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了两辈子
很久之前,我也相信,人在遇到突发情况时要冷静,要迅速调用自己的经验,争取最短时间找到最佳的避险方法,然而,那天当我意识到危险已经来临时,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时间仿佛停止了一样,只余一片血红。
1.
十三年前,为了让老婆孩子过上更好的生活,我来到深圳打工,老婆在老家也找了一份短工,儿子就要考大学了,以后用钱的地方就多了。
不过,我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我和老婆都正当年,供儿子上大学,对我们来说不是问题,我想着等他上了大学,我再攒点钱,自己做点生意,这样一来,日子会过得更红火。
那一天,我下了班,去附近的菜市场买了点菜,就准备回出租屋。菜市场离出租屋不远,中间隔了个马路。我刚刚跟老婆通了电话,家里一切都好,儿子的成绩也很稳定,来年考个不错的大学,应该没有问题,我很高兴,虽然上了一天班很疲惫,这会儿却觉得心情愉悦,身体的劳累仿佛也减轻了不少。
马路对面的霓虹灯亮起来了,城市里另一种形式的热闹即将来临。红灯变成绿灯的一瞬,我边回想着老婆的话,边准备过马路。
刺耳的刹车声呼啸着冲了过来,我只来得及扭头儿去看一眼状况,便已经被直接顶飞了出去,身体划过短暂的弧线,最终撞在了马路中间用于阻隔车辆的水泥墩子上。
那一刻,我的脸上还保持着舒心的微笑,脑子里还充满着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即使已经摔在地上,血液已经像开了闸的水汩汩地涌出身体时,那笑容还在脸上凝固。
2.
事故使得交通严重阻塞,很多人围上来。现场应该很惨烈,我看到很多人捂着脸,满眼的震惊。我感觉不到疼,只觉得身体很轻盈,我知道自己应该伤的不清,神智开始有点迷糊起来,感觉很冷。
“不行了这人,你看肠子都出来了!”迷迷糊糊之间,我听见有人在谈论。
“都碎了,好惨!”
什么碎了?我猜测应该是腿。此时的我,除了冷,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明白,这是血液在流失,得赶快去医院,不然,这条命就有危险。
怎么没人打120?我挣扎着想喊救命,却声如蚊蝇。突然,我模糊看见一个人走了过来,他像是举着照相机在拍摄车祸现场,隐隐约约在打电话说某某路发生严重车祸。
他的相机正对着我的脸,我积攒着力量努力睁开眼睛用微弱的声音对他说:“救救我!”,他被吓了一跳,往后撤了一步,脸上那样惊惧的眼神,像是大白天见了鬼。我扯了扯嘴角:“救救我!”然后就再没有了知觉。
3.
“你叫什么名字?”有人在说话,凉凉的手指熟练地拨弄我的眼皮。
“丁军”我机械地回答,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说出的话,我自己却听不清楚。
“今年多大了?”“33”我顿了一下,继续回答。
“这是几?”他晃了晃手指头,我艰难地辨识,“二”我说。
“二加三等于多少?”他又问。身体那种冷到麻木的感觉减轻了一些,疼痛让我想喊,“五”我说。
“病人伤势太严重了,失血过多,他这种情况很难救活,可他的求生意志却极其顽强,送紧急手术室,争取救活他!”我才知道,我已经到了医院,心里终于放松下来,等真正上了手术台,才彻底晕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老婆儿子都在,我才知道已经十多天过去了。看见他们的那一刹那,心里自责和委屈的情绪仿佛要爆炸一样,眼泪顺着肿胀的眼角流了下来。
我的脸应该也是肿的,眼泪流下来的感觉,像是淌在一层面具上,那么不真实。
我的手和身子被固定在病床上,我无法看到自己到底伤成什么样子。老婆和儿子也是泪眼婆娑,当听到我说,因为车祸,得耽误很多工作,估计得重新找工作时,老婆的眼泪流得更凶了。我更加自责,这么大人了,过马路还这么不小心。
麻药劲儿过去了,痛苦来了。那种撕裂的疼日日夜夜折磨着我,我被一次又一次地送进手术室,每次我被送进手术室时,都能看见老婆儿子近乎绝望的眼。
我想我应该不止撞断了腿,伤势或许更严重。我持续地发高烧,能感觉到医护人员的忙碌,能听得到老婆的哭,我却无法回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活着。
四十天之后,医生对我老婆说,病人的伤口在腐烂,生拉硬拽过来的皮肤根本包裹不住内脏,他身上的皮肤伤的厉害,我建议植皮用头皮。
他们以为我还在昏迷,其实,我能听得见。昨夜儿子对他妈说,隔壁屋送来一个撞断小腿的,送进手术室没多久,人就没了。然后,娘俩就抱头痛哭。我听着他们压抑的哭声,心里很难受,第一次有了恐惧。
是的,恐惧。发生车祸时我没有这种恐惧,被送进医院,医生说难救活时,我也没有这种恐惧,这种站在鬼门关里张望人间的恐惧,仿佛也就是一刹那,那道门就会永远把我关在里面,再也看不见老婆儿子。
而如今,这种恐惧从他们的身上传递进我的心里。
4.
我终于知道了我的伤势,我眼见着那道门关上了,我想,我不能活了。
妻子对我说了实话,那一日她赶到医院,打开门的刹那,只看见我整个头肿成球状地躺在床上,她说,那一刻她软掉的腿有了力气,毕竟人还活着。
可是,等她安定下心来才发现不对劲,被子底下的躯体不对劲,她慢慢地揭开被子,整个人就瘫软在地。
曾经健硕的我,在她眼里只剩了半截,从盆骨往下都消失不见,浑身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管子,她说,她连眼泪都被吓了回去,哭都哭不出来了。
我能想象她的心情,因为我也是这样的,我知道我活不了了,即便是被救活,我也不想活了。
一个男人残破成这样,我还有什么资格活下去?莫说我注定要连累她们母子,我自己心里的坎就过不去。残破的没有尊严的下半辈子,我不想要了。
我渐渐地不再高烧不退,医生说我简直是个奇迹,曾经腐烂的皮肤下竟然开始长出新的肉芽,腐烂的速度变慢,新生的速度加快,我被拦腰切断的伤口竟然渐渐愈合。
老婆儿子都很高兴,人终于活了下来。医生在我的肚脐左边开了口,做了简易排便口,两根细细的管子从背部穿进肾脏里,做成排尿管,我任由他们处理,心里平静无波,反正都不想活了,还弄这些干什么。
每个夜里,那种幻觉痛时刻折磨着我,像是有千把钝钝的刀子在一下下地割着我的肉,我的骨头。我使劲儿咬着嘴唇忍耐着,可仍然还会叫出声,妻子就会从床边站起来,轻轻抚摸我的胳膊,她也不知道该怎么缓解我的痛,只能陪我一起痛。
那时候,我的眼前浮现的就是自己半截的怪模样,心里的痛渐渐盖过身体的痛,我想我是时候结束这条命了。
5.
当我再一次被救醒时,看到的是老婆红肿成一条缝的眼和儿子眼巴巴瞅着我的哀求眼神,我闭上眼,再一次流下泪。
老婆趴在我床边哭,她说她第一次看我进手术室时,自己一个人站在外边等,人来人往的,有哭的有笑的,她看着别人的举动,感觉自己像在做梦,她想这一定是个梦,我的丈夫还在深圳打工,手术室里的那个人不是。
于是,她就迷迷糊糊地往外走,结果碰见了买饭回来的儿子,儿子喊妈,你去哪里,她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梦。
嚎啕大哭已经无法疏解她的情绪,直到后来我的反复抢救至终于度过危险期,她才缓过来,知道人还在,日子就还有盼头。
可是,如今我想法设法的想死,她再受不了了,她说,你把我带走吧,我也不活了。
看着老婆的声泪俱下,听着她的痛苦历程。我忽然明白,既然我都成半截人了,都还能活下来,肯定是天意安排,是老天肯再给我一辈子,让我好好活下去,我又为什么想不开呢?
老婆最可怜,她已经面对过一次我的死亡,难道我还要让她再面对一次吗?儿子也很可怜,爸爸没了,妈妈也不想活了,他岂不就成了孤儿。
原来,我死并不是解脱,解脱了我自己的懦弱,却会留给他们无尽的伤痛。
好,既然老天都看好我,让我再多活一辈子,我就再试试看,总不至于比这个样子还要惨。
6.
我开始积极地配合康复训练,起初吃饭都要靠老婆喂,后来,我试着侧着身子自己吃饭,累了,就再换另外一边。慢慢地,竟也可以转换自如了。
那个救我的记者常来看我,他给我描述我让他救救我时的场景,说当时都被我吓死了,已经被拦腰撞成两截的人,肠子都流了一地,竟然还能抬头呼救,简直就是奇迹。
他很佩服我,说我是有大福气的人,上辈子肯定积了大德,又意志力这么坚定,才能活下来。
我听了,竟然也有自豪的情绪充斥在心里,是啊,比起那个断了一截小腿就丧命的人,我确实是有福气的。
出院以后,我跟老婆儿子回了老家,儿子已经无奈辍学,我需要老婆的时刻照料,已经无力供他完成学业,我特别愧疚。
儿子是个好样的,他很快找到了工作,担起了这个家的重任。而且在我们当地政府的帮助下,我开了个便利店,虽然不会大富大贵,但能维持温饱,也能减轻儿子的负担,总算心里有了点安慰。
有好心人给制作了简易的工具,是个桶状的设备,可以把我放在里面,这样我就可以坐起来,坐在轮椅上,可以四处走动,而不是整天只能待在床上。
我还积极地锻炼身体,儿子买来的哑铃,我从起初的单手只能举一下,到后来可以双手举一百五十下。
身体的康健渐渐让我找回了自信,除了排便需要妻子处理之外,我已经基本可以自理。
仍然会有异样的眼光看过来,可我已经不在乎了,十三年了,我的新的一辈子又过了十三年。
儿子已经成家立业,曾经憧憬的美好生活也在逐渐实现。
只是苦了我的老婆,她是个苦命的。可她并不这么认为,她说,她不管我是不是半截人,都是她的丈夫,我在,家就在,幸福就不会走远。
我想,我上辈子真的积了大德,这辈子不仅被我活成了两辈子,还拥有了这么一个好女人。
再大的苦难,也值了,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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