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的日志

我早已不是原来那个“人”了。

这么多年了,有时,竟然还会想跟你聊聊天,告诉你:“我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人了。”尽管依然孤独,但我却完全变了。

听说,痛苦是试炼一个人、让灵魂成长的良药。可是对我而言,这些年来的病痛与零落,却让我的灵魂一半仍如过往你还在时那样,挣扎着努力摆脱生命的囚笼;而另一半,则常常无力无依地漂流在这浑浊的世间,逐渐成为病瘦衰弱的样子。是啊,人无论如何要独立自强地活着,灵魂的衰老与身体又是不是真的没有关系呢?

当我开始也拥有了同理心而不是仅仅是同情一个受苦的人,那就是,我变了。当我温情脉脉地在朋友圈里为每一个正能量的图片点赞,了解每一个温柔敏感的人内心的痛楚,那正是我已截然不同于你所在时空的我——但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在我们现在所处的人世间,这是每一个人都要经历的,说起来,这就是老去,自然现象。而我,也真的在这个世间留得够久了。留得越久,越被身边的人和事剥夺了原始的力量,也无法勇敢地按照本来面目活下去了。

那天,当这些年来我最尊重的长者在我面前吼出:“你——这个疯子!……”(原来年长的人的灵魂,也有如果暴烈如火的一面)我很不忿,(一面却开始担心,想起旧时的你,担心自己旧患复发,累及珍惜的人,因为长者根本不同于你)。长者斥责中提到,说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替代我生命中的她:其实那是没有的事。这让我想起这些年来,在逐渐在成长的历史中失去了本来面目的我,是怎样在文字与现世中,经历了太多此时此地的人世情境——而常常念起多年前的课堂上,是她教了大家“同理心”这个词,还有它的英文释义。

然而,也正因为那次长者吼出那些话,我才颤抖地发现:那年在我身上突然出现的“兽斑”已不仅仅是隐去,更是消退了。正因为如此,我确信,我正在经历的并不是老去,只是快要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善良的人类,或者说,即将分不清曾显现的异常的一面是真,还是此刻人性的一面是真了。

无法忘记的,也不想追忆,即便追忆也失去了意义的能量,连痛苦与快乐一并消失,自己成了自己的局外人。这就是自然的复原。所以,科幻小说里去做抽取痛苦记忆手术的桥段,真是无稽之谈!

只是,在这夏季小暑交大暑的节气,雷暴台风频频闪电划破深蓝色天空的长夜,因为偶然失眠的复发,头脑中的某根思绪又被雷暴的触须激活,才惊觉自己的脑海中藏着一整片未知的茫茫荒原——以及避之不及地回到的那雷暴之夜,内心如此失衡又无解的漩涡的起点。我又怎么会突变成遇到你时的那个异类?

于是,只有这样记录下那些曾经的事、零碎的记忆,聊解长夜的苦闷,并告诫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千万年之久也好,瞬息也罢,都千万要好自为之!

1.

终于下定决心,趁着这比墨黑更黑的夜色,一把拽下身上的浴袍,让你直视我身上的满身斑点,是豹纹,没错,这才是我的本色。不开灯,我的草原本没有灯,这个没有灯的房间,多么像我曾经的游牧场,这么多年了,我真的失去了野性?失去了本能?

我露出了“斑点满身”,就当我还在草原,我早就知道我错了,失去了理智,是我选择走上这不归路,此刻的我却毫不在乎,没错,我根本不该当你是同类!但是这个没有灯的房间,毕竟是属于你们的空间,你真的是安全的,如果你觉得惊吓,可以马上转身。

我一直以来隐瞒着的这个真相,并不是刻意为之,更不是想惊吓你。我怎么舍得!我发誓,在这个不属于我的时空里,生存并生活过的短短数十年,我已经学会冷静,学会了接受我并不是你们的同类,在心里清楚地求同存异,不接近便没有伤害,是因为我还没有遇到过一个人,会让我冒险失控。

但谁说我在你面前就不曾保有我的底线?尽管我们如此相爱,“但你知一个人,谁没有隐秘”。如果这个关于我的真相,如剃刀般会刮伤你,我宁愿独自承受着隐瞒秘密的原罪。

可是你这样渐渐靠近我,击中我心底每一处最柔软的地方,你说的每一个话题都让我兴奋,你的情感与理智,全部让我深深着迷,连我和遥远星球同伴半夜联络时用的脑电波,全都载满你的频率终至对方嫉妒而无法再调回震动,你让我不安,如果我有一天失去你!如果就因为深夜我露出了斑点被你发现。

如果,每一个人(或者声明)在爱的面前,都必须接受考验,必须面对这关键一点,面对真诚与背叛的选择,我依然会选择真诚,无论让我重选多少遍都是如此。

我选择告诉你这个隐秘,也愿继续瞒着你。我开始劝慰自己,直至完全相信一条真理,即相同类属的每一个生物之间,也有太多的差异;而你与我,即便隔着物种的差异,也可以有很多相吸。爱,原本就是一个奇迹,又有什么不可能?有什么要惧怕!爱是可以融化一切的,地球这个小小的星球,又算什么呢?

我这么相信,是因为你让我更加确信。然而我也有无能为力的地方,因为即便我来自不同的星球不同的种属,无法改变的仍是你们所说的基因。我曾多么为自己的降生骄傲,而如今,基因如果真的可以分解再重组,那就请重组我,都不要紧!

亲爱的,当我写下这份告白时,你在沉睡,刚才的刚才,我觉得你可能听到了我的话,关了灯,我的心砰砰砰跳着,我没有敢让你拥抱,也没有敢吻一吻你,我怕,这第一个吻就会是最后一吻。

而现在,我也没敢除去我身上的浴袍,只有写下这份信,等待一个更勇气充沛的夜晚,万一你吓到失魂转身离去,我可以用余下的力气,寄出这无奈的告白。

当然你已经猜到了,我想说的无非是:

……

2.

就在我连续写下三十多封电邮的那个晚上,我知道我已经疯了。疯了,都是你的好奇,如今害得我们都要冒这个险,来直视关于我的真相。

写信,成为我这个语文一直都不及格的人的习惯,是这辈子认识你之前想也想不到的事。

过去那一年,即便和老友去爬山,我也带着信纸和笔,在每一个不熟悉空间场域,可以让头脑保持“冷静”的时空与距离,给你写下保证我已恢复了理智的证据。因为我觉得,你只是吓坏了,你所有的残忍并不是针对我的,而是因为你过去的伤痛。

是我错了,我只是不能控制自己,根本不想伤害你。可谁知道呢?偏偏每一次的伤害,因为每一次的伤害,似乎又接近了你内心更真实的层面,竟暗自窃喜,人的内心复杂幽暗的层面,敏感的感情维度,这样层层探究,我以为逐渐探知掌握了一整个只属于你的世界,又可以冷静旁观,还在为此窃喜之恶负罪。但是,

我却沉底沦陷了!

直到最后,我才发现,所有的信都是徒劳的,就像这颗已被撕毁的心。

我恨自己,恨自己竟然突然丧失了一贯的潇洒,那段时间,失控般地给你电话,只为了自己的自卑而怀疑着。只有一次次在电话中得到确认,才能安心,为什么我需要得到的确认仿佛永无止境,却总是接近不了你最深的内心?

我以为我会恨你,可是回过头来,只剩下点点羞愧,当时幼稚的自己。在我最初开始那样失控的时候,你仍然一次次在电话里耐心地跟我交谈,让我误解正在探究着你内心世界的我,已经看到一颗逐渐敞开的心。可是,终于在一个雷电交加狂风暴雨的深夜,你发来了冷酷的两个字,就完全销声匿迹。手机号码不曾换掉,却永远接不通,原来我们的联系,只有通过这个电话(那是地球也人人隔着一层膜的年代)。一个电话号码的世界,却是多么虚幻,其实,人与人的联系也是如此虚幻,我对你一无所知罢了。

因为工作的关系,去你的单位轮值,结果到了你说过的工作部门楼下,那里守卫森严,没有找到你;然后我通过了哥们,找到你家里的地址,是一栋旧式公寓的六楼,和你在电话中说的一样,七楼是曾经搭建出来的。幽暗的走廊里,其中一个门洞响着电视声,据说,那是你家。我大胆敲门,里面传来一位老妇人的声音,我却仓皇而走……在曾经的大自鸣钟的影碟市场兜兜转转,是你周末喜欢逛的地方……然后我才发现,你告诉我的,实在太少!

后来,我去你中学读书的校园,我去你或许会光顾的书店,我去你可能喜欢的电影。你终于从现实中完全退出,沦为一个幻影,而我不愿意意识到自欺欺人的危险,爱一个人,要接受爱本属虚幻,我不愿意失去的爱人,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幻影。……如果我们的所爱的大部分都是自己理想的投影,那爱这回事,真是谋杀“自我”的良机啊。

最终,我在被大雪封山的深山寺庙的香炉前,烧光了一年里所有写给你的信,包括仍在手中的这最后一封。那个永远都不接的电话,那只是我,内心破掉的洞,发出的深沉的叹息。

3.

“请不要再逼我!”

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内心的真相,你的、以及我的,我可以明确告诉你的只是,其实人类这种生物,并不懂得如何去爱,因为我们都是残缺的。

然而这确定的事实,却是我一意要回避的。至少因为,我的那一部分“残缺”是我自始至终不愿意真正去接受的。久而久之,我宁愿认同自己是一个“病人”,也不愿意再次健康起来。

哎,在这个世界上,谁不是带着“病”呢?那些自认为健康的、一向宣扬着正面思维的人,大概太过被乐观主义伪哲学洗脑了。没有人能通过无视内心的黑暗与不健全获得成长,他们只是懦弱罢了!

在图书馆的时间,越来越长。不过我没想到的是,那时候我曾徘徊过的藏书巨量的东亚分馆,大概是你的老师也曾经流连过的地方。那里当然很美,但多数时候,我觉得那里是一个囚笼,我躲在那里,是为了躲开那个“她”!

我真的大概忘记他了,至少在噩梦里,我看不清她的样子。失眠症让我远离咖啡,然而那一次,我们在美丽的西湖边夜游,不也进了咖啡馆?我看了本子上的留言,有人说:“又来到了熟悉的地方,才发现自己的记忆依然留存着,it’s like a phantom”.

Phantom,是我脑中萦绕不去的恐怖印象,我才开始真正理解黑暗是什么。自己内心深处的黑暗,远比他人的更令人恐惧,我一直在回避的,从那时候起,会萦绕终身。

我根本想不到,把你彻底屏蔽,你会在多年后的南国小岛用那么陌生的电话号码给我打来电话。在电话里,我只能安慰你道:“这件事是我的错,因为我不该从一开始,就纵容你的偏执与彻底的依赖。”

这句话是我对她说的。我拒绝一切真正的知心交谈,偏偏傻愣愣的你,长到了27、8岁的年纪,还在寻找中学时代的知心好友似的,实在幼稚。

孤独的人,有孤独的生存方法,只不过,你当然永远不可能居于我内心那个真正让我刻骨铭心的位置,永远也不可能了。我隔离你,轻而易举的事。但也许对你而言,走不进我的内心,是一件残酷的事,我才一直不说穿的。

每一段人与人交往的关系,男与女的爱情,或是朋友之间的友情,都会让一个人更了解自己。这是真心话,我这么对你说,也一直这么认为。

但其实是你让我觉得你让我崩溃,因为你让我觉得,是你再度燃起我心中的隐疾:为什么总是我?是这么容易把人引向危险的境地!那天我在电话里崩溃痛哭,也是因为这个。

我当然明白真情的可贵,谁不知道真情在这个时代是何等的稀罕,但是真情如果太真,没有了距离与空隙,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真相总是不美。在你与我的关系中,“真情”成了危险的玩意,至少,在我看来,命运就是如此的。

然而,要我安慰你的话,我只能说,这一切灾难都是源于每一个人都是有缺陷的,而我们都太执着于完美。

我能做到唯一的仁慈是,到了最后都觉得,我不该苛责的人,是你。

请不必再留着我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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