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特殊客人

1

黎淑慧再来的时候,美人已有些迟暮了。她进院儿倚在门上,瞧见我的母亲正在门前的桃花树旁,晾一笼子车前草。日头已颇有些暖意,洒在夭夭桃花上,烨烨光华让人晃神,仿佛这些年的冷暖只是悠长一梦。

好一阵儿,母亲才被身后的目光灼得回了头,稍一愣怔,忙搁下手里的活计,在围裙上搓了搓手,眼里漾出一抹淡然的笑意,照旧冲门口那人说一句,“你来了?进屋。”

黎淑慧提着些补品和点心慢悠悠地走到桃花树下,在一旁的竹凳子上坐下,问道:“有日子没来看你们了,都还好吧?”

“都好,都好……这日头正舒服,你先晒晒,我给你泡一杯桃花茶去。”母亲说着就进了里屋。

听见院儿里的声响,我悄悄拉开窗帘的一角,目光刚刚抛出去,就和黎淑慧的眸子撞上。她仍旧对我报以满是期待和愧疚的一笑,我垂眸,心里已有了些异样,却还是一把拉严了帘子,把她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好一阵儿静默,母亲才把茶碗儿和几盘子吃食端上了院儿里的石桌,她又给黎淑慧递上一条热毛巾擦了手,自己才在她身旁的竹凳子上落座,“尝尝,都是自己做的,喜欢了带些去。”

黎淑慧双手捧着茶碗,头半低着,喃喃自语似的说着:“带些,桃花茶也带些,以后……怕是吃不着了……”

“要走了么?”母亲呷了一口茶,又起身去捣弄她的车前草。

“嗯,要走了,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开始我迟到的生活。”黎淑慧望着我母亲的背影,似是怅然似是解脱地说。

“来了总是好的,再说也不算晚。”母亲回眸,颇有些宽慰地笑着。

黎淑慧瞬间湿了眼眶,迟疑了一阵儿,终于问出了口:“你……不恨我吗?”

闻言,母亲的笑意浓了几分,“不知者不怪。何况,你已经做到这个份儿上了,我有什么理由恨你怨你?”

“可是棠棠……”黎淑慧朝我在的方向瞥了几眼。

“小孩子的心思谁猜得着?由她去吧,自有长大的一天,也自有懂事的一天。”母亲风轻云淡地说着,终究还是微不可查地叹息了一声。

2

黎淑慧走后,母亲独自在桃花树下坐了很久,夕阳的余晖为她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柔美的金光。微风习习拂过,粉红的花瓣徐徐飘落,仿若一幅静美又灵动的油画。

直到山风有些凉了,我才到院儿里提醒母亲,该回屋了。母亲握住我的手,慈爱地抚着,她讪讪地笑了笑,说:“晚饭去爷家吃吧……顺带去……看看你爸……”

我低着头不说话,抽回自己的手抠着指甲,被母亲看得有些发慌,才说:“他有儿子,不需要我的。”

“你这孩子,净说胡话,你爸怎么着也是你爸,再说这些年你吃穿用度,他也没少管,对你,也没少操心……”顿了一顿,母亲接着说,“棠棠,大人的事情,小孩子长大了才懂,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不是非好即坏。”

我望着母亲满是柔情的眼,最终还是妥协了。

父亲和母亲分开后,就又回了爷的家住,与我们相隔不过三四里,但我极少去,因为我恨父亲,或者说,我认为我应该恨父亲。虽然时隔多年,虽然当父亲本能地或是歉疚地关心我、爱护我时,我也会在爱与恨之间挣扎。

3

母亲嫁给父亲时,二十三岁,那时,在镇上算是老姑娘了。不是母亲不美,也不是母亲有什么毛病,只是当时家境还不错的她多读了两年书,又颇有些挑剔。我看过父母的老照片,看得出来,父亲当年是真入了母亲的眼的。

外公是个开明的人,虽然当年父亲家穷,但见小儿女两情相悦,他还是欣然把女儿嫁了过去。

婚后,父亲勤劳,外公不时帮衬,甜蜜的婚姻生活倒也是过了几年的。

直到我八岁那年,外公突然因病与世长辞。母亲许是悲伤过度,性情变得难以捉摸,再加上外公去世后,财产都被他的养子霸占,家里少了帮衬,颇有些拮据起来,于是父亲决定外出另谋出路。

外头的钱似乎确实比镇子上好赚得多,没两年,父亲就在镇上建了新房,我和母亲的用度也宽松了不少。乡邻都开始羡慕母亲,纷纷说她果然眼头高,命好。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不好的消息在镇上不胫而走——我的父亲,外头有人了。

起初,我母亲并未放在心上,权当别人往父亲头上泼脏水。直到爷听不下去了,派二叔去探了究竟,回来后亲口跟爷证实了那个女人的存在。

第二天,爷带着两个叔叔,又纠集了几个镇上的壮汉,到我和母亲住的新家。当着母亲的面,怒气冲冲地将父亲隔空斥责了一番,信誓旦旦地跟母亲保证一定把父亲带回来好好跟她过日子。

尚还年幼的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害怕。我躲在母亲身后,扯她的衣角,央求她抱我。可是母亲像被人抽走了魂魄似的呆立着,没有表情,没有言语,只剩泪珠一颗一颗掉落。

爷宽慰了母亲几句,又吩咐二婶留下来照看她,就抱起我往外走。一路上,我在爷的怀里微微地颤抖着,眼里蓄满了泪,却不敢哭出来。

约莫坐了三个小时班车后,二叔把我们带到了父亲在县城的住处。二叔说父亲和那个女人就住在二楼,但是一楼的大门从里锁着,我们进不去。

“苏锦鹏,你个狗日的东西,你给我出来!”爷踹了两脚大门无果后,冲着二楼大骂起来。这一嗓子让他怀里本就瑟瑟发抖的我,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哎哟,棠棠不哭,不哭啊……”爷赶紧停止了叫骂,拍着我的背,踱着。

“棠棠,你爸就在上面,你赶紧叫两声,你一叫他就下来了。”小叔眼见大家陷入僵局,突然想起了带我来的目的。

爷听了这话,眼睛一亮,摸摸我的头,鼓励我说:“对,棠棠快叫你爸!你一叫他肯定就跟我们回去了。”

我抬起手,用袖子糊了一把鼻涕和眼泪,怯怯地望着二楼的窗户,喊了两声“爸爸”。

“大点声儿,棠棠,大声喊,一直喊!”小叔又急切地对我说。

“爸爸——呜呜……爸爸——”我一边哭,一边声嘶力竭地喊。

“好了好了,别折腾孩子了!”爷红了眼眶。

就在这时,二楼果然有动静了,大家都安静下来,我也放低了哭声。果然,是父亲的声音,还有一个陌生的女声。声量不算大,断断续续的,听不清在说什么。

爷双眼瞪得溜圆,把我递到二叔怀里,脱下鞋子就往有父亲声音的窗户砸去,“苏锦鹏,你个缩头乌龟!你给我出来!还有你屋里藏的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你们都给我出来……”

终于,窗子打开了,是父亲。他望了望二叔怀里哭泣的我,大声喊着,“棠棠不哭,爸在呢!爸下来抱。”

说完他关了窗户,下楼了。

“啪”,不等父亲走过来,爷便冲过去给了父亲一记响亮的耳光,“你这个畜生,亏你还记得你是个做老子的!”

我又被吓哭了,哭着哭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母亲的怀里了,父亲背对着我们,像一尊雕像似的坐着。

那一晚,只有我,在母亲怀里,断断续续地睡着,父亲和母亲都一夜无眠。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反正父亲很快就不再和我们一起住了。

3

黎淑慧第一次出现在我和母亲面前,是在父亲被爷带回家不久后。

那一天傍晚,母亲把我唤进厨房,递给我一个装着长寿菜的小竹篮,她温柔地摸着我的脸,顿了一顿,说:“你爷这几天血压有点儿高,你把这个给他送去吧,让他每天都吃上一碟子。”

我仰头看了看母亲,她脸色很苍白,像是累极了。于是我赶紧顺从地点点头,生怕惹了她生气。

“晚上就在爷家睡吧,多陪爷两天再回来。”母亲把我送出院儿门的时候,突然说。

我低着头,没有回话,见母亲也不再多说便提着篮子走了。直到即将转弯的时候,我才回头望了一眼,母亲还在门口立着。夏日的夕阳带着蒸腾的暖意,远远的,让母亲看起来有些恍惚有些失真,似乎要飘荡起来了。

我不由加快了脚步,我要赶紧把长寿菜给爷送去,然后再赶回来陪着我的母亲。心里莫名觉得如果不这么做,母亲就要飘走了。

在爷的坚持下,我是吃了晚饭才由父亲送回来的。天已经黑了,父亲背着我,越往家走越沉默。到了院儿门口,不见家里有一丝光亮,父亲腾出一只手不大用劲儿地拍了拍门,不料,竟把门拍开了。

我贴在父亲背上已有了些睡意,忽然听见他的心跳得很急。刹那间,我想起傍晚时分,在霞光中有几分翩然之态的母亲,我瞬间清醒了,从父亲背上挣脱下来,一边往里屋跑,一边带着哭腔喊母亲。

父亲紧跟着上来,和我一起冲进母亲的卧房。父亲按亮灯的瞬间,一片刺目的红映入眼帘……

幸好,我们回来得不算太晚,母亲被抢救回来了。母亲被推出抢救室转入住院病房后,我再也不敢离开她半步,时时刻刻都守在她身边。

黎淑慧就是第二天夜里出现的,她带了许多营养品,还有一双红肿的眼。不知她从哪里打听到母亲的病房号,也不知她在外面守了多久,直到值班护士察觉到异常质问她时,父亲和母亲才循声看到她。

母亲在父亲回头看那人的瞬间,便知道了她的身份,可她的眼里却没有愤怒也没有恨意。后来,我回想起来才意识到,母亲从前的自负、易怒,还有对父亲的感情,似乎都随着那一刀,从血液里流走了。

病床前的父亲,人在母亲身边,目光却牢牢地陷在那人身上。而她却连一眼都没有恩赐给父亲,只泪眼蒙眬地望着我的母亲。

母亲抬了抬手,示意她进来。她转过身抹了一把泪,强挂上些笑容,一步一步走到我身旁,弯下腰把东西都搁在墙边,然后规规矩矩地站在床沿跟前。

母亲对父亲摆摆手,似乎是想让他先出去,黎淑慧却制止了,她的声音有些嘶哑有些颤抖,她对母亲说:“大姐,我对不起你……我……我这一辈子都欠你的……”说罢这一句她就哽咽得说不出话了。

“是我对不起你们,我负了棠棠妈,也害了淑慧,都是我的错。你俩都是好女人,淑慧并不知道我已经结婚了……”父亲低下头,接过她的话说。

“大姐,不管我知不知道,我都是把你逼上这一步的罪人之一……我今天来,就是……就是想告诉你,从今以后我和苏锦鹏再没有半点儿关系……”黎淑慧笃定又动情地说着,我母亲的眼里却没有丝毫波澜,只有父亲红了双眼。

4

过了两年,父亲又结婚了,喜庆的唢呐在镇上炫耀着他的幸福。

我已经模糊地懂了些大人的事情,便不自觉地有了点即将被父亲抛弃的感觉。

偏偏母亲还要我去给父亲送一篮子枣和桂圆,母亲看出我的不愿意,笑着打趣道:“看看你这亲闺女当的,连你老爹结婚这样大的事都不参与,你老爹这些年可都白疼了。”

我望着母亲,看不出她的开心有哪里不真实,但我却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也为此开心。

太阳还未落山,婚礼就结束了。

我挤出热闹的人群独自回到家的时候,母亲正和一个女人在院儿里的石桌旁坐着。那女人见了我,眼里涌出些异样的神色,后来我懂了,那是愧疚。

我觉得她有点儿眼熟,一时却又记不起来,便走到母亲身边依偎着,等母亲介绍,可是母亲一反常态地没有教我叫她什么。

自然,她就是黎淑慧,她依然带了很多东西,对我母亲的身体状况问询颇多。母亲一一答着,没有多余的热情,也没有生疏的客套。

打这儿以后,黎淑慧每隔几个月都会来看望母亲。她来,母亲总是那一句“你来了?进屋。”

吃过晚饭走的时候,母亲从来不留她,只是每次都会给她捎些自己做的小吃食。

黎淑慧来了几次以后,我在镇子里听了些碎语,终于对这位特殊的客人有了记忆,也对她与父母亲的故事有了大致的了解。我毫不犹豫把她划出我的世界,将她和父亲归为一类——伤害了我母亲的人。

我再不肯同她待在一处,再不肯同她讲一句话,也再不肯正视一次她充满愧疚的眼神。我用行动告诉她,不管时间怎样冲刷,她带给我的伤害都不会淡化。

5

思绪胡乱搅着,不觉就到了爷家。虽然继母过门儿没两年就给苏家添了一个孙子,但爷和父亲这些年对我仍旧没缺了关照。

爷见了我,脸上的褶子笑得挤在了一处,父亲接过我手里的篮子,拨了拨我被风吹乱的刘海。

吃罢继母准备的丰盛晚餐,父亲照例陪着我踏上回家的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一直想着黎淑慧。关于她的生活,我并不知道多少,但是这一刻,我忽然莫名地觉得,或许这些年,她才是过得最不易的。

“今天,黎淑慧来过了。”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突然转身对身后的父亲说。

父亲显然没有料到我会同他提起这个女人,他先是一怔,而后有些发窘地一笑,“哦,是吗?”

“你结婚后她总来,你不知道吗?”我确实对这个问题感到好奇。

“我……”父亲看着我,顿了一顿,眼神没了闪躲,“我知道,毕竟镇子就这么大……不过,我和她早就没有来往了……”

“其实,她也挺可怜的。”我不想听父亲继续澄清他们的关系。

父亲沉默了,看得出来,他的眼里有黎淑慧看我时的那种神色,我知道,那叫愧疚。

“她以后不会来了,她说她要去很远的地方,开始她迟到的生活。我猜,她要结婚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父亲这个,或许,潜意识里,我希望给那一段过往画上句号。

转载请注明:约嗲社区 yuedia.com 我们的悬疑故事  http://yuedia.com/category/xuanyi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