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
1
我是父亲和母亲的第五个女儿,大家就叫我阿五。后来爹爹做了皇帝,娘亲成了皇后,大家叫我公主殿下。
我不喜欢他们叫我殿下。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家里第一位被称作殿下的是我大姐。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大姐揉我头发时指尖的温暖,记得她将我抱在膝头时身上淡淡的馨香,记得她拉着我故作惊讶的笑脸:“小阿五,你跑哪儿去啦,瞧瞧你这小脸上蹭的什么!”
姐夫有时也会来凑趣儿:“小阿五又去钻书房了?以后你读好了书,姐夫给你个柱国之职好不好?”
我不知道柱国是什么,但是看姐姐笑得特别开心,就重重地点头:“读好书,当柱国。”
于是大家又是一阵笑。
那年杏花疏雨,春意融融,阳光透过格子窗洒在屋子里,每个人身上都是一片金色。
2
姐夫是太子,姐夫的爹爹死的时候,满城素缟,天下同悲。
我问爹爹:“什么是驾崩?”
爹爹说:“就是死了,再也看不见了。”
我想了想:“那姐夫现在一定特别伤心吧?”我甚至不能想象,如果有一天晨起后,发现看不见爹爹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
爹爹的脸色有些沉,但他还是对我笑了笑,摸了摸我的头。
我听见他说:“未必。”
后来,隔着重重的人群,撼山般的呼喊中,我看到了站在万人之上的姐夫。他成了皇帝,脸色很好,看上去果然也没有什么悲伤。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姐夫,让我有些害怕。
姐夫成了皇帝,当了皇帝意味着他可以让任何他看好的大臣担任柱国之职,也意味着他可以让任何他看好的女人当皇后。
他封了姐姐为天元皇后,但是他也同时封了另外四个女人为皇后。
从那以后,姐姐再也没有回家来看过我,只是偶尔,娘亲会带我到那个被层层高墙锁住的地方,看看那个被关在重重宫门后面的姐姐。
姐姐珠翠环绕,高坐后位,似往常一般将我抱在怀里,她揉我头发的手指冰冰凉凉,温柔的笑容里有掩不住的哀伤和憔悴。
后来,姐姐的很多消息我都只能听别人告诉我。
听说,姐夫后宫里其他皇后和嫔妃都很喜欢温柔的姐姐,她们都很尊敬她。
听说,姐夫不喜欢姐姐了,他总是和姐姐吵架,斥责姐姐。
听说,姐夫要赐死姐姐。
娘亲跑到宫里,不停对着姐夫叩头,直磕得头破血流,才求得姐夫松口,留了姐姐一命。
错了,我不该再叫他姐夫,他是大周至高无上的存在,他能将我们所有人的性命握在手心。
他是皇上。
3
大哥是一个性格温和的人,我喜欢在大哥读书的时候蹭到他的身边,每当这时,他都会放下书本,将我抱在怀里,刮刮我的鼻子:“让我来看看我们小阿五认得多少字了。”
我就去读他的书,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他听,他听了以后开心地笑起来:“我们小阿五这么聪明,还这么漂亮,以后不知道要便宜哪家公子!”
二哥是整个家中最能和我玩到一起去的人,大哥没空教我读书的时候,他就扛着我一溜烟地跑出府去。
大街上永远新鲜热闹,热腾腾的烧饼,卖香包的少女,酸酸甜甜的冰糖葫芦,做糖画的小哥儿……二哥将我扛在肩头,坐得高高的,让我能看清整个街市。
过了午时,二哥会带我到河边去跑马,我抱着树死活不肯上马,却每每都被他哄住。
“杨家的女儿,哪有不会骑马的?”二哥假装板着脸,“你不会骑,爹爹娘亲该不要你啦!”
我不肯听,我读了很多书,知道很多道理。爹爹娘亲不会因为我不会骑马就不要我,他一定是在骗我。
“阿谅都会骑马,你连他都比不过,爹爹娘亲真的会不喜欢你的。”
阿谅比我小一岁,每每都和我争宠,这样一想,是了,我绝对不能输给他。于是我只能就义一般让他把我抱上马背,接着只听一声鞭响便冲了出去。
河边的凉风猛地向我扑过来,马背上的我被颠得头晕眼花,“慢点!”我朝他尖叫,但是他不理,河边只留下他纵情的大笑声。
回到家时,二哥带着我从后门偷偷溜了进来,结果正被娘亲堵个正着,娘亲气他带我出去瞎胡闹,罚他在庭前跪着。他跪下了,却悄悄向我眨眼睛。
娘亲回屋子里去了以后,我走近他,他就揉我脑袋:“玩得开心吗?”
我说:“开心。”
他说:“那下回还带你出去。”
我想了想,摇头。
“开心为什么不出去?”他不解。
“出去娘亲不高兴,罚你跪。”我跺了跺脚,“地上硬。”
“二哥是男子汉大丈夫,为了妹妹开心,跪一会儿算什么!”他豪气冲天地拍了拍胸膛,“左右娘亲心疼你,不会罚你跪。”
直到多年以后,我的二哥登上了至尊宝座,黄袍加身,英武不凡,所有人都说天颜威仪太盛。可我还是觉得,当年那个跪在庭院中拍着胸膛向我保证的二哥,才是最耀眼的。
4
最后是大哥来解救了我们。
他好不容易说通了娘亲,免了二哥的罚,就匆匆地过来将我们两个拉回屋子里。
“你呀你,就不能稳重点?”大哥满眼无奈地看着二哥,“非要带着阿五出去疯!”
二哥就摸摸鼻子,心虚地说:“阿五开心嘛。”
大哥哼了一声,俯下身来掐我脸上的软肉:“阿五,读书开不开心?”
我喜欢读书,自然开心,于是狂点头。
“那读书和出府玩,哪个开心?”大哥又问。
我看了看大哥,又看了看二哥,诚实道:“去街市玩和读书一样开心,比跑马开心。”
二哥的表情塌了。
大哥看着二哥那副受了挫的样子,终于露出了点开心的笑容:“娘亲罚你不许吃晚饭,”顿了顿,“我留了馒头在你房里。”
“只有馒头啊……”
大哥白了他一眼,抱起我:“走,阿五,大哥带你去吃饭。”
后来听二哥说,大哥给他留了两盘小菜还有一碗红烧肉,他回去时,还是热的。
宫里传来了大姐的消息,这次皇上打了姐姐,又想要废黜她。娘亲急匆匆入宫,父亲去各位同僚府上走动,我却只能和哥哥姐姐们在家中等着消息。
二哥红着眼眶,猛地砸了桌子,大哥快步走到他的身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目光深沉,语声沉重:“阿广!”
这是安慰,也是警示。
我看着二哥充满血丝的眼睛,像一只择人而噬的野兽,突然打了个寒颤。
“宇文赟——”二哥低声念着皇上的名字,如野兽含在喉咙中的低吼,凶悍而又嗜血。
“二哥……”我拉着他的衣袖,一声声喊他。
他回过了神,将我揽在怀里,一字一顿地承诺:“阿五,我以后一定不会让你像大姐那样受人欺负。”
我点了点头。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是怎样一句承诺,也不明白到底有多么强大的力量才能让一个人完成这样的承诺。
而二哥他,从不食言。
5
我在暮春时节的一个清晨第一次见到他。
他当年尚是一个未及冠的少年,穿着一袭清简白袍,举手投足之间自有风骨。看上去和大哥很相熟的样子,正在闲谈。
大哥看见我,招招手:“阿五,这是柳家的阿述哥哥。”
我不知怎么地涨红了脸,但还是凑过去轻轻叫了一声:“阿述哥哥。”
大哥指着我笑:“这是我家最小的姑娘,就叫阿五,怎么样,漂亮吧?”
柳述笑了笑,算是应下了,但是并没有说话。身为大哥的朋友,按照礼数他不能对我进行评述,哪怕是顺着大哥的话夸讲几句都不太好。
我低着头,偶尔偷眼看他,又怕人看见似的垂下眼。
皇上驾崩了。
现在我已经明白驾崩的意思了,驾崩就是死了,那个打骂甚至想要赐死姐姐的皇上死了,那个曾经像哥哥姐姐一样宠爱过我的姐夫死了。
我听见二哥冷哼一声,说了句什么,听上去好像是“死得好”。
我想起了姐夫曾经和大哥一起谈论诗文,陪二哥练剑法,给我和三哥四哥五弟带些奇巧玩意儿。
我有些想哭,但是我知道在这个家中,除了我和大姐,没人会想为姐夫哭。而此时大姐在宫里,她成为了太后。
现在家里只有我一个。
家里没人想为姐夫哭,所以我也不能哭。
爹爹忙了起来,他以丞相的身份监国,小皇帝今年才七岁,他不是大姐的儿子。
那天夜里,爹爹将我叫入了书房,烛火摇曳中,爹爹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投在了地上,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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