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风很大| 下个季节,遇见你

收拾完自己的东西,秒针刚指向凌晨,我突然有些感慨,哎,又要搬家了。

屈指一算,自2003年大学毕业至今,已有不下十次的搬家经历。每挪一个地方,每到一个房子,总有念念不忘的东西。连同那些讲完的、或者还没讲完的故事,消失在记忆的长河。

1

2002年底,广州出现首个“SARS(非典)”病例,当时我和阿丹一起在某个咨询公司实习,为期一个月。

2003年春节后,非典大规模爆发。那段日子,学校安保力度加强,不准许学生随意进出校门,每天点名并上报学生处,若有发烧症状必须立即隔离。

连续两个月,电台每天都有新增非典死亡病例人数,人才市场现场招聘会陆续停办,当地企业的招聘热情大减,很多同学依然为工作犯愁,而阿丹是其中最特殊的一位。

按说,阿丹不怕没有工作。她父亲在广州做生意,开了几个店,说好了毕业后就去帮忙打理。在外人看来,她是班上为数不多,不需着急就业的人。可是,她的兴趣不在经商,她想从事政法工作。和我一起,她报考公务员考试,还有某高校的专升本。

那是高等教育扩招后,毕业生全面进入劳动力市场的第一年,就业形势十分严峻,专科应届生更难找工作。作为求职大军中的一员,我的公务员面试失利,网上投递简历也石沉大海,内心无限迷茫。那感觉,就像小时候大山里走夜路,眼前漆黑一片,头顶的星光暗淡,恐惧和压抑如影随形,你能做的,就是沿着脚下的路,不知疲倦地奔走。

阿丹是一个文静的女孩,长得很瘦,不漂亮,却开朗爱笑。她的每一次笑,眼睛都眯成一条缝。知道她报考专升本,源自一则校园广播。2012年10月31日,是她的生日,同寝室的姐妹给她点了一首王力宏的歌,并祝福她考试成功。而那天,恰好也是我的生日。

无意间,我把这巧合告诉了舍友。接着班里就传言,说我对阿丹有意思。对于儿女私情,总比别人慢半拍,而这些传闻,我只当寝室夜话中谈资。

2

因非典引致的封闭氛围,加剧了学习资源的“抢夺”,每一天,图书馆、自习室还有阶梯教室,几乎人满为患;晚上学校的熄灯号一再延后,最终只得采取强制措施,由教务处老师带队逐个课室扫荡,“驱逐”那些像打了鸡血的学生。而我和阿丹,常常是图书馆最后被清场前的那一批。也是那时,阿丹告诉我,她公务员考试惨败,专升本是最后的机会。

学校不大,不仅免费派发板蓝根,而且每天都有专人消毒。三月份,在备考的高压下,有人病倒了。考试前一周,阿丹“幸运”地成为其中的一位。

那天出早操,阿丹没有出现。同寝室的姐妹橙子替她请假,说她昨夜被父亲叫回家。橙子的眼神闪烁,似乎另有隐情。

收操时,我找到橙子进一步确认。她才红着眼睛说,昨晚阿丹高烧不退,浑身滚烫,咳嗽不止,差点连肺都咳出来。半夜,她被咳嗽声吵醒,准备给阿丹倒水,却发现一大壶开水已被喝光。捂在被窝中的阿丹,满头大汗,还一直小声喊冷。早操前,阿丹曾想换身干衣服,可身体实在虚弱。

“班长,阿丹说她不是非典,睡一觉就好。”橙子哽咽地说,“我们一起帮她保密,好吗?”

她把我当作“救命稻草”,用几乎哀求的声音做着最后的挣扎。我倒吸一口冷气,非典不上报,会出人命的。批评了她,我如实向班主任汇报了阿丹的症状。

很快,校医全副武装赶到阿丹的寝室,迅速将她进行隔离,并对整个寝室做了消毒。当晚,疾控中心的人开着救护车将她接走。事后,我听见别人的非议,就连橙子,每次看我的眼晴,都充盈着不安和疑惑。

三月中旬,我如期参加考试,阿丹遗憾缺席。

广州的初春,寒气尚未消退。两天的考试下来,我在题海中昏头转向,不禁怀念起与她并肩作战的日子。

3

四月,自主招生高校的专升本录取分数陆续公布,我再一次落榜,心情跌入低谷。某个晚上,与家人通电话,我不敢说出那可怜的分数。

当时,广州的非典疫情得到控制,学校的安保警报解除,又可以自由出入校门了。听班主任说,曾被送校外隔离治疗的疑似患者,均顺利度过观察期,已陆续安排返校。挂了电话,我独自一人跑去校外透气。

走到正门,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旁边停车场慢慢走了出来,后面紧跟着一位黑瘦的中年男子,手上拎着大包小包。

“班长,散步呢?”那身影飘至我的跟前,甩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阿……丹!”我抬起头,和她打了个照面。眼前的少女,头发比之前长了,脸也显得更瘦了。她穿着一条紫色连衣裙,一件浅色抓绒男式西服,松松垮垮地套在她的上半身。

“一个月不见,都认不出了吧?”她咧开嘴笑,像没事人似的,转过头将我介绍给那个中年男子,“爸,这是我们班长,我的病多亏他及时汇报。”

“你就是方木?是你向老师打的报告?”中年男子细细打量着我。像受审的犯人,我站立不动,全身如针扎般难受。

“叔、叔叔好!”我小声打了招呼,羞愧得无地自容。假如当初,我再缓一缓,阿丹就不会被隔离,也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爸,你别瞎说!”阿丹有些生气,推着男人往里走。透过昏黄的路灯,她那张白皙的脸,蒙上一层红彩。走了几步,她还不忘扭头问我:“班长,专升本考得怎样?”

“成绩没出呢。”我声音有点发抖,不知是愧疚还是心虚。

“等你的好消息!”她听见父亲的呼唤,朝我挥挥手,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中。

我点了点头,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

4

校外的夜宵一条街,已然恢复早前的喧闹。大排档前,摆起一张张圆桌,处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那些考得好的,召集三五好友,吃饭喝酒,谈天侃地,像有说不完的话。

躲到最远的档口,我找了个僻静处,叫了几瓶啤酒,自饮独斟,然后踩着熄灯号,踉踉跄跄地走回宿舍。

第二天,我一觉睡到中午,手机上有一条未读信息和一个未接来电。阿丹打听到我落榜,发来鼓励信息,一个劲地叫我加油。回拨未接来电,是来自上年实习咨询公司的录用通知,他们希望我毕业前能抽空继续实习。

刚想问阿丹有没有录取,对方却挂断电话。要不要告诉阿丹?我犹豫不决。但自己的工作,终归有了着落,往日的不安一扫而空。

受非典的影响,学校取消毕业聚餐。毕业典礼结束后,同学们陆续打点行装,各奔前程。除了校门口多了些出租车,整个校园就像以往无数个暑假般平静。

阿丹的父亲把车停在女生寝室楼下,她急匆匆地向我道别。彼时,她找了份律师助理的工作,我说了自己被录用的消息。她笑称早就知道了,接着便关心我住的地方。

“哎,公司就补贴我500块钱,根本就不够用。”我埋怨道。几天后,她打电话给我,说沙河顶有单间出租,每月租金500元。

尽管房子靠近马路,夜晚有些吵,但能拎包入住,我很快付了定金,从学校搬了出来。

阿丹带着橙子,一起来探望我两次。我的厨艺不精,刚参加工作没什么积蓄,只能在大排档吃饭。阿丹并不娇贵,一块五一份的瘦肉炒米粉,吃得津津有味。橙子想当红娘,竟当面问我觉得阿丹怎样。我哑然失色,尴尬得不知如何回答。嘟着油光发亮的嘴,阿丹帮我打圆场道:“班长可忙着呢,别整天想东想西。”

5

2005年7月,广州成功获批申办亚运会。那一年,阿丹离开了律所,到她父亲的店里管账。由于工作变动,同年9月起,我以业务经理的名义,被公司委派至南沙办事处,从此搬离沙河顶的小屋。那是我第二次搬家,将个人物品分成两处,一部分留天河姑妈家里,另一部分带去南沙。

大半年的时间里,我往返于天河和南沙之间。南沙办事处,大多是我一个人留守,里里外外没个照应的人。白天,我坐在咨询窗口,替打工者提供法律援助,见了不少社会底层的人。那时,拖欠工资还不能入刑,几乎每天都有被欠薪的农民工。晚上,独自返回宿舍,空旷的房间,动一下都有回声。老板给我备了个小灵通,公私两用,接听还免费,对此我很满足。

那一年冬夜,阿丹常常给我打电话,聊一些生活琐碎,理想抱负,陪我解解闷。我们说好了,等我调回市区上班,再一起报考成人本科。还有五年后,我要买两张亚运会现场门票,一齐看她最喜欢的乒乓球比赛。

即便久未蒙面,一旦有了共同的期盼,两颗心也越拉越近。

每个周五下班后,买一张二十块钱的车票,搭一辆破破烂烂的汽车,回广州五羊新城,再转乘一趟公交车去姑妈家。

每逢周末,我和阿丹结伴外出,四处游玩。都说“食在广州”,我们到处走走停停。清晨,吃一碗白云山的山水豆腐花;午后,来一串上下九的萝卜牛杂;傍晚,叹一煲黄埔古港的艇仔粥。

2005跨年夜,中华广场前的倒数,人潮汹涌,热浪滚滚。我挽起阿丹的手,穿行在热闹的人群中。最后十秒,气氛空前高涨,有人双手合十许愿,有人聚精会神倒数。

“10——9——8——7——”

当数完“1”时,阿丹突然抱住我,大声喊道:“方木,你听着,我喜欢你!”

“听见了,你是我的!”我用同样的语调回应着,再将鼻尖埋进她的发丝,把她紧紧搂在怀里。那是第一次,我闻到爱情的香味。

姑妈在城中村做小生意,居住条件十分简陋。当时的广州,城中村可以用“脏、乱、差”来形容。从唯一的窗口往外望,灰色的天际下,那一片荒芜的土地,便是广州未来的CBD——珠江新城。忍不住痴想,多年以后,那里或许有我的容身之处。但骨感的现实、廉价的自尊,让我一直躲避阿丹过来姑妈家的殷切期盼。

夏,姑妈家养的母猫产了一窝猫崽。我在电话里头讲得声情并茂,阿丹立刻回应,说她店里的东西遭老鼠咬,央我送一只给她。从她迫不及待的语速,我料想鼠患不轻,连夜叮嘱姑妈挑一只最勇猛的留下。那个周末,阿丹坚持亲自前来城中村抓猫。我劝说无效,彻夜难眠。

周日午后,气温陡升,阳光炙烤着脚下的土路。着一袭长裙,蹬一对高跟鞋,原来清汤挂面的头发,也被电成大波浪卷,此刻的阿丹,散发出成熟女人的味道。看得出,她化了淡妆,口红的颜色刚刚好。

“我爸不放心,非要一起来。”阿丹拉过站在身边,一脸严肃的父亲。

带着他们左突右拐,走进姑妈住的“握手楼”。像招待贵客一样,姑妈姑丈两人早早站在门口迎接。进门开了灯,泡了一壶好茶,姑妈滔滔不绝地介绍家里的母猫,还不忘帮他们添茶。

阿丹一面点头回应,一面打量房内的摆设。从她紧锁的眉头,还有鄙夷的神色,似乎有些不满。自村外一路走来,她父亲的脸色愈发凝重。

姑妈租的是一房一厅,不大的厅里,要容纳一张铁架双人床、一个电视柜,一张茶几,两张木椅,还有折叠餐桌一台。这让初入其境的人,产生逼仄压抑之感。

“方木,这里有学习的地方吗?”阿丹的眼睛停止搜索。话中似有言外之意,姑妈停止了讲述,起身去床底下抓猫崽。

“在这儿住,挺舒服的。”我支支吾吾地说。阿丹又扫视了一遍房间,摇摇头,提出要走。

走在回去的路上,太阳几乎将地面上一切蒸熟,城中村的上空,散发着各种恶心的气味。布袋里的猫儿,也不安分,喵喵叫得人心烦。

各怀心事的我们,闷声不响地走着。我走在最前面带路,阿丹父女紧跟在后。

“你姑妈那儿不是学习的地方,我帮你重新找一个吧。”趁着父亲走去取车,阿丹终于开口说话。

“我的事,你少管!”从小姑妈就疼我,如今愿意管我吃住,还不收房租,我不敢再奢求其他。

“懒得理你!”阿丹接过布袋,往停车场奔去。

此后有一阵,我俩陷入冷战,谁都不愿先开口。有一天,橙子偷偷告诉我,有个男生在追求阿丹,听说两家条件相当,又是广州本地人,人也聪明可靠,阿丹父亲很满意。

在那一刻,我幡然醒悟,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是一道道难以逾越的鸿沟。阿丹父亲一直不待见我,这点我更加确信。而要让他改观,我必须付出更多努力,需要克服的困难,一重又一重。

眼下的我,一名刚参加工作三年的外来工,勉强能养活自己。即便如此,与阿丹家的差距,远隔重洋。在现实和尊严面前,爱情像玻璃易碎,如梦易醒,脆弱得不堪一击。于是,我选择继续消极。

如果你我注定无缘,那就让爱情,烂在回忆里。或许,不打扰,是对过去最好的怜惜。

仿佛当年毕业季的情景重演,我和阿丹连一声“再见”都没讲,便消失在彼此的世界。每年仅有一次的动静,在十月生日那天凌晨,QQ好友列表中,她的头像亮了几分钟,然后又暗下。

6

底,为了圆自己的“本科梦”,我离开那家咨询公司。离职前的我,任总经理助理,分管两个业务版块,权力仅次于老板。公司极力挽留,交接了两个月,我执意离开。

与此同时,妹妹大学毕业,姑妈家已容纳不下。经橙子介绍,我搬去东风中路附近,一个带阁楼的单间居住。这是我的第六次搬家。房子在老城区,屋内重新装修过,租金也合理;但采光和通风不好,白天依然要开灯,在饭点打开窗,有呛鼻的气味,而且常有老鼠光顾。

备考那个月,我宅在家里做题,每天很晚睡,便和妹妹互换睡觉地方。有天深夜,外面下着暴雨,阿丹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她在我住的楼下,和男友吵架跑了出来,要找我诉诉苦。

我惊讶不已,两年过去了,她居然还记得我。

站在楼道口的她,还是两年前的模样。确切说,她更消瘦了,被冷风一吹,缩头弓腰,愈发像挤压过的硬纸片。

将她领进屋,我才发现,她的肩膀和裤子湿透了。被打湿的衣物,紧贴在她身上,冻得她瑟瑟发抖。

“赶紧擦擦,当心着凉!”我给她递上干浴巾,然后打开沐浴间的灯。她眯着眼睛笑,眉毛弯弯的,像个听话的小孩。

哗哗哗流水声,从沐浴间里漫溢,我开始坐立不安,不知接下来该如何面对。

“啊!老鼠!”阿丹的尖叫声传来,我迅速奔向沐浴间。只见门已打开,湿答答的地面,躺着三只粉嫩的小老鼠,尚未开眼,吱吱吱乱叫。她衣服没换,头发包裹着浴巾,脸色惨白地指着天花板砖,竟说不出话。妹妹被惊醒,穿着睡衣,揉着睡眼,吧嗒吧嗒地从阁楼走下来。

阿丹见状,以为我和女友同居,脸上霎时涨得通红。把浴巾丢给我,她迅速收拾自己的物件。妹妹也杵在那儿,不知所措。

突如其来的变化,我来不及解释。连说几声“打扰”,阿丹夺门而出,一阵冷风扑面而来,我打了个激灵,想追,却迈不动脚步。

第二天,我收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他自称阿丹的父亲,说阿丹昨夜凌晨回家,淋了雨,一直高烧不退;他又提起非典时期,阿丹因我错失深造的机会,如今这一病不知何时能好。临末,他几近哀求地说:“傻丫头始终放不下你,可你们是没有未来的。方木,请你让她放弃你,好吗?”

我一直没有说话,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如果恨,能挽救那个傻姑娘,我宁愿当那个提分手的罪人。

“阿丹,我有女朋友了!”

“方木,祝福你!”

7

2009年初,我入职一家国有控股企业,从事人力资源管理工作。

那年生日,凌晨时分,我收到阿丹的手机短信:祝我们生日快乐!

可我,却忘了回复。

一整年,广州房价逐渐回暖。由于涨租,我连续搬了两次家,自毕业后已满八次。

也是那一年,橙子被确诊患有尿毒症,需要透析治疗。她婚后成为全职主妇,丈夫在外地,儿子尚幼,高昂的治疗费用,俨然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团支书将橙子患病的消息通知我,连同其它班委,我迅速通过班级群发动全体同学为她捐款。短短一周时间,一笔笔善款汇入指定的银行账户。唯独阿丹一人,没有付诸行动。

在医院里,我和几位广州工作的同学,亲手将银行卡交给病床上的橙子。那天,橙子刚刚做完透析,脸色稍显红润。

趁人群散去,我单独留下,随口问起阿丹的情况。橙子的眼眶潮红,说刚发病那些天,多亏阿丹的照顾,到处联系医院、找病床,帮忙垫住院押金,把她给累病了。正是阿丹,将她生病的信息通知了团支书。

“哎,阿丹这个傻姑娘,整天替别人着想。当年,你那两次搬家,可都是她求爷爷告奶奶,磨破嘴皮子砍下来的租金。”

“她总说,你是干大事的人,以后可出息呢。那些是小事,不想你操心。”

橙子还是没变,一见面就喜欢唠叨个没完。

“那她,现在还好吧?”我从混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一丝丝酸楚,迅速由鼻尖沁入心底。

“明年结婚,听说亚运开幕那天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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