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 人

事情的开始在一个潮湿而闷热的清晨,如此闷热的清晨实在是不多见,但如今也不再那么罕见了。而在让人感到倍加闷热的晨会,哦我真希望那个死鬼可以从他口袋里漏出几个子儿来把那个停转了几个月的换气扇修一下,之后,我可以以取材的名义暂时逃掉这个老混蛋的压榨。如果不是要去零层,我简直可以表演一个原地起跳后空翻来庆祝。

该死的零层又有了什么“有趣”、“奇妙”、“令人好奇”的传闻,而因此又是我要去那该死的零层和那些简直未开化的野蛮人打听那些愚蠢愚昧的当地传说,然后篡出一篇东西来,给那些老爷夫人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为什么又是我?因为我是这个该死的奇迹似得还没倒闭的小破杂志社里唯一一个去过零层的人!或者准确而言,我是零层出身的。只是此前我从没想过在我为了活下去而逃离那里之后,我还要一次次为了活下去而回到那里。

不对,话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在一层仅仅是要活下去而已的话并不需要做些什么,但人总想要获得更好,并进一步有那么些成就感,有点自我认同感。我就是因此进入了这个杂志社,为了在那一篇又一篇的文稿中感受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铁皮缝隙中漏下的阳光被烟尘遮蔽,变为一片模糊不清的灰色,其中隐藏着虚幻的金粒。尖锐的悲鸣声渐渐停下,刹车总算是能休息一下,但车轮和铁轨还要继续支撑着身上的铁皮箱子,还有箱中放弃与被放弃的人们。

雷克斯,雷克斯·布鲁克斯就这样和这些无法在一层继续生活下去的人们一起被倾倒而出,一边在心中庆幸着自己还可以回去一边转过头,看着站台另一侧攒动的人群。可以用“汹涌”形容的人潮相互推搡着,争抢着想要在绝望中抓住最后的希望。然而他们到达一层之后确实能留下的只有一部分而已,而且这一部分人中大多一辈子也摆脱不掉零层的烙印。但这些和雷克斯并没什么关系,他只是收回了视线,走向车站的出口。口袋中还有两条巧克力,是出发之前和作为自己直属上司的主编敲诈来的。雷克斯手插在兜里从其中一条的一端掰下一块丢进嘴里,希望自己在吃完它们之前就可以离开这里,回到一层自己那个昏暗但至少有全天稳定供水供电供网的小屋里,慢慢篡出一篇足够有趣有噱头的稿子。真相?谁在乎呢。读者想要的不过是在巧克力配给下限降低,平均工作时长上升,住房面积下降日配水量下降糖价上升盐配给量下降之类之类的消息里找点消遣而已。而小报记者要做的就是提供这种消遣,如果真的有需要调查的真相,那是政府警方新闻社要关注的事情,和小报记者没有任何关系。

而这次,空穴来风一般听着毫无可信的但却足够有趣的消息是——假树人。

树人,是零层的某种“特产”。事实上我并不清楚是否真的只有零层独有,不过确实未曾有人提到过在零层之外目击过树木追逐着阳光和水源走动。当然了,在零层之外,至少是在一二层,“树木”本身就是一种稀罕物,只不过在零层,这种“稀罕物”不过就只是柴薪的来源而已。假树人的传说也是从柴薪和樵夫生起:据说某个砍柴的樵夫斧子落下之后木材之中溅出了鲜红的液体。确实这其中还能有很多的解释,也可能有很多的发展,然而事实上贫苦的樵夫关心的就只有木柴还能否顺利燃烧。

是的,在零层,树人被视为与树木一样的柴薪来源,唯一的区别就只是前者被采伐的时候没有那么老实而已。

零层从未有人将树人视为人类,那就只是有着粗略人类外形的会动的木材而已。追逐着阳光和水,在干旱的季节可以用一桶清水引诱而采伐到的木材。

突然之间一股强烈的厌恶从胃部涌起,搅动着那些未消化的咖啡和苏打饼干向上翻动。对于那挥下的斧头,对于樵夫脸上麻木的神色。

我当然知道人会优先考虑自己能否活下去,然后才会去考虑自己的亲人,自己的朋友,然后是自己的同族,然后是异族。道德甚至于法律当然排在生存欲望之下,自己都活不下去的时候当然不会考虑其他人,更别提不是人甚至不是动物的东西,能不能活下去。

或许是习惯了一层的生活吧……我只能这么和自己解释。不,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更接近于……只是在找些借口让自己好受些而已。同一出身的我分明没什么资格在这里肆意评论,如果不是好运留在了一层,我恐怕也只会成为那些面无表情挥下斧头的樵夫之一而已。人对动物和植物的差别真是十分有趣,屠杀被认为是动物的生物会带来夺走生命的罪恶感,但割草砍柴却就只是割草砍柴而已。

然而树人和假树人究竟算是什么呢?

零层过去没有,现在没有,未来也不会有人去研究它们,或者甚至可能是“他们”的生活。而高高在上的学者们只会把零层所来的消息视为愚昧的迷信,蛮荒之地的流言,哄孩子的睡前故事。那些在水源旁边坐下或躺下,在阳光中摇晃着自己枝条的“东西”究竟有没有痛觉,有没有意识,会不会思考?当樵夫的斧头挥下时它们是否在尖叫,在哭泣,只是没有人能听到而已。

不过……

奶油与可可的味道被廉价即溶咖啡的苦涩味道涮去,然而嘴唇依旧干裂起皮,甚至仿若有些许怪异的甜味。雷克斯现在也没有余力去关注那些东西。零层仅有的旅馆只提供给满怀猎奇心理的高层大少爷大小姐们,价格绝非是一层的三流记者所能支付。然而每日疲于奔命的樵夫猎户与农人也没有善心和余力给一个外来陌生人提供几日的住所和饮食,在即将日落的当下,最紧要的问题便是寻找一个栖身之处。

在渐起的寒风和落叶中露宿绝不能说是明智的决定,零层的冬季总是来得格外的早并且格外漫长,可雷克斯也没有信心能假扮成一个零层的流浪者,混进那些流浪者的栖身之处。零层的居民之中总是有着某种奇妙的共通感,他们总能相互辨认出彼此,辨认出彼此是否为同类。

或许,用巧克力与威士忌可以换得一些信任,然而谁也不能保证对方会不会在自己安眠,甚至等不到自己安眠的时候就选择用其他什么更加直接的方式来获得雷克斯身上剩余的那些糖类与酒精。雷克斯曾居住于此的时候就与那些流浪者没什么缘分,他好运地有一个作为农夫的父母,有着一个固定的住所和一块田地。或许也就是因此,雷克斯也得以离开零层。即使只是一层之差,对雷克斯的命运也是巨大的改变。

当然,现在思考这些并无意改变现状,如果非要说还能有什么用的话,或许就是让雷克斯相信自己的运气还算不错,而这不错的运气,或许确实是有些用的。

雷克斯转过头的时候,看到一棵树在缓缓摇动,然而夕阳中的晚风甚至不足以带动他的发梢。

是那棵不过一人高的树在自己摇动自己的枝条。这样的想法在雷克斯脑海中冒出,雷克斯不由得吞了吞口水,缓缓接近那棵树,或者说,那个树人。然后,仿佛是察觉到雷克斯的接近,那棵树,那个树人转过身来。那绝不是他一直以来记忆中的“树人”应有的样子,那分明就是一张人类的脸,然后他看到那理应属于少女的面孔对着他露出了微笑:“晚上好。”

我不记得我当时回答了些什么,甚至不记得我是否顺利说出了回答。那张在夕阳的橙色光线中显得缺乏血色的面孔与周身呈现出人形的树枝树干衔接得太过自然又太过突兀,我不知道应当如何描述。它……不,她,像是理所应当一般站在那里向我搭话,然而我却不知道应当如何回答。

然后,仿佛是我很奇怪,不,大约只是我没有做出一个回答,对方靠近过来,看着我:“您好?”

她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一半已经是树木,又或者她觉得这没有任何稀奇之处。而我也只能选择回答:“你好。”

对话仿若是在顺理成章的进行,可我很难确定自己的大脑是否还清醒。我前面的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棵树,是树人,还是那些传闻中出现的假树人。又或者这是一个无聊的恶作剧,这只是一个少女假扮成了树人的样子,在这里等待着好事之人的到来。

“这个时间应该回家了?”有着少女面孔的树木,或许是树人,摇晃着枝条,看着雷克斯,“和爸爸妈妈吵架了嘛?”

“不……不。”雷克斯长舒了一口气,“我是来工作的。”

“嗯?这个时间还在工作么?好辛苦啊。”

“不,我是刚来到这里,明天开始工作。”

“那,应该是休息的时间了?”

“啊,啊……”

“那还是要赶快回家哦。这个时间外边已经很冷了。”树木的枝条摇晃着,这一次似乎着实是在因为风儿摇动。

“不,我……”雷克斯斟酌着用词,“我……在这一层已经没有住所了……”

“哎?这可不好,天马上要黑了,要赶快找可以休息的地方才可以!”

雷克斯想起过去曾经听说过的故事,听说树人到了夜间会停止活动,对伐木人而言极为方便的习性。或许眼前的少女就是出于如此的担忧,或许她并未觉得面前的人与自己有什么差别。

而后,雷克斯听到对方似乎颇为开心的开口:“啊,要不然先生去我们的聚集处吧!大家在一起就没关系了!”

惊讶根本就不足以形容雷克斯此时的心情,不管是树人本身存在有聚集处这点,还是对方如此轻易地就要带自己去聚集处这点。这或许将会是一个极好的机会给自己提供些篡出一篇娱乐文章的素材,但或许不止如此。

雷克斯作为记者的直觉告诉他此行收到的将绝不止如此,无论是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

仔细一想,树人们有聚集处似乎也并不奇怪。无论是不是主动的,水源附近,阳光良好之处,树人们自然会聚集到这样的地方。加之它们……他们,若是可以交流,那会如流浪汉一般有约定俗成的聚集处那更是自然不过。但是……眼前所见的“树人”相较于树实在是太过接近于人,昔日印象中的樵夫手持斧头的形象与刽子手和屠夫重合在一起,或许值得庆幸的是,我未曾近距离见过屠夫工作的场景,当然更未曾见过刽子手的处刑。记忆中的形象仅仅是与想象中的画面重合,还不至于那般难以接受。

稍后,注意到的时候,我已经到达了目的地,仿佛荒野中的绿洲一般,我想我确实是到达了目的地。我并不是很能确定,主要是无法确定我周身那些树木们是否确实是树人,或者着实只是普通的树木。

或许……它们是“如今已是普通的树木”。

我还没有足够的勇气,也还没有找到恰当的时机去询问这个问题。

或许不问更好吧。假若零层那些似乎还颇为时常集群而生的树木真的是树人的“尸体”,我暂时想不到什么更好的用词,或许我将会再也无法祥和的回忆我在炉火旁度过的童年的冬日。而且……当寒风刮上一层,家家户户的壁炉,火炉中燃烧的柴薪,也大多来自零层。我几乎感到自己听到壁炉中燃烧扭曲断裂的柴薪在发出尖叫,在挣扎。它们当然不会尖叫挣扎,当然不会,但是……我却感到自己的鼓膜仿佛已经要碎裂。

也许我根本就不该接下这个工作。

“该让那些新人锻炼锻炼了。”我已经在这报社工作了小十年,我想我差不多该有权这么说。

“帕梅拉。”年近古稀的老妇人脸上褶皱堆积,仿佛是树皮一般,雷克斯感觉自己作为记者习得的察言观色根本无法从那些堆积的皱纹中读出任何信息,“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名为帕梅拉的少女声音清脆得没有一丝阴霾,“还带了客人回来!”

“哎呀呀,这可真是稀客。”老妇人脸上的皱纹似乎挤得更紧,“不过……帕梅拉随便把人带来集落……”

“没关系,啊……”帕梅拉的话说了一半突然卡住,转过头带着求助般的视线看向雷克斯。

雷克斯稍微愣了一下,大概想到了原因:“雷克斯,雷克斯·布鲁克斯。”

“雷克斯先生是可以信任的人!”

老妇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就这样吧。天已经暗了,今天就休息吧。”

“嗯!晚安,婆婆,晚安,雷克斯先生。”

“……”雷克斯犹豫了一下,抬起了一只手,“晚安,帕梅拉小姐。”

当面前的树木——帕梅拉离开,雷克斯终于得以仔细观察面前的老妇人。昏暗的天光中模糊可见的双手满是褶皱与干裂,雷克斯并不是很能确认那个颜色更加接近于肤色还是更加接近于树皮的棕褐色。

而注意到雷克斯视线的老妇人略微抬起头:“你也找个地方休息吧。”

“啊,嗯……”雷克斯含糊地应着,左右张望了一下。避风处的水塘边稀稀落落着高高矮矮的树木还有地面上的落叶。看着还新的落叶,收集一下或许也可以做个稻草床同级的床铺。从背包中拿出毛毯,稍微收集些树叶,这些……可以算是树人的……脱发……吧?脑海里没由来冒出来的想法稍微驱散了些沉重的心情,或许应该就趁着这样的心情早早入睡。

“……晚安。”

也不知道是说给谁。

“早安,雷克斯先生!”

“早……”大约是因为刚睡醒的脑袋还在混沌中吧,雷克斯迷迷糊糊就应了带着自己名字的问早。然而当沾了冷水的毛巾被递到自己面前,实话而言,那大概只能说是沾了冷水的抹布吧,雷克斯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是一个人住的,那么和自己问早的鱼递来毛巾的……

“雷克斯先生?”因为对方伸出的手突然停下,帕梅拉不由得感到了些许疑惑和慌张,自己是不是做了多余的事情,又或者做了什么失礼的事情。

“啊……”雷克斯晃了晃脑袋,“没事,刚睡醒有点迷糊……”

“是会这样呢。”帕梅拉点点头,或说,看起来像是想要点点头,“那雷克斯先生要再睡一下嘛?”

“不用了。”雷克斯拿走对方手里的毛巾,放到了脸上,“冰死了!”

“……啊……”帕梅拉发出了有些呆然的声音,随后变得一脸惊慌,“抱歉忘记了!现在晚上已经很冷了!”

“……真是的……”雷克斯随手把毛巾扔到一边,托这东西的福,自己算是完全清醒了。然后,也就随之注意到了些事情。

“忘记现在已经很冷了”,既然这么说,那曾经应该是记得的,不如说曾经应该是体会过零层秋夜的寒冷。而且……现在已经没有感觉……也就是说树人不会感觉寒冷。那么……不,不会,树人曾经是人什么的,怎么会有这种事。眼前的少女虽然着实有着与人类少女相同的面孔,甚至还有相仿的天真烂漫……

天真烂漫……

不,不对,零层怎么会生出这样天真烂漫毫无防备的少女。

零层从未允许孩子能这样天真烂漫,零层根本从未曾允许有孩子能到这个年龄依旧天真烂漫。那眼前的少女……也许她只是从哪里听说,曾经从哪里听说人类畏惧秋夜的寒冷,或者曾有人类给她讲述人类所感受到的寒冷。

若是如此的话……感到了一种细微的,难以言喻的不愉快。没有达到能称之为“不悦”的程度,但却有种令人不愉快的刺痒感弥散开来。

或许是这个村落中真实的闲适感让神经跟着松懈了吧,没怎么深思熟虑,我开口了:“你知道的啊?”

“嗯?”

“这个季节很冷。”

少女,帕梅拉的回答完全在雷克斯的预料之外,仿佛是回答什么理所当然的问题一样,她以一贯的笑容开口:“嗯!以前到了这个季节总是有些痛苦呢,不过现在已经不怕了!”

“什……”然而雷克斯连一句完整的回应都说不出,就这么愣在了原地。树人当然不怕冷,甚至或许根本就没有感觉冷热的机能,没有感知到自己“被触碰”的机能。然而……

“以前到了这个季节总是有些痛苦呢,不过现在已经不怕了 ”。

记者的直觉告诉雷克斯,他之前模糊不清的推测恐怕正中靶心。这实在是太过不幸的正中靶心,明明只要一无所知在这里随意逗留几日,搜罗些有趣的笑料,编纂出他一直以来擅长的有趣的谈资,那么雷克斯也就可以就那么回到一层,回到他狭小闷热却也说不上讨厌的小小报社,回到他平静平淡,说不上多好但也不能说坏的日常吧。但是他注意到了,偏偏注意到了,并且在这之前被吸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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