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事 从22楼摔下来的小伙


也许这就是谢童华为什么选择她当老婆的原因吧。

今天翻看专业课,“粉碎性骨折”将我拉回了几年前,不觉间想到一个故人。

那个时候我还在北京的一家医院实习,这家医院是医保和工伤定点医院,所以除了收治一些退休的老干部,也是一些外伤人员的输送地。

谢童华就是其中的一只倒霉蛋,初中学历,陕西汉中人,在北京打工三年,一直从事空调外机安装工作,按他的话来说:那种飞檐走壁的感觉蛮爽的,就像蝙蝠侠,自己也做了这座城市的守护神一样。

其实,北上广也确实离不开这种最底层的廉价劳动力。

接谢童华这位病人的时候我是异常紧张的,甚至右眼从早上跳到中午,因为带教老师出差开会了,也就是说我要独撑一周,尤其是听说谢童华是个从22楼摔下来的重症病人,全身多处粉碎性骨折,粉碎性骨折是一种很严重的骨折,处理起来相当麻烦,甚至有可能终生不能痊愈。

头上缠着层层圈圈的绷带只漏着两只眼睛和嘴巴,全身上下被夹裹固定着,要么疯癫痴傻,要么昏迷不醒……总之22楼摔下来,有多惨我是不敢想的。

然而,护士和主管医生将谢童华推来康复大厅的时候,全然不是我想的模样,并没有被裹成奥特曼,甚至有些小清新。

毛寸儿下赫然一张俊俏的脸,眼睛炯炯有神,鼻子精巧自然,两片被胡茬包围的嘴唇煽动:“啊!这就是接下来要给我做康复的医生?”他的啊声异常尖利。

我怔在那里不敢吱声,耸拉着脑袋,脸瞬间发烫,等待宣判一样度秒如年。

“对……对…对,是我”良久,我的声音很小,甚至有些求饶的意味。

“你们这么大个医院,咋弄个小儿科糊弄我!我咋看她不像医生呀!”谢童华有些气愤。

那天我穿了娃娃领衬衫,白大褂掩盖不住粉红色运动裤和绿色布鞋,红配绿还真是赛狗屁,有些滑稽,当然个子矮才是减龄的最佳神器。

“你的主管康复老师去开会了,由他的学生暂时管理你一周”李护士轻声细语,有种怕惊到他粉碎的骨头似的,显然这样的场景她们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谢童华轻蔑地一笑,跳动的眼角有些狡黠“哦,我最喜欢小姑娘了!”

我仍惊魂未定,缄口不言,李护士一脸嗔怪“谢童华,把你开玩笑的功夫都用到锻炼就好了,两条腿的肌力一定要坚持练起来”

“你是说用到下半身吗?嘻嘻……哦”谢童华眼角再次跳动,甚至别有意味地眨眨眼。

李护士给了他个冷瞥“幸亏你摔伤的是腿,不是嘴,不然得憋出毛病来”

谢童华这样的男孩,嘴贱脸皮厚,早就和病房的护士们打成一片了吧。

“嗨,小姑娘开始吧”谢童华挑衅似地朝我挤挤眼睛。

他一定是走了狗运,腰部、小腿和脚踝粉碎性骨折,上半身毫发无损。

他可能看出了我的疑惑,稍微严肃地收了收贱笑:“当时安全带松掉了,我被扯拽了几层,然后就脱离系带掉了下来,哥命大吧”

就算被扯拽了几层,从十多层掉下来也够惨的吧。

撩开棉被,他的小腿白晰纤细,有些轻度肌肉萎缩了,目前只能做最简单的被动活动。每活动一下他就叫一下,引来其他实习生和带教老师的侧目,显然他是故意的。

接下来的几天,只有一个中年男人推他过来了,他说是单位请的护工,一直没敢告诉年迈的父母。还说媳妇怀孕了,也不能说。所以这个中年护工就成了他相依为命的人。他打工的单位偶尔派俩人过来探望,至少不用为吃喝拉撒发愁的。

第二次治疗时,他的电话响了,他示意我停止。

“啊,刚下工,今天不热,你多吃点,我挺好的,明天就把工资给你打回去,不说了哈,没吃饭呢”口气前所未有的正经,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你老婆吗?”这是除了问他疼不疼之外我第一次主动与他聊其他的,因为他的眼神有说不上来的落寞和迟疑。

“嗯,怀孕六个多月了,我马上要当爸爸了!我要当爸爸了!”他的眼睛像两只跳动的小马,欢快极了,以至于我开始帮他加大了活动度都没有感觉到。

我也不自觉地笑了,而后是不明就理的悲凉,那些最亲的人只能被蒙在鼓里,谢童华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不成熟。

在这个诺大的城市,我们总觉得自己是缺乏安全感的,甚至渴望陪伴与呵护,然而最难过、最不堪的时刻,却充满逞强的英雄主义本能。

“我们约好,每天下午这个点儿打电话,我媳妇儿是个老实女人,好糊弄,嘿嘿”谢童华情绪平抚很快,令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学生妹有些惊讶,这可能是每个北漂长久历练而而来的一种能力吧。

“这孩子命大呀,鬼门关转了一遭的人了,小谢瞒着家人,心里苦啊”护工大哥到底是没什么顾及,一语直戳谢童华的痛处。

我使劲地打哈哈,眼神示意护工大哥别再继续说下去了,因为平时感冒发烧我都渴望父母陪在身边,何况人家遭了这么大的难。

护工大哥欲言又止,他好歹算是明白了我的暗语。谢童华没事儿人似的捣鼓着手机,那个时候贪吃蛇很流行,一款简单的游戏就能让他乐不思蜀,看来的确是个乐观的娃。

我发现自己真的没那么讨厌谢童华了,其实压根儿就不是厌恶他,只是那时脸皮太薄开不起玩笑,面对陌生人和环境总是很防备而已。

后来,聊天斗嘴多了起来,我也没那么拘谨了,但对他的不正经言行依然不接茬,他笑称我将来不是个能驾驭男人的高手,还说跟我开玩笑很不好笑。

蓦地有一天,一个个子约莫一米五,皮肤黝黑,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来到康复大厅,打听谢童华,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不出所料,她就是谢童华的老婆,当然后来我才知道,这种不好的预感并不是在替谢童华这桩事的暴露担心,而是这个典型的西北妹子与谢童华看起来完全不搭。

谢童华,高瘦白,倒像个奶油小生,我怎么也想不到他每天都会按时请安的人是这副模样,看起来比他要大五六岁的样子,衣服款式也很老六,简单地扎着马尾,两抹高原红,甚至看起来并不机灵。

她陪着谢童华来做康复的时候,谢童华依然没个正形,还说等能坐到轮椅上的时候就请我吃大餐,然后拉着老婆的手跟我介绍,说是他姐姐,姑娘全程笑而不语,紧紧攥住谢童华。

她比我想象的要淡定许多,我甚至怀疑她是否真正关心谢童华,一般女人听说自己男人从22楼摔下来,可能早就扛不住了,何况她还有孕在身。

可她无论在电话里,还是今天第一眼看见谢童华都没有像个小姑娘一样惊慌失措,昨天央求一个表妹陪同坐了十个小时的绿皮车赶过来。只是一句“以后小心点,知道吗?”就轻描淡写地带过。

谢童华习以为常地说道:“她就是这样神经大条的人”我分明看见他眼角逗留了几转的泪水还是流了出来。

中午下班后,护工大哥推着谢童华回病房,他老婆跟在后面,就在平车消失的拐角,女人停下来,刚好被我看到,她的肩膀抽动,抬起的手臂放在眼睛的位置,虽然背对着,但我心知肚明她肯定是哭了。

每次谢童华来做康复都要攥着老婆的手,两只手一白一黑,也蛮搭的。他们不厌其烦地讨论要给孩子起什么名字,谢童华还说希望孩子长得像老婆,一看就很善良,老婆撒娇似的捶着他的肩,然后谢童华就会呲牙咧嘴地装疼,老婆犹如惊弓之鸟,歉疚地帮他呼呼地吹……

后来我才知道,谢童华的老婆比他年龄还小,甚至孕吐很厉害,来京途中各种晕车,甚至哭了好几场。

我快实习结束的时候,谢童华还没有完全康复,他可能还要坐很久很久的轮椅,可能终生都无法干重活了,然而一如既往地贱笑和幸福感溢满脸颊,我竟然偷偷哭了。

真正的爱,可能不仅仅停留于表达吧,而更多的可能只是“我不想让你担心”而已。

我想,这应该就是谢童华为什么选择她当老婆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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