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秀(小说)

(配图:刘文进油画作品)

书秀死在一九五一年夏天,死时只有二十七岁。

书秀的悲苦是从一九四二年的夏季开始的,其前,她都生活在蜜罐里,还识文断字。母亲至今还记得书秀的那根垂到臀部以下的黑里亮着些黄色的大辫子,特别是夏天的时候,打起把水印着素素洁洁荷花的洋伞,走在街上,那根油油亮亮的大辫子,就会随着丰腴而微翘的屁股的扭动而摆来晃去,惹得满街风骚。

她是个酱菜商人的闺女,在县城南门大街上开着个门市。母亲说只要这个门市前面有人排队,准是书秀在当柜。她长得实在太出众了,白晰,水灵,高挑,说话声音又好听——母亲说像沙瓤西瓜一样,甜脆清爽。她本来可以逃过这一劫,却因商人父亲地误判而遭难。

一九四二年的一个夏天都在传着日本人的洗城。直到三伏的头一天,县城里开始一片慌乱,据说是日本鬼子占领了县城北边的济宁城。济宁离县城只有九十里地,说到就到,一个县城也就在恐慌里不到一天的工夫就逃成了一座空城。但是寂静而又闷热的空城里,书秀家的酱菜门市却开着,她商人的父亲自作聪明在门框旁插起了一面纸制的、巴掌大小的太阳旗。他舍不得自己的家业,更不愿意让正在发着疟疾的十八岁的女儿书秀受逃荒之苦。

直到第三天的下午,日本鬼子才占领了这座几乎空了的县城。空城引发鬼子的盛怒,除了书秀与两个老嬷嬷,留在城中的一百多老弱病残全部倒在鬼子的子弹与刺刀之下。书秀的父亲、母亲与一个十三岁的弟弟,是被割了头死去的。书秀则是生不如死,被一群鬼子拽到当街,轮奸得血肉模糊。据其中的一个老嬷子说,书秀已经不能站立,披头散发,光着身子,一点一点地往街北头爬。南门大街是条南北街,酱菜门市在路东,往北不到一百米,路西,有一条小街,叫仓坊街,街口处有一眼井。书秀是朝着那眼井爬,在身后留下一道粗粗的又鲜鲜的血迹。岳母说,书秀一门心思地要去死,就想一头栽进井里,洗洗身上的污秽,也好一了百了。可是书秀却昏死在离井还有四五步的地方。是当地一个有名的土匪头子(我们叫大码子),在夜里背走了书秀。等到正常了,这个土匪头子也就领着书秀回来,关了酱菜门市,过起了日子。

母亲说,书秀的漫长脸上再没有了往日放光的红润,长长的独辫,也松松地挽成了纂悬在脑后。常有的带点天真的笑容,更是一点儿也不见了,大热的天里,脸上也好似覆了一层霜一样。母亲是见过那个土匪头子的,大身量,却有些罗锅腰,倒不祸害邻居百舍,见了街坊近邻还会露出被大烟蚀黑的牙笑笑。

也许是因为书秀,这个土匪头子一来二去就与日本鬼子结下了梁子。有人说看守城门的三个日本鬼子的失踪就与他有关,还有传说一个日本小队长是被书秀引到一个砖窑,被她的男人砸死又填到窑灶里烧成了灰。毕竟被鬼子占领的县城就无法住了,母亲说再见到书秀已是三年之后的一九四五年的冬季,书秀是坐在那个土匪头的怀里、骑着高头大马回到县城的家里。母亲说终于又见到了书秀的笑脸,还有脸上的浅浅的红润。那时,书秀男人,已经投奔宋瑞珂为师长的国民党整编第六十六师,书秀也在县城里很风光了一阵子。

书秀的风光日子还不到两年,就戛然而止了。

一九四七年七月,共产党的刘、邓大军与国民党的六十六师就在县城西北30里的羊山,打了一场著名的羊山战役。血流成河,双方的战士像撂谷个般倒下。七月二十七日的深夜,书秀的男人借着当土匪时对当地地形的熟悉,摸出刘、邓大军的包围圈,逃回县城。他舍不得自己的命,也舍不得自己如花似玉的女人书秀。

羊山战役的枪炮声是在二十八日的黎明时分沉寂下来的。书秀的男人,知道摧枯拉朽的刘、邓大军,两三个小时后就会漫过县城。他要赶在他们之前逃向南面国民党占领地的单县或商丘。书秀是没法带了,可他又怕共产党会像日本鬼子一样再次糟蹋自己的女人。这个急得像热锅里蚂蚁似的男人,到底还是让匪性压倒了人性。他突然从门上摘下那把长方形的挂锁,不容分说,就将张着的锁栓穿起书秀下身私处的两片阴唇,锁死,揣起钥匙走了。他或者想着,不久还会回来。

母亲说听到了书秀的惨叫和那个男人狼一样的一声嚎叫,一切便归于死寂。四邻当然也一定听见了这惨叫与嚎叫,只是,没有人敢去推开书秀家的门。解放军开进县城,已经是三天之后了。母亲再也忍受不了书秀的呻吟声,就在解放军开进县城的一大早,推开了书秀的房门。母亲说,一股奇臭几乎扑了自己一个踉跄,披散着发髻的书秀紧拥着一个粗布单子,两眼射着惊惶。锁着长锁的私处,已在炎热里腐烂不堪。虽然没有钥匙,母亲还是没有费多大劲,就让长着锈的长锁,从腐烂的肉上掉了下来,再为她一遍遍地清洗。

书秀活过来了,虽然他的男人一去不返。

书秀差点又重新过上了好日子。一九五零年初,因为她的识字,曾让她在街道上做点人口登记的工作。甚至有人给她开玩笑,说她是在“参加革命”了。沉默如石的书秀,又开始话稠了,还是如沙瓤西瓜一样好听脆甜。晚上,书秀还会出现在扫盲的夜校里,教大家认字,“新中国”,“共产党万岁”,“人民当家作主”。母亲说,书秀还买过两斤点心登门看望过,动员母亲参加扫盲班,并知道她的男人也许已经去了台湾。母亲当时还劝她重新找个婆家,母亲甚至相信她能找个很好的对象,毕竟才二十六岁,长得好,还识字,又参加了革命。

母亲与书秀都没有想到,书秀会成为镇反的对象。

她被抓走是在一九五零年年底。母亲再见到她,已经是一九五一年的盛夏。被绑着,走在十几个被绑的人中间,灰白的脸上没有一点点血色,一度那样妩媚的眼睛里,散着冰冷与一种盲人似的空洞,曾经丰腴而微翘的屁股也松瘪下来。

南门大街往北走到尽头,有一处被辟作展览馆的平房,平房前是一大片刚刚垫平的空地,宣判的会场就设在这片空地上,已是人山人海。这十几个人,都是要在宣判之后被枪毙的镇反对象。母亲说书秀没有看到她,她紧跟了十几步都没有引起书秀的注意。母亲至今还记得被绑的书秀又恢复了那条大辫子,只是再没有了光泽,干干的,鬓角处还有了几根干干的白发。

不知她知不知道自己的罪行:日本来时门前插了太阳旗,与土匪头子相好,这个土匪头子又在国民党的六十六师与解放军对抗;书秀还好在夜里跑到南门大街东邻的奎星湖边朝着东南的天上看,分明是盼着已经跑到台湾的男人反攻大陆。

谁也没有料到,走到南门大街与仓坊街相交处,被绑着的书秀会突然挣脱,疾跑几步,便一头栽进仓坊街口的那眼深井里。据传,被关押期间,她多次被多人奸污。但是,我想她不止是为了这才去死的。

宣判会因为书秀的跳井而推迟了将近一个小时。死了的书秀还是被打捞出来,并在宣判后被架赴刑场,后脑照样被补射了子弹。

我们曾经公布过,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的镇反运动中,被镇压的人数是71·2万(其实实际数目应当远远大于这个保守的数字),书秀应当是其中的一个吧?她当然不知道党中央有一个“决定按人口千分之一的比例,先杀此数的一半,看情形再作决定”的决定————我们不是只杀了“此数的一半”,71·2万已经超过了“此数”。她当然更不会知道,有一条转发全国各地的领袖对于天津镇压反革命的经验所作的批示:“人民说,杀反革命比下一场透雨还痛快!”

我估计,我的母亲也不知道伟大领袖有这样一条曾经无比振奋着人心的批示。六十一年过去了,九十五岁的母亲还在惋惜着:“苦命的书秀,唉!”

作者简介:

李木生,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中国孔子基金会讲师团成员。写过300万字的散文与300多首诗,所写散文百余篇次入选各种选本,曾获冰心散文奖,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首届泰山文艺奖等。

文|云晞

2017/12/07 周四 阴天

再有四天,你就一个月没有回我消息了。

忍了好久不去找你,可是最后还是没忍住。一次次给你发消息,告诉我今天做了什么,去了哪里,心情如何。还告诉你我明天想去哪里,明天的早晚餐想吃什么。

对话框里的,全都是我发出去的话。而那个白色对话框,已经好久没有在聊天页面出现过了。

多希望你会像之前那样,在我按下发送键的下一秒,突然就出现在我眼前。告诉我你准备去做饭,或者去洗衣服,又或者是要去忙别的事。

然而,快一个月了,你都没有出现过。

我跟她说我已经放下了。把你和与你有关的一切,都放下了。

她却很无情地戳破我:你放弃了,但你没有放下。

她向来如此,一眼便看穿我的心思。但她说的是对的。我放弃了喜欢你,放弃了希望你也能喜欢我的奢望。

可是啊,我放不下你。

前段时间,看猎场。在熊青春和郑秋冬说分手时,郑秋冬红着眼眶,说:我们人都是这样,总是生活在自己的过去里。人们会用一秒的时间来认识一个人,用一小时的时间喜欢一个人。但最后,却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忘掉一个人。

你看多可笑,我也是如此。我自顾自的喜欢了你那么久,来的时候满腔热血,无所顾忌。走的时候,丢盔弃甲,仓惶逃离,满目疮痍。

我用自己编织的幻想和美梦,自欺欺人地自导自演着。舞台上,没有镁光灯。舞台下,没有观众。没人告诉我,这出戏何时该收场,又该以怎样的方式收场。

也没人跟我说,放下你需要多久,又该如何把你放下。

喜欢上你只用了一秒钟,喜欢你又好像要用一辈子。可是彻底放下你这个人,我不知道到底要多久。

但是啊,放不下又能怎样呢。你没有给我靠近你的资格,我也没有让你同样喜欢我的资格。

对了,你可能不知道,我已经几天没有拍住宿对面的青山和夕阳了。也不会为了给你拍几张落日图,爬上很高的楼层。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往后,这句话我也不会说给你听了。

青山常在,落日依旧。但是你,我弄丢了。

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要给我看冬天的雪景吗?你还记得我厚脸皮跟你要的那些图片吗?还记得你当初第一次跟我说话是在几月份吗?

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吧。没关系,我记住就好。

给你写的信,只写了两封就被我搁置了。这些没有署名,也没有收件人的信封,我写不下去了,不敢写下去了。

多少次,想离开有你的地方,想删掉所有和你有关的联系方式。但又多少次,忍下来了。因为心里那点仅存的最后一丝希望,很倔强,不肯熄灭。

我已经把你忘了,至少在别人面前,我可以理直气壮这么说。只有黑夜和眼泪知道,我有多想你。

爱一个人的时候心就像海洋,波涛汹涌之下可以包容所有,哪怕那黑色锯齿状的小波浪有时会刺痛对方。

海洋

飞机抵达尼斯机场,我看着周围的人纷纷站起身来从头顶上方的行李舱里拿出各式各样的行李箱和行李袋,一直呆坐着没动。

直到Agnes走到我的身边一屁股坐下,对我说出着“欢迎来到蔚蓝海岸”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真的来到了另外一个国度。

“跟我回法国吧下个月,五月底游客还没有特别多,南部也不会特别热。”Agnes在上个月对我提议。

放个悠长的假期也不错,更何况我现在的确也很需要这样的假期。

Agnes是生长在勃艮第,但她说她和爸妈每年夏天会到尼斯她祖母留下的小房子度假。

“他们很大噪音,不过都是用法语吵架,你也听不明白。”她很欢乐地说。

那天以后,我就没有再在泉那里住,而是回到了之前自己租住的房子。

因为当时搬到泉那里是个脑子一热的决定,我始终没有退掉自己原先的房子,现在看来无比正确。

“唐,我们给他生个孩子好吗?”

白天我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想这些,但夜晚我刚关掉卧室的灯独自坐在床头的时候,总是脑中浮现她满是泪痕的脸。

“你不觉得可笑吗?”那天她对我说出这样的请求后,我过半天才憋出这样一句话。

“对不起……我知道这很荒唐……我只是以为……我以为你会理解一点……”她垂下头。

“你以为我是上天派来的神?”

我站起身来穿上鞋子,门在我身后猛然合上。

我把她独自留在那个奇怪的世界了。

可能更多充斥在胸膛的是愤怒。

我没法理解她,也不愿理解她。

Agnes的爸妈开着一辆栗子色的老车来接我们。

她爸爸头发灰白,深蓝色的眼珠十分狡黠地看着我。她妈妈则穿着一条白底上面有墨绿色花纹的长裙,垂到肩膀的卷发全都往后拢。她和Agnes一样涂正红色的口红,个子娇小,笑意盈盈。

我往车窗外看,天空和大海尽情地展现着不一样的蓝色,云浪滚滚,像是走进了画卷一般。

我租住的房子客厅总是挂着一幅地中海风情的海岸油画,可能只是房东哪里淘来的便宜货,但每天吃早饭的时候,我总是会盯着它发一会儿呆。

Agnes的爸妈在汽车前排,一会儿两手紧握轻轻说着话,一会儿却又大声争论起来什么,等车停到家门口的时候,Agnes爸爸又把她妈妈紧紧搂到怀里大声地接了一个吻。

“我妈妈说,她给你准备了打开窗就能远远看见海的房间。”Agnes带我走过院子里的秋千。“她说你是作家,海洋是最好的灵感。”

“可我不是作家……”我总是不明白为什么Agnes那么坚信我可以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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