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

 

“听说你们店里有一道菜叫做一品龙须,本郡主今日看上了,必须给我端上来,要不然让你们脑袋儿统统搬家!”

我气势汹汹地对店小二说道,在他目瞪口呆、惊慌失措、面如土色的丰富表情变化中扬眉,将我的红色软皮鞭狠狠地甩在柜台上。

大堂里的所有人都看着我,却没有一个人敢出来阻止,天都小霸王——妃嫣郡主的威名,足够让他们只能望而却步。

我把拿着皮鞭的手背在身后,像皇帝伯伯巡查时候一样,趾高气扬地看过他们每一张颜色丰富的脸。

哼,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看客.

小云夕小心翼翼地跟在我身后,扯了扯我的衣角,我回头看了她一眼说:“没事,我替你出了这口气,我们越王府的人,可不是谁都能欺负的!”

正如他们所见,我,天都小霸王,东陵昀帝唯一的弟弟——越王的小女儿妃嫣郡主,从小不务正业,欺男霸女,荒唐事没少干,要想欺负我的人,得先把家里祖宗八代都搬个家,别让我在天都看见,要不然见一次打一次,打到他连爹妈都不认识。

小云夕是我前些日子收的孤女,看她死了爹又死了妈的,怪可怜,捡回来丢在府上打个杂。

谁知道我第一次让她来天香楼定个席位,竟然被人狠狠地欺负了!

是可忍,我也不能忍!

“是谁说我家小云夕吃不起你们这的菜的?”

“她,她也没报郡主您的大名啊!”一个管事的小心翼翼地说。

我又重重地甩了甩鞭子:“别管报没报,本郡主今天是来吃饭的,一品龙须,我要西云国进贡的雪山锦鲤,一定要用雪山水养,不干净的水养的东西吃了会生病,一定要在锦鲤还活着的时候,把它的龙须用剪刀剪下来,不能断哦,断了是不吉利的,凑上二两龙须,用热油炒制,撒上酱料,半个时辰之后,给我送到天字一号房!”

我在他们目瞪口呆的神情中说完这堆话,转身对云夕道:“赏你的,待会儿好好尝尝这里的手艺,本郡主今日没胃口!”

如此大费周章地做一盘菜,竟然只是为了给一个丫鬟吃。这记打脸可谓高明。

以后谁还敢说越王府的人吃不起天香楼的东西,连丫鬟都吃那么高的规格了。

我要立威,便是要让他们记得,我妃嫣的人,在外面就是我的脸面,谁敢不给我脸,我便叫他没脸。

我以前从不后悔自己嚣张跋扈,但我转头看到那人时,却有些微微发愣,因为那个人像一块不染纤尘的美玉,逆着光走来,比我略高出半个头的高大身影投下一片暗影,将我笼罩。

走近了,才看清他的脸,俊美地有些不近真实,我见过各式各样的美人,却没有一个像他一样拥有安静而出尘的气质,让我不自觉收敛了戾气。

我说:“你是谁?”

他没有回答,却跟我说了另一番话:“雪山锦鲤性寒,不适合女孩子吃,我知道城外有一口落英泉,以桃花水滋养,那里出的鳜鱼最是肥美,如果郡主不嫌弃,我愿意给你做一道清蒸鳜鱼,如何?”

我大概是一时被他晃花了眼,才会下意识地回道:“也……也行吧!”

我说完才突然惊觉自己这样朝令夕改有些掉身份,于是又假装生气地补充道:“快点啊!本郡主饿了!”

不是给丫鬟吃的吗?

他们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我狠狠地瞪了回去,吓得他们都避开了脸。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看客!

那个美人叫滕璘,是天香楼新来的大厨师,今天刚到天都。

我跟小二打听完消息,沉眸发了半晌的愣。

半个时辰之后,滕璘果然将一道清蒸鳜鱼端了上来,又附赠了一桌子的美食,看他们这般殷勤讨好,我心里的气消了三分,吃着滕璘做的清蒸鳜鱼,也确实滋味肥美,怎么说呢?像桃花,味道鲜美,却一点也不腻,让人心生期待,唇齿生香。

我破天荒地吃了半条鱼,直到身边的人提醒才放下筷子,咳了咳道:“味道还可以,不过,这名字太俗气,本郡主今日高兴,便为这道菜赐个名如何!”

他们觉得我胸无点墨,大概起不出什么好听的名字来,但碍于我的身份,只能拿纸笔过来,我在白色宣纸上一挥而就四个大字:“云胡不喜”!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我抬头打量着他,留心他的反应,他的脸颊微微泛了红,目光却平静,低垂着眼睑,忽而抬头看我,清澈透亮的眸子与我对上,我竟有些脸热,不自觉避开。

他说:“多谢郡主赐名,蒙郡主雅量,此前种种不快,今日一笔勾销如何?”

“一笔勾销?呵~”我玩味着这句话,站了起来,举步走到他面前,嘴角微微翘起,越发逼近他,凑到他跟前,几乎能看到他脸上细微的白色绒毛,以及白皙脸庞上慢慢爬上的红晕。

看他窘迫地皱着眉,抿着唇,表情纠结隐忍,他似乎没有想到,一个女子会这样放肆打量他,所以还显得不太习惯,我故意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轻声说:“我慕妃嫣这辈子什么都爱吃,就是不吃亏。今日之事,让你用一条鳜鱼糊弄了过去,已经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若要一笔勾销,你可得拿出点什么代价来换!”

我随即远离,回眸一笑,朝他抛了个媚眼,嘴角勾起的那一抹淡笑,媚态十足!

呵,姐姐我看上你做的菜,更看上你的人了!

天家有天家的烦恼,天家也有天家的好处,我不过随口一说,第二日清晨醒来,下人们伺候我盥洗完时,却见到门外一截白色广袖,男人的款式,我怒喝道:“谁在那里?连本郡主都敢偷窥,不要命了?”

雕花木门后走出美玉般的少年,提着食盒安安静静地站在晨光里,我的表情噎了噎,没想到是他,缓了缓神情,问道:“怎么是你?”

他不卑不亢地站在门口,因为我尚未更衣,他低着头没看我,他低头的模样不像是寻常下人,看不出谦卑,只看到了一种儒雅与高洁,如同一棵修竹,不是因为卑微而低头,而是因为内涵与修养。

在那刻,我竟然觉得他是贵气不凡的,连低头都那么有魅力,我好奇打量他的时候,下人们替我穿好了外裳,我赤着脚走在木地板上,几步到了他面前,微微有些调侃地问道:“说呀,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会是……”我的语调微微上扬,凑到了他的耳边,轻声说:“想我了吧!”

我的兰息如同一把烈火,他的耳根顿时充血般通红一片,我放肆地大笑,一大早便心情大爽。

他为我煮了一碗银耳莲子羹,虽然简单,却透着他的味道,我吃着吃着便红了双颊,我只当是烫的,破天荒地吃完了一整碗。

东陵国与西云国要开战了,边境各城都进入了警戒状态,父王每日里忙于朝会、军务,极少有时间管我,我猜定是某个下人偷偷意会了我的意思,去飞羽楼硬是把人给挖了过来。

我问他他怎么来的?他拧眉纠结抿唇,红着脸说:“郡主应当知道!”

呵呵,我心里自然知道,不过是想要逗逗他,就像逗逗我那只宇宙无敌可爱的肥嘟嘟的小懒猫,喜欢看它害羞地把脸埋进肚子里,纠结成一团圆滚滚的小毛球。

这样的日子,真是尤为开心又满足。

父王在府里偶然见到他的时候,皱着眉,严肃地问官家:“他是谁?什么时候来的府上?”

官家很是给力地解释说:“前些日子郡主胃口不好,府上新招了个厨师!”

我拍着他的肩膀说:“看来你还挺惹眼的啊!”

他安静又沉默,就是脸颊又红了,我想,他堂堂一个男子汉,为什么总像个小姑娘一样害羞呢?动不动就脸红,怪可爱的。

我说:“你在天香楼出风头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样怕羞?”

他安静地说:“郡主莫要取笑我了,天香楼是远房表叔开的,承蒙他照顾,使我得以有个安身之地,我心中感激,所以不得不……”

“不得不如何?”我单手支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他,引诱着他往下说,他的脸又红了呢!

他微微低眸,小声说:“不得不忤逆了郡主!”

“哎呦,还知道忤逆了本郡主!不过本郡主看在你做的东西好吃的份上……”我一边说,一边把小圆凳往他边上凑,他低垂着脸,耳朵都红透,温热的气息有些升腾起来,我画风一转,暧昧地凑在他身边说:“其实啊,我突然发现,你可能比你的鱼还要好吃呢!”

他腾地站了起来,我偏头只能看到他侧着的耳朵,红地像兔子一样。

他笔直地站在那里,动作有些僵硬。

“郡主,男女有别!”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小,害羞地像只委屈的小猫,我聊得正起劲,却不想这么放过他,拉着他的衣袖,几乎碰着他的手臂站起来,“男女有别?你倒是说说什么叫男女有别?”

我的目光清澈地看着他,看得他越发窘迫,终于选择在下一秒落荒而逃。

我随即爆发出一阵朗笑。

大概是我时常堂而皇之地调戏他,导致我身边的人都产生了“误解”。

一日,我正抱着我的小可爱在花园里赏花,云夕小声地说:“郡主,您……您喜欢滕璘公子吗?”那个小丫头低着眼眸,小心翼翼地说。

其实我是不太喜欢她总小心翼翼的样子,身为我妃嫣的人,该张扬就张扬,该放肆就放肆,怎么能这样扭扭捏捏的,我放下我的小可爱,捏了捏她的脸,笑着说:“喜欢?小丫头,你才多大点年纪,知道什么叫喜欢吗?喜欢不是我高兴的时候就逗一逗我的小可爱,喜欢是要伤心流泪的!我慕妃嫣,从来不会让自己伤心流泪!”

我看到她惊诧地抬眸看我,觉得自己这一番豪言也有几分霸气的,但是,下一刻,我看见滕璘安静地从小道走过去的时候,心里却有些空落落。

他好似什么也没听到,但怎么可能没有听到。

我回头狠狠瞪了一眼云夕,看见她委屈地低着头,无辜又可怜的模样。

我抱起我的懒猫,扯着嘴角冷笑了一声:“呵,看来我的小懒猫傲娇了!该去哄一哄了!”

我走出亭子,脚步停在最后一级阶梯,突然顿住,转身凌厉地瞧了那丫头一眼,懒懒地说:“花园里的落叶有点多了,我的小云夕,今天把院子扫扫吧!败了的叶子,是不配留在我们家王府里的!”

她惊愕地抬头看了我一眼,也不知是不是听出了什么深意,我眯着眼懒懒地笑。

该去哄哄我的小懒猫了。

我把一大盘鳜鱼汤送到他面前时,他的表情尤为古怪,先是绷着冷淡,随后复杂纠结,最后无奈叹息了一声。

我用勺子舀了一小碗递给他,我说:“既然你送我一个‘云胡不喜’,那我便赠你一碗‘既见君子’,这桃花鳜鱼呀,一定要一对一对地吃才有意思呢!”

他认真地看着我问:“这是你做的?”

我下意识地愣了一下,然后猛地摇摇头道:“当然不是,我是堂堂郡主,怎么可能亲自下厨做菜给你一个厨子吃!”

他双眸突然弯了弯,明明不算太大的眼睛,盯着我的时候却特别有神,我仿佛被他一眼看穿,心思竟无处隐藏。

他说:“盐少了三成,腥味略重,你们王府厨子做鱼不放香料也就罢了,怎么连辣椒也不放?”

我被他说得有些无地之容,有那么差么?我自己喝的时候,没觉得淡啊,又不就着饭吃,这个咸度应该刚刚好,再说了,我第一次下厨,哪里知道要放什么香料!辣椒?可能是忘了吧!

我扶额,黑着脸说:“确实,这厨子也太惫懒,竟然连本郡主都敢糊弄,还好有你在,要不然我就被他钻了空子,回头我打发他走,再找个好厨子回来!”

他笑意隐隐地说:“好!”

这回大约是换我脸红了,我把鱼汤抢了回来:“既然不好吃,还是别吃了吧,我下次再找人做!”

他看着我,笑着摇头:“不用了,我觉得挺好。吃惯了按部就班的,偶尔吃一吃这样‘别出心裁’的也不错!”

“哦!”我皱着眉,把鱼汤放了回去。

后来想起那日场景,我仍然忍不住想要感叹,小懒猫的胃口其实蛮大的,那么大一盆鱼,他竟然都吃完了!

滕璘在府上负责我的一日三餐,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自是越来越得深得我心,在我越王府混得风生水起,连老管家见了他都毕恭毕敬地点点头,叫他一声“滕公子”。

当然,我撩拨他的手段也是层出不穷,无与伦比的!

那天,乐衍带了母亲的遗物回来,他站在我的院门口,没有进来,手上拿着一个狭长的蓝色织锦布袋子,见我出现,目光有些纠结。

其实我猜得到,可心里还是隐隐期待,那不是真的。

他抿着唇,思索了良久,还是轻声说道:“王妃,她在青云庵已经圆寂了,她让我把这个给你!”

我木然接过织锦袋子,里面应该是一只玉箫,她最爱的那一支白玉箫,名叫“朝暮”,朝朝暮暮?岂知不是朝秦暮楚!

我冷笑了一声,决然将玉箫砸在地上,应声碎成两段,我说:“既然她已经走了,何必要留念想给我!”

我的母亲,也是一位郡主,当年以才华冠绝天都,外祖父祖上出了位开国元勋,一门尊贵,受封异性王,后来为了避免猜忌,又主动卸了兵权政权,做个富贵闲散人家,对于儿女的教养尤其看重。

母亲极有乐理天分,二八年华,一曲《流觞》曾为所有文人雅士所倾倒,但她偏偏没有看重其中任何一个,却把自己的爱情许给了一名琴师,盼与他琴箫合奏,比翼双飞。

呵呵,多傻!

后来,外祖父家里有人参与了夺嫡之争,为了避免被牵连,外祖父不得不把女儿嫁给父亲以求自保。

母亲戴上凤冠霞帔,转眼间成了越王妃,身份更加贵重。

而成亲那日,琴师在倚月楼顶,独奏了一晚,反复弹着那一曲《流觞》,不见宴饮之趣,不闻风雅诗篇,有的只是满心彷徨失落,天地同悲。

后来,他成了盲人琴师,据说是因为弹琴时入戏太深,哭瞎了双眼。

不过,我不在意,母亲,不知道她在不在意。

她与我父亲也算得上是举案齐眉,不过,这是在我五岁之前。

五岁那年,母亲出家了,成为青云庵里的一个方外之人,我一开始很恨她也想她,后来慢慢习惯了,偶尔偷偷跑去看她,听到她在吹箫,一遍又一遍。

她流泪伤心的时候,我偶尔也想问问她:“值得吗?”

我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反正也没人管我,就让我醉倒在这花园里,倒是看看,她到了天上,心不心疼我这个女儿。

或者,她只当,从没有生过。

我倚着假山,一个人,正哭得酣畅淋漓,萧声渐起。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

曲子绵长而悠扬,我从不知,滕璘竟还通乐理,我含着泪,却傻傻笑了笑,招手让他过来。

我说:“曲子吹得不错,明天奖励你多做一个菜!”

他说:“郡主,你喝醉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拂开他的手,“我才没有醉,本郡主千杯不醉。”我说完大话,又拉起他的手,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突然轻声说:“小璘儿,你也老大不小了,不如我给你说门亲事吧!”

他皱起了眉头,古怪又疑惑地看着我。

我红了红脸道:“我觉得云夕就不错,那个小丫头虽然胆子小得跟兔子一样,但长得还不错,我给她出嫁妆,你娶她好不好?”

滕璘有些生气了,不搭理我。

我拉了拉他的袖子,带着三分酒意,撒娇似地说:“好不好嘛!”

他突然转头过来,俊脸在我面前放大,冰凉的唇瓣印上来,我有些目瞪口呆,脑袋晕乎乎,我大概是真的喝醉了。

他在亲我,他竟然、在亲我,有些生硬地描摹着,湿湿润润的,像一根苇草拨动着我的心弦。

我几乎没有什么反应,傻傻愣愣的,那一刻,连我自己都怀疑自己很二,我堂堂天都小霸王,从没有一刻像那样失措。

他吻得有些生涩,白皙光滑的脸微微擦过我的脸颊,呼吸落在我脸上,我甚至能察觉到脸上细绒轻微的触动,他把我静静地抱在怀里,安静中带着一抹热烈,我在他眼里看到了火苗,一触即发的,几乎把我的脑袋也给引燃了。

他吻了一会儿,把我微微推开,按着我的肩膀,低低地喘着气,一下一下,我的心跳如擂鼓,整个人都傻了。

他动了动唇,眼中的情欲没有退却,还想亲上来,却被我的表情给吓退。

我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承认,我那一霎被吓傻了。

许久,他说:“现在,你该知道我的答案!”

“什么答案?”我已全然不记得之前说的话。

他暗暗锤了锤身后的假山,低吼着:“慕妃嫣,你撩拨了我,难道不想负责?”

原来小懒猫也是有爪子的,而且很锋利,张牙舞爪的时候,吓得我差点儿落荒而逃,但总觉得默默跑掉有失风度,所以我像个傻子一样跟他在夜风里枯坐了半晌,最后谁也没有话,各自回家睡觉。

这些天,悲伤一直笼罩着我,母亲为了琴师凄苦一世,最后落得个在尼姑庵终老的下场,难道我也要步她的后尘,爱上一个做饭的厨子么?

虽然,滕璘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厨子,像个浊世里出尘绝世的翩翩公子。

我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喜欢他或许是出自于心底的一丝欣赏,但后来,却在他的温柔中沉陷,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一想到我们之间注定没有未来的结局,竟有一丝心痛。

母亲去世了,父亲在繁忙的军务中也不得不分出心来,迎母亲回来安葬,这些事,自然而然地落在我身上。

我去了一趟青云庵,看到母亲安静美丽地躺在那里,静谧而安详。

我呼吸有些沉,紧紧抓着滕璘的手,才觉得心口不是那么难过,虽然,我们之间只有五年的情谊,但那种深藏于骨血之中的亲情,在脐带相连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一生也斩不断。

之前听人说她走了,多半都只是一种信号,如今亲眼看见,才知道,空气都会变成无情的刀子,每动一下,都是对自己的凌迟。

我对滕璘说:“她走了,她真的不要我了!”

滕璘把我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拍着我的背。“嫣儿,不要伤心,你还有我!”

我还是忍不住在他怀里放肆地痛哭。

其实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了,她走了之后,我便告诉自己,我没有母亲,哭了也没有人心疼,我在天都胡作非为,我就是要告诉她,想让她内疚心疼,可是,我每次偷偷去青云庵,故意找人在她面前说我坏话,她却不置一词,静静地念着经文,好像根本跟她没有关系。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后,我本以为自己不会伤心难过的,可还是忍不住。

“滕璘,你陪我喝酒吧!喝完酒,等明天就忘了,一切都忘了!”

在池边水榭里,他把我抱进怀里,轻轻地摸着我的头发,温柔又小心地说:“好,我陪你喝,但只许今天,今天之后,就不准伤心了,你伤心,我会比你更伤心!”

我说:“好!”

云夕给我们拿来了父王珍藏多年的百花酿,我没有拿杯子,就着壶饮了一大口,滕璘,他没有喝,我问他为什么不喝?

他看了看我,在我喝下第二口的时候,突然凑近,一记深吻,将我檀口中的玉液卷去了一半,我目瞪口呆地看他,酒意好像醒了一半,又好像更加沉醉了,他眼睛像星星,透亮澄澈,是最美最美的黑曜石,他认真看着我的时候,我的心里好似缺了一块,整个人如同漂浮在云端。

他看着我,轻笑着说:“这样,才叫共饮!”

我窘迫地钻进他怀里,不知何时,已经丢了那价值千金的百花酿,静静拥着他,肆意汲取他怀抱中的温暖。

“滕璘,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其实,你知道吗?你比酒更醉人,更解愁,我在你怀里的时候,其实什么都不怕,可是,一想到或许会失去,那种仿佛绝望的人溺死在大海里的感觉,让我忍不住泪流。

就珍惜,这一刻的美好吧!

我抓着他的衣襟,埋进他胸前的脑袋抬起,微微看了他一眼,“滕璘,我想吃莲子,你替我去摘好不好?”

声音还有一些沙哑,开口说话时,我自己也吓了一大跳,可偏偏觉得,这样对他撒娇的感觉充满了幸福感。

我一瞬间错愕之后,点头道:“好!”

滕璘原来还会武功,晴天点水般在池塘里摘了最大的莲蓬回来,我扯起了笑容,泪意未干的眼睛里只容得下他一个人,他像温润的美玉,修长白皙的双手有条不紊地剥着莲子,剥出白嫩的莲子之后,又小心地抽掉了莲心。

我认真地看着他的动作,随着他那好看得像艺术品一样的双手动来动去,眼眶却又慢慢湿润。

他手足无措地问我怎么了?

我抽了抽鼻子,又笑了起来,我说:“我觉得现在很幸福!幸福到想哭!滕璘,你知道吗?她以前也很喜欢给我剥莲子吃,也像现在这样,剥好了之后,去掉莲心,她会拍着我的手说:‘小嫣儿,吃吧,剥掉莲心就不苦了。’后来她走了,我吃莲子,再也没有去过莲心,那种苦涩的感觉都慢慢麻木了。”

他的眼中有心疼,伸出一只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又把莲子放进我嘴里。

我看他心疼的模样,心里却很开心,趁机咬了口他青笋一样的手指,他触电般收了回去。

我却笑了起来,我说:“你不用担心我,早就过去了,那么多年了!我不是那种被伤一伤就寻死觅活的女孩子,我可是天都小霸王,在这片,还没人敢惹我!”

他的心疼却并不见少,把我拉着拽进他怀里,搂着我的腰,严肃地在我耳边道:“我不喜欢你这样,真的伤心就哭出来,我会永远在你身边,你的开心与不开心,我都跟你一起承受。嫣儿,我不要你在我面前坚强,一切都有我在,我只要你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就好了!”

“哦!”我低声应了一句,犹自沉思。

父王要出征西去,母亲的葬礼一切从简,但出殡的前一天,还是发生了一件怪事。

母亲的遗体竟然失踪了,父王发怒,势必要把府上翻出个底朝天,也要找出那个凶手是谁。

我隐隐有些不安,我也不是对时局一无感知,身处皇家,多少都会有种与生俱来的危机意识。

母亲身体很好,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过世了,明日就是父王出征的日子,母亲是父王的软肋,她死了,父王已足够伤心,这下,连遗体都不见了,父王还怎么可能安心出征呢?

当晚,滕璘对我说:“我要离开一段日子,嫣儿,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好好呆在府上,不要胡闹,等我回来便娶你过门!”

我皱起眉头,拉着他的衣袖问:“滕璘,你要去哪里?做什么去?”

他抿着唇,摇头:“嫣儿,现在还不是时候告诉你!你放心,等我回来,一定会回来娶你的!”

我心里生出一种悲戚来,看着他一身华贵的月白色衣裳,容颜如同谪仙,握着我的手似美玉,微微泛着凉,我伸手去触碰他的脸,五官美好地不像真实。

在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他,因为他实在不像一个厨子,这么矜贵的气质,比我见过的所有天都的少年郎都要出众。

我害怕,这是我做的一场幻梦,睁开眼睛,梦里来过的少年,却早已化作一团云烟。

我摸着他的脸,他的脸也微微泛着凉,只有耳根子处的微红,让他看起来像个凡人。

我说:“你真的会回来娶我吗?”

他也认真地看着我,那双眼睛里,只有我,庄重的点了点头。

我踮起脚尖,一下子封住了他冰凉的唇,舌尖濡湿了他的唇线,相与缠绵。

明明那么美好,眼泪却肆意流淌。

这段日子,真不像我自己,其实,我没有那么多泪的。只是,忍不住。

滕璘,你走吧!

我看着他的背影,才敢放肆痛哭。

云夕从屏风后走出来,小心翼翼地问我:“郡主,您为什么放走了他?奴婢亲眼见到他进过王爷的书房!”

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吓得她跌坐在地上,我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里虽然泪水未干,但没有人敢质疑我的权威,我说:“小云夕,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喜欢他,你想嫁给他,那天在花园,我见到你了,鬼鬼祟祟跟在我后面,我倒是不知道,你一个小小的丫头,什么时候敢偷窥本郡主的私事了?”

她本来就胆子小,被我一吓,哪里还敢说话?

“你见自己与他没了希望,就想肆意栽赃,破坏我与他之间的感情?本郡主已经提醒过你,王府里容不得心有异心的人,你一再挑事,明日,便出府去吧!”

她跪在地上求我,我甩袖便走了!

其实,她说的我半信半疑,但是我愿意信他,在刚才抱着他的那一刻,我听到了他的心跳声,看到了他眼里的真挚。

就这样信一回吧!如果连自己都对爱情没有信仰了,别人又有谁会给你祝福呢?

滕璘,我信你一次,等你回来娶我,如果你不回来……不,你一定会回来。

父王因为母亲的丧礼延迟了出征,被罚闭门思过,阵前临时更换主帅,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对这场战事担忧起来。

但不过月余,边疆却传回了议和的消息,一战未打,西川国愿以六座城池为聘,与东陵国和亲。

转眼之间,一场一触即发的大战,竟变成了和乐融融的八卦。

盛传,西川国太子殿下看上了我们东陵国的靖云公主,那可是当世第一美人,想不到这位西川国的太子,竟然不爱江山爱美人,为了红颜,甘愿割让国土。

议亲的队伍,不日便会抵达天都。

我懒懒地听着八卦,也没有什么心情去逗弄我的小可爱,天气越发热了,它也热得懒洋洋成了一团,就爱躲在冰块下睡懒觉。

夜晚的时候,难得喝一碗龟苓膏,却味同嚼蜡,这世间所有的美味,仿佛只有经了那一双手,才会有令人陶醉的魅力。

正当我准备弃了美食,回屋小睡时,一阵沁人的清香扑鼻而来,带着一种藕花的清凉出尘,令人心旷神怡。

我猛然转头,惊喜的不是见到美食,而是见到他。

半个月,日日思念,终于看到他真真切切地站在我面前。

我说:“你回来了!”

他说:“你瘦了!”

我随即捧过他手中的美食,笑弯了两眉:“冰芙蓉,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我舀了一口,芙蓉花的清香在我舌尖化开,那种清凉的满足,带着丝丝甜,在我心底也洇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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