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狗的独白

1.

我有些吃力地抱着怀里杂乱无章重叠起来几乎快抵住我下巴颌的书,两只眼珠在眼眶里不住地转动着,细细地查看着屋内的陈设,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哦,对了,这里可不属于我的地盘,我是个可耻的入侵者,对于闯入别人的领地我丝毫不觉慌张,因为我很清楚的知道这家的主人是不会回来的。

我再次打量刚刚被我洗劫过的那面靠墙密密麻麻摆放着各色书籍的书柜,书籍五颜六色的书皮占满了一整面墙,书籍跨度之大,几乎从历史文学到各色报刊杂志都整整齐齐分门别类地摆放在一起,由此可知这家的主人可真是个博学之人。

挤满书籍的柜子上方左侧第二格兀地空出一大块来,十分醒目。

我把怀里的书放在光洁的米色地砖上,戴着像洁癖狂那样的白色手套的手一一抚过我身高力所能及的书架,说实话看着这些书让我打心底里感到满足,纵然它们不属于我,不过那又何妨?现在还能有谁能拥有它们。

我小心地把空出的位置重新摆好,使它们看起来好像原本就应该待在那个地方。

靠着门框,一边洋洋得意的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一边又回想着是否还有什么被自己遗漏掉的地方。

双眼毫不经意地扫过门口的实木鞋柜。啊!瞧瞧我这个笨蛋!差点忘了这么重要的东西。

我上前打开鞋柜,柜子里整齐地摆放着清一色的42码黑色男士运动鞋,心里不禁嘲弄起来。嗬!真是个无趣的家伙!

就在一排排黑色运动鞋下方的一个角落里居然放着一双卡其色女式牛皮凉鞋,我拎起凉鞋,这个可不能留在这里,这是初夏时母亲买给我的鞋子,都还没怎么穿呢。

我抱着一摞书,食指与中指间卡着塑料手提袋,里面装着鞋子,大摇大摆地离开室内。

老式的旧小区没有电梯,我只能抱着一堆东西从七楼走下去。虽然心理上没什么所谓的负担,可是肉体上的负担可是实实在在的。

楼上下来一对母女,我侧身靠边让她们先走。女子走到我跟前对我礼貌一笑,我也扯开嘴角露出腼腆的笑容。

她指着我怀里抵着我下颌的图书,露出关怀的神情:“看看一个小姑娘抱着这么多东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

对此,我毫不犹豫地表示了拒绝,我不是一个习惯于求助别人的人。

女子没想到自己的好意会遭到拒绝,笑容僵在脸上,或许她正在懊恼着自己的自作多情,旋即向我点头表示理解。

在她们母女与我错身而过的空档,那个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小姑娘躲在妈妈的身侧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有些含羞带怯地盯着我。对上她的目光,她立刻像个受惊的小鹿低下头不再看我。

面对孩子的窥探,我却笑不出来了,甚至感到惊慌失措,那种被他人看穿的恐惧感直窜头顶,有点儿发昏。

2.

“妈妈,你看那个叔叔正在看着我们呐。”

在路过生活广场时,小女孩拉着年轻母亲的衣角不肯迈步。

女子左瞧右看也没见到什么奇怪的人,对于女儿的举动很是不解:“好孩子,哪有什么叔叔?”

“你看啊!”女孩儿惊异于自己的母亲居然看不见吗?她激动地指着前方。

女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投去视线,入目的东西让她感到既无语又好笑,摸着自己小女儿的脑袋:“那只不过是一个雕塑而已,可不是人呐,人是活物,会呼吸会说话,但雕塑却不会。”

“你怎么就知道他不会呢?万一他会呢?”女孩仰起天真的面孔。

女子不知道应该如何向年幼的孩子继续讨论什么生与死的差别,啊!教导孩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过对于这座两天前突然出现在广场中央的石膏雕塑她也很是不解,不明白把它放在这里的人是怎么想的,原谅她的愚昧,她可一点也没欣赏出它的美感。

我不是一个善于同人交际的人,总是喜欢独来独往,当然你也不能说我孤僻、清高、眼高于顶,那可是天大的冤枉。我自认为我对所有人都怀着同样的善意,即便是我不怎么喜欢的人也从未怀有过任何哪怕一丝的恶意。

尽管我如此善良,身边却还是没有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这不是我的问题,当然也不是别人的问题,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出现问题了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许久,但像是突然有一天茅塞顿开,就像被阻塞已久的血管突然被积蓄起来的力量冲开。我知道我们都没有问题,只是我还没有遇到我的“同类”而已。

我走进我最近常光顾的一家书店,店名叫“沉思”,这个名字与书店倒是相得益彰,想必这家店的老板应当是一个相当有意思的人。

第一次路过这家门面不大的书店时,说实在话,它窄小的门面并没有怎么吸引我,也不知道老板是不是为了省电,店里黑漆漆的,从正门一眼望去,一条长长的走廊延伸进去,两旁都是书架,天花板上沿着书架两侧一列小小的圆形水银灯发出微弱的光芒,隐约之下这条直直的走廊看起来好像无尽延伸,看不到尽头。

黑洞洞的,里面没有一点活的生息,让我联想到了地狱之门。不免心生抗拒,总觉得好像被什么不好的东西拉扯着。

不过吸引我走进这家店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个,这看起来来有些自相矛盾,但我是一个有着浓重好奇心的人。

才跨进店门,坐在门口柜台后的老板就立即热络地和我招呼道:“小姑娘,东野的新书到咯!”

这家店的老板与想象中的大相径庭,他是一个年近四十的胖子,胖到令我惊讶的程度,身体看起来就像一个被吹得膨胀起来的气球,相当均匀。圆脑袋剃着利落的平头,这使他看着像是一大一小的球形组成,几乎看不见脖子,两片偏厚的嘴唇往上一咧,原本就不大的眼睛被挤得不见了踪影。

他的身上有股奇异的力量,我把它称之为“场”,一种气场,即便他是一个十足的大胖子却并不令人感到油腻,笑起来平易近人又憨态可掬。

我熟稔地与他打了声招呼,就转身拐进了我常待的那个角落里,果不其然,在我面前的书架第二格的位置放着一本崭新的书,书皮纯黑色,侧面写着书的名字——《恶意》,是东野圭吾的新作。

我拿着那本书背靠着书架席地而坐,就着书店内不算明亮的灯光品读起来。不时抬头动动酸麻的脖颈,扫了眼对面隔了一个书架正搂在一起的年轻男女,应该还是学生,他们把脱下的校服外套随意的塞在书架的空隙里。

我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爱好,只略微一瞥就收回了目光。不过这里可真是一个幽会的好地方,即便被人撞见也可以打着学习的幌子作为掩护。

嘿!说不定老板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做一个可爱的掩护者,却偏偏闯入了我这么一个异类!

我仰头望着头顶昏暗的水银灯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

我曾不止一次地感叹自己如果没有走进这家书店会怎么样,不过这世上压根儿就没有如果那回事儿。

3.

书店老板是个有趣儿的人,和他聊天完全不用感到负担,即便我有时会提出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他还是会一本正经地回答我。

比如我突发奇想地问他,如果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另一个我,要是我死了,那她会帮我过完余下的人生吗?

他低下头,一只手摸着眉毛,看模样是在认真思考着这件事的可行性。

我睁大双眼,期待着他的答复。

书店老板皱着他两条毛毛虫一样的眉毛:“那前提是你死了,像这种没发生的事往往是不能预料的。”

面对老板的回答我忍俊不禁,说不定我终于找到了我所谓的“同类”,尽管我们看起来不怎么相称,不过皮囊终归仅仅只是皮囊,皮囊仅仅是灵魂的寄居所。

第一次被书店老板邀请去他家,一进门就被那一整面墙的书给震撼到了。

“书这东西完全是作者为了和这个世界讲道理而写下的东西。”书店老板肥厚的大手端着与他不怎么相称的白瓷茶杯,笑眯眯地望着我。

“哦,”我回望着他,“看样子老板你也很善于同人讲道理咯。”

“不不不,我可没那种耐性,”他苦恼地挤起眉毛,“要是遇到胡搅蛮缠的人,讲道理是没用的。相较于讲道理我倒是更擅长用暴力手段解决问题。”

我随手取下一本书,翻开内页:“不,暴力有时候也是讲道理的一种方式,只不过表达形式不同。”

他听完我的话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听起来十分爽朗,想必是对我的回答十分满意。

“你可一点不像个女孩子。”

“那女孩子该是什么样?”

他看着我一时语塞,停顿许久才道:“反正不是你这样。”

我醒来时已至黄昏,迷迷糊糊地从沙发上坐起,盯着对面的书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已经全然没了印象,不过我绝不是那种走到哪儿随便倒头就睡的人。

书店老板端着胖乎乎的身子从厨房走出来,手上还拿着一把带血的菜刀:“哟!可算是醒了。”

我整理好外套,坐直身子晃了晃脑子,总觉得脑子并没有和身体一块儿醒过来,此刻脑袋里完全是一团浆糊。

“不介意的话留下来吃晚饭。”他把手里的菜刀冲我指了一下,示意他正在做饭。

我看了眼窗外还剩半个的太阳,摇头拒绝了他的邀请,要是再不回去的话怕是要被念叨了。

在某个晴朗的午后我如约而至,蜷缩在相同的位置看着相同的书,原本是打算早些回家的,却被老板留了下来。我是一个守时的人,不过老板似乎有很重要的事想与我商谈,一个劲儿地朝我使眼色,出于好奇便留了下来。

书店老板一脸神秘地领着我下到书店地下室。我难以相信这小小书店下方竟然隐藏着另一个世界,我的直觉一向不会出错,这个地方就是一个地狱!

地下室里幽暗冰冷,潮湿的霉味夹杂着一丝古怪的药水味儿,整个地下室十分宽敞,左手边放着两列和书店里放书一模一样的架子,不过那上面放的不是书,而是一排排罗列整齐的玻璃瓶,瓶子有大有小。

里面装了什么具体看不清,只看得有什么东西被泡在浑浊发黄的液体里。

右手边被完全空了出来,墙角边立了一个大砧板,比普通的砧板大了至少两倍,看起来用了挺久了,中间的刀痕几乎凹陷进去,我似乎还能看见上面未被洗净的肉沫。

引人注目的是墙面中央还竖着一面巨大的穿衣镜。

书店老板注意到我的目光,他走过去站在镜子面前,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做事的时候喜欢看着自己的模样,人呐,有的时候一旦疯狂起来六亲不认也是常有的事哟,为了避免这种事情,我会看着自己。”

“这算是一种救赎?”我看着站在镜子前的他,是他又不是他,皮囊还在,可是里面的东西却被换掉了。

“我不需要救赎那种玩意儿。”

“你有自信带我来儿,是认定我不会告发你,还是认为可以解决掉我?”

说实在面对这样的情况我不得不承认我惹上大麻烦了,而且还是性命攸关的大麻烦。

此刻我应该感到恐惧的,至少在正常情况下,奇怪的是身体分泌过多的肾上腺素,让我感到异常兴奋,甚至压制了内心的恐惧感。

他一步步向我走来,我想我是该逃的,应该立即马上拔腿狂奔,一边喊着救命。可双腿却违背了本人的意志,一动也不愿动。

任由恶魔搭上我的肩膀。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是同类哟。”他低声在我耳边细语。

4.

现在我的娱乐场所又多了一个地方,没错,就是那个阴冷潮湿的地下室。

我坐在那面巨大的穿衣镜前欣赏着镜子里的人,镜中是一个十六七岁打扮温婉的少女,及腰的黑发懒散的绑在身后,淡青色的纯棉连衣裙衬得女孩皮肤雪白,腰间系着白色围裙,围裙上到处都是灰白色的石膏混合物,手上也满是石膏泥。

她蹲坐在一个矮小的木凳上,面前摆着个大理石座,石座上的东西已初见模型,看起来像是一个人躯干,在她巧妙灵活的动作下,头发和脸渐出轮廓。

她像一个魔法师,让一个东西从无到有。

说来,我从没说起过自己的职业,但我觉得这并不能称作一种职业,这只是我的爱好,我喜欢创造,善于创造,享受着一个物件从无到有的过程。

不过像这样坐在镜子面前盯着自己做这样的活计倒是从未有过奇异的体验,镜子里的人和站在这里的我是完全独立的两个人,我们只是共享着同一个皮囊。

包庇杀人犯自然是违法的,每次想到这里,心脏就不停的地砰砰直跳。不过我却没有丝毫的愧疚感,我想我从骨子里就是富有冒险精神的,我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小时候连一只蝴蝶都没抓过呢,我只是知道了一些秘密,而不愿意与他人分享。

不过既定的事实是掩盖不了的,随着失踪的少男少女越来越多,警察们的手段也愈加雷厉风行。估计他们也是许多个夜晚没睡过好觉,而变得烦躁不安起来。

书店老板最近开始发愁,作为一个恶贯满盈的连环杀手他当然不惧怕铁笼子,他怕的只是无趣而又不体面的生活罢了。

看着他愤懑不安地在地下室里来回踱步,浑身的肥肉也在同步震动,我似乎能想象到那光滑的皮肤下厚厚的油脂层,就像过年时母亲在砧板上用锋利的菜刀切开煮好的腊肉,白亮的油从刀口流出。

我实在不忍心看见他这副可怜样,所以决定帮帮他。

虽然这个主意十分疯狂,可是他却欣然接受了。疯狂的主意理所当然拿给疯狂的人,这一切也就不算疯狂了。

已经是半夜十一点半了,父母都是极为自律的人,无论多忙他们一定在十一点以前熄灯休息。

我穿着单薄的睡衣窝在床头,双眼无神地望着漆黑的天花板,耳边是自己清浅的呼吸声。

不一会儿,外头传来一声石头落地的声响。我翻身而起,拿起床头的外套披上,就着暗淡的月光下楼打开了大门,将等候在门外的书店老板邀了进来。

我领着他进入我的工作室,轻轻拧开门把手,门刚打开一条缝,里面的空气就溜了出来,一股浓浓的石膏粉味儿。

书店老板好奇地四处张望,惊叹道:“你可真是个艺术家!”

面对他的夸赞我扬起笑容:“说不定你会成为我最杰出的作品。”

我坐在平常塑像的高脚凳上鼓捣着石膏泥,像往常那样做着准备工作。

“你怎么能弄到麻醉剂的?”书店老板的声音含混不清,听起来像是个大舌头。

我回头望着躺在地板上的他越发惨白的皮肤,看起来就像是堆在地上的一大块生肉。

“我妈是医生,我经常去医院。说起来只有这样才能减轻你的痛苦不是,做我的模特可不是件轻松的事。”

他试图仰起脑袋使劲朝自己双脚看,我敢打包票,这怕是他有生以来眼睛张得最大的一次。

双手在围裙上边随意蹭了两下,随即留下两个白手印。双手夹住他不安分的脑袋,阻挡掉他的视线。

“别看了,虽然可以轻易夺走他人性命,可是轮到自己的时候,多少还是会不自在的。”

他没说话,却也没在做任何举动,只静静躺在地上,双眼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我的动作。说实话,虽然我尽量让自己忽视集中精力在自己的双手上,但知道有个什么东西在背后一直盯着你的那种感觉,还是让我感到如芒在背。

我想大家看到这里应该就都明白了,我亲手把一个大活人做成了雕塑。

其实要把一个大胖子做成雕塑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这点体力活儿还不在话下。

我先砍掉了他的双脚,在他血管里的液体流尽之后我给他做了一条漂亮的鱼尾。相较于双脚,我觉得鱼尾更加适合他,毕竟像他这样的体型走起路来倒不如在水里晃动尾巴来得轻巧。

石膏干透以后,看看这是一个多可爱又滑稽的人鱼啊。

生活广场的老板买走了我的新作,滑稽的男人鱼放到广场上正好增添了几分娱乐气息。

太阳晒得我双颊发烫,我把怀里的东西放在广场边的长椅上坐下,极目远眺。

哟!你瞧瞧这个恶贯满盈的杀人犯,是我让他得到了永远的自由,待在人群之中。

“果然人性本恶。”

这是我和他最后的对话。说起来我现在才想起来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真是神奇。

“不对哦,我不觉得人性本恶,但我也不相信人是善良之辈,我们不过都是生存在夹缝罢了。”

“她现在已经被取而代之了不是吗。”

“什么?”

“她曾问过的,现在她已经死了。”

“说不定就是从你家醒来的那个下午哦,那天你难道不是打算把我也装进那些玻璃瓶子里吗?”

我抬起头,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直视太阳,啧,眼睛好像快要被烧坏了。

我打住这无异于自残的行为,用只能我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就算是双手沾满鲜血,我还是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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