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灯照锦歌
爱并非孤独的原罪,只是这世上终有那么一些人,像带有利刺的刺猬一样,他们都在用自以为正确的方式爱着彼此,紧拥对方,结果到头来,正是这份不顾一切执着扎的各自鲜血淋漓,体无完肤。
1
顾宁之喜欢宋紫钰,也是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的。
那是成明四十七年,成帝六十大寿的辰宴上,宋紫钰回了宫。
常年在峨眉学艺的缘故,不像皇姐宋紫河,典雅妩媚,她眉宇间自有一股洒脱英气。
一身绯色长裙,步足踏入成华殿,映着身后簇簇盛开的芍药花,霎时间,整屋子女眷都失了色泽。
惊叹之余,我下意识地撇头看顾宁之,端了一杯酒在手中轻轻晃荡着,他果然将目光落在了宋紫钰身上。
直到宋紫钰挽住成帝手臂,撒娇似的喊了一声父皇,他才回过神来,对我沉声吩咐:“以后多加留心,一定要确保公主安然无恙。”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他对她一见钟情。
点头应承了,我将目光在宋紫钰身上扫视了一圈后,状似无意地落在大公主宋紫河身上。
成帝子嗣极少,膝下便只有这两个女儿,此番明着操办寿宴,实则是想借机探探两位女儿以及众臣的心思。对于宋紫钰明目张胆得娇纵,成帝并未表现出任何不悦,倒是大公主有些芥蒂。
连带着语气也颇有几分挑衅:“此番下山,不知皇妹带了如何稀奇礼物给父皇?”
“礼物?”宋紫钰明显一愣,她要送给父王的那尊小金佛,昨天夜里就被人盗走了,若说那些人不是宋紫河派来的,打死她也不会相信,可此时此刻没有证据,她自是奈何不得她半分,是以一句话便卡在了喉中,“我……我……”
宫里最不缺少的就是迎高踩低之人,见宋紫钰身陷窘境,众臣便开始暗暗揣测圣意,倒是顾宁站了起来,朝着圣上一拜。
他开口,是为宋紫钰辩解:“峨眉仙山,除了仙气缭绕,便是卓绝武艺,何不让公主一展所学,令我等大开眼界?”
大褚尚武,若是宋紫钰真能练就一身好本领,自是比送任何礼物都要让成帝愉悦的。
果然,宋紫钰也没有让大家失望。
她表演的是射箭,顾宁之头顶着橘子站在百步之外,那一箭射出,不偏不倚正中橘子心,成帝大喜,当机便赏了宋紫钰一块玉如意。
瞬息之间,局势逆转,被妹妹抢了风头,宋紫河脸上有些挂不住,但碍于成帝她也不好发作,只是怒目瞪着站在大殿一侧,相视而笑的顾宁之和宋紫钰。
那是我见过顾宁之笑得最开怀的一次。以至于多年后,我都清楚地记得,当时和宋紫钰站在一起时,他眼中的笑,是温柔倦眷,仿佛能融化千山寂雪。
与对我的冷漠是云泥之别。
2
盛宴过后,明里暗里,大家似乎都猜到了顾宁之的心思。
与丞相府交情颇深的那些贵胄们,好几个我都再未见过,倒是有几个面生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渐渐熟络了才知道,成帝病危,众臣都在忙着站队。
那些不来丞相府的,自然是站在了宋紫河那边,而顾宁之,无疑站定了宋紫钰。
随着立场的确定,顾宁之面临的危险也越来越多,他和宋紫钰遇刺,便是在一个月后。
那天阳光甚好,风柔而花香,城郊却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
我随着其他暗人赶到时,黑衣人已经死伤殆尽,顾宁之正拿剑挑开一人的遮面巾,只一眼,他的眉头便深深蹙起,语气却异常笃定:“是大公主的人。”
在打斗中,他受了很重的伤,为了保护宋紫钰,左肩被划了一刀,估摸着是怕宋紫钰担心,不着痕迹地将衣服往上扯了扯,他挡住了渗血得伤口,继而草草吩咐了几句,便挥手示意我们退下。
“宁之,夺位之争已经开始了,答应我,无论何时,你都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走了没几步,我听到宋紫钰这样说。而顾宁之到底说了什么,我却没有听清楚,但我知道,他一定说出了宋紫钰想要的答案。
因为在我回头的那一刻,我看见了她脸上泛起的笑意,如沐三月春风般甜蜜
刹那间,我仿佛又看见了幼时的自己,狼狈不堪,却又异常幸运的小乞儿。
走在烟雨笼罩的小巷里,饿的实在走不动的时候,我就蹲在墙角,使劲捂住肚子。便是在这时顾宁之出现的,玉人一般的小公子,拿着一串糖葫芦递到我面前:“给。”
“没钱。”我遥遥头,不敢直视那双清澈明朗的眼睛,“他们说,没钱的孩子不能吃。”
“我不要你钱。”他硬是将那糖葫芦塞进了我手里,“赶紧吃,吃完给你再买。”生怕我不信,便又加了一句,“骗人是小狗。”
那天他买了好多好多得糖葫芦,我们坐在小酒馆门前的台阶上,吃得津津有味,后来他便又扯着我的袖子,告诉我说:“跟我走吧,我一定会对你好,让你不再受苦。”
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鬼使神差地,我就将手放进了他掌心。
“好,我信你。”
3
顾宁之回来时,已是乌金西沉。
踩着一地碎光,像小时候玩跳房子那样,我正在门前玩得不亦乐乎。
许是动作太过幼稚,看见我时,他明显愣了愣,随之眉头微微褶起,显然,我终是没有他喜欢的那种大家闺秀的骄矜气质。
却在我准备消失在他视线以外时,喊住了我。
“锦歌……”喊我名字时,他依旧习惯去掉姓氏。
“主子……”
我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披风,上好得锦衣还残留着淡淡的女儿香,他的步子很急,我要小跑才能勉强跟上。
“最近朝事诡谲,盯紧大公主的人,”走上抬阶的时候,他突然顿了顿,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能不能……替我去杀一些人?”
我是他一手培养的暗人,却从未替他杀过人,便也总觉得在他眼里,自己和他人是不一样的。
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吧!
夜风四起,望进凉凉的夜色里,觉得眼睛有些发涩,突然想就宿醉一场,但我并没有找到藏在梨花树下的那坛酒。
后来才知道是被顾宁之拿走了它,将酒坛摔碎在我面前,他说:“陆锦歌,记住你是一个杀手,不杀了他们,死的就是你自己。”
我也这样安慰过自己,可真得将剑刺进皮肉,鲜血溅满衣衫的刹那,还是忍不住呕吐了起来。
便是在这时,有人替我挡下背后刺来的一剑。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沈河,一袭青水衣袍,手执一柄折扇,月光下姿容如玉,若非那扇子能杀人,那衣袍染了血,我想,很少有人会将这样一个翩翩公子和“杀手”二字联系起来。
“就你这样的,还做杀手?”他似乎笑了一声,“不如跟了我,以后我护着你。”
“滚蛋,”除了顾宁之,对其他人我一向冷漠。
他却不依不饶:“好不容易找个一见钟情的,多少给个机会嘛!”
“滚……”
我不再理他,拖着渗血的伤口独自回了丞相府。同伴锦烟和锦如带了金疮药来看我,我们同是顾宁之的暗人,除去在一起训练得那些日子,几十个暗人,各司其职,能碰面的次数并不多。
“锦歌……”上好药,扶我躺下,犹豫了半晌,锦如还是支支吾吾地说了一些实情,“主子下个月就要和公主成亲,到那时,免不了一场恶战,大公主向来心狠手辣,到时候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说真的,这个话题有点敏感,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淡淡“嗯”了一声,便打断锦如的话。将头埋进被子里。
那是一种痛到麻木的绝望,是顾宁之给我最接近凌迟的惩罚。
4
我睡了很久,直到有人携开被子,将我从迷糊中摇醒。
甫一睁开眼,下意识地我就要尖叫,却被沈河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嘴。“如果你敢叫,我可不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故意凑我很近,他语带威胁,“到时候,吃亏的一定不会是我。”
“但死的那个人一定是你。”
“英俊如我,你也舍得杀?”死皮赖脸一笑,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忽而话锋轻转,“带你去个地方。”
沈河带我去的地方叫翠云山,风景怡人,山顶有一座小亭子,他早早便在里面摆了各种吃食和酒。酒过三巡我们便忘记了过节,乱七八糟的开始聊天,聊了很多。
最后他说:“锦歌,我喜欢你。”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同一种人啊!”顿了顿,他说,“被人左右着,没有自由的可怜人。”
被戳中了痛处,一时之间仿佛酒意顿醒,我有些不知所措,直到顾宁之得声音在身后响起:“陆锦歌。”
他似乎来了很久,望着我时,眼底是冷冷的寒意,霎时间,空气死一般的沉寂。
倒是沈河折扇一挥,圆了场:“这位想必就是我大褚赫赫有名的顾相吧,久仰久仰。”略一思索,他说,“在下沈河,锦歌的朋友。”
大概没想到我还会有朋友,顾宁之对沈河的说辞并不相信,他派人查了沈河的底细。
――沈河并非什么江湖浪子,而是大公主身边的暗卫,故意接近我,只是想刺杀顾宁之,让宋紫钰失去最大的拥护者,宋紫河能顺利登基。
写着沈河罪行的一叠纸,就那样被顾宁之毫不留情地扔在了我脸上,“陆锦歌,你比我想象中还要蠢,”他笑得有些事讽刺,“你以为他是喜欢你?没有我这条大鱼吊着,你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
真的什么都不是啊!这注定了要像孤魂野鬼一样的一生,我何曾入过谁的眼?
全身力气仿佛被人抽离殆尽,走出门廊的刹那,一个踉跄不稳我重重摔在地上。
头顶是清凉的月色,身边是潺潺的流风,檐角得铁马伶仃作响着,却像谁压抑的呜咽声,我竟痛到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5
顾宁之终于和宋紫钰大婚。
那注定不是一场平凡的婚礼,先帝无故驾崩,大公主带兵围城,宋紫钰突然暴毙宫中,大褚江山一夜之间,山河寥落,风雨飘摇。
一切尘埃落定后,耀出的一抹天光里,随着缓缓开启的赤色宫门,宋紫河黄袍加身,稳稳走上那千万人望之莫及的宝座。
而紫金宝座旁,端身而立的,不是别人,正是丞相顾宁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俯首跪拜,这样呼喊。
一众朝臣跟着他一起行礼,迎接他们共同谋划拥立得新帝。我在殿外远远望着,想要透过那些飞花薄叶看清顾宁之的脸,可他已经那样陌生,鼻子,薄唇,轮廓,我已辩不出,到底还有那一样是他原本的样子。
锦歌,我真得想要带你离开这里……
突然我想起了沈河,被抓起来的那晚,他不顾一切跑来轩阁找我,当时只当他是大公主的细作,我便狠心没有见他,甚至隔着门扇对他说:“沈河,我宁愿这辈子没有遇见你。”
我听见他笑了,笑着说:“锦歌……竟连你,也不相信我。”
而如今真相大白,却是我错怪了他。
沈河根本就不是什么细作,顾宁之才是大公主的隐卫军首领。
为了帮大公主夺位,他故意接近宋紫钰,借着清除奸佞的机会,鱼目混珠,暗地里除掉那些拥戴宋紫钰的大臣,再安排自己的人易容后冒名顶替。
沈河不是别人,正是他施以毒蛊,用性命胁迫请来的易容高手。
就连城郊的那次刺杀,都是他精心策划的一场“苦肉计”,当时他之所以会遮住伤口,并不是真得怕宋紫钰担忧,而是怕暴露了身为隐卫军的标志性刺青――青竹叶。
沈河帮他们毒杀了成帝,如今大事已定,他便成了鲜有得知情者,可体内的蛊毒却被他自己偷偷配的药丸化解了,唯今之计,只有借宋紫钰的手杀了他,一切便可瞒天过海。
可如烟告诉我说,宋紫钰并没有杀沈河,在她死后,是顾宁之将沈河关在了死牢里,如今已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我去找顾宁之的时候,女帝刚好从他书房里出来,端详着我看了半晌,她掩唇一笑:“这次你可是立了大功呢,说吧,想要孤赏赐你什么?”
立功?赏赐?
我听得一头雾水,正不知该如何作答的时候,顾宁之轻咳了一声,怕是在提醒我失了礼数。
“我想向陛下求一人。”我决定借这千载难逢得机会,求女帝赦免沈河,不管手上沾了多少血,他都是无辜的可怜人,“我想求陛下放过沈河。”
“陆锦歌,你……”
“宁之,”宋紫河打断了顾宁之的话,优雅地登上轿辇,她落下最后一句模棱两可得话,轻飘飘的,“这件事,宁之你看着办吧!”
6
夜凉如水,顾宁之的书房里却是灯烛高燃,明灭摇曳的灯火映着他高深莫测的面容,显得愈发陌生。
“陆锦歌,养你在身边十几年,不是让你帮着外人,忤逆我的。”手执一枚黑子,沉默良久,顾宁之终于开口。
“我知道,可沈河是无辜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为何不肯放过他?”
“欲加之罪……说得可真好!”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我将一旁茶水端过来,却并不接过,只是冷眼看着我,突然一扬手臂,打翻了茶盏。
冷声道:“我放过他,你保证他不会记恨在心,回来找我报仇吗?还是说,养了你十几年,我这个主子的死活你根本就不在乎?”
“不是这样的,沈河不会报仇,如果你觉得他会对你构成威胁,我带他走……离开大褚,永远都不会回来,我保证。”
情急之下,我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是什么时候想要跟着沈河去过他说的那种“闲云野鹤,仗剑天涯”的快意生活呢?
或许是翠云山,他的一场桃花剑雨,或许是酒肆一隅,我们对酌时,他的一句“若能为自由自身,他日,一定要与锦歌打马游江湖”,亦或是甘愿受顾宁之摆布,只为了他的一句“若你能助紫河夺得江山,我便让你带走锦歌”。
自始至终竟是我,让沈河走到如斯绝地。
“带他离开?”像听到笑话一样,顾宁之仰天大笑,“你可知,一日暗人,终身暗人,你想要自由,除非他死。”
猛地拂落了一盘棋子,门应声被人推开,有侍卫进来,押着的人正是沈河。他已经形销骨立,若不是那一句“锦歌”,我几乎要认不出他来。顾宁之拔出剑放进我手里,“若你想要离开地宫,就杀了他。”
“不……”痛苦地抱住头,我几乎要被逼疯了。
不知道那里来的勇气,我居然将剑指向了顾宁之。
这一刻我才明白,原来我已经那么恨他,生生扼杀了我最纯洁的爱,将我逼到不得不拿剑对准他的地步,“别逼我,顾宁之,我想要离开这个没有人性的地方,它太冷了,真的……”
沈河突然扑上来,是我始料未及的,他就那样扑了上来,用力抱着我,让剑尖从他腹部刺入再从后背穿出,他抱我抱得那样紧,力气之大,仿佛血流受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反应过来时,他已奄奄一息,鲜红得血流了一地。
他说:白衣饮茶,清风瘦马,如果有来生,锦歌,我一定要与你共话江湖繁华。
我想,他的江湖,我是一辈子都去不了了。
我始终记得沈河死得那晚,顾宁之对我说得话:“从我将你带到地宫的那一天,你就是我手中的纸鸢,只要那根丝线一天不断,你永远都逃不掉。”
“那要怎样才能让线断了?”
“等你有能力将我踩在脚下,当我仰视你的时候,到那时,锦歌,你就可以离开我了,永远的。”
“一定会有那一天的,我要让你,还有宋紫河,我要你们像阶下囚一样匍匐在我脚下,不得好死。”
门外风雨大作,震雷滚滚,闪电将夜空撕裂开苍白的口子,大雨瓢泼而下,砸在琉璃瓦上,像是要将屋顶冲塌下来。推开门,我冲进雨里,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
我最爱的人逼我杀了这世间最爱我的人,我突然悲悯的想笑,可仰起头的瞬间,只余满脸泪水与大雨共落下。
7
沈河死后,我依旧留在地宫。
大概觉得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顾宁之并没有针对我。
可他错了,我留下来并不是因为顺从,我要报仇,为沈河,也为我自己。
我开始背着顾宁之找寻他们谋权篡位时遗留下的证据,几经周折,还真找到不少,包括沈河的那一部分。
乘着府里戒备松懈,我去拜访了一些大臣,都是先帝时期刚正不阿的肱骨栋梁,知道宋紫河的卑劣行迹,个个痛心疾首,扼腕愤懑,只恨不能杀了那对狼狈为奸的乱臣贼子。
与此同时,因着手臂上得月牙胎记,我从太师慕淮安那里得知了我得真实身份――当初成妃在冷宫产下,被皇后甄氏用死婴“狸猫换太子”,偷偷送出宫的三公主。
出宫时正好被进宫晋见的慕淮安撞见了,但因着皇后的威压,他将此事瞒了下来,直到如今陈年旧事被再次提及,虽已物是人非,与我却如同寒冬炭火。
顾宁之告诉我说“只有将他踩在脚下,才能自由”,那时候,我就发过誓,一定要坐上那天下最高也最冷的位子。哪怕孤家寡人,哪怕终老无依。
我背后得势力越来越大,隐隐已有超过宋紫河的趋势。与她真正对决是在承景三年的秋狩宴上,随着我的真实身份曝光,迫于众臣联合施压,宋紫河赐封我为永安王。
宴会上我和宋紫河比试的是骑射,用相同得金弓箭弩,一柱香的时间,谁射中的猎物多谁便胜出。
意外得是,只剩最后一支箭的时候,我们看中了同一只猎物,是一直灰色的狐狸。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想射中这最后一只猎物,就要看谁得箭更快更准了。
我们同时射出手中箭,宋紫钰射中狐狸右腿,而我,不偏不倚射穿了狐狸双眼。这曾是顾宁之教我的箭法,当时我觉得极其残忍,他却说:“将它当做你最痛恨的人来射,就不会害怕。”
那时我还没有真正恨过一个人,所以怎么也射不穿,而今我却一箭就中了,只因在拉弦的瞬间,我将狐狸看做了顾宁之。
胜负已分,宋紫河有些诧异地看着我,半晌拂袖而去。
“顾相觉得,我这一箭如何?”顾宁之经过时,踏出一步我挡在他身前。
“永安王箭术奇高,令在下佩服。”抬头看进他眼里,像一面镜子似的,映出我舒展得眉目,“锦歌能有今天,”我淡淡一笑,“全仰仗了顾相您!”
宋紫河对我的戒心越发深重,有好几次在朝堂上公然指责,更是有将西淮赐予我,调我远离京畿,去偏远地区做个闲散王爷的打算。
身为一个君王,处处猜疑,连上将军程肆,不过打了一场败仗,便被下狱,宋紫河的做法太过乖张,使得忠于她的那些臣子个个心寒意凉。
承景五年,我终于等到了宋紫河众叛亲离的一天。打着“伐暴君,正国威”的旗号,星夜举兵,杀入皇都。
宋紫河早被我安插在身边的太监长安灌下了麻沸散,看着提刀杀入正殿,她虽恼恨不已,但已无力反驳。
“陆锦歌,你真狠,我当初就该杀了你,要不是……”
直直盯着我,诡异一笑,她却不说话了。半晌她才开口:“陆锦歌,坐拥天下有什么了不起,你终究不过是个孤家寡人,一辈子没人疼没人爱,你注定要孤独一生,哈哈哈……没人疼,没人爱……”
“够了,别说了……别说了……”
宋紫河得话轻易就戳中了我的痛处,拿剑刺进她心口的那一刻,我听见自己歇斯底里得怒吼,是对她说,对我自己说,也是在对天下人说。
“整个天下如今都是我的,万里河山为伴,天地浩淼,”天边出现一丝鱼肚白,慢慢得一线金光耀破天际,压在跪在殿外,正抬头看我得顾宁之身上。我终于走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俯视他而笑:“陆锦歌这一生,从来都不需要任何人的爱,从不。”
8
依照帝王喪礼,我将宋紫河葬入皇陵。
乱臣贼子,依照国法,顾宁之是要五马分尸,挫骨扬灰的。但众臣一致念及我在其身边待过十几年,最终三大元老共同决策,免去分尸酷刑,改为毒鸩。
去见顾宁之的那一晚,隆冬飘雪,扯絮洒棉似的下了一晚。
临近酉时,我叫宫女为我梳了妆,一改白日的锦缎黄袍,我换上了一袭绛红长裙,梳了一个流云鬓,自从登基以来,还从未这样打扮过。
走出千桦殿时,还没有下雪。暮光疏薄,压过千重殿宇,在天际勾出一丝墨色,四周乌云翻滚,天气已隐隐透出一抹恶劣。
“陛下,怕是要落雪了……”长安在一旁小心提醒,将一件墨色斗篷替我罩上,“不如……让老奴去?”
“起起落落十几载,这是最后一次了,长安,我总要去送送他。”从长安手中接过毒酒,我挥了挥手,“你们都退下吧,孤一人前去即可。”
“陛下……”
“下去吧!”
我没有进去诏狱,那里阴湿寒冷,像极了地宫,我怕回想起那些时日,会对顾宁之下不去手。
他被狱卒拖出来时并未显得多么狼狈,只比往日更清减几分,但那一滴滴滑落指尖的鲜血,是鞭笞过得伤口渗出的。其实这些日子,他过的并不好。
“锦歌,你来了,”他径直接过我手中得酒壶,“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吗?”
天空开始飘起了雪,像谁家梨花落门前,洋洋洒洒铺天盖地。
他身后是冰冷得诏狱,再后面是京畿万家的灯火,如果我没有记错,他左手旁得方向是丞相府,那一年他带我回来,进地宫门口的那一刻,告诉我说:“等来年落了雪,我就带你打马踏过京畿道,看皇城最美得雪。”
“好啊!”我曾那样期待地回答他。
“我在里面掺了迷魂散,在睡梦中死去不会太痛苦。”
“也好,”伸出手,顾宁之替我拂了拂肩上落雪,他竟恍然一笑,“我说过,等你将我踩在脚下,你就能永远得离开我。”
一壶酒仰头饮尽,顾宁之缓缓倒地,不一会儿便有暗色得血从他嘴角溢出,落在薄薄的雪地上,开出一朵朵妖艳的曼陀罗,像极了那一年他将我挡在身后,血溅在身上,也开出过这样妖治得花朵。
那一年,那一年,成明三十三年……
“不……”
像千万根针刺进脑海,记忆纷沓而来,抱着顾宁之冰冷的尸体,我溃不成军地跪在雪地里。
“顾宁之,一直是你,一直是你对不对,用命将我护在羽翼下,不顾生死,将我送上天子高坐的人一直就是你……对不对?”
9
顾宁之初见我是在承景二年。那时母亲已知道我活着的消息,派嬷嬷将我接入冷宫,透过斑驳垂旧得宫门,我第一次见到了顾宁之,随父亲晋见走迷路的小公子,见着我便抬头问:“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吗?”
“好呀,”冷宫寂静,见到一个小公子对我来说是如此惊喜。
我和顾宁之成了好朋友,他经常偷偷跑来看我,却有一次我不在,那是皇后又来“照拂”母亲了,怕被发现,母亲将我用篮子吊进枯井里,等我出来时,顾宁之还没走。望着母亲红肿的双颊,指着皇后远去的背影,我对他说:“终有一天,我要成为京畿的主人,将她踩在脚下。”
“如果锦歌真得想要,我就帮你。”顾宁之郑重地对我点头。
可皇后却发现了我的存在,她怕当年事情暴露,派人刺杀我和母亲。连夜大雨,在嬷嬷得掩护下,我和母亲逃出京畿,却在落霞道上被皇后的人追上。
顾宁之赶来时,母亲已惨死,我被刺了一剑落入水中,醒来后失去了全部记忆。
我再见到他便是承景三十五年,在那处烟雨小巷,他认出了我,可我已什么都不记得。
“锦歌还想坐拥天下吗?”将我带回相府,他曾这样问过我,那时他脸上已经不曾显露出一丝笑容,我只觉得害怕,便答:“想”。
便是在那以后他开始培养暗人,瞒着我,一头扎进权力斗争中,周旋在宋紫河与宋紫钰之间,尔虞我诈,一路将我送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
一路走来,他独自背负了所有,史册绵远悠长,他终将被定上“乱国害民,奸佞无道”的恶名。但这一生,他也为自己做过一件事,就是杀了沈河。
“锦歌自小与我一起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那是我愿意用一生去呵护的姑娘,看到她被人折磨,我恨不得杀光所有人,我不怕遭天谴报应,不怕遗臭万年,我只要她好好的坐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那样,便再也没有人能够欺负她,可我始终不能忍受沈河活着,自私也好,占有欲也罢,我终是不希望锦歌跟他走。”这是后来玉颜对我说的,顾宁之的心里话。
他步步为营,如履薄冰走到如今,眼看着呵护得姑娘能提刀杀人,独当一面。那高坐就在眼前,他已为她铺好了趟趟大道,却终是不希望别人陪着她终老。
可他不知道的是,那个曾说想要坐拥天下的姑娘,她的心其实很小,除了一个顾宁之,什么都装不下。
所以给了她天下又如何,没了他,她始终是孤家寡人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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