声叹气,直说道:“你这丫头,自己多大的岁数了,还记不清女儿家的条条框框!你见着哪个黄花大闺女半夜找到男人房里来喝酒的?”

阿樱却敛起了笑意,一脸严肃地说道:“聂荣,我怕你太难过。”

2

聂荣听闻此话,撑不住地踉跄着坐在了桌旁,随手将碗捞起喝了个干净。阿樱面有难色,却也试探着又开了口:“聂荣,你过得这么辛苦,却还不离开,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为了什么!聂荣闭上了眼,眼前却浮现了满地的断肢残臂,血汩汩地流动着,红色的浮在黑色的上面,那血河几近凝成了海。

犹记当日,虽是晴好,但风却很冷冽,刮在人脸上就像冰刀子,又冷又疼。他们是归属于地方的第五小分队,按照常例沿着各个村镇边沿巡逻。可刚刚走了一半,聂荣就发现了不对。

“头儿,咱们这走得可不对啊,你别是迷了路!”聂荣笑嘻嘻地凑到头儿身边儿。他平日里与这头儿关系最为亲密,心中虽然敬重但平日里总是不着调地打趣。

可今日头儿却一反常态,一把打掉了聂荣勾搭在他肩上的胳膊,严肃地说:“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才好,咱们这次有别的任务,你只需闭上嘴乖乖跟我走即可。”

聂荣一瞧也知道不是平常的事情,再混也不敢再多话,只得默默退回队伍中跟着走。

走着走着,他发现今日队中有几张不一样的面孔,面色甚是冷峻,没有一丝表情,身材也格外魁梧,人高马大。至于手中所配之剑,不必出鞘,光看剑鞘上的花纹,他便知道不是自己这小镇子配得起的,于是心中更加紧张起来。

行了约莫八里的路,他忽地觉察周围有些静得不对劲儿,虽说已经离镇子远了,可也不该没有一丝儿动静。

对于聂荣来说,那已经是他见过的最大的场面了,不知什么时候,数百人已经将他们包围,个个凶神恶煞,仿佛催命阎罗。

头儿上前与他们交谈了几句,就只见对方的一个壮汉拔刀将队长的胳膊挑下,血溅了一地。聂荣看见之前陌生的几人已经拔了剑,之后便是漫天的厮杀。不,是屠杀,毕竟他们才只有不到三十人。

他叫喊着冲了上去,拼了命地想要为头儿报仇。在一片混乱中,他感到怀里被塞进了什么东西。他扭头一看,头儿已经看不清面容了,他也听不清他的声音,只隐约觉得,头儿是在说,将这东西,送进京去。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再次安静得可怕。聂荣被火烤醒,他艰难地爬着离开了那堆残破的尸首,他知道,他怀里的东西,比他身后的兄弟,更加重要。

从那一天起,他就成为了一名人人喊打的逃兵。

阿樱见到聂荣眼角落下的泪,似有些不忍,她的手轻轻拍打着趴在桌上痛苦的做着噩梦的聂荣,脸却隐在烛火的背面,阴影之下越发看不清了神色。

3

直到有人来敲门,声声焦急,越来越重,也越来越快。聂荣醒了过来,赶忙吩咐阿樱从后门出去,这才到前门开了门。

是一条街上的李大婶,就隔着不远。

远远的有一片火光,映在近处的李大婶的身后,显得格外触目惊心。李大婶的面色尽是惊恐,哆嗦着拉住了聂荣的衣角,口齿不清地吐出几个磕磕巴巴的字:“杀,杀人,了。”

聂荣压根儿没听李大婶说完话,就抄起他随身携带的配刀往火光那边赶。

还没走到跟前,他就看见约莫三四十人,都是练家子,每人手中配了一把大刀,正摇晃着无辜的街坊邻里,不知在问些什么。聂荣心里大概有数了。

他偷偷地潜了过去,悄悄地抹掉了几个人的脖子再无声无息地放倒。可他们终究人太多,没杀几个,聂荣就被发现了,于是起了正面冲突。

旁人早就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只剩下聂荣同这些人对峙着。恍惚间聂荣仿佛看见了阿樱的身影,再定睛一看,果然是她,立马高声叫喊着:“阿樱,快跑!”

阿樱似是苦笑了一下,转过身来,吩咐了身边人几句,片刻过后,聂荣就被他们五花大绑起来,跪倒在阿樱面前。

火光衬得阿樱的脸有些扭曲,聂荣想着,这丫头莫不是得了失心疯?还是自己看错了人。

是的,一定是的,他的阿樱那么善良而又美好,她和乡里乡亲的关系也不是外人的那种,这镇子是她从小长到大的。她帮着她阿爹卖了那么多年的酒,她小时候调皮犯了错要挨阿爹的打也是李大婶帮着拉扯着,还有他们一起掏过的鸟蛋,他们一起下过的河,他们一起偷喝的酒……

那不是阿樱。

可是阿樱,却对他说话了,她的声音清冽又甜美,她说:“聂荣,把那本册子交出来。”

聂荣的心彻底冷了下来,身体僵硬仿佛化成了石头。

册子?册子?自己万万没想到,这镇子里的奸细,居然是阿樱。这么多年,还真是费尽了心机啊。

聂荣再不想和她说话,他心中的阿樱,已经在大火里烧得一干二净。

“聂荣,说话,我不想折磨你。”阿樱伏在聂荣的耳边轻轻的,又快速地说道。聂荣抬起头来,他嘴角的那一抹笑,让阿樱心惊。

“想要吗?你永远也找不到。”聂荣咬着牙,从颤抖的喉咙中挤出了回答。

阿樱的面色复杂,有些怜惜,有些无奈,有些气恼,可最后,还是化为一片冰冷,对着身边的人说道:“绑好了,带走。”

4

聂荣被打晕了过去,可能因为长久的拖拽,当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他的双脚被磨破了皮肉,又被婴孩手臂粗的麻绳绑着,此时血汗混杂着,钻心地疼。此外,臂膊,腰身,都有麻绳捆绑着,使他不得不立在一根一人多高的十字木桩上。而他面前,站立着的,正是阿樱。

“聂荣,你知道的,我也不想走到今天。”

聂荣此刻想要放声大笑,可之前被踢到了的胸口隐隐作痛,他只能冷哼一声。

阿樱此刻却哭得梨花带雨,她手中拿着一块沾湿了的白巾,为他清理着伤口,一边理着,一边絮叨着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聂荣,你不晓得我的难处。既然你也跑不了了,我同你说说也无妨。

“我还没出生时,我阿爹就带着我阿娘搬到了这个小镇上。你知道的,这个镇子处在两国交界不远处,周围虽有些小村子,但也算人烟稀少。可就这么个小镇子,却是重要机密转移地。我阿爹从我还未懂事之时,就每日教我一些作为一名优秀的间谍必须要懂得的事情。

“那时候我还小,不懂。可真等我明白他教我的是什么的时候,我也明白了我这一生的路。聂荣,虽然我不甘心,但我有我的国啊!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可这个人为何偏偏是你。

“我多希望那天从围剿中活下来的你,不是你。”阿樱最后的三个字咬得很重,很重。

聂荣心里一阵酸楚。

是啊,他们都有自己的国,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们是天生的死敌。

阿樱转了身,将那浸满了血的白巾随手扔在了地上,而后,聂荣听见了阿樱脆弱的声音,“聂荣,求求你,快说吧,完不成任务,我也是要死的。”

她的声音又轻柔又哽咽,“聂荣,我还不想死。”

聂荣攥紧了拳头,他的胸膛充斥着一股莫大的悲哀。这个世道,谁想死呢?他的头儿想死吗?他朝夕相处的兄弟想死吗?那些无辜又没有丝毫反抗之力的村民们想死吗?

没有人想的。同样,他也不希望阿樱死,可是他没有办法。

聂荣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闭上眼,一字一句,字字铿锵地说道:“阿樱,没用的,你找不到,因为那本册子,已经被我烧了。”

5

阿樱的背影在听到聂荣的话之后,微微一顿,而后对着牢中黑暗的角落里冷漠地说道:“打。”

她轻盈地走到牢内一角,仿佛这个地方的污浊与腌臜都沾染不了她的衣角。她坐在一张躺椅上,仿佛看戏一般,喝起了茶,看着聂荣在皮鞭之下,痛苦地蜷起了身子。

“哦对了,忘记告诉你。你写给京城的信,是被我拦下的。那回信,也是我回的。你可真傻,一直叫你等着,你就没起半点疑心?”

聂荣已经无法思考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

就在前不久,他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巡逻队中的一个小兵,与他玩在一处的还是一个天真无邪的酒家少女。他们的镇子虽然人不算多,但也十分热闹,有时联合着各个村子开上一次大集,他也会为了凑热闹而结结实实地挨上头儿的一顿骂。

他的兄弟们会为了贪上一口酒而与他心爱的姑娘争执上半天,最后还是他出面清走那些无赖酒鬼。

他那未曾因听闻自己出事,伤心过度而去世的老母,也会做好热乎乎的饭菜喊他回家。

可能他是要死了吧,晕晕乎乎中,他总是在回忆这短短二十几年有限的时间里,最普通却也是最美好的画面。

聂荣的肋骨一阵抽痛,那是板子横着抽在他身上的疼痛。

他想,阿樱说得对,自己若是没有活着回来,就好了。

正当他昏昏沉沉的时候,兜头浇下的不知物让他浑身抽搐起来。他仔细辨认,闻了又闻,没错,这是烈性的酒。

酒渗在伤口里,疼痛的滋味犹如小蛇钻进他的每一处血肉,深可至骨。

阿樱趴在他的耳边问道:“清醒了吗?”

聂荣说不出话,嗓子干辣辣的,只将眼皮抬了抬。

阿樱又说道:“那好,撑着点。”聂荣不知她想要做什么,但他知道,这件事对于阿樱来说,应该是危险的事。

哪怕到了你死我活,他也不愿阿樱为他冒半点险。

她不应该,也不值得。

但他没有力气反抗,只得任由阿樱把他扶下木桩,他听见阿樱对那些人说:“他说了,他只愿带我一个人去。”

而后,他们就在同一匹马上了。

“我还不知道你的马骑得这么好。”聂荣咧了咧嘴,嘶哑变音的嗓子扯出了这几个字。

阿樱苦笑道:“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好多。你闭上眼,休息一下,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

聂荣听了阿樱的话,莫名的安心,可能是那个阿樱又回来了,他控住不住自己,他由不得自己不安心。

等到聂荣再醒过来的时候,他感觉到有人紧握着他的手,喃喃地低声说着什么。他不敢睁眼,唯恐打断了她的话。

他知道那是阿樱。

“你可真傻,怎么就不知道跑呢?你可真是硬骨头,你若是服了软多好。不过你若是真的说了,怕也不是你了。聂荣啊聂荣,你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可你不是一个好男人。

“可能我可以做一个好的奸细,可在那之前,我还是一个女人。”阿樱的话音未落,聂荣便感到自己手背一点冰凉。

“我若是不抓你,自有人会抓你;我若是不打你,自有人会打你;我若是不把戏做足了,我怎能带你出来?聂荣,你恨不恨我?你很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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