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浮筝

楔子

沿大瑶北山,眺无穷之南,见一国高矗,覆万里苍雪,穹顶裂有缺口,逶迤悬空深似幽瞳,雪矢从中而坠,作尖锥状,尾锋利可穿肤骨,然所伤之处,顷刻绽为窟窿细眼,血涌不止。

如是以血祭天,裂口渐合,灾戮方休。

睁开眼,漫天弥散的冰寒由脸渗至踵,我已随军在雪域里走了三日,浑身僵若木偶。

可我不敢停下,甚至也不敢回头。

眼前是黑压压的队伍,身后是白茫茫的苍雪,若停下,风便会追过来,吞噬落单的生命,卷入虚无的空旷,若回头,雪便会覆上去,蒙住辨识的双目,让人再找不回归途。

我惶然抬眸,视线凝在天边那道缺口上,狭长的裂缝仍在以不可估量的速度扩张着,其中迅猛飞坠的物体光华透亮,破空的尾尖寒气逼人,仿佛能将下方的人瞬间凿成蜂窝。

难怪世人道,雪路又名血路,而一踏血路,穹降如矢之雪,疾狠且致命,一发刺骨,血溅数里疆域,无人生还。

我们这一行人,是被拷押上路的弃民,是用于补天的祭品,生生死死,命不由己,所幸无牵无挂,向死而生。

前方传来呵斥声不绝于耳,起起落落的还有鞭子挞在皮肉上的声响。此类为兵为将者,皆被纳作雪域中极寡情之属,抽起人来从不手软,致听者闻风丧胆,纷纷加快脚步,唯恐死于乱鞭之下。

我兢兢战战地跟上,不时扭过头留意身后男子的状况,似芒刺在背般惶恐不安,生怕他会禁不住顽疾的折磨而倒下。

扶匡确是我存于世的意义。没了周扶匡的苏槿,便不再是苏槿。

犹记得当年他称王域北,不仅重兵在握,更有无数忠肝义胆的子民誓死相护,若非遭亲信背叛,在关键一战中落败,恐怕早杀出八千重围,一举南下,灭了这万恶的芜国,兴我大洌。

也枉我贵为扶匡师长,纵有满腹经纶,占得古今未来,却无法掌控兴替更迭之变,遑论如男儿般抛头颅洒热血,手刃燕韧之流。

我咬着这二字,碎了恨往肚里咽,蓦地思起战败那日的情形。彼时燕韧身为敌军将守,率八千骑兵汹汹而来,及至兵临城下,见他眯起一双狭长的凤眸,目光狡黠泛出异彩,自始不曾视物却可独凭耳力射下隐于云端的信筝,绝了我们最后一条退路,又不过短短几个时辰,燕韧趁机破城攻入,我方败不旋踵。

我深谙成王败寇的铁律,却不耻于芜人入城烧杀抢掠,轻贱性命之举。他们焚尽城中一墙一瓦,掳大洌子民为奴,此等亡国之仇,更使我坚定要保扶匡周全,复兴大洌的决心。

登时肩膀一沉,他的身体重重压过来,恍若火炉般滚烫,我慌忙腾手扶住,却见他额上不断渗出汗珠,嘴唇越发干瘪惨白,面容已憔悴得没了血色。

我心中大恸,莫非命定的那一幕终究避不过?可他不该,也绝不能,庸碌无为地葬身于此。

如斯想着,却被突来一脚踹得险些扑倒,回头见那士卒凶横地瞪着我,二话不说便挥鞭抽下来,而我的双腿也再支撑不住,随一声低沉的闷响,失控地屈膝砸到地上,捅出两个坑来。

近乎刹那,在我肌肤上蹭出一道血痕的长鞭,被高高扬起的手举朝天,血色的光泽与缺口内的那片漆黑交相映辉,迸射出万簇白光,所洒之处皆如受冰雪封冻,凝结成块,倏尔竟有只七尾彩鸟从中冲出,似嗥呼而狂唳不已。

人尝言,域北有鸟宿啾,色七彩,生七尾,蘸以白雪绘皎月,其光可暂滞时间。

我霎时睁大了眼睛,视线与彩鸟一同移动,恍悟后遽然伸出手一把揪住它的前爪,迅速掏出捆银线绑在爪上,须臾便见手中丝线如漩涡般一圈圈被卷走,方才扑翅奋起的彩鸟已腾飞至半空,蓦地幻化为纸鸢,随风越扯越高。

大雪厚重,寻常的纸鸢三两下便被拍下来,然若是由活物幻化,却能生抵风御雪之力。且据古籍载,待彩鸟化筝,拾落筝以血书人名于其上,即可令留名二人魂魄交替,命格相易。

本是绝迹的七彩宿啾竟重现眼前,我自不甘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契机,决然咬破手指,以点点殷红在纸鸢上写下周扶匡与燕韧的名字,再将它重新放飞,直至隐为星点,周遭的一切伊始运行,士卒悬停的手又落下,与先前的动作完满衔接。

无人知晓这平静下的变故,我偷梁换柱的行径究竟会引来怎样的责难,比起救扶匡于水火,已显得无关紧要。何况他秉性纯良,无论今后以何皮囊示人,终会成为匡扶社稷,怜惜苍生的明君。

彼时的我天真地以为,诸多糟糕的结果,不去想,便不会发生。

可那终究是来了。

我一路拖着气息将尽的“扶匡”,在士卒的催促下把他抛在了安置尸身的推车里,转身正欲走,却发现衣角被什么扯住了,于是僵着脖子扭头一望,竟瞅见原本一动不动的人突然坐起来,他左手还拽着我的衣服,眼底似蒙上了层雾,浑若泥淖。

周扶匡晃了晃昏沉的脑袋,随后怅然若失地冲我道:“阿槿,我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

与从前一般无二的声音,在我听来却不觉毛骨悚然。几番思量,我终于想出理由来安慰自己——这不过是纸鸢产生的副效用,致使穿到扶匡身体里的燕韧在临死前回光返照,而他大抵承继了身体原主的记忆,才会如此亲切地唤我阿槿。

我听得直发怵,眼皮跳个不停,半晌才理好表情,含糊道:“可不是去鬼门关走了一遭,我想尽法子来医治你,如今无恙已是万幸。”

嘴上这样说,心里却盼着他早些咽气,好让我脱身去寻真的扶匡。

可怎知他竟倾身贴过来,半搂着我道:“阿槿费心了,你待我这般好,稍后我定会将你救出去。”

我忙不迭挣开他,浑身滚烫得不行,磕巴了好久才捋直舌头道:“这里重重围捕,兴许逃不出去了。”

他摇头否定,眸子拭得雪亮,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笃信:“适才我梦见了离奇的一幕,自己到了敌军的阵营,附在一个将军身上,能闻他所闻,见他所见。而你猜,那人是谁?”

我抬手扶额,试图挡住自己惊骇的表情,低声问:“莫不是……燕韧吧?”

“正是。”他勾指轻轻摩挲我的脸,语气轻柔:“祖父曾靠梦谶大挫芜人,如今天赐我良机,自当一试,只是委屈你随我赴险。”

我吸着脸颊,依稀感受到他指尖停留的温度,熟悉却又陌生,甚至足以让我混淆。既然燕韧身体里的才是真的扶匡,我不趁机为他除去心头大患,反倒兀自在动摇什么?

胡乱的思绪充斥一脑,我终是鬼使神差地反握住他的手,不由点了点头。

是夜,如他所言,芜人送去西域和亲的队伍果然途径此路,而我们一早便做好准备,偷偷解开手脚上的枷锁,打算等到夜深人静,再混进去掳走公主,以她作挟换得生路。

我明面上协助他,暗地里却想再次用血召唤宿啾鸟,一来借此凝滞时间,虽说仅能靠它撑几炷香,但也足够掩护我劫走公主。

她是我争取时间的筹码。先前不少偷跑的奴隶尚未来得及逃出疆界,就被银刹箭穿心而死,若人一日在芜国,无论藏到哪里,都会沦为箭下亡魂。

再者,周扶匡总归是个祸患,还是在他察觉前及时逃离更为要紧。

今后他是生是死,都与我无关了。

我又在心中跟自己强调了一遍。

这时,耳畔响起阵阵蹄声,一抬眼,只见铁甲骏马,大片雪花随之纷乱而起,朦胧间一男子御马扬鞭,五官深邃如经刀刻,身姿挺拔堪比青松,缰绳急勒,马蹄重重落下,风雪俱退。

我躲在垒砌的雪堆后,双目死死地盯着他,想从中发现什么端倪,譬如,他是否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又是否能认出我。

燕韧迅捷地侧身下马,将背后沉弓卸下递给随从,迈开步子稳固地扎进雪层,一连串动作有条不紊。他边走边朝后做了个停的手势,一行人齐刷刷地止步,直到望见他收拢四指向下示意,才敢小心地放下肩上扛着的红轿子。

我正欲有进一步的动作,却突然被身旁的人出手制止,他紧紧攥着我的衣袖,手背青筋毕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这太危险了,不如另想个法子?”

我不解,压低声音劝他:“不是事先商量好的么?你旧疾在身,先由我来引开燕韧,你再趁乱去劫公主。”

他眸光黯下来,渐渐松了手,试探道:“那你……还会回来的,对吧?”

我无法回应他的期盼,顿时垂头不语。他依赖的只是记忆中的那份情感,倘若知晓了真相,我们仍然会变回昔日各相厮杀的宿敌。

“你看这雪,像不像鹅毛碎?”我捻起落在他鬓边的一片雪花,又道:“芜军破城那日,漫天鹅绒被染成了红絮,比晴天最烈的一轮太阳还要炽艳。我望着遍地浮尸,决心要令同样的惨状在南域上演,到那时,我们会重新相见。”尽管以不同的身份和立场。

我背对过他,下足一点地借力跃起,似飞鸿踏雪泥,徒留一路细碎脚印。

远处的人循声拔剑,寒光夹着脆鸣接连划破长空,笔直地朝我逼来,而我行迹极快,轻捷躲过数十招,一心只想引出燕韧。

可他却像是料到一般,淡然站定在原地,放任侍从与我追逐,目光反倒灼灼地盯着另一处。没过多久,又见他举起一把银刹弓,分明是对准了周扶匡所藏的位置。

我心头一凛,只觉他眸光中流露出的狠戾令人胆寒,与从前那个温和良善的男子大相径庭,然而眼下孰真孰假,就连我这始作俑者都分不清了。

恍惚间,左肩传来刺痛,隐隐有鲜血沿着剑刃流出,遽然迸发的光芒四散,一点点地封结时间。我屏息凝神,此刻万籁俱寂,唯有自己的血液仍流动不已。

拔出剑,我疾步过去摘下停在半空的羽箭,生掰成两段,用力掷到一边,随后又蹑手蹑脚地去抬走燕韧。

他如今变成这样皆是我一手造成,当时救人心切,哪能想到除了魂魄,就连性格和记忆也会发生不可逆的颠覆。而唯一值得庆幸的,或许是他夷犹悲悯的性子承得了燕韧的果决。

心慈手软者难成帝业,我辅佐他已逾八载,早将这心性摸得透彻。

九岁那年,我初次见他,便觉是个孱弱隽秀的少年。他从不喜舞刀弄枪,素爱端坐在书桌前,极赋耐性地翻阅一本又一本的书册。偶尔遇到身体不适引发咳嗽,才会歇下来,在一旁蜷着身子憋红了脸。

每回我捉弄他,故意在茶水里添辣,看他一口饮尽后呛得愈加厉害,不禁捧腹大笑,可他未曾因而恼怒,只口头说两句,连责怪的语气也听不出。

众人欺他温良,也忌惮他的聪慧。扶匡纸鸢放得一流,他总知道如何驯养良禽,于是等它们盘桓在天际,便如鱼得水般肆意畅翔,袭入目不可及的高空,比谁的都飞得持久、深远。

而他此生唯一的劲敌,恐怕只能是燕韧了。他们恰恰拥有对方所缺失的,如同嵌补而成的七巧板,拼凑起来才显得完整。可我想得太简单,只当他们是彼此的不二替补,却没料到事态的发展早已超乎我的预想。

燕韧所穿的盔甲厚重,身体徒增了一倍,我拖着他,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却觉越来越沉,把手心都磨破了皮。

我摊开手,吹了吹伤处,重振精神准备继续拉,可甫一回头,身后空空如也,竟看见方才规整的拖痕多了几处脚印。

脖间倏地一凉,锋利的刀刃横在颈边,惊得我绷直了身子,只能用余光瞥向身旁持刀的人。

那眉宇间露出的凌厉之气,是燕韧无疑。

他警惕地望着我,一字一句咬得用力:“你这邪术是从哪习得的?如何能将活生生的人无端定住?”

我哑口无言,一如我无法解释为何独他不受术法控制,也同样不知道这离奇能力的由来。

“难道说,你与朝絮是同族人?”他舒展开眉头,逼紧我脖脉的尖刀微松了些。

我虽然知道他口中的朝絮是芜国的国师-,但着实想不出自己能与她有何干系,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可当前为了保命,又急忙点点头。

他丝毫不掩饰眼底的鄙夷,随手拿了根绳子捆住我,又强行要将我扔到红轿子里。我横竖也打不过他,便由得他作为,还真不信这人敢将我一并带到西域去。

只是当看到轿帘被掀起,厢内空无一人时,我还是不可抑制地抖了一抖——这里压根没有什么公主,我定是被人倒诓了一回!

“你究竟是何居心?”我脱口质问。

他冷眼一扫我,嘲讽道:“虽不知你做了什么手脚,但周扶匡能梦到我的行踪,我亦梦得到他的,于是将计就计,倒想看看你们还有何伎俩可使。”

我勉强呼出口气,这不幸中的万幸要比他诓我代为去西域和亲好的多,不过我姿色平平,这个可能性确实渺小。

只是他还有下文,轻咳了两声又道:“倘若朝絮查明你的身份无误,也不妨以这礼遇隆重地送你一程。”

他这话越听越古怪,我心下惶惶,忍不住问:“你要将我送去哪?”

“喏,去填裂口。”

他指了指天边黑黢黢的洞隙。

沸水上腾起白雾,氤氲散开又似灼纱扑面覆来,它两边皆如火焰般炽热,近乎要烫穿我的皮肤,与水中咕噜冒出的气泡一同膨胀炸裂。

待到被捞起时,我俨然像只煮熟的虾子,瘫在地上任人摆弄。

身旁的侍女板着副冰冷的面孔,手脚利索地给我裹上了一件裘衣,语调间毫无起伏:“姑娘莫怪,这是宫里的规矩,面见国师者,需经七十二道沸水洗涤,去除罪垢,以洁净之躯方可入邸。”

我自身难保,才懒得怪她,垮着脸推门出去,直到看见那个讨人嫌的家伙,才在他迎面转来的那刻发出噗的一声,把含在嘴里的热气一口喷向他眼睛。

“活该。”

我愤然骂他,却绷不住凶狠的表情,在转身的瞬间泪水夺眶而出,霎时哭成个泪人。

我并非那种贪生怕死的姑娘,可心中被抛弃的苦涩却难以言明。往昔视我如珍宝的男子与现在迥然不同,他不再体贴入微,甚至不记得从前相处时的点滴欢喜,反倒变成一个对我恶言相向,时刻欲置我于死地的仇人。

眼前忽地一黑,他不知怎地就伸手捂住我的眼,传来一阵寒凉的触感,像包敷在眼上的冰袋。

我哽咽着问:“你干什么?”

他还当真答道:“你哭起来眼睛肿得核桃般大,任人见了都以为我欺负你,不过先替你消消肿罢了。”

我愈发恼怒,赌气似的扯下他的手掌,张着嘴巴就咬了下去,可惜愤没发泄成,倒咬疼了我一排齿,想来那入口之感果真坚涩。

转眼瞧见他漠然的神色,仿佛置身事外地观赏一场闹剧,带着股疏离和威慑,一抽出牙印未消的手,就立即在我身上反复擦拭才收回。

燕韧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唇角不经意地勾起:“你们大冽人是不是都一样,凶悍起来像只牙口不好的恶犬?”

我睨了他一眼,煞有介事道:“可不是谁都会倒霉地咬到硬木头。”

“是么?”他挑起眉,手已滑至我的后襟,一把拎住反提到马背上,随后踩镫上马,将放在我腰间的手用力一收,附在耳边轻道:“我的耐性可被你磨光了,再不乖顺点,当心我杀了你的主子。”

我稳住摇晃的身子,给他个杀剐随便的眼神,又于颠簸中悄然掏出根细簪,找准时机往马头上使劲一扎,紧接听见一声长啸,伴随着狂马翻仰的强烈冲击,震得我失衡猛跌下去。

本以为会迎来剧烈的疼痛,可整个人却被包裹在柔软的气息之中,以至于撞在冰面上的每一下,都有它牢牢垫在背后。

止住翻滚,我心虚地瞅向正被自己压着的人,关切的话却噎在喉里一句也发不出。此刻有数道森然可怖的裂纹倏地从身下绽开,又随着吱嘎一声遽然破碎,与所承载的重量一并坠入无底冰窟。

我踩在寒水中,慌张地向上蹬,身体却突然被拽到一边,这时才注意起燕韧往上指的手势,原来那处被我们撞穿的冰面在瞬间又自动凝结出新的一层,死死地堵住了出口。

他拉着我沿鱼群活动的方向拼命游,可深渊的冰冷夺走了我最后一丝体力,连移动都变得奢侈。

我被这接踵而来的厄运弄得心灰意冷,顿时竟有了轻生的念头。不带眷恋地死去,仿佛比任何一种挣扎来的都要舒适。

意识渐渐涣散,唇齿间却蓦地散开一抹腥甜,掺杂着温软的酥麻,拂过寒凉的水灼热地袭来。

燕韧抵着我的唇,再次用力一咬,我吃痛,瞬间清醒过来,睁眼与他四目相对,几乎能看到彼此眼中熠烁的光芒。

他松开我,薄唇翕动,在不断地做着嘴型,我看清楚了,心也突突地跳。

他让我相信他。

我点点头,伸手牵住他,在新的出口冻结前一同冲了过去。

狭窄的通道不容两人,他先将我托上去,自己再尾随出来,可是当手攀上来的那刻,不堪其重的冰面开始四分五裂,充涨在下方的寒水汹涌地舔上来。

我顾不及自己的安危,倾尽全力拉起他,总算在冰面彻底裂开前逃离出去。

身后倾覆塌陷的声响引人心悸,我大口喘着气,顿生一种死里逃生的庆幸,余光忽然瞥见燕韧面不改色的侧容。

他额上散下几缕湿濡的发丝,胸腔前起伏平稳,浑身持着股不容侵扰的镇定,显得愈发冷峻牢靠。

我莫名觉得安心,正准备挪开的目光却和他的撞上,竟有种干坏事被逮住的羞臊,眼珠不自然地觑向别处,又胆怯地收了回来。

“若我死了,你便没有后顾之忧,可方才为何还要救我?”他问得突然,言语中还带着迫切,视线却总落在我破损的唇角边。

我想起水中那个疼到清醒的吻,脸上红晕显现,急忙掩饰道:“你若死了,我一样会被追兵杀死,被附近出没的野兽吃掉,多救一个人,活下去的胜算好歹也会大些。”

“嗯,你说得不错。”他若有所思地点头,像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随后抛来一把防身的匕首,打发道:“你不是我要找的人,所以,现在你可以离开了。朝着起风的方向走,就能看见出路。”

我怔愣了会,实在摸不清他善变的脾性,许久才缓过神,磕磕巴巴地说道:“那、那我可真走了。”

他默不作声,凝视我的样子也揣不出喜怒,但确实是没有半点要挽留的意思。

我不禁有些失落。纵然免于一死,但在他看来我的性命并无用处,心中更丝毫没有要留我在身边的念想。

他确实,不再是昔日里与我形影不离的少年了。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

遍地莹白铺就了无法识穿的保护色,风一掀,雪花乱窜,前路愈加扑朔。

随着距离的缩近,渐渐揭开黑黝黝的一角,我觑起眼,竭力想看个清楚,终于在它涌来的一瞬恍悟:这片来势汹汹的骑兵早已潜伏在暗处,而他们齐举着的那张金丝网,正是撒向我的。

迫束铺天盖地,我被罩在这片巨网下,金丝扣入肤骨,撕扯起来如受刀锯切割,横溅的血肉引出一列摇尾而来的宿啾,且在触到丝网的刹那,挨个化为齑粉。

我逐一目睹,心如死灰。

为首的那个女人走过来,周身流露出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一颦一笑皆为动人。那凝脂般的肌肤白皙得甚至连雪色也要稍逊几成,在衬托下更显得明艳。

“朝絮,索性杀了她吧,这种卑贱的人不值得你费心。”

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没有回头探看,只因再熟悉不过那是谁的。

燕韧不知是何时出现的,适才我与他分开两道走,还以为他真的要放了我,结果起风的方向埋了伏兵,布下天罗地网,在我放松戒备时来个措手不及,也彻底瓦碎了我与他残存的一丝情义。

我直视朝絮的眼睛,在那双清眸中找到了我和他的缩影。

狼狈如我,英武如他。

“轻易杀了她,怎么令一切复位呢?”朝絮兀自呢喃,语气衔着悲伤和不甘。

她伸手抚摸我的脸,触碰过的地方顿时干涩得皱缩起来,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虚脱和乏力。

“你所做的一切,我都知道。”她这话比直接的侮辱谩骂还要狠上几分,从中吐露的鄙夷和憎厌更不加掩饰。

我作副无辜状,只道:”我向来堂堂正正,被你知道又有什么干系?”

她冷哼了声:”你当真是不知羞耻,可惜了周扶匡白白因你而死。”

“他……死了?”我惊愕地愣住。

“他呀,可是真欢喜你,怕你回来见不着他,便在原地一直等,盼着盼着,不承想,等来的却是与燕韧互通的梦境。”

她轻声笑,分明连语调都持不稳了:”你是做了什么,让他静默着一动不动,伤心到任由大雪覆盖自己,被冰封起来活活冻死的?”

我腿脚一阵软,耳边听到的每个字眼都重重地击打在胸口上,疼到呼吸堵滞。

但我只是故作无谓地耸耸肩,强撑道:”不愧是国师。你既知他二人梦境相通,想必也能料到魂魄发生了更替。我又为何要对一个不相干的人感到内疚?”

“纸鸢有正反两面,书于正面则易魂,反之则分魂。”她莫名变得激愤,一手捏住我的下巴,声嘶力竭道:”朝絮,你曾对我们干过什么,难道一点也不记得了吗?我才是真的苏槿啊!”

我就着她的瞳孔往里瞧,终于从清如明镜的眼中照见了自己——一张苍老扢皱的脸。

我记起自己年岁尚幼的时候,曾近乎痴狂地爱过一个人。

彼时我名唤朝絮,居国师之高位,承四方拥戴,世人无不忌惮三分。故而我所爱之人,必然如玉树芝兰,气度卓绝。

他便是芜国的大将军,燕韧。

我总归是个性情孤高的女子,敛藏心迹迟迟不表明,以为凭借一副姣好容貌以及显贵的身份,所欲之物皆会不争自来。

可到底是失了策。纵然我日日精心打扮,绞尽脑汁地搭话,他依旧对我冷淡至极,深不过点头之交,更谈何喜欢。

我当他天生冷峻,待人皆是如此,直到占出了他命中的姻缘。他注定,会爱上一位苏姓女子。

我咬紧发颤的牙关,心中满是不甘。这何其荒唐可笑,我堂堂大芜国师,竟会输给一个姓氏?

因这一人之祸,我迁怒于芜国上下的苏姓女子,给她们冠上莫须有的罪名,通通杀之而后快。

却独独,算漏了一人。

随军攻打敌国那日,我初见苏槿。据说她自小在世子身边伴读,号称是大冽的女诸葛,其人聪慧伶俐,扶掖世子掌权后更是政绩斐然,备受重用。

只可惜,世子周扶匡偏偏是个草包,为人荒淫无度,朽不可雕,再加上一身顽疾药石无用,经术士占得,他活不过及冠之年。

这正中我下怀,借此怂恿国君攻打大冽,势必要拿下这一战,但于私,我不过是想争得与燕韧相处的机会罢了。

可我的好战、残暴亦引起他的不适,他似乎很抵触我,平日里更不屑与我为伍。

后来的阴差阳错,大抵是上天给我的惩戒。我目睹他拈弓搭箭,在那样事关重大的时刻,不抬一眼却狂妄地对准了藏于九天之高的信筝,便随即猜想,他果真是如命定那般喜欢上了苏槿。

素来尽敛锋芒,不与世争的男子,只会在自己喜欢的姑娘面前,禁不住意气用事,卖弄几下本领。

我难掩妒忌,于是在他替苏槿向国君求情前,抢先一步把她流放成祭民。三日一过,她便会被雪矢凿穿,剁为肉酱。

只是卑劣的手段除了招来他的反感,并不能给我带来任何满足。那之后,他也再未同我说过一句话。

我派人监视他的举动,才知道他找了一名术士向国君进言,内容不得而知,但决计是为了劝阻血祭。

太迟了,我幸灾乐祸地想。那裂隙正在加速扩张,不日将会吞噬整个雪域,谁都难逃一死,不过是早晚的区别。

可我除外。作为雪域中唯一一个由宿啾鸟幻化而成的活人,本就是从天地混沌之初演变过来的,全然不受雪矢所伤,顶多是,再回归到那片无尽的黑暗罢。

我惬意地蘸了蘸墨水,继续勾画着笔下的图景,却忽地听见门外一声巨响,抬起头看,来人竟是燕韧。我脸上徒升的笑还没持续多久,又在目光触及到大批涌进的士兵后瞬间垮下来。

他在我的注视下缓缓道:“是国君下的命令,西域的术士说,你的血能凝滞洞隙,阻止它扩裂…”

“所以呢,你们想将我用来祭天?”我不由一哆嗦,片刻又笑开来:“不可能的,雪矢穿不透我的身体,别妄想了!”

他不解释也不反驳,只抬手制止试图上前抓捕我的人,语气中竟有些不忍:“我闭着眼睛数到一百,期间无论你用什么方法,跑到多远,只要在完数后不被弓弩射到,我便放了你。”

“一、二、三、四…”

他念得极慢,我在短暂的怔愣后仓皇奔离,可脚下霎时像生了根,因一种牵连全身的疼痛而动弹不得。我错愕地低下头,发现一根贯穿胸骨的银刹箭赫然插在心口上。

“为什么……骗我?”

我没有听到燕韧的回复,意识也从那刻起断开,待醒来时已置于无垠的黑暗中,身子轻盈得如同一张薄纸,被逼仄的空间四面钳夹。

提醒我这不是梦的,唯有胸口间那根触目惊心的箭矢。

它没有立即夺去我的性命,而是嵌在血肉里,接连捅出新的伤口,滴血不止。

那啪嗒落下的声音在空寂中显得尤为清晰,我在心底默数,计着血滴的数量和间隔,从一到百,完数后又重数,但不下十却哽咽,想到他当初食言,也连十下都没有数到,便在我转身的瞬间射出了箭。

一晃,又过了百年。

直到我因一次偏差回到了过去,在百年前的雪域,我又变回了万众瞻仰的中心。

可轮回的宿命仍在逼视着我,仿佛念念有词道:你逃不过被牺牲的下场。

而最终我还是找到了保全的办法,便当我不再是朝絮时,劫数也自然会转移。我心生一种取替别人的渴望,在想出利用纸鸢实现后,更频频感到股即将摆脱梦魇的喜悦。

我在正面写上了自己和朝絮的名字,而那反面,大字为燕韧,小字为周扶匡。

此分魂法,可将人之魂分为截然两类。我固然喜欢燕韧,不论灵魂相貌,但并非是对完完整整的全部。我倾慕的是他偶然流露出的温柔体贴,是在乎我的心意,不经意间耍的心思。

但比起真实的他,种种令我痛苦的部分,却谈不上喜欢。

抽取他所有的好,凝成另一道魂,再附在周扶匡身上,我便能理所应当地享受了。以至于后来,即便我再将他们的名字写在纸鸢上,也通通无效,不过是将燕韧的气数渡了些给他而已。

苏槿松开我,眼神不再毒狠,语气也徒然软下来,道:“可是朝絮,那纸鸢难以彻底更篡,我身上亦不能淌着你的血。现天裂张扩,终将生灵涂炭,我可以对你不憎不恨,但请你,务必要救救雪域的子民。”

她说得那样恳切,令我为之动容。

我品性虽不纯良,但也能辨明是非轻重,此刻因自己瞬时苍老的脸而不敢回头,话却是对燕韧说的:“你箭术那么好,信义可别太差了,这回一定要数到一百,这样即便我被射中,倒也无憾了。”

他似是在扶匡死后收回了丢失的一魂,与先前的冷漠刻薄判若两人,急切解释道:“那是国君为了离间我们而使的伎俩,他派来的人一直暗中作祟,当时并不是我射的箭。”

我闻言顿时释然,身体已在金丝网的压迫下回到原形,待那网一揭开,我扇翅飞出,在长空上久久盘桓,变成一纸浮筝,顿觉前所未有的自由和恣意。

意料中的疼痛贯穿胸口,冲击将我带进一重重晦暗,我隐隐感到身后有所牵缠,仔细一望,那箭尾上系了条银线,不见尽头,连着我没入无穷虚空。

而我一扯,也能感受到另一头的回应。

他呀,是喜欢我的吧。

我就知道,这世上的姻缘啊,从来就不是占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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