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泽之哑巴少年:守坟
1
绵延千里的山脉,仿佛一条苍苍巨龙,在广袤无垠的土地上奔腾不息。
清河郡这里,山势陡然拔高,山脉戛然而止,因为山的那边有一片海。海岸上有一座巨石搭筑的塔碑,塔碑上深深刻着一只黄金竖瞳。
塔碑之下,就是川泽渡口,此时停泊着数几十条渔船。船下是湛蓝的海水,粼粼的波光里探出几头奇丑无比的菊花鱼,目光懒洋洋的,像是在晒太阳。
这里是天鹅小镇,傍着临海街,有座远近闻名的双层小楼,名夜香。
正值晌午,外面日头正盛,店里熙熙攘攘。娘和爹在店里后厨忙活着,而我岁数还太小,拎个锅都费劲,自是帮不上什么忙。
我杵着胳膊坐在阁楼顶的窗前,百无聊赖地戏弄着屋下瓦檐处的玲珑橘。窗外瞧去是阳光灿烂的川泽海面与连成片的渡口渔船,那座黝黑的塔碑下是洁白的细沙和一群健硕的男人和水花。
再远些,南边是一道陡坡,翻过去有座山,镇上的老人们讲,那是座死人冢。
活人有阳宅,死人就有阴宅,阴阳相隔,自是不能待在一块。山谷里起先是有一片族坟,后来小镇上离世的人几乎都是葬在了山上,世世代代,坟圈越来远大,中央处逐渐被人遗忘,无人照看,成了真正的荒坟。
镇子上老人常吓唬小孩子,荒野里尽是孤魂野鬼,荒野尤指荒坟圈。
魑魅魍魉的坊间故事,我听过的也不在少数。
阳光有些刺眼,我眯着眼睛,无意间瞧见一人,从坡上的那条山间小路,搭着扁担,悠悠走下来。
我识得他,是那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哑巴少年,长我两岁。
2
镇子里的人几乎都识得他,因为他是瘸子爷爷收养的孩子,是未来的守坟人。
守坟人守着的就是那座死人冢,整日和死人打交道。
我年纪还太小,只认得好看与不好看,哑巴哥哥真是长得比女人都水灵。
哑巴哥哥没有名字,小镇上的人都称呼他为哑巴,就像是称呼瘸子爷爷为瘸子李一样。他和瘸子爷爷住在山里,平时很少会有机会遇到。见到这么好看的男孩子,我自是欢欢喜喜的。
我知道他要做什么,就转身蹦蹦跳跳踩着圆木梯子往下跑。
夜香楼门口正对着的就是川泽渡口,中间隔着条青砖马路。门口有一棵几人也怀抱不来的参天古树,正是盛夏,繁茂的叶子绿意葱茏。哑巴立在枝叶的阴影里,斑驳光影里的那张脸真是醉人,引得楼上楼下用膳的妇女和男人们不时地透过窗栏回望几眼,顺便悲痛地叹息几声。
可惜了,是个哑巴……
我声音脆脆地喊他,“哑巴哥哥,跟我来。”
哑巴并不先天就是这样,他能听懂别人说话。
他愣了一下,转过头来看我,他认出我来,是春家唯一的小女儿。
他扛起扁担篓筐,跟了上来。
他是来送西瓜,这已经是很多年的习惯了,几年前扛着这副扁担的还是瘸子爷爷。
穿过夜香楼的后院,我带他来到了菜园,菜园依墙一角有一口石井。
哑巴少年将扁担轻轻放下,揭开篓筐,里面就显现出几颗硕大的绿皮西瓜来,样貌都极好,圆润饱满,熟透了才采摘下来。
我提不动,就待在一旁细细瞧着他,他也不在意,自顾自摇着辘轳,再一颗颗放入竹篮子,摇回井里。这些西瓜是要被冰镇的,待得在井水里完全浸凉了以后,娘要做几盘水果冰沙,那是夏季里难得的消暑佳品。
直到哑巴少年抬起眼瞧我,示意已经放好了。那时我竟是才发觉,他长着一张兔唇,时时抿着嘴角,更显安静。
我犯起花痴,傻傻笑着,“你长得可真好看!”
3
夜香楼后院架着几口锅,此时正咕咚咕咚滚着热气。阁楼屋檐下大瓦缸里栽了几蓬水莲,其间游曳着几尾黄纹鱼,哑巴显然对这几条鱼很感兴趣,已经瞧了好生一会儿了。
而我似乎还是对吃的比较上心一点,正瞧着青子姐姐熬消暑汤。
哑巴要带几只蒸鸭和一些腌鸭蛋回去,灶房里庖厨还在做,需要等些时候,他就静静地待在院子里,不去打扰别人。
青子姐和我说,煮消暑汤得多熬,越是旺火,汤里面的味道越是层出不穷。先是几瓢清水下锅,撒一碟桂花和芝麻,长薪旺火煮半个时辰,桂花由粉变黑,然后沥净,令起一锅放入绿豆和蜂蜜,倒入之前的汤水,继续熬制半个时辰,清甜的味道就隐隐扑鼻了。
青子姐是娘的贴身丫鬟,娘心善,去年秋,娘把几手烧菜熬汤的厨艺教了她,依着青子姐的心意,嫁了邻镇上的书生,做了人妇以后,青子姐还惦念着娘,时不时过来,分担些娘的负担。
青子姐揭开锅,一股桂花香混着蜂蜜甜丝丝的味道就在小院里飘散开来,惹人恨不得一口气喝上几大碗。
其实消暑汤是要放冷了喝,气味虽掩了下去,但时隐时现的桂香和绿豆的清爽一入喉,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青子姐见我眼神直勾勾的,噗呲一下笑出声来,回身取了两个青花碗,碗底放着几块冰糖和一片酸橘,几勺淡粉的消暑汤入碗,煞是好看。
青子姐让我给哑巴送一碗过去,还叮嘱着小心烫嘴。
哑巴哥哥背靠着阁楼一层的窗栏,而我就直接坐在宽厚的缸沿边,喝得有些急了,被烫得龇牙咧嘴,我回头瞧他几眼,可爱的兔唇似乎微微翘了起来。
我还是赞叹,怎能生得这般好看呢?
喝过消暑汤后,我跑到灶房里去瞧杨叔做蒸鸭,灶房里油烟弥漫,满是烟火的味儿。
杨叔瞧见我凑过脑袋,就要去捏我的脸,我灵活地左闪右躲,他就哈哈地笑。
杨叔正在给清洗干净的肥鸭去骨,宽大的手掌摁住刀背,紧贴着鸭肉,有疾有缓地来回按压,我也瞧不明白,只见杨叔就从鸭子敞开的肚子里依次抽出一块一块的骨头。再清洗一遍后,又往鸭肚子里塞火腿丁,整块的香蕈,笋丁,葱花和香菜,又倒了半碗白糯米,最后加了一杯的秋油和料酒才算完事。将整只鸭放入备好的鸡汤盘中,置于笼屉里头开始蒸。
我等得无趣,就跑出去帮青子姐给店里客人们送消暑汤。
店里和后院进进出出之间,我总是要大大方方地瞄那少年几眼。他身材偏瘦,穿着一身灰白色的短衣,正提着木桶到院子井里打了些水,倒入大瓦缸里。
4
一日晚饭过后,我坐在阁楼的窗栏上。
天色渐晚,西天上几朵云染了霞光,川泽海也像是烧起火来了,风携着海的味道扑过来,湿湿的,捎带着股咸味儿,催人回家,让人想睡觉。
我的阁楼下面种着几棵枣树,枝头高过二楼的窗口,几乎和檐角齐平。我索性就从窗口翻出去,躺在一楼屋顶的灰瓦上,伸手就能摘几粒酸涩的青枣尝尝鲜。
也就是这时候,我听到有人跑进夜香楼里面,慌慌张张地唤着我爹的名字。
我竖起耳朵,依稀听到有人骇声讲,“你是没见那样子,捞上来尸体泡的都发肿了。”
晚上,我就从丸子头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是镇上刘府里的下人到井口中取水,打上来一瞧,这水桶里尽是飘着缕缕的头发,那人觉着不对劲,这才细细朝井里看去,这一看不要紧,就瞧见一颗肿胀的脑袋正低头扣在木桶里,满头乌发在水里飘散开来。
捞上来一瞧,不是别人,却是刘府的千金小姐,刘家千金竟是跳井自尽了。
傍晚时分,来夜香楼的正是刘府的下人,是来买些供食和馒头。
在我们小镇这里,还未成家就死掉的人是要被称作短命鬼的,必须要尽快下葬,绝不能耽搁,不然赶不上入黄泉,就只能流落阳间,做孤魂野鬼了。刘府的下人慌慌张张地跑来夜香楼,就是因此缘故。
明天午时之前就要入棺下葬,夜香楼里的庖厨连夜赶制镇魂馒头和酒驴肉,刘府是天鹅小镇的大户,需求的量实在是不容小觑,爹和娘也在搭手,一夜几乎是没怎么合眼。
稀薄的晨光透过阁楼顶部的天窗缝隙簌簌倾洒下来,巷子里渐渐升腾起来的热闹与喧嚣穿过厚厚的木墙变得有些模糊了。
我睁开眼睛,连衣服都没换好,就急急忙忙支开窗户,趴在窗栏上往外瞧。
果不其然,是刘府的人。
八个轿夫竖着白幡,举着一具乌黑崭新的棺材,停在那棵古树下。后面随着几辆马车,下人丫鬟们低垂着头,无人言语,我细细一瞧,竟是不见刘府的老爷和夫人,这随葬行仗可谓是很低调了,和刘府在外的名声实在是不相符。
身着粗布麻衣的仆人进进出出,端着一屉一屉的镇魂馒头,放在后面的马车上,再有下人们捧着一个个白瓦罐,在马车后站定。随葬镇魂馒头是小镇的习俗,馒头捏成各式各样的家禽和家具,当头点一粒朱砂,捏的到位了,简直栩栩如生。
老人们说,这是为了糊弄死去的亡灵,让他们以为还活在世间,才能乖乖进入黄泉,不在惦念着人世,成为游荡的孤魂。
孤魂在人间久了,羡慕着活在人世的人,就成了祸害。
那瓦罐是炖好的驴肉,是给早夭的人准备的,具体有什么说法我倒是不清楚。
脚夫大喝一声,棺材应声而起,长长的随葬队徐徐而行,哀乐低吟悲怆,我瞧着那车上堆成小山似的白花花馒头,忽地眼睛有些泛花,细眼里就瞧见有一个身着鲜红长裳的女人端坐在马车上,我晃晃脑袋,再瞧去,就又瞧不见了。
5
过了些时日,就是天鹅小镇的花灯集会。
百座栩栩如生的花灯依着骑龙巷,各式各样的坊市大开门厅,直瞧得人眼花缭乱。
娘选了几匹鲜艳的花纹布,说要给我和青子姐做几件新衣裳,而我对那些花鸟虫鱼大集已经觊觎了良久。
午后回到夜香楼,我提着一个竹笼,欢欢喜喜地逗弄着两只玲珑乖巧的白羽雀。
跨过门栏,爹唤住我,要我去山上瘸子爷爷那送些梨子鸡过去。原来是哑巴少年昨日晌午来过,说要些暖胃补气的汤食,瘸子爷爷害了风寒,到良家医馆买了些药服下不见好,就想着吃些夜香楼的药膳。
这梨子鸡中所需的雪梨,阴寒气盛,得文火慢熬,煮过后还得入笼屉里旺火蒸,还得温糖水中沁凉一夜,哑巴少年等不及,回去还得照料瘸子爷爷的起居,自是不能在夜香楼耽搁这么长时间,爹就先让他回去,什么时候做好了再叫人给送过去。
我有些不情愿,说山上有能吃人的鬼,爹就伸手揉我的脑袋,哈哈笑道,这世上哪有什么鬼,还有要向瘸子爷爷问好,我小时候,他还抱过我哩。
爹给我揣了几块银锭,这可不是什么小数目,爹叮嘱着要我交给哑巴哥哥,给屋里添几件新家具什么的。
我就循着山上的那条道,往山里走。
原本还有些害怕,但一路绿草茵茵,鸟声清脆,一想到又能见到哑巴哥哥那俊俏的眉眼,就又开心起来。
6
越往深处走,两旁的山就愈发高耸,中间一道缺口,就像是被天上的巨神一斧头劈了开来。
草木深深,一条浅浅的羊肠山路真是曲径通幽,路旁有几株结着彩色浆果的奇特植物,但我不敢摘下去吃,娘常常念叨着山上的植物可不敢随意拿来,会有毒。
走过一个转角,视野就忽然变得开阔。
有一片横横竖竖的田垄,围成了一片水塘。一条小道从其间贯穿而过,那边依山有几间矮木屋,还有几根木篱笆,簇拥了有相当一片的花草丛。
我瞧见田垄上一身短裤白裳的哑巴少年,就高声唤,“哑巴哥哥,我来啦。”
他抬起头看见我,轻身在田垄上奔跑过来。
哑巴鼻尖有些细细的汗珠,细碎的头发搭在额前,紧紧抿着兔唇。
他指了指我,又伸出剪刀手,然后倒过来,一前一后做行走状。
我乖巧地点头,跟在他身后,说我来送梨子鸡,来看望一下瘸子爷爷,爹爹很担心,但店里生意忙,抽不开身子。
有两间木屋,还有一个搭起来的草棚,瘸子爷爷住一间,哑巴哥哥住一间。
见到瘸子爷爷的时候,我真是吓了一跳,我没想过多年没见的瘸子爷爷已经那么老了,脸上的皮肤皱巴巴的,像是老树纹,耳朵也不好使,我凑过去大声的唤,我说,瘸子爷爷你还识的我么?
瘸子爷爷半身卧在床上,目光浑浊,咧了咧嘴,说识不得了,活得越久脑袋越来越空荡荡。
哑巴递一截精致的竹筒给我,里面是自家酿的西瓜汁,入嘴尽是甜甜的爽口。
他去给瘸子爷爷到炉上重新煮一下梨子鸡,让我乖乖坐着。
可是我闲不住,就跑到外面去瞧水塘,里面养着的是大大小小的鳖。天鹅小镇挨着川泽海,镇上还有专门的捕鱼队,海鲜什么的已经不算稀奇活物,但这鳖却是很少能见到,我以前见爹做过一次炖鳖肉,那还是在镇守大人的寿宴上。
我蹲在田垄地头上,拽一手细长的狗尾巴草去挠鳖头,它们笨笨的,扑腾着小水花,惹得我咯咯直笑。
7
距离这里不远,西边的那道浅崖上有块凹地,那里有一片西瓜田。
哑巴哥哥在那儿搭了一间草棚,瓜熟的时节,他就得时时刻刻守着瓜田,山里的野兽会循着甜味儿过来糟蹋瓜秧,这是很可怕的事情。
艳阳高照,我坐在草棚的阴影里,怀里捧着半个沙红的鲜瓤西瓜,用竹勺子挖着吃。他戴着斗笠就在西瓜田里四处走动,给西瓜翻个身,让它们都晒晒太阳。
我瞧着远处的白衣少年,在田野里静默着,干净得就像是阳光里的精灵。
我蹦蹦跳跳跑过去,在他身前站定,我说,“哑巴哥哥,以后我叫你夏天好不好?我娘说我要像春天一样活泼,那你就要像夏天一样开开心心的。”
他怔了半响,然后微微仰起脸,明媚的光亮就在那张好看的脸上跳跃,他眯着眼,弯起嘴角,轻轻揉我的发辫,就像是一位温柔的大哥哥。
他带我到山崖边坐下,前面从崖下的峭壁上伸出一截树枝,结着成串繁密的酸酸果,每粒都指甲一般大小,黄橙橙煞是诱人。我平时很少吃这些野果,他探出身子择了一枝,我小心翼翼地尝了尝,简直酸掉牙。
红彤彤的太阳逐渐西行,哑巴哥哥在崖侧直直的盯着一处地方,我也走过去,往下瞧,瞬间就被这副景象惊呆了。
这下面竟全是大大小小的坟包,就像是土地的肿块,一直延伸到深山里面,瞧不到尽头。
夕阳渐染,隐在草木丛里的黑,就明目张胆地出来了。
那才是死人冢。
8
暑季的天气当真是变幻莫测。
回到瘸子爷爷屋里,昏黄的风钻进门框的缝隙,哐啷哐啷的响。
哑巴哥哥拧着眉,神色担忧。
瘸子爷爷杵着拐瞧了一眼外面已经开始阴沉下来的天,就说,娃娃今晚得在这里过夜了,不消一炷香时间就要下雨,这山路可走不得。
我倒是无所谓的,大不了明早回去,我就在瘸子爷爷这里,爹娘也不用担心什么。
哑巴哥哥,噢不,叫夏天才对。他跑出屋外,在狂风里钻进草棚,天已经沉得仿佛能滴下墨水来,当空撕扯着一道道密网一般的闪电,瞬间照亮他小小的身影。
瘸子爷爷凑在窗口往外瞧,他说,那草棚里全是鳖蛋,温度得适宜才能孵化出来,在草棚里要是淋了雨,就全得死,哑巴这是要把鳖蛋都拿到屋里来。
我就守在门口,瞧着夏天要进来,就急忙扯开一条门缝,然后再快速阖上,不让草叶子和风给灌进来。
鳖蛋都放在铁锅大小的萝筐里,铺上一层干草就放上三枚鳖蛋,上面再覆一层干草,再放三枚鳖蛋。搬进来放在墙角处,堆的像个小山一样。
外面雨声渐起,夹杂着轰鸣的炸雷,声势骇人。
屋里夏天烧着火塘,温暖的光从砖缝里喷吐出来,映着瘸子爷爷苍老的脸。他叫夏天从房梁上拿下来一根长长的烟杆,卷上几片烟草,把一头伸进火塘里,歪斜着身子吧嗒吧嗒地抽起来,烟雾周身缭绕。
我直喊呛死了呛死了,瘸子爷爷就一边狠狠地咳,一边沙哑地笑。
夏天在火炉旁煮鳖肉,食材简单远没有夜香楼的丰盛,但鳖肉奇鲜,汤色乳白,只需几勺匙海盐,味道就极鲜美。汤在锅里咕咚咕咚的响,夏天守着炉口,往里面添了几根木薪。
而我就守着夏天和那口锅,我饿了,夏天认真的脸简直秀色可餐。
9
夏天从柜子里取出一整套干净的被子铺在床上,而他自己在地上卷了一层干草,就要躺下睡觉。
外面几道闪电明明灭灭,透过薄薄的窗映在屋里黝黑的墙壁上,影子怪吓人的。
我乖乖躺在被窝里,嗅着被子里好闻的味道,然后一直瞧着地上蜷成一团的夏天。
他一动不动,很安静,不像我,我娘说我睡觉总是不安分,总要打几个滚踢几脚被子才罢休。
我怕吵醒隔壁已经入睡的瘸子爷爷,于是就轻声唤,“夏天?”
闭着眼的夏天没动静,我以为他睡着了,于是就转过脑袋,望着房梁发呆。
一阵簌簌声响,夏天坐了起来,歪着脑袋瞧我,像是在问我怎么了?
我从被子里钻出来,抱起新被子上的毯子,这原先是夏天盖的,他怕我没睡过漏风的屋子会受了寒,就一并给我盖上了。我撇着嘴角,佯装生气,给他盖上,然后又钻进被窝里。
他乖乖地躺好,还是蜷成一团,睁着一双好看的眼睛瞧我。
我问他,你一直住在这山里,远处山崖下就是那么那么多的死人,你害不害怕?
夏天想了想,摇摇头。
我转念一想,他是瘸子爷爷收留的孩子,是将来山上的守坟人,怎么可能会害怕呢?
10
夜里,我是被冻醒的。
感觉凉飕飕的风直往被子里灌,我睁开眼睛,就瞧见窗户大开着,外面是黑漆漆的深山。
雨已经停了,我正想着是谁开的窗户,就起身准备关上继续睡。
但我发觉夏天不见了,地上毯子掀了开来,不见他的身影。
我从窗口往外瞧,忽地就看到外面草棚外站着一个女人,一个身着大红长裳的女人,她脸上像是抹了厚厚的一层白粉,直挺挺着对着草棚里头。
我紧紧捂着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这女人就是那刘府千金,可是她已经死了呀。
就在这时候,我瞧见了更为惊异的一幕。
夏天从草棚里走了出来,像是没瞧见那女人一样,径直就往西边走去了,星光暗淡,黑影憧憧,那女人极其怪异地扭了扭脖子,惨白的脸正对着我,她没有眼珠子,眼眶处竟然是两个血窟窿。
顿了一下,她转身也往西边走了。
我一下子惊醒过来,是那片西瓜地!
我决定跟上去瞧一瞧,那女鬼怕不是要伤害夏天,我要提醒他。
落过雨的山谷湿滑泥泞,我就着雨后惨白的毛月亮,跌跌撞撞地往西瓜田里走。西瓜田是一片开辟出来的平整土地,一眼望过去,就能瞧到头,我看到弯月下,夏天孤零零地立在地里,手里举着长长的鱼叉,在沁凉的风里闪着寒芒。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唤,“夏天?夏天哥哥?”
他没反应,我凑地近了,看的清楚,那个刘府千金倒在地上,头上刺眼地扎着两个窟窿,夏天手里的鱼叉滴着触目惊心的血……
我怔在当场,然后就亲眼目睹了地上的女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着,只有脑袋像是吸了水一样越来越来饱满。
我骇得大声呼救,急急忙忙往回跑,推开门,就见夏天安安静静地卧在地上,蜷成一团,睡熟了。
我也不顾身上的湿泥,窝在被子里挨到了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爹就来了,要接我回去。我心里还是害怕,昨晚的事和谁都没有讲。
11
一个月后,我在阁楼窗口的枣树上发现了一封信。
署名是瘸子李。
……
丫头,在你打开这封信的时候,瘸子爷爷就已经没多少时日可活了。
爷爷要给你讲个故事,有点吓人,但丫头是很勇敢的对不对?
爷爷守着的这座山,存在了有千年万年,埋的死人多了,阴气极重就多生精魅鬼怪,若不加以控制,日后必成祸害,所以爷爷养了很多很多的尸鬼鳖,水塘里的那些鳖都以鬼怪为食,防止它们下山害人。
爷爷养了半辈子的鳖,守了一个甲子的死人冢,终于把自己也熬成了一抔黄土,心里其实是有些不甘的,我啊,不想让哑巴这小子重走我这条旧路。
在六年前,是个大雪纷纷的夜里,哑巴那时候还是个孩子,浑身光溜溜的就跑进了我屋里,我瞧他不会说话,心生可怜,就收留下他。
或许丫头你,那夜也发现了哑巴这孩子的怪异之处,但请你答应爷爷,这事儿你不要去查,以后你长大了,哑巴会亲自告诉你的。
是的,哑巴不是没有机会说话,只要他走出这座死人冢,有人教,他就会慢慢恢复说话的能力。
所以,爷爷把这个重要的任务交给丫头你了,好不好?
……
门外有人一下一下地敲。
我拉开门,见到了夏天。
依旧是短裤白裳,那张好看的眉眼,紧紧抿着的兔唇,还有一双麋鹿一样的眼睛正水汪汪地瞧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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