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王的最后一夜

我今年二十四岁,在上次的坑王大选中,哥们儿以49个天坑的骄人战绩,侥幸中选,被请进了这间高级牢房等死。

这将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晚。

门口的守卫打我打累了,也睡着了。脸上的肉深深的印在两个铁栅栏之间,把她本来的清秀的面庞挤压得变形了。

她是个挺瘦小的姑娘,对她来说打我这个大老爷们确实是个力气活。

其实她也是为了钱才接了这个工作。看守死刑犯有一份额外的“津贴”,但是每天晚上要做一项例行鞭笞。

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个犯了死罪的作家被帮上双手,让守卫挥舞着大拇指粗的牛筋变成的鞭子,在半空中扬起,然后重重地落在我们这些缺乏运动的肉体上。

规定的鞭笞数目是三十下。但是那些虐待狂守卫往往把数目增加一倍不等。

自从我进来之后,先后有两个“坑王”没等到死刑,就被活活抽死了。

这样不奇怪,他们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禁不住折腾。

但是我年轻啊。

评选结束之后,我被委员会告知是史上最年轻的“坑王”之一,这也就是说我是史上最短命的“坑王”。

我用手拨开三个月没剪的头发,对对面坐的委员笑了一下,手铐在空旷的拷问室里叮当乱响。

对面坐的委员没有对我笑,他啪地一声把标注着我名字的文件夹合上,走了出去。我随即被送到这间活像总统套房的牢房里。

这里贴满了闪闪发光的高级瓷砖,超大的浴缸,足量的柔软的毛巾,织得最细密的床单……

与真正的总统套房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的门是一副精钢打造的栅栏。

其实这里的待遇还算不错。

吃的好,住得好,下午有下午茶,晚饭之后有三种甜点可以选择,当然你要是三种全部吃掉也没有人会在意。谁都知道你是个将死之人,即使是那些平时最刻薄的人也会努力地表现出一点同情心。

这在我放风的时候表现得尤其明显。在我的那些同僚的脸上,我会看到那些明显已经憋了好久的泪水的迸发,滚烫有如直接从动脉中喷射出来的一样。他们会用非常具有同情色彩的眼神,盯死你,死盯着你,直到你真的开始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开始主动地低下头,开始痛哭流涕地忏悔。

那一刻,我可怜他们,他们也可怜我。

我们之间有那么句话:自从你当了作家,你就是再也不是你自己了。

这句话可以广泛地理解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是对于我们这些签约作者来说,是命不由己。

你要不就不断地写,要不就去死。

那些开天坑到了一定数目的同僚们先是会以信件形式收到警告,然后是上门通告,再然后是转移到类似与集中营的地方,然后在其中选出罪孽最十恶不赦者判处死刑。罪名是:严重欺骗读者,侵占公共资源。

在全过程中你如果喊冤,就会被异口同声地骂一句:

“谁让你签合同的?!”

是的,合同。

合同,又叫卖身契。

当你发誓你要用自己的一生追求文字事业的时候,可以申领到一份合同。合同规定了你写作的义务,与此同时,你可以再也不用找工作,一笔丰厚的佣金会在每个月的第一天达到你的账户。

汇款人的名字是“某某协会”。

有了正式注册的身份,你可以在家里躺上一整天,也可以在装逼的咖啡馆里一脸茫然地坐十个小时,没有公司,没有老板,没有人会管你,你尽可以做一个你一直梦想做的一个文艺青年,或者什么样的青年都好——只要你能在那个规定的电脑上产出一定字数的内容就行。

这些内容甚至不需要优秀。协会会把这些内容分配给不同层次的读者看。

“确保作者的最大利益。”他们这样说。

写作的人吃不饱饭的居多,这份佣金实在是充满诱惑。

更何况这行里还是有很多成功者的。

他们挣钱,出名,再挣钱,再出名,生活对与他们来说比小说本身还精彩。每天只要天马行空地编编故事,就可以保障自己骄奢淫逸的生活。

我亲眼见过那些出名作家的生活,那让我觉得我活得连一只狗都不如。

这也是我把自己认证为“协会作家”的直接原因。

我想凭自己的本事过好日子,这能有什么错?

现在看来是错了。

我躺在无比舒适的床单上,盖着又轻又暖的羽绒被,鞭笞之后的伤仿佛被护在云朵里,只敢轻轻地疼。

我舒服得要命,我要舒服死了。

但是在临死之前,我还要做一件事。

我十八岁的时候就决定要做一个作家。

那年我看了我从八岁就定下的一千本书的书单,接触了一百个女性,早恋了三个姑娘,考取了一所大学。

我拿出笔,拿出从小学攒到高中的练习本。我开始写。写在小说数学的竖式计算格里,写在初中时的周记本上,写在印有大学校名的文件纸上。

一个个的小片段在我的脑海里蹦出来,蹦到我的笔下。

我写作的时候一直受到一种奇异的紧迫感驱使,好像我一旦放弃写作,这些珍贵的片段就会稍纵即逝,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中了无踪迹。

我很怕我自己也有一天也会这么消失,没有活过,了无踪迹。这是我内心最深的恐惧。

我试图投稿,我梦想着赚钱,但是我发现我根本写不出一个完整的作品。

我尝试东拼西凑的结果只想让我把电脑砸掉。但是一想起电脑是协会派发的就没有动手。

我删掉了之前所有违心写出的文字,然后在床上一趟就是一个礼拜,唯有酒精作伴。就在那个时候,我收到了我的第一封警告信。

零碎的文字越积越多,但是我却越来越穷。即使警告信源源不断地寄到我手里,我还是无力改变现状。

在我强迫自己写完“一篇完整的作品”时,我总是做噩梦,梦见我被一个人抓起关进一个小黑屋,一个仪器绑在我的脑袋上,不断地在给我的两个太阳穴施加压力,好像要挤爆一个西瓜。

我醒来之后会茫然地盯着天花板,一盯就是几个小时。工作被一再拖延。

即使是到了集中营的早期,我还是会经常做个这个梦。

不同的是,醒来之后我看见的会是一个守卫愤怒的脸,如果他正好心情不佳,我也许还会被踢上两脚。

“你鬼叫什么?”他骂道。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会想:如果我们不是这么执迷不悟,我们也许会成为守卫的其中一员——别被他们暴力的外表蒙蔽了,他们可是些真正的文学爱好者,粉丝中处于金字塔顶的那一群人。正是这份爱好促使他们在众多职位选择看守我们这些半死不活的废柴作者。

但是粉丝究竟不是作者。他们永远爱我们的文字胜过爱我们。他们会用尽一切手段从我们身上榨出他们想要的东西,为了一个情节,一点点可以推动情节的片段,更别说是关键人物的生死存亡。

如果我们表现得稍微硬气一点,就有可能会招来一顿严刑拷打——相信我,这事发生过,我的室友老叶就是这么死的。

那个守卫只是想知道男女主人公最后到底和好没有,就把老叶捆起来打了半个钟头。

老叶临死前嘴里一直在念叨: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知道他写的是他和他老婆的故事。那个女人自从个和一个大款跑了之后,就一直杳无音信。

老叶当然不知道,也再也不会知道他们俩还会不会在一起。

最后还是我帮他合上了眼睛。

当天晚上,我就彻底停止了尝试写完一部作品。

当天晚上,噩梦消除。我又开始漫无目的地写下碎片。

比起死亡,我还是更怕毫无痕迹的消失。冒着生命危险,我觉得值。

一个完整的作品是需要几个专家评定的。专家认为你的作品真正地写完,你才能算是填完一个坑,如果没有,不好意思,请回去续写。我就认识一个因为改稿次数过多而被送进集中营的作者。

那个人已然就是个疯子了。

不知道那些专家对于我的行文是会鄙视,还是会眼前一亮呢?

我一边信笔地开着天坑,一边恶趣味地想着。

“我们这个群体需要纪律。”协会的宣传手册上用加粗加大的字体写着。

我这人不喜欢纪律,也不喜欢守纪律,如果我喜欢时时刻刻被纪律束缚的感觉的话,我根本就不会相当一个作家。

任何一种赚钱机器都可以是守纪律的。

那天之后没多久,我的名字被排进了“坑王”入选名单。

据以往数据显示,“坑王”从进入集中营到入选名单的最短记录是三个月。我以一个月零十天的打破了这个记录。

我俨然成了个名人。

一些业余诗人已经开始给我的生涯写成一部史诗,一些有点古文功底的人开始给我构思挽联。

但是还是有一些人选择无视我。

其中就包括小花。

——

进入集中营不等于进入坟墓,顶多是在坟墓外面露宿几天。即使是到专用电脑被没收,作家还会被限量发给纸笔。如果你能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之前完成几个相对简短的完整故事,恢复自由还是有希望的。

但是大多数人已经是病入膏肓或者是破罐破摔了,他们中有好多人有各种各样的上瘾症,咖啡,尼古丁,酒精亦或是毒品。

其中最后两类人是相当危险的,酒瘾和毒瘾让他们极度渴求逃出集中营。

因此,偷稿的事情就时有发生。

我第一次遇见小花的时候,她正在投稿箱前放声大哭,两个假睫毛就飘落在我脚下。

“有人偷我的稿子!”

见我走近之后,她又提高了一个调门。“有人他妈的偷我的稿子!”

我说:“我知道。”拾起脚边的假睫毛递给她。

她接过睫毛,向我瞟了一眼,我发现她即使不粘假睫毛眼睛也是炯炯有神的,即使是在哭肿了的状态下。

“你写的什么?”我小声问。

“要你管!”她把两个睫毛往口袋一揣,走了。

之后的三天我都不分昼夜地守在投稿箱那里。

期间小花来投了三次稿,每次当我不存在似的把稿子投入箱子,翻个白眼就走。

到了第四天的凌晨,投稿箱果然有动静。

我叫醒了守卫。

守卫很快擒获了偷稿贼,那人正是著名的毒虫老鳖,偷得正好是小花的稿子。

我偷瞄了她的题目:《坑王传奇》。

已经写到了第三节。

大概一万多字。

我笑了笑:对于中短篇小说来说,这是个适中的长度。

小花很快被惊动。她惊讶地看着我,穿着睡衣和拖鞋,没带假睫毛。

在大概一个月的时光里我们作为雌雄双煞存在集中营里。

对于这些已经进入集中营的行尸走肉们来说,一点点波澜就是救命的稻草。很快,两个专写探险小说的作家脱离了这里。

他们临走的时候对我表达了谢意,其中一个还偷偷告诉我他已经准备好了写给“协会”的匿名信。

“我会发起联名信请求释放你的。”他向我机智地眨眨眼。

我突然意识到作家这个群体的聪明。

写东西的人至少不会是傻子。

既然不是傻子,为什么就不能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活下去?

我环视四周,男女老少,众生百态,又有几个是真正活够了的。他们只是陷入了任何一个作家都会陷入的写作瓶颈。就像陷入一片沼泽,如果还有一根救命的稻草就不会真正放弃,只有真正拔不出来的时候才会想到死。

这些人中的大部分都有过正式的出版物。有些人的作品甚至还出现在我的书架上。有人机智,有人幽默诙谐,有人针砭时弊,有的人直接让我膜拜。

难道他们都要被埋葬在这里么?

只是因为缺少了一根稻草——或是,一点灵感?

“我写过一本惊悚小说。”小花对我说,一边点起一支烟。

“反响怎么样?”

“我自己只通读了一遍,笑得不行。”

我们俩一起大笑,笑完之后我们一起陷入沉默。

“我猜我会被这个作者扶持计划害死。”过了一会儿她说。

害死?

未必。

我开始了我的暗中行动。

集中营一共有四十多间房子,每间平均住两三个人,一向是塞得满满当当。

我把我手里所有限定份额的纸全部撕成纸条。数了数,大概够了。

我开始往上填写内容。

这些东西在我脑子里存放的远比我写出来的多——幸亏我一向不是个勤奋的写手,否则我早就加封坑王了。

有些是灵光闪现的字句,有些是已经相当成熟的情节,有些只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梦。

我用了三个晚上的时间,把所有写满字的纸条从门缝儿塞进去,我把我的灵感全都准让给了这些几乎是全然陌生的人。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只知道我自己是没救的,我就应该救救别人。

至于是什么时候我开始认为自己是“没救的”,以至于心甘情愿地去死,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我只是认定:他们是作家,是聪明人,他们能办得到。

在最后的审判中,审判长宣判我最终的罪行是四十九个,我心中暗笑。

我实际的“罪行”可比这严重三倍不止。

我真的一点也不冤枉。

我看着小窗户透进的月光,默默地计算着集中营里的人数。我的灵感没有白白转让,已经有一大部分的作者成功走了出去——这些人真的不傻。

高级监狱里消息流通向来不怎么样。

自从我上次得知又一个作家被放走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前了。

例行鞭笞仪式上的人大概只剩了原来的四分之一,剩下的都是毒虫老鳖之类的人物——自从偷稿事件之后,他们这类人全都被严格监管起来了。

我没有再看到小花。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被放出去了。

她这人的拖延症比我想象得要厉害得多。就在我进入这间牢房之前的那晚,她的“坑王传奇”几乎还没有取得什么实质进展。

“怎么?我给你的灵感不够好?”

“不是。”

“还是你自己不喜欢写了?”

“也不是。”她眼含热泪,凝视着远方。

那晚我最终也没有弄懂她的意思。在我心底,我愿意相信这是她想陪着我,才故意不走。

不过,现在她应该已经是自由的了。

我爬上大床,盖上羽绒被,好像蜷缩在一个毛绒怪的身体里——既然我的文字已经以各种各样的形式留存了下来,我已经没有了什么遗憾。

在我生命中最后一个夜晚,决心睡一个好觉。

我凝视着月光,想象着自己的下一世能够变成一个在月下起舞的狐狸,在女守卫有规律的鼾声下,我渐渐地陷入一个无梦的睡眠状态。

恍惚之间,女守卫突然抽搐了一下,鼾声戛然而止。

我睁开眼,映着月光,我看见一道喷射的鲜血和一个人影。

我猛地蹿起来,马上就要喊起来的时候我发现那个人影是小花。

是她杀了女守卫。

她面无表情的看了看我的睡衣。

“准备睡一觉就死么?”

我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这不是梦么?”

小花对着我扯了扯嘴角。

这真不是梦,梦里的小花不会冷酷地笑,至少在我的梦里。

“都结束了。”她喃喃地说,语气仿佛是另外一个人。

真的不是梦吗?

“你就是来杀我的那个人么?”我走近铁栅栏门。

她又笑,问我:“到底为什么要写作?”

“我喜欢。”

“仅仅是因为这个?”

“是的。”

“不。”

“什么?”

“不。”她又说了一遍。

“那是因为这是你的麻醉剂。”她一字一顿地说。

小花把女守卫一下子踢远。自己在牢门前蹲下来,伸手揪住我的领子。

她的力气出奇的大,一下子就把我揪到了非常靠近牢门的位置,我的一部分肉从铁栅栏之间溢出来,我的脑袋被压得嗡嗡直响,我差点以为她想以这种暴力的方式把我生生地拽出去。

“我——不——信。”我也一字一顿地回复。

“那你是真的不冤枉。”

她甩开我,无声地冷笑。

“现实很容易把一个人杀死,但是它不会一下把一个人杀死,它先杀死所有希望,然后这个人会因为缺少希望而死,这就像是渴死或者饿死,只不过更加残酷。”

她小声地念叨着,好像在拉家常。

“你这么愿意活在这种现实么?”她突然抬眼看我,假睫毛下的眼睛闪着咄咄逼人的光。

“我不懂。”我颓然地坐倒在kingsize大床上,羽毛床垫一下子凹陷下去。

“哼,你确实是什么都不懂,”她先是用后背对着我,然后猛地转身,“你的心智仅仅停留在和现实耍小聪明的层面上,你以为把所有的灵感都让出去,把他们救走,就算是伟大的胜利么,就算是‘真正活过’么——”

她狠狠地甩了一下胳膊,好像她手里抓着一根鞭子。

“没有什么坑王,也没有什么“例行鞭笞”,只有暴力、幻想和对于名利的无休无止的追求,这么长时间了,难道你就一点都没察觉到么?”她像头母狮子似的猛然逼近我。

“这么说……这一切……“

“只是一个游戏,一个逃离现实的游戏。由我们之中最伟大的头脑创造的游戏……”她停顿了一下看着我。

我突然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得背脊发凉。

“那么那些死去的人……”

“必要的牺牲,我的朋友,游戏并不意味着没有惩罚,人什么时候都要对自己做出的选择负责。”

我抱住脑袋。

“你到底来做什么?”

“很显然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她抛下这句话。从口袋里抖开了钥匙打开了重重紧锁的牢门,好像是在做世界上最轻松的一件事。

牢门大开,月光一下子涌进来。

“为什么?”

“你把游戏变得无聊了。”她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走到大门口。

“等等!我有最后一个问题!”

小花回头看着我,月光下,她的脸仿佛一个白瓷面具。

“为什么是这样?”我指指我周围华丽的布置,再指一指那扇精钢铸就的牢门。

小花轻蔑地一笑:“这不就是你一直以来所梦想的么?”

小花走了很久之后,我才有力气走出这座荒唐的、华丽的牢笼。

好像我一下子变老了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

我正感觉自己所有曾经拥有的东西真正地离我远去了。二十四岁,五十四,六十四,八十四,我数着自己的年龄,好像我只有这一件事情可做。

我的一生比我想象得还要短暂,因为我就死在那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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