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父的前半生
转眼间,时间如白驹过隙,祖父已经离开我们三年了,如今还经常想起我与祖父一起的那些日子。
祖父生于1922年腊月十八,卒于2014年九月初八,享年92岁。我7个月的时候,第一次见到祖父,据父亲说,我幼时除了外祖母和母亲谁都不跟,但是看到祖父的第一眼,祖父要抱我我就去了,骨肉至亲果然还是不一样。那年祖父58岁,因病早退回乡,从那天起,我的生活中就有了一个巧手的祖父。幼时我都是祖父陪着在炕上摆积木,甚少出门。父亲远在外地工作,我与母亲与祖父母一同生活在家乡,母亲要干农活。所以我儿时的记忆基本上就是祖父和我。
那个年代,儿童玩具并没有多少,家中拮据,也甚少购买,但我的玩具并不少,因为我有一个巧手的祖父。说到这里,就要先说说祖父的生平了。总的来说,祖父是个手艺人,祖父最拿手的手艺就是修表(机械表)。曾祖父是个生意人,智慧超群,生意做的很大,在闯关东的那些日子里,曾祖父从一个五金行的学徒小伙计做到最后五金行的大掌柜并最终盘下五金行,足见曾祖父超群的生意头脑和经营手段。但祖父却一点没有继承曾祖父优秀的生意头脑,只生就一双巧手。在那些动荡的年代里,有一技傍身好过家财万贯的。知子莫若父,看到自己儿子手上功夫异于常人,曾祖父断然决定送祖父去学修表。那个年代,修表技师的收入是相当高的,而且工作环境好,又不需要出力,是所有人都向往的手艺。曾祖父的这个决定,深刻的影响了祖父的一生,随后的日子里,祖父就是凭借超群的修表技术,立足于社会,一人养活了全家人。
祖父是十六岁结婚的,那年祖母十四岁,作为一个富商之子,祖父的婚姻亦如那个年代所有的婚姻一样,是长辈决定的。祖父的祖父和祖母的祖父是拜把兄弟,两位老人没事喝酒闲聊的时候,聊到了祖父的婚事,恰巧祖母那个时候也待字闺中,两位老人找了人和了八字看没问题后,在祖父十一岁的时候就将这门亲事定了下来。那个时候,祖父年少俊秀,而祖母长相一般。根据祖母回忆,她第一次见到祖父是自己趴在后窗上偷偷看的。(作为一个久居秦地的山东人,很多山东的叫法我是不清楚的,我只能用关中地区的说法来说明这件事。)
每逢年节,农村都会有类似关中社火的一种活动,因为祖父年少俊秀,在这样的活动时,都被扮演成观音菩萨。在祖母的村子走社火的时候,也不知道谁给祖母说的,那个扮观音的就是你未来的丈夫,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社火队过自己家的时候,祖母偷偷的在后窗看了一眼观音菩萨扮相的祖父,就这一眼,却让祖母羞了个大红脸。就这一眼,让祖母深深地爱了祖父70年(祖母享年84岁),七十年的风雨同舟,七十载的相濡以沫,真真是羡煞我这个后辈了。
作为当地富商的曾祖父,在给自己独子办的婚礼也是极尽奢华的。用祖母的话说,她结婚的时候就已经是敞篷的花车,白色的婚纱,整个过程有军乐队演奏的。这些,我是无法想象的。反正据说是非常排场的,当地的政要富商绅士名流都参加了祖父的婚礼。婚礼的酒店也是当地最好最贵的酒店。婚后没几年就有了第一个孩子,祖母说她第一次生产后,有专门的丫鬟侍候,孩子都是奶妈带的,可惜夭折了。据说是那个时候很常见的七日风,具体用现在的话来说是什么病我也不是很清楚。
没多久,抗日战争爆发,这个影响世界进程的战争也深深的影响了祖父一家,祖父带着祖母,一路辗转回到老家,富二代的生活也就从此一去不复返了。如所有的农村人一样,祖父开始了一个农民的生活。在没有农活的日子里,祖父也如其他一些年轻人一样,干干副业,主要就是被称为“赶海”的事情,也就是到海边批发活鱼,然后推着车子一路叫卖。或者是从A地推车到海边,装上海盐再到B地出售等事情。虽然起早贪黑的干,但最终还是挣不了几个钱,一家人也一直徘徊在温饱线上。而祖父最拿手的修表手艺更是没地方施展。抗日战争的那些年里,祖父还曾帮助地下抵抗组织运送过一批银元,说起来比电视剧精彩多了。
那时村中有个地下抵抗组织的成员,有天夜里偷偷来找祖父,和祖父商量如何将自己刚刚得到的一批银元运出去。这一路上到处是鬼子的关卡,一般的办法根本做不到。在思量一夜后,祖父提出两人一个扮成卖肥皂的客商,一个扮成推脚儿的。将所有的银元都藏到肥皂里,就是在肥皂的中间开个小口,将银元放入后再将小口封上。为什么选肥皂,根据祖父所说,肥皂是部队里最不需要的东西,也不好吃,又值不了几个钱,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被这些兵痞们抢劫的。就这样,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准备之后,两个人还真顺利的将银元送达了目的地,为抗日也算是尽了自己的一份力。
随着家中人口不断增加,本就捉襟见肘的生活更加的艰难,因为是家中的独子,也没有什么人能帮衬,只好将从曾祖父哪里离开的时候带的一小罐银元打开贴补家用,后又盖了南屋,将带回来的钱也花了七七八八,而对外宣称只能说是赶海挣得。一个曾经的富二代生活终于过到了崩溃的边缘,只能想着用自己修表的手艺维持生计了,但是又能在那干这个活儿呢?关东已经被日本人完全占据了,而且战争已经波及了大半个中国,看来看去,只有去西安,毕竟那里现在还没打仗,于是祖父只收拾了一个铺盖卷,带了单程车票的钱就之身出发了。
来到西安后的一些经历对我而言是个空白,只隐约知道这里有个远房的亲戚,至于怎么进的的西安钟表社等我都不是很了解。经过了一段时间,祖父以其精湛的技术,相对中立的态度,被选为钟表社的社长。这个时间跨度挺大的,当社长不久就赶上了文革,从离开老家到当钟表社的社长,中间和祖母一共生了6个子女,祖母一个人在家将祖父的祖父等一干老人养老送终。而曾祖父在解放前将自己名下的产业统统变卖后换了几十根金条带着后续的曾祖母去天津过上了一般人的生活,据说是在煤场打煤球。1968年脑溢血去世,享年68岁。那个时候父亲已经记事,在他幼小的脑海中,去天津看爷爷就有白馒头吃。从闯关东开始,曾祖父一辈子都在外面摸爬滚打,甚少回家乡。父亲说,他对他爷爷的记忆就是家里有照相机,衣柜里的衣服都是成套摆放的,每套衣服都配不同的手表帽子和鞋子,还有文明棍和自行车。
解放后,一直到十年浩劫结束,我们家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冲击,首先就是祖父那个社长的头衔,被多次揪斗。其次在平定成分的时候,因为家里有几亩薄田而被定了中农,这个直接阻断了父亲成为空军的机会,考试、体检都通过后,卡在了政审上。这都是后话,也都是父亲的经历,这个我会在日后详细论述的。
在企业改制的大潮中,祖父所在的钟表社被改制成了一个集体企业,从单一的钟表修理扩展到了光学仪器、机械加工等多多行业多多工种的混合企业,祖父当然是企业的技术骨干,甚至祖父曾经手工做出的一些模具,一直用到了企业破产倒闭。期间其实这个企业也有过几次再次改制的机会,我就听祖父说过厂里曾经想生产过空调,而当时中国能生产空调的企业只有上海的那个,祖父曾经带队专门去上海做过经验技术交流会,但是后来这件事却不了了之了。家里的老相册里记录了祖父这段时间里的一些工作片段,和工人调校机器的,在各地参加研讨会交流会的,独自加工模具的……祖父的工资也被定在了工人之中的最高工资,每月98块钱。现在看也没多少,但是据说那个时候区委书记也就40多块钱的工资,100块钱足够一个一般家庭过一年的。
工资不低,生活依然有压力,身后有六个子女都陆续进入了婚嫁的年龄,这些钱总是要准备出来的,而且全家只有祖父一个人挣钱。就这样,祖父依旧节俭度日,平时的主餐依旧是窝头咸菜。直到父亲也结婚成家挣钱后,祖父却因脑溢血住进了医院,在控制住病情后,无奈之下办理了早退手续,父亲接班从家乡来到了西安,开始了他一生的奋斗。那时候,我7个月,第一次见到了我的爷爷。
以上的那些经历,多半是多年前听祖父或者父亲等长辈口述的(或有记录不实的地方,都是因为时间久远,记忆模糊了),可能还有其他的事情我不知道的也就没写进去。
很多人花半辈子去探索爱情,然而谁也说不清楚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也许当一个人一生都无法割舍与另一个人的幸福时,他才会明白爱情的定义。我没有切实体会过“一辈子”的概念,但听说过“一辈子”的故事。
那是住在我们家附近的一对夫妻。女人的名字里有一个“平”字,男人的名字有一个“安”字,孩子们都称他们“安叔”、“平婶”。
他们是在八十年代末领证的,那时候经济条件有限,也就没有大张旗鼓地办婚礼,但据老人们说,他们俩是全村长得最好看的一对夫妻。结婚以后,夫妻俩开了一家杂货店。每个周末安叔都会去城里进货,大早上骑摩托车出发,忙到傍晚才回家。安叔每出去一次,平婶就像孩子一样不高兴,撇着嘴说,早点回来。后来,夫妻俩省吃俭用买了一辆货车,进货方便了许多,安叔早上出发,回家的时候还能赶上午饭。
安叔性格很好,从来不和任何人发生争执,总是笑呵呵地干活,笑呵呵地回家。相比之下,平婶的性格就不那么好了。她就像个孩子一样,喜欢拿任何一件事情发脾气。比如烧饭时被油溅到了,或是睡觉做噩梦醒了,诸如此类与安叔无关的事情,她都会找个理由揪着安叔发脾气。有时候,她会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然后板着脸问安叔,你是不是嫌我丑了?这种情况下,安叔一般都是憨笑着抱着她,说,不丑不丑,哪里丑了?
在我的印象里,安叔只发过一次脾气。那是在某一个周末,安叔回家迟了,大概到了晚上七点多才回家。车子到家的时候,平婶气得把桌子上的水杯都扔了出去,七八个瓷杯在皎洁的月色下发出阵阵脆响,紧接着便听到了平婶的哭声。那一个晚上闹得很厉害,后来听大人们说,平婶怀疑安叔在外面找了女人,所以那么晚才回家。安叔一时解释不清,急得眼睛都红了,差点就要发毒誓,安叔一激动,平婶哭得就更厉害了。安叔没办法,最后从大褂里摸出一串木质手链,他说,今天是你生日,这是跑到寺庙里求来的,可以保平安。
安叔很喜欢孩子,无论是遇到谁家的孩子,他总会从口袋里摸出一点好吃的,然后让孩子叫他一声“叔”。小时候我叫的最勤,所以拿的糖最多。后来,我们都长大了,安叔还是一样往外拿糖果,这时候平婶就不高兴了,总会对着他絮叨几句,有时候心情不好还会骂人。而遇到这种时候,安叔就会假装听话,把糖果放回家,等平婶气消了又把糖果带出来揣在身上。
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平婶每一天都会无理取闹,而安叔每一天都会想尽办法哄着她,直到他们的孩子都上了大学,还是可以经常看到平婶哭闹,然后被安叔哄好又笑着坐在大门口织着孩子的毛衣。
全村人都知道,平婶离不开安叔,就连洗澡的时候都要安叔帮着搓背。而安叔也舍不得平婶,无论事情多大多急,回家永远放在第一位。
世上的事情总是难以预料,而悲剧又总喜欢在人最幸福的时刻上演。安叔出事的时候,我在读高中,某天中午突然收到家里的消息,说安叔出车祸了。我本以为问问他有没有受伤,可电话那头没等我问,就说过两天办后事。
那一瞬间,我竟然有一种无法接受的感觉。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属于我自己,还是替平婶感到难过。总之,我沉默了。
由于高考将近,我没有参加安叔的葬礼,我想,不去也许是最好的做法。我很害怕见到那种场面,不是怕逝者的遗体,而是怕生者身上散发的绝望。我知道最绝望的那个人一定会是平婶。
后来我也打听过这些事情。人们说,安叔那天也是去进货,但货车发动机突然坏了,开不了,于是只好骑着摩托车去了。出发前,平婶拉着他不让他走,说摩托车不安全。安叔笑着说,都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不放心啊!没事没事,一会就回家。然后安叔便骑着摩托车出去了,然而离开家门不到五公里就出了车祸。一辆超速的轿车横穿公路,他被撞出了二十多米远。
他们说他走得很痛苦,躺在马路中间浑身是血,身体不停地发抖,说不出一句话。没几分钟就停止了呼吸。救护车到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凉了。而得到通知后的平婶几乎是被人搀着去的,她不敢相信那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路上一直说没事没事,手里还紧紧握着那串手链。
那天的事情很复杂,交通警察一时判定不了到底是谁违规,于是安叔的尸体就一直被搁置在马路上。平婶先是疯了一样,趴在尸体上痛哭,和往常一样,抓着安叔的衣服又哭又挠。最后,像是累了一样,哭声渐渐小了,她摇晃着站了起来,抓着警察的手小声说,天冷,能不能让他先回家?
安叔最终被葬在了他家屋后的山坡上,那是一个长满杂草和山花的地方。儿女们把屋子收拾好后,便带着平婶去了一个很远的城市,每年清明和春节都会回一趟老家给安叔扫扫墓,顺便清理一下墓碑旁的杂草。听人说,安叔走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平婶都是一种很恍惚的状态。她经常习惯性的在中午或者傍晚开门,或是洗澡的时候喊上一句安叔的名字,又或是对着镜子说上几句话。等时间久了,一切的习惯都被沉默替代。
几年以后的一个春节,我再次见到了平婶。她似乎好了很多,穿着一身红棉袄,围着灰色围巾,身体还有些发福。她笑呵呵地和所有人打招呼,又笑呵呵地挽着女儿的手臂回家。她和孩子们说,她很累,因为一个人要过着两个人的日子;但是又很满足,因为她得到过的太多了。
安叔的上半辈子都在想着回家,平婶的半辈子都在催着他回家。而最后,安叔没有了下半辈子,可平婶的下半辈子还在等着他回家。她习惯了安叔在的日子,而这种习惯,给了她幸福,也给了她痛苦。我想,这大概就是她的爱情。
我说不出爱情的定义,但总算知道什么可以算是爱情。无论是半生的幸福还是余生的痛楚,都值得一个人花上一生的全部去珍惜。我们无时不刻不活在这种幸福或痛楚里,无时不刻不希望自己爱的人和爱自己的人平安。这种爱情,也许世间少有,也许仅此而已。
愿你平安,爱情。
-1-
昏昏沉沉的天,影影绰绰的树,借着黎明微光,在车窗上交替闪现。一张男人的脸,静静地,映在车窗上。
车厢猛地一晃,慢了下来。男人睁开眼,双眼布满了血丝。火车又停站了。
陆陆续续上来一些乘客。一位白须老人和一个短发女孩坐在了男人的对面。
“好孩子,这一路要不是碰见你,我这个老头儿真个儿就抓瞎啦!”老人慢慢的摘下头上的毡帽,放在腿上。
“孟爷爷,咱们是一个村的,您这么大岁数了,帮您是应该的。再说了,我也没干啥。”女孩微笑了一下。
“我啊,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有你领着,是又省事又省心啊。”
“您一个人出远门儿,怎么没见有人来送送您?”女孩从双肩包里拿出一本书一支笔。
“他们啊,都不知道这事儿,我是偷着跑出来的。”老人狡黠的捋了捋山羊胡。
“啊?!……”
“我都好几年没见我小儿子了。打过几回电话,总是说忙啊忙啊忙的。我都这把老骨头了,说不定啊,哪天就散架了。趁着还能行动,想去见见他,……还有……孙子们。”老人摸了摸手边的毡帽。
男人把半个脸埋进了立着的大衣领里。
-2-
车窗的画面,又动了起来,明亮了些许。男人露着的双眼,目光涣散,眼圈乌青。
女孩翻开书,《肾移植患者管理手册》,找到折页,看了起来,不时地用笔勾划着。
看了一会儿,她叹了一口气,合上了书。
“孟爷爷,要是我爸能像您一样健康长寿,那该多好啊。”
“你爸?他怎么了?”
“他……他病了,病的很严重……”
“你爸是个好人,都说好人有好报,他会好起来的。”
“我想救他,可他怎么都不同意。”
“你能救他?怎么救?”
“我想把我的肾移植给他,他就能活下来了。”
“换成是我,我也不会同意的。”老人语重心长地说。
“可我真的很想让他活下来,不想让他……”女孩眼里泛着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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