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位屠龙人
文、许珀里翁
老约翰年轻的时候曾是克里西家族享有无上荣光的继承人。
克里西家族世代培养杰出的屠龙人,每一任家主都曾是为塔亚王国效力的屠龙勇士。
塔亚王国傍山而坐,南面是古老又神秘的巨木森林。那里的每一棵大树都有百丈高,枝叶层层叠压,遮盖万顷碧波,林间幽深静谧,雾气氤氲。
塔亚的百姓说,这里是被神遗忘的境地。因为那莽莽深林间藏匿着可怕的恶龙。
恶龙以吞食人类心脏为生。它们有着金黄竖瞳,尖牙利爪,密密麻麻的水滴形鳞片,从脊背延至尾尖。当它们张开巨大的羽翼,带起的一股气流便掀卷起狂风,从林海苍山间穿行而过,吹倒砖瓦,刮裂房梁。
为了保护国家和百姓,塔亚国王昭告天下,寻找屠龙勇士。而第一位成功猎杀恶龙的人正是克里西家族的初代家主。至此,克里西家族开始撰写长达百年的屠龙篇章。
后来,随着恶龙的灭迹以及火药武器的使用,仍坚持传统猎杀方式的克里西家族如黄昏时刻的夕阳一般日渐没落。到老约翰这一代,克里西家族被彻底碾碎在历史的齿轮下,唯余缕缕尘烟。
失去了家族的庇护,老约翰和他的两个弟弟不得不搬到乡下居住,终日奔波劳累,才勉强能够养家糊口。
02
家,是老约翰和哑女的家。
老约翰的妻子是一个哑巴,生得一副好相貌,尤其是她那双湛蓝色的眼眸,里面倒映着不见一丝云花的万里晴空。
村里人背地里称老约翰的妻子为“哑女”,被家中的孩子听去了,鹦鹉学舌般冲着老约翰的妻子叫嚷。老约翰的妻子听了也不气恼,只是温柔地笑着,晾晒自己手中的衣物。久而久之,就叫成了习惯。
哑女的生活单调乏味,每日为老约翰准备三餐,整理家务。偶尔得了空闲,就会到附近小树林摘些野花插在家中唯一的花瓶里。
下工回到家的老约翰看见野花,不禁责怪哑女独自跑进森林的举动是多么危险,还说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吓唬她。每每听到这儿,哑女总会笑得眉眼弯弯,好似在笑话他多余的担心。
老约翰想让哑女过上好一点的生活,即使他并不知道关于这个女孩的一切。
一个突然出现在偏远小村庄里的女孩,虽然她不会说话,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但依旧能够引起人们的猜忌和不安。
老约翰收留了她,再后来娶她为妻。老约翰不懂得如何爱人,因为他从来没有爱过谁。他又是自私的,剥夺了女孩爱人的权利。
也许,她也有点喜欢我。老约翰只能时常这样安慰自己。
初日与新月轮回交替,每一天都是昨日的重现。多年以后,老约翰回忆起这段过往,他从被掰碎的记忆里挑挑拣拣许久,才找到命运的那根线头。
一切要从二弟伯恩的生日说起。
03
老约翰一共有两个弟弟。
二弟伯恩是村里的铁匠,打铁的一把好手。三弟波利是伐木工,力大无穷,单手可以扛起一棵大树。
老约翰自己在镇上的武器店铸造铁剑,空闲时,他会将克里西家族的过往岁月编成一个个有趣的故事讲给村里的孩童们听,想要借用这种方式让克里西家族活在人们心中。
那天老约翰下工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家,而是冒着狂风大雨匆忙赶去二弟伯恩家为他庆生。说是庆生,不过是兄弟三人间的平常叙旧。
老约翰从家中拿了自酿的果酒与两位弟弟分享。佳肴美酒,炭火暖炉,干燥明亮的屋子让老约翰心生怀念,又不免带着些许感伤。
“伯恩,生日快乐。”老约翰举杯示意。
“谢谢大哥。”伯恩饮了一口杯中的果酒,问他:“大哥,你还记得吗?以前,我们到父亲的酒窖里偷酒喝,被西莉阿姨发现后告诉了母亲,母亲可是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呢。”
“以前?哼!醒醒吧,我的好弟弟,父亲的坟头草都快比你高了。”波利轻蔑地斜视伯恩。
伯恩不以为然,这些年波利性情大变,言语间也满是刻薄牢骚。他知道,弟弟心里憋着一口气,但他和大哥又何尝不是?
百年基业不过几个春秋便化为乌有,这背后的缘由,兄弟三人心知肚明。这世间从来没有哪位君主能够容忍一个比自己更受百姓尊崇的存在,即使这份尊荣是用无数血泪换取的。
“大哥,难道我们就只能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余生吗?克里西家族注定要成为王位斗争的牺牲品吗?大哥,我不甘心啊!”波利怒目圆睁,将手中的酒杯狠狠摔在木桌上。
老约翰看着自己的弟弟,叹了口气:“波利,你喝醉了。”
“我从来就没有清醒过!大哥,如果当年你把那只小畜生交上去,也许事情……”
“够了!”老约翰拢紧眉头,高声呵斥道:“即使我把它交给父亲,也不会改变什么。国王忌惮克里西家族在百姓心中的地位,他想做的不过是扳倒我们的家族。一年还是两年,又有什么差别?即便保住了一时,也改变不了最终的命运!”
老约翰的一番话让两个弟弟沉默不语。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水汽凝聚附在玻璃窗上,薄薄一层,模糊了黑夜的轮廓。风也渐弱,在林间阴翳里消散。
这样的晚上,没有月光和星辰。
04
在很多年前,也是这样暗淡无星的夜晚,年幼的小约翰在自家后院捡到过一条受伤的恶龙。
那是一条还处于幼年时期的恶龙。它和小约翰从图画本里看到的恶龙相差无几,只是体型更小,还未长出尖牙和利爪。然而,它的瞳孔色却不似日出时分的金黄灿阳,而是沉寂剔透的湖泊蓝。
恶龙看见小约翰没有嘶鸣,可它的眼里充满恐惧,身体瑟瑟发抖着,一点淡金色的液体从它的嘴角滴落。
小约翰知道,那是恶龙的血。
年幼的小约翰急忙从随身带着的小背包里拿出止血草药的粉末,放到恶龙眼前,嘴里不断重复着:“别怕,可以吃。”
也许是因为痛得厉害,那条恶龙低头嗅了嗅小约翰掌心中的黑色粉末,然后缓缓张开嘴,伸出一小截血淋淋的软体——小约翰这才看清,恶龙的舌头被割去了大半,只剩下舌根。
那天晚上,小约翰放走了小恶龙。
多年后的今天,当小约翰长成了老约翰,再回忆起这件事时,他也不曾后悔过。
与杀戮和掠夺无关,有的只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怜悯。
05
雨停了,湿漉漉的山峦背后缓缓升起一抹朝阳,金光洒满每一寸土地,如同静谧流淌的蛋黄液。
一宿未归的老约翰步履匆匆地赶回家。当他推开屋门,看见妻子哑女病卧在床。老约翰急切地走上前,望着哑女苍白的面容自责不已。
哑女像是知道老约翰在担心自己,颤抖地抬起手轻抚他的脸颊,露出一个虚弱却温柔的笑容,宽慰着他。
“我去村里请弗拉医生过来!”老约翰说着,还未转身就被哑女抓住了手臂。
他疑惑地看向哑女,只见她摇头,拉着他的手祈求他留下。
老约翰反握妻子的手,低声说:“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他说完,狠心抽回自己的手臂,离家而去。
卧靠在床的哑女看着渐行渐远的丈夫,无力地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是对自己无法逃离命中劫数的哀惋。
06
热闹的集市,商贩高声吆喝,孩童嬉戏打闹,往来的行人皆面露喜色。妇女们三两聚在一起,议论着近日从别处听来的轶事。
“我那在王城做守卫的侄子昨日不是回家探亲嘛,吃晚餐的时候他同我家那口子说,最近王城戒备森严,他值班那日正好碰见匆匆进殿的大祭司。”
“连大祭司都被请去,难不成……”
“嘘!”最先挑起话题的妇人突然噤声,警惕地看着疾步走近的老约翰。
老约翰目不斜视地从那几名妇人身旁经过,他向来不喜欢这些乱嚼舌根的妇道人家,现下更是办事要紧。
没走多久,老约翰就看见弗拉医生的小诊所。他踏进小诊所,环顾四周,却未寻见弗拉医生的身影,便拉住一名学徒这问:“拂拉医生不在吗?”
“他外出就诊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老约翰听了,谢过学徒,买了几包药,便匆忙离去。
干脆过几日带着她到村里走一趟,也正好给她添置一些夏秋季的衣物。老约翰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盘算着。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只听一声长吁,马匹高抬前肢,油亮柔顺的皮毛抖动着,在阳光下散开,泛着耀眼的光泽。
马落下前蹄,鼻孔里发出嗤嗤地喘气声。
一名穿着军队制服,从王城里来的传令兵打鞭下马。他左右扫了几下,挑了一块平整的石块站上去,看着从四面八方聚集的村民,清了清嗓子,高声宣读手中的告示。
在这一年的春末夏初,塔亚王国国境内传言四起。
有人声称,自己在巨木森林里看见了本该灭绝的恶龙。
“恶龙回来了!它们回来报复人类了!”
一时间人心惶惶。
国王为安抚城中百姓,不得不颁布宵禁令,并下发告示到各个城镇,广招狩猎技艺高超者随军队一同猎杀恶龙。
告示的内容引起众人热议,唯有挤在人群中的老约翰愣在原地。他攥紧手中的药纸包,一股莫名的力量涌上心头,使他的全身因此而战栗。
人群发出的嘈杂声响如潮水般悉数退去,周身的景致开始扭曲变幻,一道光照进老约翰的眼里,他仿佛看见昔日荣耀的克里西家族。
他们在黑夜中匍匐前行,与恶龙搏杀;教导年幼的族人,锻造武器,设计陷阱;接受国王的赏赐,与百姓一起载歌载舞。
老约翰一直在等待,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可时间漫长如同永不断流的溪水,消磨着他的意志力,甚至让他以为自己会在碌碌无为中苍老死去。
幸运的是,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老约翰高举起右手,他的手握成铁拳,孔武有力的臂膀像一根笔直的旗杆,而印有克里西家族族徽的旗帜就挂在旗杆顶端,一如百年前那样在广袤无垠的天地间,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07
老约翰拿着药回到家已是月上树梢。
妻子哑女披着单薄的外衣倚门翘首,望见归家的丈夫,担忧的神情渐渐舒缓。
老约翰大步迎上前,握住妻子的手,半搂着将她带进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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