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清贫乐
2017年11月22日 星期三 阴到多云
听老人说我是清晨诞生在自家床上、村上接生婆土法上马弄出娘胎,早产儿居然没一声啼哭很奇怪,大眼睛倒会乌溜看,仿佛好奇这个人世间。
瘦弱的母亲没有一滴奶,主食是米浆放点盐。那时候哪有什么钱,油盐酱醋都凑不全。刚好同村适龄妇女奶水多,可怜我这没奶的小小儿,偶尔上前喝个饱,由此成了现在的干奶妈。抑或没干奶妈的“及时奶”,我长成啥样的歪瓜裂枣都不知道。
父亲要俩儿,所以在我之前把开后门确认为一女婴的胎儿偷偷做掉,故此我与上面的哥相差六年,没父亲那一念之差,这个世上也没有我。
母亲不是本乡人,单是说不顺方言还不受人待见。隐约有那么个模糊场景:母亲怀抱我在别人家唠嗑,还不会说话的我可以感悟到主人家的傲慢与冷漠,所以用手捂住母亲嘴,意思是“人家不欢迎,咱们回家!”后来得到母亲证实,确实有那么一回事。有些禀赋也许是天性,与生俱来。
三、四岁的我虽然沉默寡言,却能察言观色讨大人欢喜。父亲是个急脾气,忙活的时候总为找不到农具而干着急。此时此刻,我会急父亲所急,记得绳络之类农具的位置,化出吃奶的力气,呼哧呼哧把所需物拿到父亲眼前。为此,父亲从未动过我一个手指头,连大声呵斥也几乎没有。因为我反应太灵敏,即使父亲脸色稍沉都会惊得满含泪水。
虽然我话语不多,却天生招人爱怜。隔壁做豆腐花的姨夫时不时会让我这个小外甥打牙祭,此种待遇别说我哥了,就是姨夫的亲儿女也没享受过。为此奶奶说我人小贼精,我哥更是妒忌得不要不要滴。可姨夫也不是平白无故对我好,我在帮姨夫干活的时候,别人在拉呱闲扯淡啊。
还有村上的堂伯母,家里人都说她脾气古怪,我怎么觉得伯母不是这么一回事呢?因为我每次遇见“伯母、伯母”叫唤的时候,伯母总是眉开眼笑、开心至极,直夸我有礼貌。伯母还会藏些奶糖神神秘秘塞到我手里,让我别让其他孩子看见。虽然奶糖藏到都腻手了,吃到嘴里依然是那么地甜。奶糖含嘴里小心翼翼,生怕不留神一下子吞肚里,尽量让糖的甜蜜在口腔存留的时间长些、再长些。
由于营养不良长得瘦小,所以斗鸡之类蛮力游戏总落下风,于是玩抛铁箍这样的技巧项目。村前灌溉农田所用明水渠由长而窄的渠道围拢,上面行走都得小心谨慎,我却能在渠道上把铁箍抛个得心应手。每每表演时分总能把小伙伴们都惊呆了,因为他们不是中途失败、就是把铁箍抛到滚滚渠水里了。
村上的狗熊、阿豪比我小几岁,我们仨在一起,就没大孩子敢欺负了。我也是当好“司令官”,带着俩小跟班玩捉迷藏、好人坏人的游戏,不亦乐乎,况且从未出过纰漏。
最值得一提的是自己的表演天赋。我会看了露天电影之后,将里面的正反面角色模仿得惟妙惟肖,给隔壁的俩姐妹看。一忽儿松井大队长阴狠毒辣,一忽儿鬼子胖翻译出尽洋相,一忽儿小兵张嘎机智勇敢,一忽儿志愿军英雄王成“向我开炮”…俩姐妹看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累死宝宝还不让歇,累并快乐着。开个玩笑,如果那时有条件,假以时日说不定还能成为一个有作为的影视演员呢。
也许这就是谢童华为什么选择她当老婆的原因吧。
今天翻看专业课,“粉碎性骨折”将我拉回了几年前,不觉间想到一个故人。
那个时候我还在北京的一家医院实习,这家医院是医保和工伤定点医院,所以除了收治一些退休的老干部,也是一些外伤人员的输送地。
谢童华就是其中的一只倒霉蛋,初中学历,陕西汉中人,在北京打工三年,一直从事空调外机安装工作,按他的话来说:那种飞檐走壁的感觉蛮爽的,就像蝙蝠侠,自己也做了这座城市的守护神一样。
其实,北上广也确实离不开这种最底层的廉价劳动力。
接谢童华这位病人的时候我是异常紧张的,甚至右眼从早上跳到中午,因为带教老师出差开会了,也就是说我要独撑一周,尤其是听说谢童华是个从22楼摔下来的重症病人,全身多处粉碎性骨折,粉碎性骨折是一种很严重的骨折,处理起来相当麻烦,甚至有可能终生不能痊愈。
头上缠着层层圈圈的绷带只漏着两只眼睛和嘴巴,全身上下被夹裹固定着,要么疯癫痴傻,要么昏迷不醒……总之22楼摔下来,有多惨我是不敢想的。
然而,护士和主管医生将谢童华推来康复大厅的时候,全然不是我想的模样,并没有被裹成奥特曼,甚至有些小清新。
毛寸儿下赫然一张俊俏的脸,眼睛炯炯有神,鼻子精巧自然,两片被胡茬包围的嘴唇煽动:“啊!这就是接下来要给我做康复的医生?”他的啊声异常尖利。
我怔在那里不敢吱声,耸拉着脑袋,脸瞬间发烫,等待宣判一样度秒如年。
“对……对…对,是我”良久,我的声音很小,甚至有些求饶的意味。
“你们这么大个医院,咋弄个小儿科糊弄我!我咋看她不像医生呀!”谢童华有些气愤。
那天我穿了娃娃领衬衫,白大褂掩盖不住粉红色运动裤和绿色布鞋,红配绿还真是赛狗屁,有些滑稽,当然个子矮才是减龄的最佳神器。
“你的主管康复老师去开会了,由他的学生暂时管理你一周”李护士轻声细语,有种怕惊到他粉碎的骨头似的,显然这样的场景她们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谢童华轻蔑地一笑,跳动的眼角有些狡黠“哦,我最喜欢小姑娘了!”
我仍惊魂未定,缄口不言,李护士一脸嗔怪“谢童华,把你开玩笑的功夫都用到锻炼就好了,两条腿的肌力一定要坚持练起来”
“你是说用到下半身吗?嘻嘻……哦”谢童华眼角再次跳动,甚至别有意味地眨眨眼。
李护士给了他个冷瞥“幸亏你摔伤的是腿,不是嘴,不然得憋出毛病来”
谢童华这样的男孩,嘴贱脸皮厚,早就和病房的护士们打成一片了吧。
“嗨,小姑娘开始吧”谢童华挑衅似地朝我挤挤眼睛。
他一定是走了狗运,腰部、小腿和脚踝粉碎性骨折,上半身毫发无损。
他可能看出了我的疑惑,稍微严肃地收了收贱笑:“当时安全带松掉了,我被扯拽了几层,然后就脱离系带掉了下来,哥命大吧”
就算被扯拽了几层,从十多层掉下来也够惨的吧。
撩开棉被,他的小腿白晰纤细,有些轻度肌肉萎缩了,目前只能做最简单的被动活动。每活动一下他就叫一下,引来其他实习生和带教老师的侧目,显然他是故意的。
接下来的几天,只有一个中年男人推他过来了,他说是单位请的护工,一直没敢告诉年迈的父母。还说媳妇怀孕了,也不能说。所以这个中年护工就成了他相依为命的人。他打工的单位偶尔派俩人过来探望,至少不用为吃喝拉撒发愁的。
第二次治疗时,他的电话响了,他示意我停止。
“啊,刚下工,今天不热,你多吃点,我挺好的,明天就把工资给你打回去,不说了哈,没吃饭呢”口气前所未有的正经,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你老婆吗?”这是除了问他疼不疼之外我第一次主动与他聊其他的,因为他的眼神有说不上来的落寞和迟疑。
“嗯,怀孕六个多月了,我马上要当爸爸了!我要当爸爸了!”他的眼睛像两只跳动的小马,欢快极了,以至于我开始帮他加大了活动度都没有感觉到。
我也不自觉地笑了,而后是不明就理的悲凉,那些最亲的人只能被蒙在鼓里,谢童华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不成熟。
在这个诺大的城市,我们总觉得自己是缺乏安全感的,甚至渴望陪伴与呵护,然而最难过、最不堪的时刻,却充满逞强的英雄主义本能。
此生,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再叫一声“爸爸”。然而,这是一辈子都无法实现的奢望。我的父亲,我亲爱的爸爸,在我十八岁那年,我与他,天人永隔。
燥热的午间,晴朗无云的天上,太阳正尽情地释放自己的能量。一上午不停的忙碌后,我准备回宿舍睡午觉。
突然,电话响了。
“阿汝,赶紧回家!”
“干嘛要回家?”我不耐烦地接着电话。都八月份了,不用我妈来催,我也知道暑假没剩不久了。因为家里经济原因,每年暑假我都会出来打暑假工。
我妈的声音带着哭腔:“你爸出事了!”
“怎么回事?”我顿时尖叫了起来,“妈,你别吓我!”
“你爸在路上摔了一跤,很严重,现在在医院,赶紧回家!”
我不信,前天还打电话嘱咐我要多吃饭,不要熬夜的人,今天怎么就出事了。
那一瞬,我的脑子里全是嗡嗡的响声。工友发现我有点不对劲,问我怎么了。我喃喃道,“我爸出事了,我爸出事了!”半响,我才回过神,我要辞工回家。
正值旺季,工厂不愿放人,辞工手续办了很久。拖到了傍晚,才让走人。
到火车站时,已没有当天的火车。其实,还有当天的高铁票,但我买不起。
在火车上,我做好了最坏的心理打算。我爸下半辈子可能就会一直躺着。
真的,我以为我爸只是在住院而已。
可是,事实比这更可怕。住院只是母亲怕女儿担心的谎话。
我回到家时,灯火通明,很多人围在我家,那–是葬礼才有的架势。
我跪倒在家门,我不信。我以为这是一场梦。梦醒了,我还是原来的我。我用力磕头,想把自己磕醒。可清楚的疼痛与母亲绝望的哭泣,告诉我,这不是一场梦。
我差不多要跟随父亲而去了,我想。我不想活了。可是,我不能这么自私,我还有母亲。
父亲的棺柩在几天后下葬。嚣张了几天的太阳在这天也收敛了起来,天空慢慢下起了雨。
母亲小声念道:“下雨天好啊,可以保佑后人平安。”我不知如何回答。我只在想,老天终是看不下去了么,你也知人间悲苦么。
父亲的葬礼终是结束了。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忙着处理一些琐事–销户,财产过户等等。其实,又有多少财产了。这个家,差不多是一贫如洗了。
那几天,我背着母亲偷偷绝食。在一次休克之后,弟弟吓怕了。才七岁的他,亲眼目睹父亲在他眼前一点一点倒下,如今,姐姐也倒下了。
我还是活了下来。对上学,我已是绝望了。当年初三,父母让我放弃高中,去读师专,我一直耿耿于怀。我不知道为何命运总是这般捉弄于我。一次,两次,让我步入绝境的地狱。
四十多岁的母亲,文化程度并不高,将将读了小学三年级,也没有一门拿手的技术。六岁半的弟弟,还没进入小学的校门。
我想,如果不是表姐让我去申请助学贷款,今日,我也不会站上这三尺讲台。
我终还是回到了校园。除了几个要好的同学,其余同学并未觉得异常。这样也好,我也快实习了,以后的路慢慢来吧。
父亲刚去世时,我从未梦见过他。只是一夜,昏昏沉沉间,我梦到了父亲。他笑着,什么也没说。
半夜,在同学的睡梦中,我醒了。眼泪把被子浸湿,我用手掩着嘴,低声啜泣。父亲,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临终,一句话没有给我,在梦里,竟也不肯与我说话么。
同学们也渐渐知道了,她们看我的眼神有着同情、可怜,却怕伤到我的自尊,小心地隐藏。
那两个月,我几乎把眼泪流尽了。那个我最爱最爱的父亲,临终之前我都没见到最后一面。
两年过去了,记忆还是那么清晰。工厂的机器声,母亲的哭声,电话的忙音,这一切都是过去式了,却像还没过去。
小时,别人总问我,爸爸妈妈更喜欢哪个。我毫无犹豫地说:“爸爸”。因为他从不会凶我,而母亲总是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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