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这场游戏
1
人声喧嚣，烟雾缭绕。
看着屏幕上您已通关的字样，我摘下耳机，揉了揉被挤压得有些发疼的耳朵，点了根烟，长长地舒了口气。
在网吧花了大半个上午的时间，终于把这款新出的游戏easy模式打通了关。他娘的，还easy模式，明明一点儿都不简单。
不过这样才好，我活动了下僵硬的脖子，没有难度的游戏，通起关来根本没有意义。
点下hard模式，屏幕中的主人公开始向前奔跑，只是原本生机勃勃的身影却在一旁手机上陡然亮起的光亮中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豆子的信息，内容只有一句话。
“小玄，我辞职了。”
2
豆子和我一样，都是普通人。我们从高中认识，笑嘻嘻地一眼就相中了对方，都觉得对方不是个普通角色。然而时光流转，一转九年，我们才明白，原来我们相中对方，是因为彼此都一样，普通寻常。
没有什么富二代相聚校园帅翻全校师生，也没有什么大将猛兽相见恨晚一起制霸铃兰，我们普普通通地过完了三年，我考上了二本，豆子上了大专。
之后的故事一样平淡，没有什么二本院校学生创新实验解决世界性难题，也没有什么专科学生努力值爆棚逆袭成为985研究生。我毕了业进了一家游戏小公司混吃等死，豆子则早一年被父母安排进了体制内小康即安。
我们就是这么普通，就连对普通生活的不甘都一样普通。间歇性踌躇满志，持续性混吃等死，而随着我们的不懈努力，间歇性越来越少，持续性越来越长。
也不知道是第几次我们聚在一起,吹嘘着自己年轻时有多么牛逼。当我一口抽干了杯子里的啤酒，像往常一样准备为豆子喊上一句牛逼的时候，豆子慢慢地喝掉了最后一瓶啤酒，慢得仿佛喝掉的，是他的整个人生。
“小玄，我认命了。”
我放下杯子，沉默了一会儿。
“不学了？”
“不学了，”豆子咧嘴一乐。“梦想什么的，太奢侈了。”
对的，豆子是有梦想的，再普通的人，都是有梦想的。
豆子的梦想，是成为心理学家。
高中的时候，有一天豆子双眼发亮的跑到我跟前，用一种仿佛发现了宇宙终极奥秘，兴奋又压抑的声音颤抖地对着我说：“小玄，你知道么，性能解决所有问题！”
我愣了一下：“能解开数学最后一道大题么？”
听到我出人意料的回答，豆子有点儿懵圈：“这个弗洛伊德好像没说，不过数学题算个屁。”
我又愣了一会儿：“那不是连屁都解决不了？”
豆子一下子仿佛得了便秘，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能憋出来。沉默了好一会儿，豆子从我手里拿过了卷子，开始做起了数学最后一道大题。
豆子当然没能解出那道大题，但他也没丢下那屁都解决不了的心理学。
一本两本三本，豆子看遍了他能找到的所有心理学的书，那时豆子眼里散发的光芒，我只在年级第一做卷子时见到过。合上最后一本能找到的书，豆子决定，自己的大学，一定要学心理学。当他拿着书，去告诉他父亲自己人生中第一个梦想的时候，回应他的，是一记势大力沉的耳光。
“你他妈的还敢看黄书？”
豆子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不懂弗洛伊德不是淫棍，而是一个伟大的心理学家，所以在他一番解释后，第二天，豆子肿着右半边脸来到了学校。
脸很疼，但豆子觉得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梦想不应该就这么放弃，也因为如此，第三天上学时，豆子的左半边脸也肿了。然而这次豆子没有等到晚上，豆子的父亲就摧毁了他儿子的最后一丝倔强。
在上午的第一个课间，豆子的父亲出现在了教室。没有多说一句话，豆子的父亲一把掀翻了豆子的书桌，将从桌兜里掉出来的带着心理字样的书都撕成了两半。看着倔强挺起脑袋却僵在了半空的豆子，豆子的父亲拍掉了手中残存的碎片。
“说，以后还敢不敢给老子看黄书？！”
整个教室早已关掉了所有的声响，黄书这个字样在一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强行安放到了豆子的身上。每一个人都看着豆子，眼神各异，却连呼吸都变得轻不可闻。
巨大的静寂化作潮水向着豆子淹去，就像淹没每一个溺水之人一样。看着自己面前挡住了所有阳光的父亲，豆子急速颤动的嘴唇渐渐放弃了挣扎，两串眼泪从他肿起的脸庞上滑落，融入到了潮水之中，消散不见。
潮水淹没了豆子。
咕咚。
“我不看了。”
从那天开始，豆子再也没看过心理学，只是坐在座位上，解着不知为什么，却再也解不出来的数学题。高考成绩下来，豆子发挥得一塌糊涂，勉强考上了大专。
分别那天，豆子咧着嘴笑着告诉我，路子家里都安排好了，上三年学回来干公务员，旱涝保收，挺好的。
我说是呀，挺好的，
挺好的。
可是豆子，你我都知道，那本志愿参考书上，你圈的，都是有心理学的学校。
看着放下酒瓶一脸解脱的豆子，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不、不拼一把了？咱才24岁，还有的是……”
“不拼了。”豆子蜷坐在凳子上，下巴埋在膝盖里。“爸妈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今年又刚买了房子，贷款压力蛮大，靠你嫂子一个人根本不行，你让我去拼，”把头也埋进了膝盖里，豆子的声音愈发的低沉。
“我不敢。”
回过神来，看着屏幕上刚刚死掉正在存档点复活的主人公，我忽然明白了。
豆子，你错了，不是你不敢。
是我们不敢。
我们惧怕改变，恐惧尝试，逃避失败，担心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会让生活变得更糟。
父母上了岁数，贷款越来越多，改变反而成了我们最惧怕的事情。我们不敢尝试，我们依赖稳定，我们把自己牢牢地锁在了原地，如同草木一般将根系深深地扎在了脚下并不舒服的土壤里。而这一切，都只有一个原因。
因为生活就像一场大型真人在线游戏，只是这场游戏，
没有存档，
无法复活，
永不重来。
3
我打通了豆子的电话，不知道是为了问个明白，还是为了突然间变得孤单的自己。
“怎么辞职了？”
豆子沉默了一会儿，吐了口气。
“记得前两天柯克发的朋友圈么？”
“记得，就定位是美国那个。”
“完蛋，一个二本的学生英语还不如我呢。”豆子笑骂了一句。“美国，华盛顿，FannieMae，柯克去房利美了。”
愣了一下，我打开网页，在百度上输入了房利美。看着弹出的词条，我沉默了。
听到我半晌没有说话，豆子叹了口气，呵呵一笑。
“说不出话来，对么？我当时也是。”
“小玄啊，你不是总爱用游戏打比方么，今天我也来试试看，你看看我用的怎么样。”
顿了顿，见我没有说话，豆子轻轻地吸了口气，又吐了出去。
“先来说我，上学时马马虎虎，毕了业回到家里的小县城，当上了公务员，每个月几千块钱的收入，父母帮忙付了房子的首付，媳妇家给买了辆车，只要没有遇上什么大事儿，我的生活没什么压力，很舒服，很轻松。在二十几岁就能解决人生最难的几个问题，这样的生活，我想没有什么可以不满意。”
“如果用游戏来说的话，那我的生活模式，应该就是easy了。”
“再来说柯克，我们两家情况差不多，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可以和我选择一样的路子，可他没有。高中时拼命努力，上了大学后更是死命地学习，毕业后咬着牙说服家里供他去国外上了研究生。
“在我解决了所有问题的时候，柯克房子没买，也没有结婚，在国外省吃俭用，在异国他乡，还在为自己并不确定的未来而去努力。”
“这样说来的话，那柯克的生活模式，应该就是hard了吧。”
“不太严谨的说，人生的这一段，虽然经历的困难和收获的奖励天差地别，但我们都算通关了吧。”
“可为什么，知道了这件事情的时候，心里还是难受的要死呢？”
“是羡慕柯克取得了也许我一辈子都无法达到的成就么？是嫉妒柯克拥有了我想有却无法得到的生活么？是发现朋友已经到了自己无法企及的高度自己却无能为力么？”
“不是啊，小玄，不是啊！”
我听到了豆子牙齿紧咬的咯咯声，也听到了他发自灵魂的不甘。
“我们难受的，是因为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啊！”
近乎低吼地说完这句话，豆子剧烈地喘息了几下，然后长长地呼了口气。
“小玄，我今年24，六年前，你、我还有柯克，我们三个每天玩在一起，那时候即使到高中毕业，我想我们也都还没有拉开太大的差距。”
“可是今天，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如此切实地体会到被自己身边的人拉开差距，然后远远地甩在了身后。而那个人，六年前，还在和我一起吃饭，一起打球，一起上下学。”
“我们毕业之后都一起过了六年，可是小玄，”豆子的声音隐隐带上了一丝无法控制的颤抖。“我们这六年，到底在干什么啊！”
“就在那天，我第一次后悔自己为什么当初没有坚持，第一次后悔自己没有考上大学。”
“我也想去上学，我也想去为了梦想拼上一把，我也想拼尽全力地去对自己的人生负一次责啊！”
“哪怕hard模式通不了关也好，哪怕我还是只能继续easy模式也好，都无所谓！”
“我只是不想在别人为了自己的人生努力的时候，只有我自己掉线了啊！”
听着豆子的声音，看着屏幕上弹出的请您重新登录的窗口，我忽然觉得四周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
豆子，你说的对。
人生这场游戏，我们他妈的，掉线了啊。
4
我和豆子就这样沉默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扔掉了已经烫到手指的烟头。
“所以，你辞职了？”
“对，辞职了。”豆子深深地吸了口气。“准备去考个心理学的研究生。”
我几乎下意识地就开了口：“考不上怎么办？还有你爸他们……”
听着我渐渐变小的声音，豆子笑了笑。
“我爸他们，同意了。”
我愣住了。
“同意了？你爸？”
“嗯，同意了。”即使看不到豆子，我也知道他一定很用力地点了点头。“不可思议是吧？我也觉得是。我去和我爸说的时候，我爸楞了一下，然后和我说了什么你知道么？我爸，那个高中掀了我桌子，打我就跟家常便饭一样的我爸。”
“他，和我说了对不起。”
“我懵了，我就愣愣地看着我爸，看着那个从没认过错的我爸就坐在那里低着头，好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
“他说，自己这身子骨还能干上几年买卖，家里也还有点钱，让我不要担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爸支持你。”
“你知道他还说了什么？他告诉我说，他听说北大的心理学好像不错，让我可以考考看，没考上没事儿，咱就再考一次。你知道他那时是什么模样么？小心翼翼的，一字一句地说话，好像生怕自己会说错一个字。”
“后来我妈告诉我，我去上大专的那年，他们收拾屋子的时候看到了我那本报考书。看着上面那么多圈圈，我爸就拿着书去找人问到底什么是心理学。
“我妈说，那天我爸从外面回来后，在沙发上呆呆地坐了好久，一句话也不说。我妈等不住就去问我爸到底问明白了没有，听到我妈的声音，我爸木木地抬起头，眼眶发红地看着我妈，跟她说，”
“媳妇，我害了我儿子。”
“你爸他后悔，从他知道了之后他就后悔。那天你爸这么个混不吝的家伙就哭着和我说他错了，说他没读过书，说他现在知道心理学不是黄书了，说他知道你是能考上大学的！”
“他说他对不起你。”
“你爸知道你这几年过得一点儿都不开心，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和你去说。他屋里有个本子，写的都是他这几年找的有心理学的好学校，个初中都没毕业的老家伙，逢人就打听大学的事情，只要和心理学沾边的他都要追着人家问个明白，然后回来写在本子上。我问他写这个干啥，他跟我说他得备着，万一豆子还想上学呢。”
“我妈擦了擦眼泪，摸了摸我的头，她说豆子，别怪你爸，他这几年，和你一样难受。”
“你说小玄，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来搞什么煽情，明明就该很肉麻，可为什么，我就那么想哭呢。”
我从包里拿出纸巾胡乱擦了擦脸。
“妈蛋，我都已经哭了好不好！”
“所以小玄，”豆子吸了吸鼻子。“我爸他同意了。”
“至于考不上怎么办，”豆子顿了顿。“我还没不知道啊。”
“不是没想过小玄，是真的不知道。要知道，这样的人生，我也是第一次过，没有经验啊。”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没有什么备用计划，可我就是不太怕。”
“如果一定要问个原因的话，那大概可能是因为我觉得，人生这场游戏，每个人都是新手，也都是第一次玩这个游戏，只要你不是外星人或者重生的小说主人公，我想都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考上考不上在这里就会变成两种剧情线了吧，不过在考试之前，谁知道剧情会变成什么样啊。”
“这个时候面对未知，你说我该怎么办？停滞不前？原地踏步？都不是啊小玄，柯克已经告诉我答案了。”
“先去做。”
“哪怕人生这场游戏里有再多的剧情线，不去行动的话，无论怎样，剧情都没法开展吧。”
“所以小玄，这次，我们该上线了啊。”
5
挂掉了豆子的电话，看着屏幕上再次变得生龙活虎的主人公，我呆呆地坐了半晌，然后向着前台挥了挥手。
“网管，下机。”
伸了个懒腰，挥散了身前缭绕的烟雾，我拿起包走出了网吧。
豆子，你说的对，我们掉线的时间太久了，得去上线了。
打开手机，翻到了柯克的朋友圈，看着那两个新认识的英文单词，我取消了赞，又再点了一遍。按下锁屏键，迎着有些刺眼的阳光，我眯了眯眼，深深的吸了一口不带烟味儿的空气，咧嘴笑了。
生活这场游戏，管他娘的是hard还是easy，我们，先上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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