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姑

海浪以巨大的能量冲击海岸,每平方米施加的压力可达37—60吨,土岸被侵吞、裹挟,支离破碎;岩岸遭冲蚀、淘刷,百孔千疮,于是,出现了——海蚀崖。

——题记

漂着,荡着,小艇鹅毛似地熨在海流里,舷旁凌乱乱地倒影出那个佝偻的垂钓海佬,还有微微摇曳的晾在竹竿子上那一串串红红白白的石斑鱼。

好些天了。

于是引出一渔岛的莫名其妙。

大虾带着满脸的疑惑急急来找我,说:“五哥,爹这些天怪反常的,谁也不知他在闹啥鬼名堂!”

是着实叫人不解,我这古怪的崩鼻三叔,天天早起就跑到岛西的海蚀崖下去钓鱼,钓了鱼就一条条劏来晒。蜂也似的鱼贩子出大价钱要他卖活鱼。他只笑笑,不干,一意去钓,去晒,晒了的鱼自然一条也不卖。

我只好陪大虾摇头晃脑干叹气。我想你大虾作为崩鼻三叔的儿子,你都不晓得老子的心思却来问我。但不好意思说,就感叹:真是一个人,就是一方大海哪!

一个七月台风天气。肆虐了一天一夜的鬼海把无数的船板烂帆冲上滩头。我父亲晓得台风过后渔汛旺,就早早起来去赶海。下到滩头,突然感到脚下绊着了条搁滩鱼什么的,低头一瞧,竟是从外海漂流来的一个孩子,约莫十三四岁,却死了。

心里顿生悯意,不忍让那骸体晒滩,就一把拖向水去海葬。不料那尸喉管“呼隆”一声雷响,吓得我父亲一抖:“你这家伙死了还唱戏呀?”怯怯地伸手往那嘴巴上一探:哎?还有点热气。就慌慌张张一把抱上岛来。

竟然被救活了。这才发现是个极其丑陋的崩鼻花脸而且不会说话的孩子。那来不及遮盖突然遭受雨淋的砖坯似的脸,坑坑窝窝深深浅浅尽是规格不一的瘢痕疙瘩,让人立即想起一条被蛆虫蚀穿了的烂鱼。更招人惹目的自然是鼻子,两个孔的鼻头没多少残留,鼻梁就只有半边,且断断续续凹凹凸凸的,实在倒不如整个儿没了好。

我奶奶当下一瞅见,魂魄儿都没了,顿时昏倒在地。半天后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惊呼着斥责我父亲:“你你你还不快把这丑海怪丢落大海,我就打断你脚骨……”

不知事情如何了结。总之后来,崩鼻三叔没被丢落大海,而且还一直活得清清爽爽。

我们那渔岛有乡俗,海佬们总爱拿别人缺陷起外号。譬如什么“跛仔二”啦,“拐手发”啦,“单眼十三”啦,反正你娘的哪壶不开提哪壶,管你承认不承认。于是一个个叫得开心,也一个个应得乐意。

日子一长,甚至连老子起的名字也忘个精光了。不过没谁晓得这崩鼻孩子来自天地还是海洋,有没有父母兄弟姐妹,何时出生姓甚名谁。我父亲在家里排行第二,外号“长肚二”,实际是奶奶只有他一张独帆,其余兄妹没谁能养下来。便自作主张给捡来的这位小兄弟排行第三,再加一个外号叫“崩鼻三”。

我幼时长得又胖又白,调皮伶俐。岛人不论男女都爱逗趣我。记得崩鼻三叔每次出海回来,总爱带着二虾来串门,常常把我和二虾一人一肩膀托得高高的,学着船儿在海中晃荡的样子,前仰后合晃呀荡的,逗得我们又喜欢又害怕,忍不住咭咭咭又叫又笑,忙乱乱抓他头发挠他耳朵扒他鼻子……每次抓到那残缺的玩意儿时,我就高高兴兴地用一高一低的声音嚷:“崩鼻三叔哟!崩鼻三叔哟!……”

崩鼻三叔总是呵呵地乐,嘴里一个劲地叽哩呱啦着,从来没一点介意。

然而他永远不肯“说”出崩鼻子的来历。我至今仍然记得他回避岛人问那鼻子到底是怎么崩时,那副谁也猜不透的神秘莫测的模样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放出飘忽不定的光……

崩鼻子就一直是个谜。

说实在的,我奶奶当时对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还是十分忌讳的。天知道这是人还是鬼哟!奇怪的是,我父亲这条十八九岁的礁石般血性的堂堂海蛟,竟有如此柔善的心肠:“娘,鱼虾蟹鲎,都是生灵哩,丑有丑福,你留了他吧!”

我奶奶妇人心肠自然软,终于点头了。我父亲便高高兴兴地拉着崩鼻三下了鱼栏主歪嘴鲨的深海船,让他跟自己一块去当船头工(水手),混碗饭吃。

那是个农历六月天,日头火辣辣,海面死沉沉,西风软倦倦的刮不起。一连放了两天网,网囊总是瘪瘪的。海佬们又烦又懒,就转舵返航了事。

船回到青鲨礁渔场附近,突然,蹲在船头的崩鼻三嚯地站了起来,那糟鼻子一个劲地翕动着,咝咝地拼命用力吸着海风,整个脸部的肌肉都往眉心提着,筑起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肉筋筋,酱紫色的脸完全变了形,使人立时想起一只煮到半熟的青蟹。

那忙乱乱的手一会儿指向右舷不远处的海面,一会儿如此这般地向众人比划着,胡喊着什么……

全船海佬都被崩鼻三这怪异反常举动弄糊涂了,我父亲以为他被日头晒蔫了发热痧(中暑)什么的,艄公以为他得罪了海龙王中了邪。就有人拥上去抓住他急切地问:“你这丑小子胡说些什么,呃呃呃?”

崩鼻三却依然拼命地翕动那糟鼻子,依然用力地咝咝吸着海风,依然用手一边指着右舷的海面一边如此这般地比划着,依然叽哩呱啦地开开合合那哑了的嘴巴,只是那酱紫色的脸已经憋得通红通红的了。

艄公终于对我父亲喝令道:“他娘的,快用大网罩住他!”

这是渔民避邪驱魔的习惯作法。看来是艄公把崩鼻三当成“中邪着魔”对待了。于是就有人极迅速铺天盖地向崩鼻三抛来一张渔网,上上下下把这“魔鬼”裹了个严实。崩鼻三却边挣扎边反抗着,嘴里叽哩呱啦听起来已经是一种骂人的声音了。

渔船照样朝港里开回来。

不过,傍晚时分,岛上却爆出个惊人消息:邻港的某船队,在青鲨礁渔场捕了几载鳓鱼!

我父亲和其他海佬这才猛然想起,船过青鲨礁渔场时崩鼻三那些怪异模样。莫非真有那么一回事?就不禁令大家十二分的惊奇,一个个争着前来询问:原来崩鼻三你知道有鱼群呀?你凭什么知道有鱼群?崩鼻三的脸陡地涨红起来,只是使劲地翕了翕那糟鼻子,然后又极不自然地用手笨拙地抹了抹,再也没有其他的表示。

其实已经明明白白。你娘的崩鼻三!一只丑陋死人的破鼻子,竟然有如此神奇的魔力!海佬们不免半信半疑不服气,就有人怂恿我父亲再次让他去“试网”。

崩鼻三叔呢也怪老实,每次遇上他拼命翕动那糟鼻子,咝咝地用力吸着海风,酱紫色的脸完全变了形时,就比划起上风有什么什么鱼群来。于是,开船过去,放网围捕,若说有金线鱼群,捕捞到的就不会是赤鯮鱼;

若说有黄花鱼群就肯定不会是青鳞鱼群……总之准到没法说。这下,岛人才一个个瞠目结舌,连连惊叹点头啧嘴。崩鼻三便开始扬名远远近近埠内埠外,接着被取了第二个外号叫做“嗅通海”……

当然最狂喜的是鱼栏主歪嘴鲨。当下便悄悄吩咐随船出海监工的海蛇七,对崩鼻三这个“鱼柜”特殊照顾起来,唯独给他供上船家出海的三件稀罕物:一罐红糖,一坛甘蔗酒,一壶花生油。

人说“十个缺陷十一个精”,我们岛上就有盲婆的织网术,跛仔二的阉鸡补锅术,那都是“亚健全”特殊人才中堪称一流的怪术!这就难怪崩鼻三那崩鼻子会嗅出水底下的鱼腥味了。不过这里面肯定包含着一万个为什么,只是我们无法了解罢了。

崩鼻三叔最忌讳人家提及他的崩鼻子,是在他十八九岁之后。看着别的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海仔一个个做了父亲,自己还是上岸下海,下海上岸年复一年和那糟鼻子一起过,这才有了醒悟,原来全是那该死的鼻子造的孽,就不免有点悻悻然了。

两天了,监工海蛇七突然发觉这摆海鱼网还未沾过水,崩鼻三只是整日缄口不语无精打采呆坐在船舷处好似一条晒滩鱼。再看看那罐红糖,那坛甘蔗酒,均完好如初地搁在尾棚上。

海蛇七顿生疑团,气急败坏地过来训斥道:“崩鼻三,你娘的,想怠工刁难老子呀?……”话未说完,却见崩鼻三嚯地立起,猛地扫来两目凶光,那青筋扎扎的拳头攥得嘎嘎发响,似乎随时劈将过来!海蛇七历来狗仗人势横行无忌,哪里把你这崩鼻小子放在眼里,几乎把手指抠到崩鼻三的鼻头去:“嘿嘿,老子还骂不得你?你崩鼻——”

那“三”字还未出口,旁边已响起一声炸雷,崩鼻三像抓小鳝似的,将海蛇七拦腰一抱,“咚!”的一下,海面溅起一柱浪花,海蛇七连吁一声也来不及,就泥团般坠入海里去了……

我父亲为此急得放声大哭起来,这契弟闯了那么大的祸,这饭碗就别想端了。海蛇七可是歪嘴鲨的得力心腹,这个鱼栏主的凶狠就像他名字一样,是条吃人不摆尾的大恶鲨啊!

空空的渔船刚泊近码头,海蛇七就连滚带爬上岸去禀告老爷歪嘴鲨。歪嘴鲨听了,把个鸦片烟杆从歪嘴里拔脱,然后,仰面哈哈大笑起来,冷浸浸的笑声叫人直起鸡皮疙瘩。半晌,众人才听到老爷慢吞吞地吩咐道:“去,把煮饭妹阿彩叫来,我让她今晚和崩鼻三一起睡!”

崩鼻三终于娶上了老婆,而且住上歪嘴鲨家的一间小网屋,而且还有老爷叫人配的几件檀木家具。自己不用花半个子儿,就有个不错的窝,崩鼻三那酱紫色的脸庞便泛上几许油光,那阔阔的嘴巴就有点拢不住的样子。洞房那夜,憋不住悄悄对阿彩咬了一句耳朵,只可惜阿彩满头雾水听不出他叽哩个啥东东。

总之从那时起,不管别人如何叫崩鼻三的外号,歪嘴鲨是至死都亲亲热热地唤他为“阿三仔”。崩鼻三每听到这甜甜的称呼就呵呵地乐,叽哩呱啦地煞是认真地应着,显得极欢喜而又百依百顺的样子,嗅鱼群的劲儿足到没法说,渔船便极少再空空回港……

我总这么认为,崩鼻三叔对歪嘴鲨老爷赐给自己的老婆一定心满意足,他老婆阿彩对丈夫的崩鼻花脸哑巴这些缺陷肯定乐意接受或者根本不在乎。总之双方一定很粘乎,用现时的话说就是感情十分融洽。

不然他们怎么会一口气生得了六男三女来?说实在的,我至今还未见过他夫妻俩红过脸拌过嘴,而我父亲和我母亲吵吵闹闹甚至来个脸青鼻肿却是家常便饭。

每次渔船回港,便是我们岛上女人和孩子最高兴最快乐的日子,待听到有人在码头边一声悠长的吆喝:“分鱼虾啰——”各家各户的女人便喜笑颜开地带着孩子推推搡搡踏上自己丈夫的渔船去,把箩呀筐呀摆到一起去排队,谁排在前面谁就先领取。

有次我大嫂不守规矩,半道里插了进去,阿彩三婶见了,就出来主持公道。我大嫂的性子野是岛上有名的,我哥那鲨鱼脾气也让她几分,自然就不睬你阿彩三婶:“哼!嫁个崩鼻佬,还有面子管人家!”

阿彩三婶听了一点也不恼,神情泰然地笑笑:“家嫂,我就中意崩鼻佬哩,你想嫁也嫁不来哟!”我那大嫂经这么一激,半天答不上话来。

崩鼻三叔的死人鼻子自然成了宝贝。解放后成立了渔业队,公家也把他特殊照顾起来,先是供上一艘机帆船,后是一艘四十匹马力机船,固定给崩鼻三叔作嗅鱼群专用。就是专用一艘机动船载着崩鼻三叔在海中逡巡,一俟嗅到鱼群了,就立即打出信号招呼队里的渔船前来围捕。

有年冬季,在莺歌海区捕雪鱼,海南和北海的几十艘渔船都聚集在那儿闹,按往年经验,这个时候常有鲅鱼、红鱼汇集到海沟来避寒潮,谁都想图个满载,可他们磕磕碰碰了好些天了还没着落,我们岛的船队虽然来迟,但第三天就艘艘满载回港了。

海南和北海的渔民眼红到要跳海,知道我们这“窍门”的都忿忿地骂:“娘的×!还不是吃的他们那个崩鼻海怪!”

我们岛的海佬自然就乐:“是又怎么样?你们想崩鼻也崩不来哩!”岛人都为自家拥有崩鼻三叔这个“嗅通海”感到自豪光荣,感到生活的有趣和工作的轻松。

这不免就叹息起外埠海佬太笨太辛苦。他们几乎不用像外埠海佬那样认海埗,看风流,观海色,辨鱼情,也就是用不上动脑瓜子学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水下捕捞技术,只需要崩鼻三叔告知鱼群位置,只管放网起网腌鱼拣虾之类干些轻巧活就行了,空闲时便赌牌、罚吞生虾、喝酒、谈女人打发时间,甚至躲到一边去干那些男海佬寻求刺激的杂耍儿。

因此一个个对崩鼻三叔敬佩到没法说,没差把他当“菩萨”好好供着,谁也不肯让崩鼻三叔干一下哪怕是腌鱼晒虾之类轻松活儿,只让他吃好睡足歇在尾楼棚的马扎上,或听听收音机,或聊聊天。

可崩鼻三叔不,他能干得了的活儿便干。夜间在舱里不管睡得多沉,船面有啥动静他都听得到。艄公有事要叫水手出来帮忙,常常是他先钻出睡舱,那些水手才从梦中醒来。

平时一有空就拾掇船上的零碎活儿,无声无息地在一边干得欢。每当这时,大伙便过来抢他的活儿干,他也乐得和大伙儿一起干去,和和美美都不计较。为此,每年开春评工分,大伙儿都要嚷着给他加工分,他只是嗨嗨地乐,却坚决拒绝。

他心眼儿善,从不和岛人磨过嘴皮抬过杠,对谁都敬敬服服地让着。回港过年过节,有时家里请屠宰佬来杀猪,他总是高高兴兴煮一大锅猪杂肉,然后邀上妻子儿女一齐出动,乐颠颠地一碗碗满街巷往东家西家送,嘴巴老是咧咧笑着。

有谁家的孩子嫌崩鼻三叔的东西不卫生,父亲母亲就凶凶地骂:“嚯!不吃?嫌人家崩鼻你还崩不来哩!”

崩鼻三叔家的子女都是岛上乖得出了名的,他们谁也不会嫌厌父亲的那副丑陋相貌,反而觉得爹那鼻子是宝贝,是神奇鼻子,全岛人都靠他来捕捉鱼群哩,自然感到一种殊荣,一种自豪。

爹每次回港,就邀着欢欢喜喜去码头等候,这个帮提藤箱,那个给拿网兜,牵牵扯扯亲亲热热的让人羡慕。崩鼻三叔九个孩子,最敬重父亲的尤其要数二虾。

他从没有叫父亲的外号,也憎恨别人叫,每听到人家叫爹的外号,就操人家九代十八辈,总之骂到你抬不起头保证下次不叫为止。

我和二虾读小学五年级时,有个爱闹恶作剧的同学在黑板上画了个缺鼻人,还在旁边写着:“你猜是谁的爹。”二虾见了,一声不吭,悄悄找上那个同学,“啪啪!”就是抽上两巴掌,然后才正色道:“丢那奶,你全家没死就靠我爹呢,日后再敢,揍扁你!”

不过,二虾竟然破例容许我叫他爹的那个外号,这使我一直怀疑那小子是否暗自恨我,只是不好明说。我为此曾逗过他,他却一本正经向我解释:“五哥你不算,你那叫法后面添个‘叔’嘛!”我这才恍然大悟。

从渔改、互助组、合作化到人民公社,崩鼻三叔年年当模范,得先进,奖状花花哨哨贴满一屋子。当然也就够资格上县城戴红花而且讲用。但一个哑巴“讲”啥用呢?那是令大会主持人十分苦恼的事。

当时,便有人提出请这位“模范”出来让大家“开开眼界”吧。率队上城开会的支书只好征求崩鼻三叔的意见,崩鼻三叔可能觉得也没啥好顾忌的,就爽爽快快地点头了。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的人物终于亮相!蓦然,台下众代表一时哑然失色:哎呀,这可是咋样的一个人哟……脑子里立时一塌糊涂令人迷乱……崩鼻三叔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很用得上“从从容容”这几个字来概括,总之那时是够气派够威风的了。

此时,观瞻者虽一饱眼福却显然意犹未尽,一旁早有人跃跃欲试恳求开了:来个即席嗅鱼群表演使得?崩鼻三叔便感到有点为难,随之掉头朝台后的支书睃去一眼,当看到支书在微微颔首时,心头就一阵滚热起来,便迅速回过身,向全体代表们表演起嗅鱼群的动作来……

轰!犹如一阵鱼雷滚过,全场巨大的笑声几乎要掀翻大礼堂的棚顶,四下乱哄哄就像倒泻了一箩筐青蟹……

崩鼻三叔不知所措地木木站在那儿,只是好一会儿才转过神来,掉头要去找支书,可早已不见支书的影子。

支书便是我父亲。

后来我曾向父亲多次问起这件事,但他总是带着几分难为情的样子,没否认,也不承认,不知到底为什么。

“讲用”完后,便有好猎奇的记者久久候在那儿。记者兴趣盎然地预先列了一大串提纲,诸如:你屡屡建立奇功的鼻子是何时何地何因诞生的;你那比世界捕鱼最先进国家的鱼仪探测器还方便、灵敏、准确地嗅到鱼腥味的鼻子,是如何知道鱼群的?如何使用的?有何经验教训等等等等。

崩鼻三叔呢,静静地坐着,默默地听着,眯缝着眼睛,叭哒叭哒地抽着他自卷的喇叭烟。直到记者兴致勃勃地念完了长长的采访提纲,才把半截烟头连同一口浓痰从嘴里愤然啐到地上,然后咚地踏上一脚,便大步走出门去。只丢给记者一个看呆了的礁石般铮铮的背脊……

或许是世界太大太复杂了,有些事情确实令人不可思议。也说不清到底是因为上了那趟城或是别的什么,反正崩鼻三叔这次刚踏上船,海佬们便发觉他好像不大对劲了。

待船开到青鲨礁附近,崩鼻三叔突然呵呵地喊了几声,便滚出两行长长的泪来,然后就像一只断脊狗般倒在船板上,哇哇地吐呀吐,直到把黄胆汁也吐了出来,转眼间脸色苔藓般铁青,泪眼呆滞,四肢抽搐,鼻息哼哼个不停,成了一条病恹恹的老狗。

大伙儿一时慌了手脚,有人猜会不会是发热痧什么的吧,就急急去找药丸子来灌,怎知才灌了又吐出来,次次如是,不见任何效果。艄公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咳,回港吧!”

岛人们记得清清楚楚,那可是我们渔业队的深海船头一次的空空回港。

便有了众多的嘀咕:“没准是那家伙装孙子,耍他娘的把戏吧!”“怕是吃人家公家饭撑的,威风过头啦!”“哼,八成是吓唬大伙!”

第二天一早,爹以代表支部的身份,弄来了一罐红糖,一坛甘蔗酒,一壶花生油,要去探望崩鼻三叔。我便尾随爹去看个究竟。进了院子,我听到爹很拗口却极亲热地头一次去掉外号叫了一声长长的“阿三弟——”

然后,好一会才压低声音沙哑道:“我,你二哥我,下一趟海就要到镇革会任职了,你得给我撑紧门面,若是渔产跌了,那我就没戏了……”

崩鼻三叔无力地躺在椰树下的网床上,缓缓地大口大口抽着水烟筒,任由云遮雾罩,好像对二哥的到来视而不见。一会儿,忽然吊下一条腿,对着摆在旁边的三件稀罕物一拨拉,糖酒油红白黄三原色哗啦啦混杂到一起,便见那深陷的眼窝溢满了混蚀的泪水……

崩鼻三叔又出海了,而且这次还有支书陪同。支书大概有七八年没用得着出海了,所以这次就格外的百感交集,当然里面的奥妙只有他独个儿明白。海佬们呢,也有了一种久违的感觉和新鲜,有人禁不住扬起嗓喉“哎啰啰呵——”吼起咸水歌来。

渔船已经绕过了该死的青鲨礁,崩鼻三叔一如既往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相安无事。海佬们多日揪紧的心也就慢慢缓了下来,气顺了,脸开了,大伙儿相拥着碰起酒碗一时倾江倒海……

“呵呵!”几下不高的哀叫,并没引起那一船面狂嚣声浪的留意,是崩鼻三叔在叫呢,天啊,不该是从这刻开始,就宣布一个昔日威风八面的“嗅通海”永远告别舞台了吧——其实海上没多大风浪,船也不怎么晃荡,怎么说倒就倒了呢,崩鼻三叔断脊狗般歪在甲板上,四肢痛苦动地抽搐着,泪眼幽幽地圆睁着,脸色乌青一如苔藓,跟着哇哇呕出一滩赤橙黄绿……

大伙们一个二个围拢过来,老艄公拨开人群一看,沉沉地长叹了一声:“晕老海啰!”

海佬“晕海”,那是渔家常有的事,但像崩鼻三叔这样的“晕老海”——踩着船板双腿就颤抖,没有风浪也死命呕吐,呕到胆汁清光就死狗般软沓沓坐也不坐起来的,那就纯属子虚了。

我爹一踏上岛,就闷着头蹲在家里灌了足足一整日六十度米酒,胡言乱语骂天骂地骂海骂人总之乌烟瘴气连我母亲也无法收拾。

全岛的深海渔船像晒场上的鳎目鱼,蔫兮兮横七竖八搁满一港湾,令你心酸酸想一个死气瘆人的超度亡魂场面。那可是一刻值千金的八月旺季海啊!

很快来了上头一个工作队,说是要追查破坏生产的政治原因。我爹却神态反常坚决拒绝任何人任何形式的访谈,躲在家里对着三只空空的曾经装过糖、酒、油的坛罐发闷气。

紧接着便有了报纸的消息:某某岛某某五好社员,长期以来利用迷信方式装神扮鬼骗取革命群众的信任,沽名钓誉,在成绩面前居功自傲,玩火自焚,终于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云云。

也就随之泛起满岛子的唾沫星子:“啐,当初大伙就疑心着,这么个丑八怪,鬼见鬼怕的!”“若不是装神扮鬼,能嗅出鱼群味儿来么,真邪他娘的蛋!”“老辈人说那是海怪,晦气啦,鱼虾就告状,逞能么,自古没个好死。”……

崩鼻三叔这才发现,人们开始向自己投来各种古怪诡谲的目光,还有躲在一边指手划脚嘻笑怒骂。

一夜间忽然就佝偻了,满脸的皱纹深了许多,眼光已有点浑浊不清,那崩鼻子好像极懒得翕动,呆呆地别在上面,使那本来就极难看的面容更见出几分狰狞。

好像在四五天后一个早上,天未亮,就把家里的那头猪宰了,煮了满满大锅猪杂肉,却没再叫上妻子儿女,只独自一碗碗满街巷往东家西家送。于是,我可爱的崩三叔,还是看到一张张微笑着甚是亲热的奉迎的脸,但却明显地觉察出,总是在自己刚转过身,背后就传出大人打小孩的噼啪声,还有随之而来的小孩哭怨声。

他不解,支书为何已经去掉了他“崩鼻”的外号,一声比一声亲热地叫他“阿三弟”。不由得莫名地忆起歪嘴鲨老爷也曾赏给他没带外号的称呼,就奇怪就糊涂就感到脑子要炸裂开来。

大虾踏进家,又瞧见那个弯腰趴在桌旁灌甘蔗酒的父亲,不知怎的,就像看到一条沤臭了的半生不熟的龙虾,心里顿时涌起一种烦腻得发呕的感觉。这些天下浅海,总是怯怯地刻意躲开那众多的怪异目光,再不去搭理岛人对他一贯敬重的父亲带来的不卑不亢的问候。

几天过去后,忽然噼里啪啦一片响动,大虾把住着的那个厢房的门堵了,跟着出现的是屋后墙一个崭新的门口。正在鸡窝棚边捡蛋的崩鼻三叔见了,神色困惑地望着大虾不知所然。大虾热气腾腾的脸一片海菜色:“爹,我就自个儿过算了。”

表明是与爹“分家”了。

便见那钢青、杏黄两色的蛋液,透过粗砺的手指,滑下来,一丝,一丝,那蛋壳几时破裂、粉碎,崩鼻三叔一点儿也没知觉。

猩红猩红的落日,歪歪照在湾前的码头上,码头上歪歪栽着一个佝偻的身影,那张一塌糊涂的脸挂着一缕莫名的笑,在看一个七八岁的海仔放纸船。

那一条条船儿全有“奖状”两个光荣大字和大小不同的令人肃然起敬的鲜红圆印。由于纸质好,那红红白白的小船儿在微风吹拂下,轻盈如羽,飘去,远去……

“哦,我和爷爷出海啰!出海嗅鱼群啰!”

海仔高兴地蹦跳着,欢呼着,再回头招呼爷爷,只见爷爷仰脸朝天,粗糙的双手正一个劲地狠命抠扒着那个鼻子,紫色的血污已经模糊了整个扭曲的脸……

当晚,爹带我去看望崩鼻三叔。整个屋子变得一派狼藉,仿佛听到一个痛苦的灵魂在歇斯底里挣扎、呐喊,那曾经布满一个个光荣称号的墙壁,只留下一片分外的白。

崩鼻三叔像风干的柴鱼,满脸的血污,把那本来就邋遢的枕头洇染得更加脏兮兮。听到我爹来了,竟一侧身朝里壁睡去,任我爹怎么叫,就是不搭理。爹长长地叹了口气,退出门来,嘴里却一个劲地绕口令般自言自语着:我和你你和我你你我我全他娘的海怪怪海你和我……”

我那爹,在第二天便平平静静地把渔业大队的印把子交了上去,自个儿辞去支书的职务。我莫名其妙问母亲为何父亲要这样,母亲只泪眼汪汪地望着门前蓝得无垠的海。

还奇怪的是,爹接着破例带我上了奶奶的坟,而且根本不是清明扫墓时节,而且让我继续惶惑的还有他嘴里依然自言自语着那句我至今也弄不明白的话。

渔自然还得继续打,可渔产量一落千丈。以往一直靠崩鼻三叔嗅到鱼群才下网,但现在这个方式已经不灵了,海佬们就像初浸海水的三岁海仔,连两下狗趴式也得从头来,那百般难受劲儿没差把人活活憋伸了腿。

便一个个唉声叹气叫苦连天咬牙切齿攥拳跺脚,恨不得操他崩鼻海怪万代一亿辈:“丢那奶,老子跟你崩鼻三出海只管放网,白白耽搁了半辈子,到如今该弄个×海呀?”“咳!该死的崩鼻鬼,娘的全被你‘崩’了!”

显然还有更难堪的时候,那是在海上遇到外埠海佬船队时,对方便装作正经地关心打招呼:“喂,你们那崩鼻哑巴宝贝儿呢?还不快来抢鱼群呀?”

每当这时,岛上弟兄们的心里就特别不是滋味,但还得理直气壮佯作不屑地回应道:“老子让我崩鼻哑巴跟你姑姐睡觉去了!抢鱼群么,厌了,也让龟孙们捞两餐呗!”

终于是有点难以憋下去了,认为不能老这么活受罪,非得想出一个什么法子来不行,于是就私下里窃窃议论开了:我们岛历来为先进岛,如今再别提这个梦了,人家上头把支书也赶下台了(我说过是支书自个儿辞的职),我们工分不值钱少饮几口甘蔗酒不算,这晦气日日咽进肚子里,不沤烂肠子也活不长。

就想:应该把那鬼怪“请出”我们岛!众人依据竟然英雄所见略同:崩鼻三不是一直想上省城他二虾那儿么,我们就顺水推舟怂恿他痛痛快快去享清福吧。

一则可以堵上头人和外海佬的七嘴八舌;二则大伙眼不见心不烦,至于日后能打几条鱼仔虾毛或是喝西北风,那该是天生人天养人不用愁的。

后来几乎晚了半年我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我很佩服岛人这高明的一着。我说二虾算是我小时最要好的兄弟,也是他家几个兄妹中被爹举到肩上去最多的一个。

我这堂弟自小聪明过人,什么游泳潜水摇船掌舵一学就会。崩鼻三叔特别疼他,偏偏唯一一个不让他当海仔,早早送他进了学堂。

他考上大学那年,正是三年困难时期。这可是渔岛开天辟地第一个大学生呢,所以生活再苦再难,崩鼻三叔也要硬撑着,家里没得开火了,就带着孩子们下滩涂摘海榄仁充饥,把几分一毛的咸水钱攒积着,也要让二虾安心去读书。

二虾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这么多年都有大包小包好吃好看的奢侈物往家里寄,还长信短信隔三差五的关心问候,一声声“爸爸,爸爸”叫得人心头热。

这小子跟那些野海仔就是不一样,人家总爱把阿爹叫做爸爸,听说那是大地方才兴的呢。崩鼻三叔就特别想上那大地方逛一趟,只是还没晓得二虾所在的大城市在东还是在西。那年儿子回来,崩鼻三叔憋足了好几天的劲,终于比划着提出——

(“二虾仔,爹想随你上省城逛逛,行得?”)

二虾一怔,像不相信眼前这个人是爹似的,好久,才转过神来:“爸爸,你老也想去逛逛呀?好哇好哇!”儿子笑了,支吾了一下,“还不是车多人多一点呗!”

其实老子也只是逗逗趣儿罢了。他听到二虾仔的话,心里头热乎乎的,甜丝丝的。他理解儿子的话,他晓得儿子一家住的公家屋,处所竟没比得上老家一间厢房宽阔,也就痛痛快快地把那个念头放一放了。

见到崩鼻三叔很久以来没有过的乐乎样子,是在二虾寄来一个大包裹的那天。

按二虾信里所嘱,包裹里所有的东西全是给爸爸寄的。咳,这小子,就只有你最识疼爸爸!崩鼻三叔从里面拣出一套新簇簇的灰色唐装,喜滋滋地穿了起来,然后一反常态,对阿彩三婶叽哩呱啦手舞足蹈了半天。阿彩三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跟着激动得泪水汩汩流……

岛西头的海蚀崖,石斑鱼特别多,但水下礁石乱且密,丛丛簇簇,缝缝窟窟的,鱼吞了饵,就往石窟里钻,没过硬的本领,就只赔鱼饵钓不着鱼。可这古怪老海佬却天天拣这个地方泡,又见那三角艇上晾满了一串串红红白白的石斑鱼,这老海佬钓这么多鱼不卖不吃留来干啥呢?

第三个晚上,我特地提了两瓶广东米酒,上三叔家去找他独个儿聊天,试着打探一下他钓鱼不卖的缘由。他只是嘿嘿地苦笑了几下,一味埋头自斟自酌,没向我作任何表示。

这样又过了好些天。晚上,我正在灯下批改学生们的作业,房门“吱呀——”一下,开了,磨蹭蹭踅进来一个人。一看,是崩鼻三叔。

我慌忙站起,让坐,倒茶。

崩鼻三叔使劲地摇摆着手,一点也不需要我的热情,只是用一双布满血丝却幽深得怕人的眼睛定定地盯着我。有顷,突然满脸放光,双眸极洁亮起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急切切地比划开了——(你给三叔写个信,告诉我家二虾仔,就说爸爸要看他……)

哑谜终于亮底,好你个崩鼻三叔,原来钓鱼晒鱼为的是要去看二虾仔!我不假思索,当即一口应承了他的要求——只是,这一夜,我头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

信发出后,这些天来,看得出崩鼻三叔一直极开心快乐的。只是大虾感到莫名其妙,说母亲每夜起来,总见父亲在悄悄试着穿起二虾刚寄回的那套灰色唐装,笑口吟吟对着用水抹湿的檀木框子照了又照;

日间呢整天哼着他的咸水歌调,灌他的甘蔗酒。便又来找我。我自然得替老人保密,佯作不解,任由大虾们担忧去。

很快就收到一封加急电报,是二虾拍来的,共八个字:信接待我返家计议。

大虾便好生奇怪:谁写信给二虾啦?二虾要返来计议啥啦?

我听到这个消息,是在当日那个闷热得使人憋气的下午。却分明意识到这事情有点不对劲,忽地就感到一股冷嗖嗖的寒意袭来,我似乎看见面前只是一个白皑皑阴森森的冰海,自己连同整个世界都已被这硕大无朋的冰凉所埋葬……

我不知所措地疯了般冲出大门,找遍了崩鼻三叔平日呆惯的地方,可是没见踪影。阿彩三婶全家人倾巢出动,急得团团转,也没个结果。蓦然,那个说不出的预感几乎把我压垮,我不顾一切地拼命朝岛西南面的海蚀崖奔去。

“三叔——!崩鼻三叔——!”

空空荡荡的湾面,只是几只杂色的海鸥在低低飞着,我熟悉的三角艇儿,再也不知去向……

此刻,脚下的海蚀崖,涛声如雷,汹涌上涨的午潮,在吼吼海风的裹挟下,一如既往地狠命冲淘着那伤痕累累的岩岸,岩岸泪花四溅,依然默默地承受着,没有呻吟,没有叹息;显然,那一片鬼哭狼嚎声,便是自恃不凡的浪涛发出的了。

说不出交织在心窝里的那个感觉,只是忽然间记起一段有关海蚀崖的文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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