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当时金粉墙
文/秦陌霏
犹记当时金粉墙
当真是偏爱了吗?她的笑太假,眉目太冷,心肠太硬,恨意太深,对他的讽刺与践踏,从来决绝地毫不留情。
——《犹记当时金粉墙》
【一】
鹿衡第一次遇见沈凝初,十四岁。
那是大郑几十年难得一遇的酷寒严冬。王宫里纷纷扬扬覆下一场大雪,粉妆玉砌的一片素白,迎着初晴的朝阳,静美地不可方物。
真是冷啊。鹿衡被几个衣着华丽光鲜的皇子逼仄在冰冷的角落,每一口温热的暖流从胸口涌上来,迅速地氤氲成看不见的水汽。
鹿衡越过眼前重重人影睨见了久违的、遥远的阳光,可不论是如何的渴慕和盼望,那光芒到底是落不进这阴暗的角落。鹿衡觉得冷,胸腔似乎被冰雪封冻地完全,一点热气也存留不下。他深沉了眸子低下头,很快有人蛮力揪住他略显单薄的襟口,迫他高高的抬起头。襟口那只手是温热的,可对面那人,那一群人,面容都因极度扭曲而显得狰狞可怖。
“你说,你父亲已经死了,你这个讨厌鬼,怎么不随着他一起死?”轻易的被人戳到痛处,已为寒冰覆没的胸腔木木地开始生疼。
纵是如此,他没有反驳也没有回答,依然是淡漠至极的神色,是羞是愤看不分明。
他的父亲原本是郑国最为骁勇的大将军,因骁勇善战而闻名,常能令来犯的敌军闻风丧胆, 可说这大郑疆土,大半都是凭他父亲多年汗马功劳,才能有如此意料之外的光景。
可就是这样英明神武的一代名将,终究还是未能逃过血染疆场而马革裹尸的宿命,三尺马革裹着零星不全的峥峥铁骨葬在塞北,只留下这最后一个年幼孱弱的子嗣。郑宣侯感念鹿将军恩德,对这孤儿也实在不忍,将他这仅存的一丝血脉接进宫中代为抚养。
起初心愿是极好的,郑宣侯将其视作挚友之子,言语礼节上万分照拂。只是国君到底还是高高在上又日理万机,许许多多曲折阴私,终于将那心愿抛在脑后忘了个干净。
可是他也就那么卑微地还是活下来。眼前这几个时不时就要找找乐子的皇子们,毫无疑问他便是最好的乐子。
他满面皆是浑不在意,可到底也不知是谁先动了手,他终于还是寡不敌众被推倒在地上,腹背受敌而无力抵抗,拳打脚踢像雨点一般落在身上背上。
遇见沈凝初却是没有想到的事,年少之时一眼万年,恰恰却是在他此生最狼狈至极的时刻。
【二】
许多年以后,他还是时时回想那年郑国那个严酷至极的寒冬。
他记得彼时小小的沈凝初穿着一身嫩黄织锦的袄子出现在巷道狭窄的出口,真似极了一段阳光跳脱在黑暗寂静的角落。
天真是冷啊,连她一声声勉力提高了声音的喝止声都冻得清脆极了。可是哥哥们红了眼睛,哪里能凭她一句不允便能停了手。她也在害怕,可是她也知道那样强撑出威严的喝止是决然没有用的,她很快地跑过来想要将他和皇子们隔开,理所当然地被狠狠推倒在地上。
大批的侍从和宫女姗姗来迟,最后是宫女的一声惊呼结束了这场恶斗。皇子们很快地收手立在两旁,他们最小的妹妹还跌坐在地上。
沈凝初显然是气的不轻,宫女们上来扶她却被她鼓着腮帮轻巧推开,自己慢慢的站起来整理了衣裳,转过头来看向仍伏于地上的他。
那是逆着光,终于破空初升的朝阳笼罩着一个纤细静好的温软轮廓,她的眼中有纯纯笑意,他突然就听不清任何言语,可是他听见她说:“我知晓,你是鹿将军的孩子,”甜软的话语蕴着不容置疑的信任,“既如此,便要凭自己的力量护自己周全。你说是不是?”
那时候他便知道,自己恋慕着这双眼睛,这幅眸子里盛下的温柔和煦,是他清冷寥落的一生,看过最好的风景。
他没想过沈凝初竟亲自来寻他,给他带来最好的伤药。她是大郑最金贵的天女,却不染半分王宫里的庸俗味道。每每总是寻找各种各样的由头到他身边,宛然是少女最清晰的模样。
他从没如此在意过自己的身份,他高看她,当她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可沈凝初不明白,她也从不在意。
那日杏花微雨飘远香,她披了斗篷又偷偷溜出来看他作诗,手指尖一簇儿沾了春雨的杏花,远远地坐在窗前把玩。他收了目光提笔,心中刚刚拟好的诗句烟消云散,一滴墨倏然坠在纸上,蜿蜒成一簇染雨杏花的形状。他知道沈凝初看不见,索性便问他:“殿下为何如此照抚于我?”
沈凝初便笑。
他从前也问过许多次类似的问题,可她只说自己钦佩鹿将军骁勇,也说弥弥皇宫人心虚浮,她能感觉到他无心荣华。她说这一点,他们算是知音。
这一次却明显不同。沈凝初将手中的花簇置在窗棂上,站起来慢慢地转身,温柔清澈的眼波又落了他满身。沈凝初像是不曾听见他的问话,只是笑着看他道:“年幼之时常听宫人盛赞你父亲是位顶天立地的英雄,阿衡你是鹿将军的孩子,想来一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纤细的手指执了斗篷罩住精致的发髻,沈凝初只是浅笑着踏步而去。
他的目光就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却没想到她会突然停顿回身。
温润眼波蓦然清楚地映出他的张皇失措。她还是笑,笑得连她旁侧灼灼杏花都失了颜色,她说:“阿衡,我很珍惜你。”
【三】
年少时的爱恋总是容易刻骨而铭心。鹿衡自知不再是从前那个万事需要别人照拂的胸无大志的孤孩,他也同父亲一样有着赤胆忠心,也同沈凝初一般折服于自己的父亲。更何况,有了这么一个心尖上的沈凝初作为鼓舞,鸿鹄大志亦有了很美好的愿望做支撑。
许是郑国国运长久低迷,亟待这样一个旷世英才已久,也或许是他夜以继日积累下的才能终于得到了承认,郑国君龙颜大悦,将他父亲从前的府邸修葺一新,连着大将军的称号与无穷无尽的荣耀,一并奉还给他。
未知命途唤来连日阴雨,离宫那日是大雨初晴。
他着了身威武气派的流云蟒袍立在宫门前回望,沈凝初的身影掩在幢幢人影后。烟雾袅袅绿云扰扰,沈凝初的面容便怎么也看不真切。
可鹿衡知道她在笑。
她一定也欢欣他能兑现了誓言,果真有了这青出于蓝胜于蓝的一天,可他却始终无法同她也讲那么一句:“初初,我很珍惜你。”
“怕是红尘痴梦,落掌中,一枕黄粱分付,转成空。”沈凝初一直喜欢的这一句戏,讲的是才子佳人无法相守的悲伤往事。
鹿衡偶尔也想起沈凝初看罢这场戏后的沉重语气与悲悯神色。
“美好的事物肋下都生着双翅,若是不能牢牢拥住,终究是要飞走不见的。”彼时的沈凝初在十分天真的年纪里,大概还不知道何所谓,一语成谶。
那个时候郑国的气候已很衰微,一日日以鱼死网破的姿态同敌国顽抗。举国上下无不人心惶惶,无端流言四处弥漫。鹿衡屡次递上的请战帖子无一不被原封不动地驳回,最终被年老的郑国君盛怒之下革了职分。
沈凝初再没来找过他,可鹿衡似乎也能感应到她内心的困顿与惶恐。
悬殊的实力已让郑国捉襟见肘举步维艰,很快便有臣子提议用和亲的方法暂时挽救迫在眉睫的局势。任谁都知道,和亲不过是缓兵之计,长久看来,根本没有任何意义。郑国君膝下公主本就不多,又早已婚配出三多半了去,痛心的目光辗转流连过几个未曾婚配的公主,沈凝初也俨然在内。
这样想着,鹿衡觉得胸口是焚了一把焰火,无时不刻都在烈烈的疼。
【四】
鹿衡常常想,如若当初自己不曾抱着必死的决心和一腔热血生生杀进敌军的阵营妄图拿下敌军将领,后面的故事也许便没那么动魄惊心,他与沈凝初,也便不会以那样仓皇凄凉的方式匆匆离分。
那夜的鹿衡本该死去,偏又活着回转,面色沉重地恭敬垂首。纵然隔着一室清冷,沈凝初也能一眼看出他的不同寻常。她在殿侧偷偷侧目,才发觉当初的小可怜虫,早已是俊朗不凡的少年郎,她看见他如约着一身蟒袍,也看见他凉薄的嘴唇开开合合,吐出陌生的语调。
“臣以为。若一定要和亲,”低伏了头不再看任何人,“除却我大郑钦封的帝姬,再无更佳人选。”
仿若是平地里坠下一声惊雷,沈凝初只当自己是听错,胸口在瞬间泛起翻天覆地的疼。头上的发饰突然变得沉重无比,硬生生压得她虚晃了好一会才勉强稳住身形。
她仍只当是自己听错,以手提着繁复的衣裙到他身旁,勉力睁大了双眼想要看清他的脸。
岁月偷移,星霜不染。
这幅面容她本该万分熟稔。
现如今,他面色沉静地说了那样的话,眸子里竟连半分恸色也没有,只是淬满了寒冰,一点一点将她封冻完全。
沈凝初想,大概那些日子里小心翼翼地珍重爱惜,他看在眼中却从未入心,是以现下他可以如此平静地颠覆了她的命运,他到底不肯珍惜过去那些细碎的情谊,而她到底是存了不该存的心。
犹似箭已在弦,容不得半分迟疑。沈凝初缓缓看一眼伏了满地鸦雀无声的群臣,看一眼王座上华发皑皑神色哀凄的父亲。最后还是看着鹿衡,决绝到底的神色,咬牙切齿地道一声,好。
只道是当时少年,也会如她珍重他一般珍惜自己。当时的他在宫中,十足的一个可怜虫,碍着令人尴尬的身份处处为难,所以亲近她讨好她假意迎合她,也没什么不对。而现今,遑论大郑已至倾颓之际,他也早已是比他父亲还要光华耀目的存在,过往那些模糊朦胧的爱慕,岂会再放在心上?
终究是免不了一场深情错付,他不肯珍惜,她又能如何?既生于皇室,就该为无辜黎民,求一个天下太平。此番折服于宿命,前尘往事不再去念,也就罢了。
【五】
沈凝初是在当夜便病了,病得昏昏沉沉神志不清,深深浅浅地反复做一个相同的梦。
是鹿衡华光万丈地得到了无上的功勋,最终要回到他自己家中去。宫中大小人物奔走送别与道贺,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她站在人群后远远看着他如愿以偿地蟒袍加身。
才惊觉他原是那样一个风姿俊逸的少年,他浅浅笑着回身看她,烟雾袅袅绿云扰扰,他的面容便怎么也看不真切,可她知道他在笑,也知道那双眸子里定是蓄满了欣喜与傲气。她也笑,倏忽天边一道惊雷动魄惊心地滚过一遭,沈凝初看见鹿衡仍然立在原地,浅浅微笑已为满脸冷漠所替代,他看着她,狠戾至极地道:“初初,血债当由血来偿。”
徒然惊醒之时才发觉原是殿外果真落了大雨,电闪雷鸣地令人心惊,身边却是一个奴仆也没有。沈凝初强忍着惧意摸索着去开门,不期然有温暖的,黏腻的液体溅在胸口,鼻尖满是浓重非常的血腥的味道。
殿外是沈凝初的父亲,染满鲜血的双手抓着沈凝初的衣摆缓缓跌下去,留下两道长长的血红印记。
后来每每想起这一幕,无非是一遍一遍地回味痛苦,绵密的恨意几乎要将心脏刺裂。她也常常在恨意里将有关鹿衡的一切记忆比对一遍,怎么都觉得这该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昔年她所思慕的少年,日积月累的成就了夙愿,又怎会是这样一个魔鬼?
与邻国和亲的计策本就只是拖住敌军的缓兵之计,于是他寻了这样的好时机,如此轻易便助他易了江山。沈凝初看来似是三魂去了两魂半,淡漠的脸色映出一双失去华彩的眼。鹿衡穿着新做的龙袍坐在她窗前,慢慢地握了她的手:“沈凝初,待你病好些,便做我的王后,你说好不好?”斜靠在榻上的人似乎是没有听见,已连些微的动作也不愿做,只是眼睫微微颤动,缓缓闭目再没睁开。
鹿衡倏然伸手过去使力捏开她禁闭的下颌迫她张开口,一行温热鲜红的血随着他手背凸起的脉络蜿蜒而下。心脏像是被什么人狠戾地攥住了,痛的透不进半点气,他俯首在她耳侧笑的无奈又可恨:“你若死了,便教你母亲陪葬如何?”
仿佛冰天雪地里的一粒星火,无尽暗夜里的一线光明。鹿衡温柔至极地将她拥在怀里,在她耳侧虚浮地笑,“你若肯乖一些,我绝不会动她分毫。”沈凝初颓然睁大了眼,可那眼里所有情感皆消失殆尽,竟是一滴眼泪也不再有,只瞬时便生出滔天的恨意。
所有过往寸寸冰冷,沈凝初就此冷了血,从此之后,再不回头。
【六】
那一日朝堂之上,鹿衡携着沈凝初的手立在座前,在外人眼中,是很不可思议的一双人。
座下是好一番千人千语。无非是鹿衡想立了沈凝初做王后,可她毕是前朝帝姬的身份,于是文武朝臣无不阻拦抗议。
鹿衡大约是气极了,可沈凝初竟还是笑着,仿若座下一些喧闹同她没有半点关联。
“陛下,沈凝初毕竟是前朝帝姬,扶她登后位,本就荒谬至极,”一位武臣俯身屈膝,一字一句痛心疾首地抗议,“况且父母兄弟死在眼前尚且贪恋荣华富贵,留在天子身边苟且偷生,似这样的冷血心肠,岂不教天下人耻笑!”鹿衡气恼至极地抓起手旁的金杯掷去,他却连半点躲闪的意味都没有,于是自然而然便被砸破了额头。
座下登时一阵躁动。
那是无奈至极之时望向沈凝初,她厌恶至极地抽走他指间用力攥着的袖摆,立得端正看着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嘲讽,极其违逆了心愿的一句话却恍然出口:“对,不错。我如蝼蚁般苟活至今,只为无上荣耀。你若当真有心,那么,”冷冷言语刻薄极了,唇角却是分外突兀的笑,“除非后位。”
那种深沉的无力感,似绵延几千万里的惊涛骇浪。鹿衡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只觉得疲倦地不知如何言说,那人宛然笑颜和从前到底也没什么不同,只是到底多了愤懑和狠戾。从前他贪恋至极地浅笑顾盼,现下却成了他日夜磨折辗转难寐的缘由。
也是那时他方知,一步一步走的太远,终究是回不去了。他注定无法释怀过往,也到底不愿意放开她,不惜用这样卑劣甚的方式,也要将她强硬地禁锢在身旁。
终究未曾忍下的怒气是在一个雨夜爆发,一发便不可收拾。鹿衡饮多了酒有些醉意,微弱烛火中在褥中触到一具温软胴体,指间满是细腻温软,美人青丝披散玉枕之上,眉眼间尽是羞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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