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生南国(上)
1
我是南朝的嫡长公主,南朝的君主原是我的父亲,后来换成我的弟弟。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识人间疾苦。年幼的皇弟登基后,见我因父亲的猝然离世郁郁寡欢,常常召我陪同游玩。这厢春日,我见到他,皇弟跟我道:“阿姐,我有个好玩意儿给你过目。”
雄丽厚重的殿门被两边内侍推开,几个宫人簇拥着一个简衣玉冠的少年进来,他低头默脸,在金雕玉砌的龙案前跪下:“宇文轶拜见大楚皇帝。”
南朝国号楚,与北朝魏两相权衡,遥遥对峙数十年。
皇弟笑着解释:“此人是魏帝庶出第八子。北朝去岁大旱,大楚却是五谷丰登,国富民强。魏帝为解燃眉之急,求取大楚的十万石粮食,愿意割舍边境十座城池,还将亲子送来阳陵为质,以结两国邦交千秋之好。怎么样,这是不是一件令人开心的新鲜事?”
宇文轶仍以五体投地的姿势臣服跪拜,纹丝不动。我便道:“皇弟,让他起身吧。”
皇弟这才打住洋洋得意,倨傲无礼的谈笑:“免礼。”
宇文轶恭谨站起,退避一侧,开口道:“启禀大楚皇帝、公主,我此来阳陵并非只身一人,还带了礼物要送给楚国。”
皇弟提起兴趣:“哦?”
宇文轶拍拍手,跟在他身后的宫人便齐刷刷上前跪倒。“这些都是魏国千挑万选,进献给您的美人,抬起头来。”
宫人们依言照做,我瞪得眼睛都直了,这些美人环肥燕瘦,千姿百态,着实有着不同于南国春色的风韵。且此间还鹤立鸡群一个如同女人般秀美俊雅的男人,皇弟也注意到了,沉吟一会儿:“朕不好男色。”
宇文轶道:“他叫雪衣,与魏国第一舞姬霜衣乃双生子,因不舍与姐姐两国分离,才一起入楚,请您赎罪。”
皇弟坏笑着问我:“阿姐,这个美男子你喜欢吗?”
我:????
继而大囧,又怒又臊:“皇弟!”
皇弟不理我的气急败坏,正襟威严地问:“你可愿服侍陪伴公主,逗她开心?”
雪衣双手伏地,用力磕一个头:“启禀陛下,这是小人的福气,小人愿意。”
从此我的公主府里多出一个叫雪衣的男宠,我赐他居住栖梧殿的东暖阁,毕竟是我收用的第一个男宠,为示荣恩浩荡,衣食住行,无不精细。雪衣擅琴,常常独坐抚琴,一坐就是半日。我听出弦音里经久不息的悲戚,问他有什么心事,他只浅浅一笑,从不与我细说。
我虽待他礼遇有加,不肯勉强这样一位不染凡尘谪仙般的人物做不愿意做的事,但雪衣耿耿于怀自己低贱的身份,从未恃宠而骄,失去分寸。
他越是清冷自持,我越想将他捧在手心。
渐渐地,我爱上他静悄悄的陪伴,就好像遇上一件有趣的玩具爱不释手。有时我会像个登徒子捏他白皙俊美的脸蛋,直揉搓到他耳根子热得通红,然后好似得逞了什么哈哈大笑起来。雪衣如同一个追随在身后不会说话的影子,又或者一种我用得得心应手的物件,朝夕相处,亲密无间。
皇弟最黏我这个亲姐姐,待我也是最好,无论宫廷夜宴,还是猎苑出游,只要是他觉得很好玩的事儿,总少不了我的一席之地。皇弟尚未及冠,少不更事,大权便被几个前朝重臣分割架空。我觉得皇弟越来越有做昏庸君王的趋势,每每在玩得太过的时候劝诫提点,他却满不在乎,甚至厌恶我啰嗦。
在皇弟眼中,整个天下只剩下我和母后,其余的活物都不算是人。
我刚值豆蔻之年,向皇室求娶的世家豪门便已陆陆续续,络绎不绝。皇弟对他们都不满意,觉得世上没有人能配得上我。他问我喜欢谁,我闷在心里不作答,因为我喜欢的人永远不可能娶我。
皇弟见状,以为我害羞,开怀大笑道:“阿姐放心,无论你看上了谁,朕立刻下一道圣旨,命他做你的驸马。”
我回道:“硬要挑驸马的话,那便就雪衣吧,我一个人自由自在过得惬意,不喜欢身边多出一个麻烦的男人。”
皇弟立刻失去促狭的笑意,愣了一瞬,语气也严肃起来:“荒唐!一个供主子逗乐的东西也配娶大楚的嫡公主?你究竟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连皇家的脸面都不顾了!”说罢,眼神锐利地像刀子似的,刺向跪坐在我身后的雪衣。
那是上位者赤裸裸的杀意,我吓坏了,不敢再提,选驸马的事情暂时搁置下来。
此事之后,我发觉雪衣偷偷望向我的目光不再空无一物,开始变得有了温度。他终于向我吐露心事,比如在琴弦上抚奏出的是思乡之音,还有他并不知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只听以前教坊司里的嬷嬷说,他和胞妹降生在霜雪交加,天寒地冻的冬季,那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雪,入楚多年,已经很久没再见到故国的雪了。
雪衣愿意跟我说说心里话,我很高兴,胆子也越来越大,放肆到与他同桌而食,同榻而眠。唯一可惜的是,每次我主动亲他、抱他的时候,他从不敢主动亲我、抱我。
2
一年春秋匆匆过去,令我没想到的是,最后被皇弟敲定的驸马竟然是那个北朝送来的质子宇文轶。
皇弟根本没有过问我的意思,是直接跟我宣布这个消息的。他说,身为大楚的嫡公主,要为国家的时局考虑,不能任性。魏国这些年来政治革新,扩充军力,实力备长,不容小觑,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嫁给宇文轶,巩固友好邦交。
我很生气,表示不同意。楚国与魏国好好坏坏数十年,矛盾始终调解不了,迟早都会打起来的。把我嫁给一个质子,岂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皇弟却坚持道,就算魏国狼子野心,两国联姻也是一条怀柔之策,缓兵之计。
听说这是前朝大臣提出来的馊主意,可皇弟和母后都觉得十分有道理。然后,我就无可奈何地被安排着出嫁了。母后知道我心里委屈,宽慰道:“素节,只是做些表面文章,你要是不喜欢这个驸马,不理睬他就是。我大楚的公主难道还会受气吗?”
我想自己的确没有非嫁不可的意中人,既然能给楚国带来好处,宇文轶就宇文轶吧。
大婚礼成后,闲杂人等皆已告退。没等驸马动手,我就自己把红盖头揭开,凤冠正中明晃晃垂落下的珠帘随之摇曳,哧啦作响。
身着喜服的宇文轶惊得愣住了,我一脸不耐,口气厌恶地驱逐:“你出去吧,本公主不需要你的服侍。”
他慌张地看我一眼:“还有合卺酒……”
“我不想喝。”
宇文轶抿起嘴角,终究没说什么。他在楚国为质这么多年,一直在蔑视和欺压中过得落魄,连着整个人都萎靡不振,无精打采。我最讨厌的就是他这一副没有骨头的样子,以前碰见他时留下的印象简直半点好感也无。
听见殿门没有脾气地吱呀阖上,我突然明白母后的话根本没错,轻声嗤笑出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真是可笑!”
殿外的脚步声似乎停顿一瞬,然后缓缓踱开。
与宇文轶成婚后,我的生活没有丝毫改变,在公主府里继续过着逍遥快活的日子。我照旧不忌讳地去雪衣居住的东暖阁厮混。同是魏国人氏,雪衣的相貌无疑比宇文轶赏心悦目。雪衣气质飘逸,宛若谪仙,宇文轶却身材高大,有着棱角分明、毫不秀美的脸。虽然他长得不丑,甚至谈得上英俊,但我根本就不喜欢这样粗鲁的男人。
南国之美讲究轻柔细腻,怎么欣赏得了北边的粗野旷达?
我坐在雪衣怀里搓揉他的脸任意胡闹,感到门外有一双眼睛暗中窥视。我只作不知,继续调戏雪衣。最后那双眼睛的主人便自己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
“公主。”宇文轶唤我,他的声音虽没有起伏,但微微带着一丝颤抖,目光也平静得像一潭见不到底的黑水池子。
我终于良心发现他的确有些可怜,便正经起来,吩咐雪衣退下,解释道:“他陪伴本公主多年,是用惯了的人,你不要介意。”
宇文轶像是跳动一下眼皮,笑得有些勉强:“只要公主高兴,无论公主想干什么,我都不介意。”
我虽早知道他脾气好,逆来顺受,却未料到他竟会说出这番痴话来!
人心毕竟是肉长的,我允诺:“驸马,我决不是不讲理的人。我知道你娶我是身不由己,若你以后遇上喜欢的女子,也大可不必顾及我的感受。”
宇文轶闻言点头,起身离去。我想,本来就是一场政治婚姻,这样处理我和他的关系已经仁至义尽了。
年华如春花般灼灼盛放,我的身体蜕变得越来越婀娜多姿,玲珑有致,不复当初懵懂无知、不谙情事的少女。皇弟也早开人事,在后宫收用起无数美女佳丽,他的骄奢淫逸,昏庸无度一日甚是一日,到了“朝歌夜弦不眠休,宫流涨腻弃脂水”的地步。
我劝他全然无用,他嘲笑我杞人忧天,然后拉着我一起饮酒作乐。深更时分,我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府邸,雪衣像个没有生命的影子静静地跟在身后。酒壮人胆,我突然扑进他的怀里,触碰到他的清冷,很快安抚下滚烫的燥意,舒服地叹一口气。
“雪衣,”我努力睁开迷离的醉眼,鼻腔哼出含糊不清的酥音,“你为什么不肯和我好?”
雪衣明白过来,仿佛震了一下,慌忙扶起整个贴在他身上泛起春情的我:“公主,小人不敢。”
我很生气,不敢,什么不敢!我从不隐晦自己的爱慕,难道他就一点儿也不想与我初试云雨,共赴巫山?
“我允许你可以。”说完这句话,我觉得自己实在丢脸丢大了,借着酒劲耍起酒疯来,撕扯他的衣袍,混不讲理又哭又闹,最后折腾得够呛,被一双手凌空抱起放到了床榻。
“公主。”
我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叫我,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他叹息一声,坐在床边扶起我,喂我喝了什么,大约是醒酒汤。
翌日清晨,我在难言的酸软疼痛中苏醒,身上遍布深浅不一的红印,是男女交欢后凌乱不堪的痕迹。躺在我身侧是雪衣,他看向我的目光颤抖不已,仿佛在惧怕。
我捡起地上的衣物穿戴好,遮住旖旎的春光,故作平静:“昨晚的事我很高兴,你别怕。”
我彻底长成一个女人,比以前更加宠爱雪衣,简直一刻都离开不得。我爱慕他的才华美貌,更怜惜他的温柔体贴。皇弟之后又送我许多男宠供我取乐,为了不让雪衣伤心,我全部打发走了。
可雪衣依然心事重重的样子,也不爱说话,不是抚琴就是忧思,凭栏远望北归的大雁出神。我知道他是想家了。南国温暖,楚都阳陵从不下雪。为搏美人一笑,我搜肠刮肚,煞费苦心。
如今大部分的书籍都还是竹简制作,一纸千金,是无比贵重的东西。我却吩咐仆人在过冬的时候用上贡的稀罕物全部剪成数十箩筐的雪花。
纷纷扬扬的纸片从高处漫天洒落,我手舞足蹈,兴奋高呼:“雪啊,你看,是下雪了啊,很漂亮吧。”
雪衣终于笑了,那是真心愉悦的笑容,伸手接住几片停栖肩头的雪。
我与他有些发凉的手五指相扣,倾诉衷肠:“如果这样还不够,我可以每年都派人将北国的雪千里迢迢地运来与你共赏。只要能让你高兴,本公主做什么都愿意。你可不可以一直陪伴我,不要走?”
雪衣清澈的眼眸中闪动着什么,然后望向我点头——他动作的弧度很轻很柔,简直像一根羽毛飘飘然地挠在心尖。
3
大楚献元七年,魏帝宇文烈忽遣十四万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挑起战端,一举侵犯边境,夺回六年前割让的城池,公然撕毁两国盟约,楚国朝野上下皆惊。皇弟即刻命令缉拿魏帝八子宇文轶,可等御林军气势汹汹地闯进公主府,驸马平时所住的偏殿早已人去楼空,不见踪迹。
宇文轶是我的驸马,他突然凭空消失,我也脱不了干系。皇弟和母后一度怀疑是我故意放跑他的,虽没有大刑逼供,但给我的脸色都不是太好看。
天地良心,我真的是冤枉的。我与他成婚两年,一直相敬如冰,他过他的,我过我的。宇文轶谨言慎行,温和有礼,从未在我面前行差踏错。我只是会偶尔碰见他,哪里知道他的心思和动向?但无论如何,我难辞看管不力的罪名。
南北两朝貌似平静了数十年的浑水终于沸腾起来。既然人家要打,我们也不怕,皇弟刚刚掌权不久,还是非常依赖那帮重臣,且好大喜功,一意孤行,派前朝老将吴起倾全国之力率军反扑。
战争一触即发,但有楚国的二十万大军坐镇,以多胜少,并无人感到十分恐慌。楚国人都暗暗希冀此战能够扬眉吐气,给魏国当头一击,未料这才是灾难真正的开始。谁都没有想到三朝为将、开国功臣吴起竟然会临阵叛变,归降魏国,亲开城门,引狼入室。
朝夕之间,天翻地覆。大楚自建国以来从未遭受如此重创,一败涂地。
二十万楚军自然有大半不肯归顺,皆被敌人割下头颅,杀得片甲不留。鲜血流淌浸没边关数十城,横亘两国的沧江水已经红透,变成了血江。
野鬼忠魂在夜空悲嚎哀泣之时,皇弟还在他粉黛三千的后宫高枕无忧,花天酒地。
等我们得到噩耗,破竹之势的魏军已离阳陵不足百里。大楚毕竟气数未尽,大臣们虽个个仓惶如丧家之犬,但仍克制冷静地提出对策。为今之计也只有让皇弟携剩余兵力,离开阳陵,去易守难攻的常州避难。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宫人们哭天抢地乱窜,百姓们声泪泣下哭嚎。但他们的生死去留谁都顾不上了,皇弟只顾得了母后和我,我只顾得了朝夕相伴的雪衣。
逶迤十几里的一众队伍,为首奔驰的马车中挤着七个人,有侍卫快马加鞭,急若流星,大喊:“报!”
皇弟惶然嘶叫,豆大的青汗一颗一颗地自鬓角洇出:“说!”
“启禀皇上,大将军已发现魏军的踪迹,我们的速度还是太慢了!”
皇弟的脸霎时沉得比炭还黑,狰狞地望向两个瑟缩在角落不敢吱声的宠妃,语调无比冰冷:“你们,滚下去!”
“不要啊!”宠妃们惧得花容失色,汗如雨下。其中一个更是颤颤巍巍地跪行到他脚下,苦苦哀求:“皇上扔了贤妃姐姐不打紧,可您千万别抛下臣妾呀,臣妾肚子里还怀着您的龙种,对大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贤妃见状气疯了:“好你个贱人,想不到你如此忘恩负义,阴险歹毒,看我不杀了你!”
两个宠妃扯头发、掐脖子地扭打起来,很快被皇弟一人一脚不耐烦地踹下马车。咕隆两声,余音回响。
我与雪衣相握的手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惊见此幕,张开喉咙,竟吓出一串咯咯的盲音。
皇弟已将冷酷的目光转向了其他人,服侍母后大半辈子的秦若姑姑跪下磕了两个响头,老泪纵横:“太后,奴婢下辈子还伺候你。”
母后也哗啦啦地流下眼泪:“秦若,如果有办法,你一定要活下来。等事情过去,我会派皇儿再来寻你的。”
秦若依依不舍:“老奴谢主子大恩。”说罢主动跳下马车,淹没入死寂茫茫的暮色。
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高呼:“不,你们不能赶他走。你们要是赶他下车,我也跟着下车,你们……”话未说完,竟无法忍受撕心裂肺的痛苦,放声哭泣。
皇弟和母后经此浩劫,早已变了一个人,不再是我熟悉的可亲模样。母后没有感情地叹息:“素节,你实在太不懂事了。”
或许他们到现在还在怀疑宇文轶是我放走的。我气血翻涌,头脑一热:“好,你们不相信我怪我,干脆我也去自生自灭好了。”
雪衣喉结滚动,隐忍道:“公主放心,小人不会有事的。雪衣今生今世、生生世世永远都是公主的人。”
他唯一回应我满腔爱意的告白,却是吐露在生死离别之际。
雪衣纵身跃下马车,轮子骨碌碌地朝前滚着,的确加快不少。可我耳中嗡嗡嘈杂,听不见任何声音,于我而言,真正的黑暗是在此刻降临。我浑浑噩噩地站起身,扶住车辕,也要作势往下跳。
皇弟上前拦住我,直接用力挥一巴掌:“你疯啦?!”
我被打痛了却没有哭,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形似疯魔:“我爱他,无论是生是死,我都要和他在一起。”
我从没见过皇弟如此憔悴潦倒的样子,似乎下一秒就要彻底崩溃了。他嘶哑着声音恳求:“阿姐,别走。”
他的话湮灭在我纵身一跃,割过耳边的冷风中。
4
我重重滚落在地,痛得咬牙切齿。不过瞬间的功夫,眼睁睁望着马车跑出很远的距离。身边无数骑兵以同样飞快的速度往前奔驰,因这连番变故,不少马儿受到惊吓,嘶鸣起伏,致命的马蹄差点就要踏过我的身躯。
我颤巍巍地站起,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往原路走去,放声呼唤:“雪衣!雪衣!”
一个白衣胜雪的影子破开尘土向我急奔而来。我冲进他的怀抱,他用力搂着我一动不动。千军万马从我们身侧轰隆隆地开过,大地为之震动,良久才渐渐回归平静。
黄土弥漫,一片狼藉。我被烟尘呛了两口,忽然察觉有冰凉的液体洒落在头顶。
他在哽咽:“公主……”
我状似轻松地笑了笑,“你以后还是叫我素节吧。我不想当公主,不想让你怕我疏远我,我想做你的妻子。”
他一把将我打横抱起,答应:“好。”
我挣脱着道:“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雪衣却异常坚持:“你受了伤。”
我反驳:“是小伤。”
“小伤也不行,既然你是我的妻子,就要听丈夫的话。”
我心口泛起无限的甜蜜,这么多年过去,他对我的态度终于不再只是畏惧和恭敬,他彻彻底底属于我了。
然而,敌人来的速度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快。楚都阳陵都已沦陷,兵书言穷寇莫追,可这些魏军简直不按常理出牌,像不要命似的。
大地剧烈震动之时,雪衣身手敏捷地抱着我藏进路边的灌木丛。两个如花似玉的宠妃已被擒获,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后来,又有一个小兵绑了秦若姑姑过来晋见他们的首领:“启禀将军,这个人鬼鬼祟祟地躲在石头后,被属下发现了。”
那将军点头,旁边的侍卫将火把照在秦若的脸上,让他看得更清楚些。首领摇头叱骂:“你们这些废物,抓到的都是些什么阿猫阿狗。王爷发话,一定要活捉楚国皇室才赏黄金万两。”
淑妃闻言,原本死灰似的面容焕发出了生机,跌跌撞撞地跑到将军跟前求饶:“我我我,我就值黄金万两,你们千万别杀我!”
将军提起兴趣:“哦,难道你就是楚国公主刘素节?”
淑妃摇头,慌乱地解释:“我是楚帝亲封的淑妃,虽然没有皇家血脉,但我的肚子里却怀着一个。等我生下这个孩子,你们就可以拿它去领赏。我只求你们别杀我,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道人家,是无辜连累的!”
“既然如此,就暂且饶过你的性命。”
“多谢将军,多谢将军。”淑妃磕头磕得如同倒栽葱似的,满是劫后逢生的喜悦。
秦若忍不住“呸”地一口唾沫吐在淑妃脸上:“你这个没有心肝,卖主求荣的东西,为了自己活命,连亲生孩子的性命都可以不顾。”
淑妃气急败坏地擦拭自己的脸,大叫大嚷:“你说得轻巧,皇上何曾管过我的死活!既然他抛弃了这个孩子,我又何必要去在乎!”
将军厌烦听女人们叽叽喳喳的吵闹,命令:“把另外两个女人拖下去,犒劳你们了。”
吓傻了的贤妃这才缓过神,冲到淑妃面前哀求:“好妹妹,你我深宫扶持,姐妹情深,快向这位将军说句好话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淑妃袖手旁观,一言不发。
等到追兵查无所获离开后,雪衣悄无声息地带我走远。原来他并不单单擅长抚琴而已,他会的东西比我想象的多得多,有他在身边,我觉得很安心。
我和雪衣乔装打扮成百姓,潜入山野村落,准备等外头的动乱平息了再作打算。这个小村庄民风质朴,咸少与外界来往。担惊受怕的半个多月以来,我每晚都与雪衣在一张破败的木床上紧紧相拥。
有时我草木皆惊,怕得厉害了,便亲吻他的眉眼唇角,希望得到一些能够暂时忘却痛苦的慰藉,但雪衣仍然不会主动。
究竟还要让我表现到什么份上?
我想东想西疑神疑鬼,甚至口气不善地质问他是不是真的爱我。雪衣叹息一句,拂门出去。我在屋中等他半宿,无比后悔自己的鲁莽。村子里响起几声狗吠,窗外点燃无数火把,将夜幕刺得通红——是那些像狗一样跟着我,怎么甩都甩不掉的魏军。
黑压压的军队将我所在之处包围得水泄不通,那个搜捕的将军闯进门来,对比完手里的画像后,哈哈大笑:“楚国公主,你可真是神通广大,让我大海捞针,一顿好找啊!要不是得到确切消息,您没跟着楚帝一起去常州,本将也差点就要放弃了。”
事已至此,我庆幸自己刚才乱发脾气,间接救了雪衣,便稍稍镇定下来:“你不是说本公主值黄金万两吗?只要你不伤害我,我就可以乖乖地束手就擒,马上跟着你走。”
前路茫茫,生死未卜,但愿雪衣永远不会回来找我。
5
我被押解到旧都阳陵,望着宛如铜墙铁壁般的囹圄,不禁苦笑,这是我们大楚修建的监狱,现在关押进来的人竟然成了楚国的公主。
过了半日,狱卒打开牢门,有侍女鱼贯而入,她们端着的托盘上是精美的华服和珠钗,异口同声道:“奴婢等伺候公主梳洗。”
我很讶异,一个被俘虏的公主竟然还能有如此礼遇。我问:“是谁叫你们来的?”
侍女们回答:“是八王爷。”
我心想,果然是他。我认识的魏国人氏除了雪衣就是宇文轶,看这个阵仗,除了他还会有谁呢?
我被带回阔别一月的公主府,宇文轶仍然是老样子,笑脸相迎,彬彬有礼,只是多了一层锋芒毕露,意气风发的光彩,想藏都藏不住。
他笑道:“公主多日来担惊受累,我特地备好一桌酒菜为公主接风洗尘。”
我不理他的殷勤,冷冷地问:“你到底想耍什么花样?”
宇文轶笑容一僵,却还是挂住了:“我是你的驸马,关心体贴公主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够了!”
他以前的低三下气,毕恭毕敬犹忆心头,我一时也分辨不清形势,直言拒绝,“魏国背信弃义,楚魏之盟破裂,你我的联姻自然也不算数了。你现在心里一定很得意吧,不必再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宇文轶的笑意彻底消失不见,他缓步踱到窗前,望着什么出神,忽又开口:“公主,这株庭院里的梅树是我当年亲手栽种的,如今终于开花了。我以前就常常在想,世间什么样的花才配得上公主的高贵美丽?思来想去,或许也只有梅花的傲然霜雪,一枝独秀了吧。”
我越听越奇怪,如今我已是阶下囚,他何必还来奉承我?
“你究竟想说什么?”
宇文轶叹息一声,幽幽念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又是梅花,又是红豆,他莫不是疯了吧?
我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也懒得再理会他,但他仍要自说自话下去:“公主,我记得你以前答应过,若我以后遇上喜欢的女子,大可不必顾及你的感受。你那时的话可还作数?”
我回答:“本公主金口玉言,自然作数。”
宇文轶轻笑一句,很是愉悦:“如此甚好,那我按你说的不顾及你的感受了。”拍拍手,殿外有两个侍女低头进来。
我感到情形不对,责问:“你想干什么?”
宇文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仍是背负双手,临窗而立:“给公主更衣梳洗。”
我尖叫着反抗:“我不需要,你让她们走开。”却有一条湿帕子捂住我的口鼻,立刻陷入了昏迷。
等我再次醒来,竟躺在自己过去的寝宫栖梧殿。一片红通通刺入眼帘,喜烛高烧,张灯结彩,像可怕的火焰燃烧了整座宫殿。
我一袭凤冠霞帔,大红的被褥下垫着枣子花生桂圆等物,硌得后背发疼,可身上再怎么不舒服,也比不上此刻的心惊肉跳。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宇文轶疯了,真的疯了!一个疯子会用什么手段来报复我,我真的无法想象!
宇文轶就安静地坐在床边,见我醒转,温柔一笑。可我觉得他笑简直比不笑还吓人,勉强克制住惊慌,也回以一笑:“本来聊得好好的,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宇文轶端详着我,目光似有无限柔情,指尖抚过我被冷汗濡湿的青丝:“公主,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却一直拒我于千里之外,如今费我这番苦心布置,总算能把当初的洞房花烛夜补上,了了我的一桩心事。”
他起身走到喜桌前,面无表情地举起酒壶,斟满两杯酒,将其中一杯塞到我手中。
“我不喝!”
我怎么也不肯与他交臂饮酒,还在反抗中将杯子摔落在地。并摆出昔日的威严,怒斥:“宇文轶,我是大楚的公主,士可杀不可辱,你别太过分了!”
宇文轶却仿佛变了一张脸,收起温情款款,自己饮下酒水后,用力拉扯住我的头发,不让我挣脱,以压倒性的力量,直接强吻下来。
我感受到侵犯,脑中一片空白,不得已吞下他渡给我的物什,趁喘息的功夫,只言片语地喊出,“混蛋,唔,滚开!”
宇文轶丝毫不理,大手转而伸向腰际,哧啦撕开衣袍。我在他身下动弹不得,一颗绝望的心沉到谷底。原来都是假象,什么落魄潦倒,什么逆来顺受,一切都是他伪装出来的面具。他忍辱负重,韬光养晦,如今才真正暴露出了本性。
事毕,宇文轶回头看一眼泪流满面的我,慢条斯理地起身穿衣。
我瞪着他,恨不得杀了他似的,嗓音嘶哑地怒吼:“宇文轶,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对我之前的怠慢羞辱怀恨在心,竟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报复,现在终于满意了!”
宇文轶轻笑一句:“我的确恨你恨得牙痒痒,想一口把你生吞活剥了,可又实在舍不得。只要今后你愿在床笫间乖乖配合自己的丈夫,安分守己,三从四德,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本王宽宏大量,既往不咎。”
我气得失去理智,顾不得全身的狼狈和凌乱,冲到他面前拳打脚踢:“你神经病啊!我堂堂楚国公主,什么时候需要听你的吩咐?”
宇文轶一把制住我的手腕,捏得骨头咯吱作响,脸上却笑得温柔平和,一字一句道:“刘素节,要是楚国亡了,你又算哪门子的公主?”
我义愤填膺:“大楚不会亡的!你别痴心妄想!你们魏国不敢堂堂正正地比试,也只会像你一样使些下三滥的手段!魏国灭亡,才是老天开眼!”
宇文轶不做辩解,只冷冷一笑,拂袖离去。
6
“八王妃,请您用膳吧。”
“滚!”
我将满桌菜肴摔得稀巴烂,“这是在我的公主府,我是大楚的公主,谁是你们的八王妃?”
侍女们相顾摇头,连连叹气。
我觉得还不够满意,将屋子四周所有能摔碎的东西摔得一干二净,吓得那些侍女们全部退了出去。
我疯疯癫癫,视死如归的模样倒真换回大半年的清静。宇文轶虽然每天雷打不动地过来坐坐,但从此没再强迫过我。我对他冷若冰霜,只当他是空气。
这日,宇文轶过来跟我道:“素节,我有个好玩意儿给你过目。”
似曾相识的话仿佛拨开迷雾,回到过往,我终于有了反应,怒骂:“你算什么东西,本公主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吗?”
宇文轶被骂了反而笑意不减:“素节,你已经不是公主了。本王刚刚得到战报,我军三日前大破常州,俘获楚帝,楚国如今是真的亡了。”
我每根汗毛都随着他平淡的叙述倒立起来,一时头重脚轻,浑浑噩噩地就要摔倒:“你骗人!我不相信!”
他还是微笑:“你的母后在城破之时悬梁自尽,而你的皇弟在押送回阳陵的路上。”
我反复机械地嘟囔:“不,不可能,你骗我!你骗我!”
宇文轶上前一步,禁锢住我失魂落魄的身子。“啊”我尖声惊叫,剧烈发抖,听他的温声细语宛如一种致命蛊惑,吐落在我耳根,“素节,你想不想见一见你的弟弟?只要你听话,从今往后不再抗拒本王,本王可以让你如愿。”
我仿佛被定住一般,他暧昧的触碰便渐渐从耳侧转移,吻住我的唇。
这年冬日,阳陵百年难遇地落了雪,青山一夜白头。
偏冷的宫殿门前守卫森严,原为楚国宫人的小太监抽抽噎噎地打开巨锁,难过地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公主,皇……皇上他就在里头。”
我沉着脸提醒:“别再这么叫了,小心被其他人听见,害了自个儿的性命。”
“是。”小太监抹干脸上残余的泪水,答应。
我一步步踏过因许久不曾打理而荒芜萧条的宫道,最后吩咐侍女:“你留在这儿,我想单独见见他。”
侍女惜儿委婉拒绝道:“八王妃,王爷嘱咐我要妥善看顾王妃。”
我半笑不笑,不褪昔日的威严:“那你不妨猜一猜,如果我跟宇文轶说,我很不喜欢你会如何?”
惜儿两相权衡,遵命。
皇弟的境况竟比我想象的好很多,至少他穿着锦衣华服,好端端坐着发呆,除了有些作为亡国之君的悲伤绝望,全身上下毫发未损。
他看见我时,眼睛里发出了光:“阿姐,你,你怎么来了?”接着狂喜不已,三步作两步地跑过来想要抱我,却被一个耳光扇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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