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盗与少年
(1)
寒冬的夜里,卖火柴的小女孩一盒火柴都没卖出去。
大雪覆盖了整个城市,凌冽的风在耳边呼啸,卖火柴的小女孩拖着不合脚的鞋子在雪地里行走,发出咯吱咯吱的踏雪声,她的脸已经被冻的通红,刚烫的金色卷发在风中飞舞。
说起金色的头发,还是她偷了爸爸放在抽屉里的钱烫的。因为这事,她还被打了一顿。
自从她的妈妈死后,爸爸娶了后妈,她变得更加叛逆,以前,她也是班里的三好学生,这事之后,她就结交了一些校外的社会人士,抽烟打架烫头,叛逆三件套,她学了个遍。
风中飘来了一阵烤鸡的味道,她想起了外婆做得烤鸡,那可是一绝,金黄酥脆的外皮,里面的肉质细嫩却有嚼劲,想想就流口水。外婆去世之后,她再也没有尝过这样的美味了。
又是一阵疾风吹来,卖火柴的小女孩裹了裹单薄的衣服,冻得瑟瑟发抖。
爸爸让她出去卖火柴,要她赚烫头发的钱,而她却一根火柴也没卖出去,她想到回家又要受后妈的奚落,说不定还要挨爸爸的打,她就不想回那个没有温度的家。
小时候,她也是父母的掌中宝,她也曾坐在爸爸的肩头,玩骑大马的游戏,可是自从爸爸心心念念的儿子出生以后,她在家里越来越没有存在感,热闹都是他们的,她什么都没有。
(2)
既然这样,那就不回去了吧。
卖火柴的小女孩下定了决心,世界那么大,她想去闯闯。
M城不大也不小,有两个汽车站,一个火车站。要去哪儿呢?卖火柴的小女孩陷入了沉思。
那就去南方吧,那里四季如春,没有严寒。
小女孩缩着脖子,双手环抱,弓着背,向火车站走去,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了一连串的脚印。
深夜的火车站,只有零星的行人。
到了这里,她才想起了一个现实问题――没有钱。
她颓然地坐在火车站里的座位上,低下头,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支火柴,划了一下,火花顿时就窜起来了,她用手拢着这弱小的火苗,感到了一丝丝温暖。
“小妹妹,喝杯热水吧。”
小女孩抬起头,看到了一个慈眉善目的女人,大约三十多岁,她的声音好像一阵春风般柔和,让人想要信赖。
她接过女人的水,捧在手上,顿时感到了一股暖流流向心里。
有时候,陌生人比家人还温暖。
(3)
女人得知小女孩无家可归时,邀请她在她家暂住一晚。
小女孩没有丝毫怀疑的就跟她走了。
她把自己的围巾给了小女孩,不断提醒小女孩路上滑,小心点。
走了大约十多分钟,就到了女人的家。
她的家在一座古老的单元楼,人烟稀少,远离市区。
女人热情地招待小女孩进门,门里面,一个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她,他的眼神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你先进房间里休息,我有些事情要处理。”
小女孩进了房间,越想起那个男人的眼神,越觉得不对劲,她趴在房间的窗户上,仔细听外面的动静。
“这么水灵灵的姑娘,最少要四千。”传入耳朵的正是那熟悉的温润的声音。
原来,女人是个人贩子。
小女孩的心情跌落到了低谷,世界上已经没有再对她好的人了。
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要赶紧想办法了。
“住着还习惯吧。”女人推开门进来,一如既往得和善。
原来有的人还有两幅面孔。
小女孩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挺好的。我这次出门就是为了去找工作,我还有两个女同学要一起去。”
女人听到还有两个女同学,自己还可以多赚一笔,心里不禁一动。
“明天一早,我带你去找你同学,今天晚上就安心在这里睡吧。”女人温和得笑了笑。
(4)
小女孩一夜无眠。
阳光从窗户里飘了进来,今天是一个好天气。
小女孩坐在女人的车上,向她指定的地点驶去。
“姐姐,你就在车上等我,我找到同学了,就带她们过来。”小女孩朝着女人一笑,一脸人畜无害。
这下,总算摆脱了她,小女孩高兴的蹦蹦跳跳。
前方,有一个精瘦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在烤火。
小女孩灵机一动。
“大叔,你一个人在这烤火呀,你的妻子孩子呢?”
“嫌我穷,早跟别人跑了。”
“那我给你介绍一个,三十多岁,长的还不错,你看怎么样?”
“多少钱?”
“我就赚个介绍费,四百就成,不过就怕那个女人不乐意。”
男人嘿嘿一笑,“你把人带来,剩下的事不用你操心。”
小女孩心情很愉悦,蹦蹦跳跳的跑到了女人的车上。
“姐姐,我那同学的父母不同意,还要拜托你去跟她们的父母说一说。”
女人一听,没有丝毫怀疑的就跟小女孩走了,小女孩把她带进了男人家,那女人就再也没有出来。
1
几个赶路的土匪路过山上的寺庙,不禁动了贼心,逼寺庙里唯一的和尚交出香火钱,可这和尚怎么也交不出来。
一番翻箱倒柜的搜刮后,几个土匪只搜刮出的一点干粮,不由怒火中烧,把和尚锁在屋里,连人带屋放了把火。
这座山上唯一的寺庙很快被烧的一干二净。
2
小和尚第一次下山化缘,一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常听得师傅说,山下是红尘俗世,痴情怨女皆为情所困,为情所伤。更有妖物化成姿色各异美人,专勾搭男子,吸食元气借以修炼。山下不知有多少家妇人上山拜佛哭诉,可被妖物缠上的男子全都成了白骨,任凭怎么烧香磕头也回不来肉身。
小和尚且年幼,本应晚几年再下山,可师傅却到了渡劫的时候,只能一早便把他送出庙门,嘱咐道:“尽管下山,不要再回寺庙了。”
想到师傅的话,小和尚吞了口水,继续赶路。
山路崎岖,不知不觉便已入夜,小和尚累的再也走不动。恰好山脚一处透出火光,小和尚打起精神走进一看,竟然是座破败的寺庙。火光便是从这寺庙传出。
推开吱吱作响的门,小和尚惊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一个拖着狐狸尾巴的少女正抓着一只烧鸡吃的不亦乐乎,扭过头看见小和尚,喜的扔下手里的烧鸡,一蹦一跳便来到小和尚面前。
“真的是你!”与寻常少女无异的声音。
会说话的狐狸。
小和尚当即两眼发黑,直接昏了过去。
3
烧鸡的香味渐渐渗透了整座破寺庙,地上竹竿架起一只新的烧鸡,被火烤的滋滋流油。
小和尚醒过来看见眼前的烧鸡,当即合上手掌:“阿弥陀佛。”
见小和尚醒过来,少女马上喜悦万分的跳过来,小和尚吓的连连后退:“施主自重,我…我是出家人,”
“小和尚,你可一点没变,还是这个样子,你看不出我是狐狸吗?”
小和尚本想装作不知道眼前少女是狐狸精,或许还能有一条生路,如今听到这话,知道难逃一死,索性咬牙道:“你别过来,我可不怕你,我…我师傅很厉害不怕妖魔,你…你放我下山化缘,我就说没看见过你,不然我师傅找过来,到时候你就跑不掉了。”
少女不为所动,看向小和尚的目光渐渐模糊,笑道:“小和尚,你不用怕我是来还你东西的。”
虽然心里马上把这话看成是妖怪的胡言乱语,小和尚还是忍不住问道:“什么东西?”
少女抱膝坐下,不再看向小和尚,而是看着地上的火堆一阵恍惚,良久开口道:“你知道狐狸的尾巴能救人一命吗?”
小和尚看到眼前的狐狸精没有害他的意思,稍稍放下提着的心,跟着坐下。
少女像陷入一场梦一样继续道:“在我还不能化成人形的时候……”
寺庙忽然涌进一股风,地上烤鸡的火堆火势瞬间旺了起来,像要燃完最后一寸竹木。
4
在她还不是被山下妇人又恨又怕的狐狸精前,它只是一只被猎户捕下卖给商人的小狐狸。
买它的商人将它带回家。关在笼子里,对捕到他的猎户说,只等它稍稍大一点,便剥皮做成御寒的披肩。
这些它当然是不知道的,它只知道自己被关在笼子里,每天都有一个孩童给它送来一家人吃剩的饭菜。
它吃饭的时候,这个孩童就会隔着笼子静静的看着它,稚气的面容满是关切。
每次吃完,他都会问上一句:“你吃饱了没,不够我再去厨房给你加一碗。”
它不会说话,只能摇摇毛茸茸的脑袋表示不用了,我吃饱啦。
稍大一点的年纪,他会趁着富商忙于经商的时候,把它放出笼子,和它满屋子的奔跑嬉闹,最后将它搂在怀里,抚摸它肉肉的手掌。
这样的时光并没有多长久,它无论怎么控制自己不去吃东西,还是一天天成长起来。
商人看着它的毛发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它知道自己在人世的日子就要到头了。
到了屠夫和道士来家里的那天,照顾他的那个孩童,不应该说是少年,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长成一个俊朗的少年。
少年早早站在了笼子前,将它护在身后。
“爹,放了它吧,母亲冬天的披肩我可以学着做,用什么布料都好,只是别伤这只狐狸。家中无其他兄长,只有它自幼陪我长大,还望爹能成全孩儿的不孝之请。”
坚定不容拒绝的声音,它看着眼前少年尚且稚嫩的背影,忍不住动了情。
“你这是胡闹,养这只狐狸并不是为了你母亲。而是……”
富商第一次这样大声训斥这个家中唯一的儿子。
5
富商还记得孩子周岁的场景。
一个路过的疯疯癫癫的老和尚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谣闯进宅院。指着刚满周岁的婴孩说道,这孩子有一劫,活不过而立之年,随他出家才能拖延劫难。
富商平日信佛,没少捐献香火钱,当下苦苦哀求,这和尚才不忍道,要想彻底去除劫难,则需要取已通灵的狐狸尾巴一条,寻道士做法抵命方可消除劫数。
这疯和尚说完便大笑着拍手而去。
富商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想着和尚的话,花费不知多少钱财,终于受道士指点,买下这条幼狐,只等其成年便可做法消灾。
当下关头眼看就要成功,狐狸却被孩子拦在身后,不由得富商一股脑将老和尚的事全说出来。
不曾想少年听到这些,依然不为所动道:“既然如此,这便是我的命了,何苦伤及它的性命,这样的活着,我不要。”
富商听到这话,多年来的担忧化为恼火,抄起家训用的鞭子便打在少年身上。
屋内马上乱成一团。
它还被关在笼子里,听到富商的话,想道若真能救这少年一命,那也值了。
可它没想到,这少年任皮鞭一鞭鞭抽打在身上,也没有躲开,气得富商无可奈何的转身离开。
到了夜晚,少年一拐一瘸的来到笼子边,打开笼子,摸着它的脑袋,满是不舍。
它有预感,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果然少年抱起它,打开院子的门,冲它摆手道:“快走吧,记得往山里跑,那里是你来的地方。”
它不肯就这样离开,拼命往门内钻,却被他一次次推出门外。
门被重重关上,它在门外坐到天亮才转身离开。
6
回到山里,它开始学会捕食猎物。真的像那和尚所说,自己不是只普通的狐狸。
它能轻易躲避猎人的追捕,甚至可以开始学习人类的语言。
但危险还是时时刻刻还是无处不在的存在着,农民放置的机关,冬天结冰的湖面,夏天发烂野兽尸体传来的瘟疫……
想到那个少年,每个坚持不下去的时刻,它都咬牙挺了过来。
不知在山里待了多久,她终于能化成山下那些女子的模样。
化成人形那天,它看着湖面自己的倒影,忍不住打扮半天。确认没有露出马脚,没有任何犹豫,它飞奔着跑下山去,寻找当年那户富商家。
山中数载光阴,人间已是改头换面一番。
战争让无数家庭妻离子散,富商家也不例外。叛乱进城的军队冲到富商家,将财产搜刮一空,最后放了一把火,连人带屋烧了个干净。
从一个当年家里被赶出去的仆人口中,听到这些,它几乎没忍住晕过去。
它不甘心于此,一路凭着灵力,寻着少年的足迹,就是化成灰了,它也要看到灰才信少年是真的离开了。
带着这份执念,它不知跑过多少地方,躲过多少道士的追杀。
可这人间何其大,它硬是又花了数年才寻到此处山下,它有预感,那少年的气息就在山上。
没想到的是,刚到山脚它便见到了身上沾满曾经少年气息的小和尚。
7
“这么说,你是来找那个少年的了。”
寺庙内,小和尚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没想到眼前的妖精不像师父说的那样可怕,反而听起来怪可怜的。
少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溜到了小和尚身边,细细打量了小和尚一番。
“你不是他的转世,可你身上为什么会有他的气息,而且这么重?”
少女喜悦的神色迅速转为疑惑失望的神情。
想了想,小和尚道:“在山上只有我和师父两个人,如果说气息的话,你要找的人是不是我师父啊?来我们寺庙上香的很少。平常都是师父下山化缘,可最近师父要渡劫,所以才让我下山化缘。”
听到渡劫两个字,少女黯淡下去的双眸马上亮起来,忙问道:“什么劫,你师父是谁?”
“我是被我师父下山化缘捡回来养大的。师父说他是被寺里的老和尚在一场火灾里救回来的,老和尚救回师父后就当场圆寂了,临终前说师父之后的十八年还会遭此劫难。诶,说完这些老和尚就去世了,也没说怎么渡劫,可为难师父了……”
抓起小和尚的手,少女马上叫道:“快,快带我找你师父。”
看着少女焦急的神情,小和尚忙带着少女往山上跑去。
被烧成废墟的寺庙映入少女眼眶的时候,小和尚还在后面的山路追赶,小和尚指完路后,它就早早动了灵力来到山上。
可还是晚了,疯了一般冲进废墟里,等着它的只有一堆堆黑色的灰烬。
它终于还是没能见到曾经的少年最后一面。
转过身,小和尚终于赶了上来,却是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一动不动。
少女看着眼前的小和尚,忽然想起那年,它还是一只狐狸的时候,被那个少年紧紧的护在身后。
那个时候他对着一群要救他性命的人说道:“这便是我的命了。”
而她蜷缩成一团,只敢透过笼子的缝隙看着他的厚实的背景,鞭子一道道抽在他的身上,而他不躲不闪。
仿若命运,无可回避。
1
城主府三小姐的婚期将近,整个城主府都沉浸在洋洋的喜气里,房檐下的大红灯笼、随处可见的红绸无一不宣告着喜事的来临。
银白色的针带着金线扎进正红色的锦布中,一入一出,便是栩栩如生的凤凰于飞的图样。三小姐从阿沁身边经过,斜眼看了阿沁手上的帕子一眼,阴郁地、冷冷地哼笑了一声便跨过门槛进了屋内。
“阿漱姐姐,”阿沁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我,“三小姐怎么总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沥城和别的城池不太一样,沥城虽然名义上属于皇帝,但近百年已经全然在厉家的手中,因此也有人称沥城为“国中之国”,沥城城主俨然就是沥城的皇帝,沥城之人只认厉氏,却不识朝廷。
三小姐是现任城主的三妹,我入城主府两年多来,三小姐一直是这副看什么都不顺眼的模样,死气沉沉又阴郁沉寂得可怕。
府里的老人说三小姐原先也不是这样,每当我问及三小姐为何变成这样,那些老人便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闭口不言了。
我随口安慰了两句,天边兀地暗下来,一道闪电劈下来映亮了半个天际,伴随着雷声落下的是瓢泼的大雨,啪嗒啪嗒地砸在屋顶的琉璃瓦上。黑漆漆的天像一只饕餮巨兽,张着大口俯视着沥城,无端地让人有一种莫名地、深入骨髓的恐惧。
缝制嫁衣的绣娘说今日未时会把嫁衣送来,眼瞅着未时将近,我寻了把伞准备去门口看看怎么还不来。才踏出院子就瞧见门边上的的梧桐树下,隐隐绰绰地像是个人影一晃而过。这雨下得极怪,才下不一会儿竟腾起了薄薄的雾气,我眯着眼看着那处的梧桐,犹豫道:“是有人吗?”
回答我的只有淅沥沥的雨声,我暗自摇了摇头,想来是这雨下的妖异让我都有些精神紧张了。才往外走了两步便撞上了匆匆赶来的绣娘,绣娘一身藕色衣裳,怀抱的正是三小姐所定的嫁衣,朱红色的嫁衣在这朦胧的薄雾中像忘川边开着的、妖娆蚀骨的曼陀罗一般,妖异美丽得竟有些触目惊心。
我迎着绣娘走进内院,三小姐正坐在窗边看着外边滂沱的大雨,她静得生出了几分飘渺的意味,这场景就象是被割裂了一样,一面是尘世,一面是要溶进这诡异升腾的雾气中的她。
“三小姐,”绣娘抖开嫁衣,“您先试试,若是有不合身再改。”
三小姐接过嫁衣,白如玉脂的手在绣线上摩挲,脸上难得有了几分柔和,阿沁性子活泼,赞道:“三小姐穿上这衣服一定是沥城最美的新娘,姑爷肯定满眼里都是三小姐了!”我一听这话便觉得有些不妙,果不其然三小姐的脸一下就沉下来了,她不悦地瞪了一眼阿沁,吓得阿沁讪讪地打住。
她阴沉地看了眼嫁衣,神色复杂,一瞬间静得可怕。沉寂良久,我几乎要疑心我的知觉出现问题了,三小姐才转身往室内试衣去了。
阿沁劫后余生般地松了一口气却又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惹怒了三小姐,绣娘也有些手足无措,我却知道,她是不喜欢未来姑爷的。
三小姐名唤厉青媛,上面有两个哥哥,大公子是如今的城主厉韧,二公子名为厉奕。听城里的老人说二公子当年是个艳惊才绝的人物,可惜天妒英才,先是在一次狩猎中伤了右腿落下残疾,兴许是这个原因,过了两年便抑郁而亡。
未来姑爷唤作王琅,我直觉地不太喜欢未来姑爷,唯唯诺诺的却又好像带着邪气。城主似乎也不喜欢他,不知道为何会替三小姐定下这个婚约,三小姐虽是不喜却也不曾强烈反对,只是死气沉沉地应了,想必也是因着他是二公子的朋友。
不一会三小姐便换了嫁衣出来,分明是喜庆至极的颜色,她脸上却满是阴沉,仿佛试的不是嫁衣而是丧衣。绣娘和三小姐确认了几处需要改动的地方,也不敢久留便带着嫁衣离开了。雾气已经散得七七八八,我送绣娘时路过院门口的梧桐树时特意看了一眼,如初的平静好像在证明方才只是我的错觉。
2
沥城的城主厉韧,文韬武略都是顶好的,只是城中的老人夸赞之时,都不免惋惜地叹一句,厉韧虽好却不足厉奕,若是厉奕在想必沥城又是另外一番景象。我从未见过二公子,听老人们的描述,比起城主的雷霆手段,二公子似乎更像一个翩翩君子,温润如玉。
“嫁衣准备得怎么样了?阿媛喜欢吗?”城主随手翻着三小姐近日看的、堆砌在桌上的书,问。
我低声应道:“改过嫁衣应当明日会送来,只是……三小姐好像不是很喜欢。”我想了一下,解释道,“也不是不喜欢,就是不是很喜欢。”
城主笑了一下,虽是城主也不过才二十六岁,厉家人都生得好看,像从天际走来的天人一样,眉目如画,笑起来很是晃眼:“阿媛就是那个性子,”他合上书,对着我和阿沁叹息道,“照顾她辛苦你们了。”
照顾三小姐并没有想象的辛苦,三小姐虽说性子阴郁,阴沉不定,却也不曾苛责下人。初见时我奄奄一息,她一边嫌恶一边把我救回来,我便觉着她心底应当还是像老人们说的原来那般柔软的。
才送走了城主,就在院门口遇见了未来姑爷,王琅。
“青、青媛在吗?”王琅站在院门口,有些结巴地讷讷道,“她许久不曾见我了,我想见她一面。”他穿着洗旧了的月白长裳,俨然一副落魄书呆子的模样。他双手紧张地彼此扣握在身前,他红着脸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小姐不在,公子先回吧,公子的心意等三小姐回来了我会替公子转达的。”
王琅闻言脸色一下就垮了下来,低低地应了声。我看着他微弓着背的猥琐身影,着实想不明白城主为何会定下这样的婚约,纵使不谈家世,矮矮胖胖的王琅怎么瞧都与二小姐不甚登对。
这桩婚事被提出的时候,与满是喜色的王琅不同的是,三小姐凉凉地斜眼扫了王琅和城主一眼,冷笑道:“嫁呗,嫁谁不是嫁呢?”
“青媛!”王琅瞧见远方的三小姐,高兴得整个人都鲜活起来,全然不复方才的萎靡。三小姐一见他眉头皱得更深,推开他径直进了院内,临进院前头也不回道:“别让他进来,我不想看见他。”
翌日嫁衣送过来的时候三小姐恰巧不在,绣娘想了想将嫁衣放在三小姐的桌上,说若是不合适再送过去改。待到三小姐回来时天已经有几分黑了,点了几支烛火,我和阿沁坐在门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三小姐不喜欢别人进她房间,除非必要我们素来都是在外间伺候。
鲜少下雨的沥城竟在那场雨之后接连下了近一周的雨,淅淅沥沥地打在大红色的灯笼上,纸质的灯笼受了潮,蔫蔫儿的,水滴淌过坑坑洼洼的灯笼面,最终像断线的珠子一样砸在地上,全然不复先前喜庆的样子。
兴许是连日暴雨的原因,檐上停了几只乌鸦,也不叫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人,叫人觉得阴恻恻的。我与阿沁赶了几次,乌鸦飞了一圈却总是要落回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我循着脚步声回头,三小姐正举着一个褐色的空白信封,烛光影影绰绰地落在她的脸上,长长的睫投下的阴影让我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她的声音低低的听不出情绪:“这是谁送来的?”她拿着信封的手用了很大的劲,尖利的指甲把原本平整的信封掐出一片褶皱。
我与阿沁对视一眼,在彼此眼里看到茫然。
她一手倚着门框,整个人似乎有些抑制不住的轻微颤抖:“放在……嫁衣上的。”她五指缓缓地收紧,无意识地把抓握在手中那部分的信封抓成一团。
檐上的乌鸦兀地“呀——呀——”叫起,凄厉而苍老,我听着鸦鸣心底无端地竟生出了几分阴森的气氛,被窥视的恐惧感油然浮起。阿沁硬着头皮答道:“我下午和绣娘进去放嫁衣时,不曾见过这个信封,后来便没人进去过了。
夜间,我睡的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女子低低的哭声,哀怨悲伤得令人萌生出感同身受的绝望,我迷迷糊糊地睁眼,只看见明明灭灭的烛火在风中飘摇,那哭声却再也听不见。
3
三小姐?她原先可不是这副气死枯槁的模样的,那是二公子还在的时候了。三小姐阳光善良,是沥城最漂亮的珍珠,倾慕三小姐的儿郎啊,能从沥城这头排到那头哩!你说王生,若他不是二公子的朋友,哪能接触到三小姐,当真是癞蛤蟆吃上天鹅肉了。
二公子?三小姐和二公子关系那真是太好了,若不是……唉,也是命,谁曾想区区一次狩猎便落下残疾了呢,要不这城主的位置哪能轮得上大公子?
唉,自从二公子落下腿疾之后,整日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也不见人,别说大公子和王生了,就连和三小姐都疏远了许多。
二公子的死是城主府的禁忌。
府中的老人老人总是对二公子的死敛口不谈,只不过他们的只言片语加上那半夜唤着“二哥”的哭声,足以让我猜测出是个兄弟阋墙的故事。想来二公子天纵英才得老城主喜爱,也得城中人称赞,相较之下大公子便略显逊色了。或许老城主曾有意将城主之位留与二公子,却不曾想二公子在围猎中伤了腿落了疾,有疾之人自然是做不得城主了。
自从那日夜半低哭之后,三小姐倒像换了一个人,若说原来是尚有几分鲜活的、戾气深重的模样,现在却安静得令人害怕,像表面沉寂的死水一般,谁都不知道内里是波涛汹涌,还是如何。
三小姐近日在府间待的时间越来越少,离婚期不足三月,她却每日朝出夜归。
阿沁最近夜间着凉染了伤风,去厨房拿吃食的任务便落在了我身上。我自厨房回去的路上,路过二公子昔时所居的院落,院内种了许多竹,夏日里郁郁葱葱的很是喜人,风一吹便一阵沙沙作响。二公子的院内素来空置,我竟隐约听见了人声,细细碎碎的象是有人言语。
我鬼使神差地、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方才那说话声似乎不见了,耳边只剩下清晰的、婆娑作响的竹叶声。约莫是无人居住又多植被的缘故,二公子的院内比外间冷许多,一踏入院内便觉得有些从骨子里泛出的阴冷。我心中惴惴,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继续往里进。
终是好奇占了上风,二公子的床榻前竟站着一人,青衫洗旧,竟是王琅。我心中长舒一口气,这才将脑中魑魅魍魉的想法尽数驱逐。
王琅像是感应到背后有人,骤然回头目光和我撞个满怀,眸光中竟隐有半分狠厉,我一时愣住反应不及,尚未来得及确认是否是我眼花,便瞧见他憨厚地笑了一下:“我来看看阿奕。”
二公子生前和王琅是至交好友,来此缅怀确是人之常情。
我客套地笑了一下:“婚期将近,公子可做好成亲的准备了?”
王琅的脸一下涨得通红,小声道:“做好了的。”
我想,虽不甚相配,但他当真是很喜欢三小姐的,雀鸟踩在竹叶上窸窸窣窣,欢快的鸟鸣声仿佛也在赞同这门亲事。
只是不曾想,时间过了不足一月,离婚期亦不足一月之际,竟突生惊变,险些误了婚期。那日三小姐回得极早,正午刚过便一路疾走、步履匆匆地赶回府,全然没了贵族小姐的做派。我唤她她也全然不理,只是径直往城主书房方向去了。我瞧着她神色不对,竟凌厉似宝剑出鞘,又好像带着几分恨意,我有些担心便一路跟在她身后。
我跟在后边迈着小碎步追她,好不容易追上时她已然站在城主的书桌前了,一旁的王琅瞧见三小姐一副兴奋的样子,跃跃地就欲与三小姐交谈。
只是可惜三小姐好像没看见还有这么个人。
“大哥,”三小姐直直地盯着城主,她一把撇开贴在脸上的被汗水打湿的碎发,神色凄凄,一字一声都仿佛沁着从骨中泛出的毒血,“你告诉我,那日围猎当真是你动的手?!”她的脸色惨白不见半点血色,整个人恍若讨债的恶鬼,带着森森的悲怆与绝望。
三小姐与二公子的关系果然如传闻中那般是极好的。我刚到门边便听闻这场有关秘辛的对话,不免有些进退维谷的尴尬。
城主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慌乱,旋即敛了神色,颦眉冷静道:“你听到哪来的风言风语了,就因着这别有用心的谣言疑心你大哥弑弟夺位,罔顾骨肉亲情?”
一旁的王琅闻言也愣住,神色变得有些晦暗不明。
“呵……”三小姐低低地笑起来,“家住城北的李大,那日跟在二哥身边的护卫,自从围猎之后便离了府。”她看着城主愈来愈差的脸色,放缓语速,“也是奇怪,不过一个小小的护卫,怎地突然有了钱财置办院落,娶了七八房小妾呢?”
“你……”城主刚开了个口又被三小姐打断,她眼泪哗地就顺着脸颊留下来了,怆然道,“二哥他……他后来当真是病死的吗?你已经做了城主,为什么……为什么还不肯放他一条生路呢?!”
“若不是你……若不是你……!”三小姐的声音骤然提高,带着声嘶底里的绝望,“二哥怎会伤了腿,如若不然他又怎么会死?!”她凄声宛若杜鹃泣血,“父亲临终前看着我们三人欲言又止,我只当他是放心不下,却不曾想他竟是担心手足相残!”
城主沉下脸,冷声道:“你疯了,阿媛。”他顿了一下,“我只当你出阁前压力太大才有了这些胡言乱语,我希望你在大婚前能好好地待在你的院内,别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胡话。”他转头看我,“把三小姐带回去,大婚之前不许出院!”
我按捺住心中的波涛汹涌,低低地应:“是。”
阳光透过繁茂的梧桐叶星星点点地洒在地上,却没有多少落进书房。大开的书房大门像是把书房内外隔成两个世界,书房内一片森森的阴影,黑漆漆的空间好像一片深不可测的、包藏罪恶都吸进去的漩涡一般。浅淡的阴影间,是站得笔直的城主和一旁佝偻着腰的王琅。
我突然浮现出一个让自己害怕的想法,在二公子的死亡中,王琅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是当真的无辜还是……罪魁祸首之一呢?
4
我以为三小姐会吵闹、摔东西,对城主的决定愤愤不平,却未曾想她竟安静得惊人,每日也不怎么说话动弹,在门边一坐便是一天。
“阿漱,”许多天没说话的三小姐哑着嗓子开口,“你当时,快死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我被她问的一愣,回忆了片刻才迟疑道:“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是单纯地想着要活下去吧。”我是从南方的饥荒地一路逃到沥城的,到沥城的时候我实在精疲力竭了,若不是三小姐收留想必我早就死在那场饥荒中了。她淡淡地“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婚期越来越近,先前所订的鲜花也一盆一盆地进了府,三小姐每日也只是坐在门边看着我们忙忙碌碌,不言不语。鲜花摆满了半个院子,一出门便有淡淡的香气扑鼻而来,彩蝶在花丛中蹁跹,城主府竟难得有了几分安静祥和的样子。
一日府中的小厮照常送花进来,摆放完毕后和我闲聊道:“你瞧那盆花,好像其他都不引蝶一般,全都绕着它飞。”
我笑道:“想来是它们喜欢那个气味罢。”
身后忽然传来什么被碰掉的声音,我回头恰好瞧见原先如常地坐在门边的三小姐闻言骤然抬头,直勾勾地盯着我们方才谈论的那盆花,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目光中尽是惊疑不定。
时光兜兜转转回到那日春猎。
众人寻到二公子的时候,二公子的身上已经血肉模糊。几匹恶狼围着他,那几匹狼显然是饿了好多天的样子,皮毛不似一般野狼那般有光泽,眼中凶光极盛,见到有人来了也毫无反应,瞥了一眼又盯着背倚着树、已经失血过多二公子,若不是只是些个畜生,几乎都要叫人疑心是不是有什么血海深仇了。
比起狼狈的二公子,几匹恶狼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甚至有一只身上插着两根羽箭,却丝毫不在意身上的伤处,只是形若疯癫地又要往二公子身上扑。众人见状纷纷朝着癫狂的狼群挽弓,羽箭簌簌,狼群却头也不回,只是朝着二公子的方向进攻。在场的人纷纷胆寒,狼群多智,从未见过这般疯了一样的、不顾保全自己的狼群。
待到众人诛尽恶狼时,二公子已经失血过多昏迷过去。十几个沥城最好的郎中不眠不休地诊治了几日,终于是勉强保全下性命,只是腿却保不住了。说来也怪,那几匹疯了的恶狼竟只伤了二公子的腿,别处竟是毫发无伤。
为什么昔日平静的猎场会出现疯狼这样的猛禽呢?有为什么独独伤了腿,其余地方都毫发无伤呢?时隔四年,厉青媛终于开始仔细思考这段不愿回忆的往事的蹊跷之处。
春猎前日,三小姐穿着新缝制的猎裳去找二公子。玄裳缀着黑金的雕纹刺绣,衬得她在娇俏之余有了几分巾帼女儿的英气,很是好看。厉家人在相貌上当真是得天独厚,这模样比起远在帝都的第一美人也是毫不逞让。他到时王琅正在二公子房内,二人约莫是在高谈诗词歌赋。她也不理王琅,拽着二公子的袖子撒娇,问着二哥自己这身衣服可好看?
“阿媛自是顶好看的,只是不知道,”二公子语调微扬,笑道,“我们沥城最好看的小公主以后会嫁给哪家儿郎呢?”字字句句犹在耳边,她记得很清,那是二公子与她说的最后几句话了。一旁王琅眸色微黯,她也不在意。倾慕她的人多了,王琅在其中的确算不上什么人物,只是不曾想最终兜兜转转她却是要嫁给王琅。
王琅?
厉青媛骤然一惊,好像一串散落的、写满疑点的珠子突然被一条线串起来了,原先的那些个疑惑和迷茫在一瞬间烟消云散,那些似是而非的疑点骤然得到解答,一段段被遗失的过往拼凑出令人不可置信的、却是最贴近真相的答案——
大哥买通了侍卫将二哥引到狼群所在,经过训练的恶狼攻击带了引子的二哥,引子或许是气味,或许是别的什么,而引子便是……经由王琅的手传到二哥身上的!
厉青媛屈膝抱腿倦成一团,兀地觉得一阵发寒。好像在黑暗中行走的行人,跨过了黑暗以为自己到达了光明,却发现自己身处更大的黑暗之中。一切的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何那日之后二哥便疏远了众人?为何二哥死后王琅还留在府中,甚至要成为城主府的夫婿?为何大哥不喜王琅却定下这门亲事?
二哥他……被至亲好友背叛是何等地绝望!
5
送嫁那日是个绵延的雨天,三小姐神色寡淡,不象是要出嫁倒是活像要出丧的。王琅没有父母,又常居城主府内,是故送嫁的花轿从城主府出发,绕着沥城走一圈最终又回到城主府内。三小姐虽说这几年性子阴郁,往日的风评还是好的,送嫁那日一大早城主府门口就围了一群人。
先前分明算好的送嫁那日是个晴朗的天,却不知怎的偏偏到了那日才下起了细雨,像烟花三月的扬州,细细碎碎朦胧得宛若女子的呢喃低语。
毕竟是沥城难得的喜事,绕城一周后喜庆的人群拥闹着汇聚到城主府门口,口中说着早生贵子的吉祥话。王琅一身喜服红花,眉眼带笑,倒是硬生生把先前那副唯诺的小人气冲淡了。绵延的细雨间,不知何时掀开了盖头的三小姐伸手挑开轿帘,冲着在门口送嫁的城主一笑。
她笑容清浅,缥缥缈缈得像是自远山间走来。三小姐抬手,原先欢呼的人群便安静下来听她说话,她的声音平静地、不带什么感情地响起:“诸位可能知道,我还有个二哥,唤作厉奕。”
围观的人群脸上浮现出疑惑的表情,不明白为何这个日子要提起早逝的二公子。城主和王琅的脸色一下子沉下脸,晦明难辨。
“二哥的腿伤于四年前的春猎,只是这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众人哗然。
城主的脸色愈发地难看,思及月前的质问,朝身边的小厮使了个颜色,小厮心领神会地便要上前将三小姐赶回轿中。此时场面虽然凝重,却尚不是不可挽回,三小姐对此事也一知半解,并无实质证据,只需事后对外宣称三小姐受了他人蛊惑。
被拥堵的人群挡着小厮一时半会竟是没挤过去,三小姐一把拍开王琅向她伸来的手:“我二哥视你为知己,你却如此害他……”她直勾勾地盯着王琅,声声带着悲怆至极的绝望,“三更梦醒之时,你可曾愧疚过?!”风骤然大起,吹得三小姐衣袂飘扬,绾得规整的黑发也凌乱起来,她伸手抹了一把脸上混杂着泪水的雨水,她的话语随着飘摇的风雨将众人带回到四年前。
二公子愈发地得老城主的宠爱,大公子继承人的位置岌岌可危。不知是谁有心无意地先说了一句跛子如何做城主,阴谋的种子就此埋下,训练狼群、收买侍卫,种子一点点地长成苍天大树。用三小姐的婚约与王琅达成协议,王琅以得了泡脚的草药为名,将刺激狼群的引子混入其内赠与二公子。
然后便是春猎,以及那场染血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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