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天最适合杀人

一、

小镇,阴雨。

“老大,有桩命案”

邢辉狂敲键盘的手瞬间停住,他双眉微微锁起,印堂口的悬针纹路也悄然出现,“详细讲一下吧”,说话的功夫他就已经走到助手高梁身边接过资料。

“死者林艺,45岁,孕妇,死亡时间为昨天夜里。”

邢辉手里的资料一抖,差点掉落,他一贯风雨不惊的脸上竟生出了惊讶的沟壑,眼睛瞪得也比平时大了些,“林艺,怎么可能”,他的烟嗓低沉得刚好,跟有些幽暗的办公室相呼应,衬出室内气压的沉重。

“怎么,您认识她?”

邢辉听了高梁的问题,不由得对这个不上心的实习生有些不满,他也不答话,用手指戳了戳资料上某一处示意高梁,顺着手指方向看过去,白纸黑字写着“毕业院校金华大学”。高梁看后轻拍脑门哎了一声,“45岁,跟您同岁,也是金华大学毕业,还是一个系,不会是您的同班同学吧?”

“我们是同班,她当年还是班花,人漂亮,也很聪明,是班主任杨老师最欣赏的女同学。可惜嫌分配的工作不够好,后来索性当了全职太太。”谈起往事,邢辉的题外话难免多了些,“没想到,当年杨老师最喜欢的三个学生,现在就剩我一个了。”

职业素养提醒邢辉自己正在断案而非叙旧,他立马摘下眼镜用手指揉捏眼眶,让自己尽快进入完全的工作状态。他再戴上眼镜看过去时,高梁正弓腰趴在桌子上唰唰地写着什么。

“你在写什么?”邢辉好奇。

“刑侦专业,头脑灵活,能力强,不满工作分配,婚后成为全职太太……”,高梁一本正经地念出自己的字迹。

“小子很灵光啊,活学活用,这就学会捕捉信息了。”邢辉暗暗点头,一个细节就足以看出高梁的过人之处,他很快被这个徒弟带入了工作节奏,习惯性点上一支烟,半坐在桌边,在烟雾缭绕里发出冷峻的声响,“继续说说你了解到的情况吧。”

“林艺二十五岁与刘昌平结婚,婚后育有一女,成为全职太太,在四十岁时双方以性格不合为由协议离婚,我们调查离婚的主要原因是林艺花钱大手大脚,家庭经常入不敷出,由于林艺没有固定收入,离婚后女儿由刘昌平抚养。现任丈夫李淳,六年前妻子孩子死于车祸,两年前与林艺相识并结婚,今年春天林艺怀孕。”

邢辉又抽出一支烟含在嘴边,用刚才那支烟剩余的火光引着,双眼微闭,深嘬了一口,“以后先讲案子,再说别的”,高梁对林艺家庭情况的一通讲解引起了邢辉的反感,听他啰嗦了这么多,还不知道自己的老同学是怎么出事的。

“你负责成立案件小组,二十分钟后集合开会。”

二、

“今天接到群众报案,暴雨封路,一路段积水已经达腰深,附近居民楼上的群众发现路上水面漂浮着一具女尸,头上有一处伤口,不能确定是溺亡是摔伤还是他杀。女尸怀有六个月身孕,身上的证件显示名叫林艺。”

组内成员聚在会议室里听高梁陈述一线案情,大家神色不一,各有想法。

“材料显示死者45岁,还有孕在身,高龄孕妇雨天出行,在路边不慎摔倒致伤晕厥,后半夜在暴雨水流中溺亡,可能性是很大的。”一名组员率先展开分析。

“你的说法不能成立,昨夜从下暴雨到路段被淹,最少要两个小时,死者如果在路边晕厥,来往车辆怎么会毫无反应。”另一位警员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我们这种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夜里路上能有几个人?何况下着大雨,两个小时没人影有什么不正常么?”

邢辉坐在正中间,思索手下的各种说法,这时高梁正从敲门进来的警员手里接过法医的初步鉴定报告。

“法医怎么说?”

在死因上,谁的说法也不保准,邢辉只信法医的论断,虽然小镇的法医好几年派不上一次用场,难免有滥竽充数混吃混喝的嫌疑,但好歹有些专业功底,总要比门外汉强的。

高梁没有立即回答,他左手拿着法医的结论,右手是尸体的照片,眼神在左右手之间来回转了几遍,最后点点头表示赞同,才开口说:“死者左臂、左肩以及左侧臀部有程度不同的淤青,后左侧头部有撞击伤口,经鉴定非人为锐物砸伤,法医推测死者为左侧滑摔倒,头部撞在路边锐物上造成损伤出血,左侧身体也因此摔出了淤青。不过从伤口和失血状况看,伤口本身并不致命,死者应该是在头部受创昏迷后没有得到及时救治,失血过多又溺水而亡。”

高梁一席话结束,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松快了许多,组员的面部肌肉也大都松弛下来,许是经年不见大案,谁也经不起考验,只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邢辉则不然,他依旧紧绷着脸,半晌不说话,直到手里的烟马上烧到手了,他才按进烟灰缸里狠狠捻两下,在干咳两声后开了口,“从死者身上都搜到了什么?”

“身份证”

“只有身份证?”

“对”

邢辉扭头看着窗外浓云密布,“身份证还在身上,偏偏钱财和手机都被水冲走了?”

面对老师近似刁难的责问,高梁对自己的准备胸有成竹,应对起来自然不怯场,他说:“这一点办案队员也考虑到了,但是因为手机打不通,不能确定到底是被偷被抢还是掉在雨水里了。

“我们在确认死者身份后第一时间联系了正在外地出差的家属李淳,只有等他清点财物情况后才好判断有没有抢劫的可能。因为路途远天气恶劣,等他赶回来可能要到明天早上。”

“调查这个需要那么繁琐吗?路上装的那些监控是干什么的?调出来查呀。”

“老大,昨晚暴雨全镇断电,你忘了?”

邢辉被高梁这句话怼得一愣,他那张炮仗一样的嘴终于停下了,刚才还是霸气侧漏的大哥,一秒变身尴尬且失了礼貌的大叔,无处安放的手在后脑勺挠来挠去,才想起来自己昨晚上很早就睡在办公室里了,断电这事儿还当真不知道。

“你考虑得很周到,那就等李淳回来吧,一旦他回来了,马上调查,别耽搁。”

邢辉说完,摆摆手示意大伙散了,自己则往停尸间方向走去……

三、

“老大,李淳告诉我们,林艺出门有随身携带几百元现金、银行卡和身份证的习惯,但她不会把证件和钱财放在一起。他在家里清点后证实有六百元现金和两张银行卡失踪。我已经安排人去银行里查记录了。”

邢辉只嗯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言语。他坐在窗前,看着散不开浓云的天,心里也是一样晦暗,当年一起分配来的同窗,好兄弟田伟二十年前执行任务牺牲,班花林艺也洗手作羹汤,只剩他一个人留在这小地方坚守他破碎得稀巴烂的刑侦梦。

一路走来大案没有小案不断,再看不上眼的小案子他也要过问,只是为了不生疏了自己的本事。可这场案子他不想参与了,老同学的死让他没法心无旁骛地分析,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老了,当年老师教导的断案无杂念,现在做不到了。

“老大,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小高,你说这世上的事儿怎么就那么邪乎,也就是两三个月前,我们还见过面,林艺还是年轻时候那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嚷嚷着等邢正和田雨放假了让我带他们去家里玩,这一转眼的功夫,人就没了。”

“您跟林艺很熟吗?”高梁深知安慰是多么苍白无力的行为,也不费口舌劝邢辉了,索性要跟他多聊聊,兴许什么信息有助于破案也不一定。

“谈不上很熟,只不过同是天涯沦落人嘛,当年我们三个因为没有关系,一块儿被分配到这儿来,也算个照应了。虽然她结婚以后交集就很少了,但偶尔见面的时候还是挺亲近的。”

邢辉从窗沿下来,拉了把椅子给高梁,和他相对而坐,在烟盒里抽出两支烟,顺手递给高梁一支,高梁连忙摆手说:“老大,你忘了,我不会抽烟。”

邢辉紧绷的面部出现了一刹那的松弛,他撇撇嘴,把那根烟掖在耳后,“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摇头摆手不会抽”。

“而今识尽愁滋味,一天一盒还不够。”高梁打趣地接上邢辉的话。

高梁当副手一个多月,邢辉还是第一次这样跟他聊天,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起身走到办公桌旁边,把桌上一个很有年代感的相框拿在手里。相片里是个大晴天,八个充满朝气的年轻人围着一位头发半白看上去六十岁左右的前辈,每个年轻人脸上都洋溢着自信蓬勃的笑容,老者就像一个收获颇丰的果农,心满意足地站在正中央。

邢辉把相框递给高梁,语气里全是感慨,“二十年前我们跟老师也经常这么打趣,像我和你一样。”

“这个就是林艺?”高梁指着相片上唯一的女生。

“对”,邢辉点点头,又指着老者身边的两个年轻人说:“这是田伟和我,当时还很年轻吧,现在都成糟老头了。”

“田伟?就是咱们局里牺牲的那位英雄?”

“嗯”,谈起林艺和田伟,邢辉的精神又迅速萎靡下去,他的眼皮有些耷拉,眼白已经发黄而且布满血丝,他不是那个英姿飒爽的刑侦警察,这会儿倒像个没了魂儿的瘾君子,高梁像看戏似的看着自己的老师,也不敢出声,等了好一会儿,邢辉才慢吞吞跟蚊子嗡嗡一样吐出几个字:“田伟没了,林艺也没了,下一个就到我了吧。”

要是寻常人见到邢辉这样子,再听到他这句阴不阴阳不阳的话,准能吓得相框都拿不稳了,就是心理素质过硬的高梁,在这种情形下也手心冒汗。

“老大,您这是,说什么呢?两位前辈的死,都是意外……”

“不,不是。还在学校里的时候,我们三个曾经争论过一个问题,现在他们死在这件事上了,我也快了吧。”

高梁感觉自己此时此刻简直在跟一个疯子讲话,跨度二十年意外死亡的两个人,有什么可类比性,邢辉一个大活人,跟两个死人有什么可类推性?莫非这个刑侦能手得了被害妄想症?他试探着问邢辉:“你们争论什么问题?”

“要做到杀人不留痕迹,是雨天更好,还是雪天更好”,邢辉紧闭双眼,皱纹挤成一团,用力吸了口烟,脸颊轻蔑性地抽搐了一下,“很幼稚的问题吧?”

“很奇怪的问题”,高梁从没想过这样的问题,并不能用难或者简单来评论,只能说这个问题很怪诞,“而田伟前辈死在大雪天执行任务的途中,林艺死在暴雨夜。”

“轮到我,是不是该雨雪交加了?”

四、

高梁正不知道怎么应对,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屋里的寂静。

“老大,抢劫犯找到了。”

虽然实战经验不多,但凭着丰富的专业知识,在第一眼看到抢劫犯时,高梁几乎马上排除了林艺是被他杀害的可能,坐在审讯室里的那个三十几岁的男人胆小怯懦,还没开始审,脚底下就像有台缝纫机似的抖得根本停不下来。他跟高梁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她那两张卡里真没多少钱,不会判我好几年吧……”

“你在林艺身上都拿走了什么?”

“一百块钱,两张银行卡,一部手机。”

“具体说一下当天晚上的情况,老实交代,一个细节都不能落。”

“那天我下岗了,在外边喝完酒回去的路上,看见她一个人挺着大肚子在找车,那时候雨已经开始大了,那条路又偏,根本没什么人,我就想在她身上弄点钱。她一个手拿着钱包,一个手拿着手机,怕她打电话报警,我就把手机和钱包都抢过来跑了。”

“然后呢?你们没有撕打?”

“她的第一反应是护肚子,没跟我拉扯”

“她也没喊人吗?”

“路上根本没人,她就是在我跑远以后喊了一句‘你以为你跑得了吗’。”

“你不知道去银行取钱有被抓的风险吗?”

“知道,可一百块现金我不就白忙活了吗,我存了侥幸以为警察不管这些小事儿……”

高梁已经在脑子里把脉络理得差不多,队员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进展,不过他还是暗示手下把该审的审完,自己先溜出去透气了。

那边厢,抢劫犯的赃物如数上交,其中最重要的要数那部手机,负责清点检查赃物的队员希望在林艺的手机通讯记录上找到点有用的消息,却发现林艺近三天根本没有通话和短信记录,而她平时的通话记录也只是跟李淳而已。

“那天我们的人直接联系李淳也没联系到,是通过公司找到他的”,一位队员解释道,“李淳这次出差涉及他们公司商业机密,团队出差期间手机上交,不允许私自跟外界联系。”

审讯小组和清点小组把各自的调查结果报告给高梁,在李淳出差的几天里林艺没有跟其他人联系过,不存在还跟别人产生过纠纷而被谋杀的可能。对抢劫犯进行的心理测谎验证他没有说谎,杀人的嫌疑也就洗脱了。现在只有法医的意外死亡说法成立,林艺之死基本可以结案了。

五、

“老大,这是林艺案的卷宗,您过目”,高梁把整理完的材料递给邢辉,“如果您没有异议,就以意外死亡结案了,明天通知家属签字领回尸体。”

“我记得李淳家里失踪了600元现金,抢劫犯上交的只有100元,这里你没有疑问吗?”邢辉还是不肯接受当年的刑侦之花就这么意外死亡的事实。

高梁上前一步,把邢辉手里的资料翻开最后一页,“您看最后标注,李淳离家三天,丢失600元,赃物上交一百,也就是林艺花掉了500元,我们通过多方调查过林艺平时的消费状况,三天花掉500元对她来说绝对正常。”

“不要放过任何一个疑点”,邢辉把卷宗递还给高梁,“如果你真的觉得万无一失了,就结案吧。”

高梁应了声好准备离开,却被邢辉叫住,“我要请三天假,局里就交给你了,有什么状况你见机行事。”

“老大这是要去干什么?”

“田雨学校后天举行毕业典礼,要我去参加。”说着话,邢辉从锁着的抽屉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块手表,跟他手上的那块一模一样。

“这是?”

“这两块手表是杨老师送的,他告诉我们断案要像这表,精密细致,公平公正,有条不紊”,邢辉向那块经年不用的手表哈了口气,捏住袖脚轻轻擦拭,接着说:“当年田伟从山崖掉下去的最后一刻把手表扔给我,叫我照顾好田雨,等他毕业那天把这表交给他。现在田雨在北京上大学,有出息了,我终于可以放心地交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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